孟买,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一日
我想,也许我们值得探讨一下为什么心败坏得这么快?使心愚昧、麻木、反应迟钝的因素又是什么?我之所以认为探讨这个问题有价值,是因为如果我们了解其中的缘由,我们或许就知道真正单纯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心是我们了解事物的工具,是我们探索、追究、质问、发现问题的工具。但是我们越长大,就越发现我们滥用了心。心一直在败坏、崩溃。在我而言,这种败坏的一个原因就是分别心。
我们的生活全部建立在分别心上面。我们分别种种的生活层次。我们分别白色、蓝色,分别这一朵花、那一朵花,分别喜欢、不喜欢,分别种种观念、信仰,接受这个,丢弃那个。我们的心理结构就是建立在这种分别的过程上面,一直在选择、分别、抛弃、接受、拒绝。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用力、挣扎。这里面从来没有直接的了解,有的只是一直累积“分别”的能力,建立在记忆、知识上面的能力,并且因为一直在分别,所以一直在用力。
因此,分别心不就是野心吗?我们的生命就是野心。我们想成名,想要别人想到我们,想要有成就。要是我不聪明,我就想聪明。如果我粗暴,我就希望自己不要粗暴。这“变”,就是野心进行的过程。不管我是想成为地位最高的政治家,还是最完美的圣人,这种野心,这种驱策,这种“变”的冲动就是分别,就是野心进行的过程。这些都建立在分别上面。
所以我们的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挣扎。从一种意识形态、公式、欲望转向另一种意识形态、公式、欲望。我们的心就在这个“变”,这个挣扎的过程中败坏了。这种败坏,本质就在于分别。我们认为分别是必要,不过分别却激发了野心。
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生活方式不是建立在野心上面,没有分别,不问结果,只问耕耘?我们所知道的生活净是一连串的挣扎,目的只在追求结果。而且,如果是为了更大的结果,原有的结果还可以丢弃。我们所知的生活就是这一回事。
有的人就算是在山洞里静坐修道,他要让自己完美,这个过程就有分别。这分别就是野心。粗暴的人希望自己不要再粗暴,这个变就是野心。我们讨论的并不是野心是对还是错,不是野心于生活是否不可或缺。我们讨论的是野心是否阻碍朴素的生活,我说朴素的生活,不是说箪食瓢饮就是朴素的生活。箪食瓢饮不见得就是生活朴素。一个人衣着薄简并不表示他就生活朴素。有时候,因为扬弃外在的东西,我们的心反而更加野心勃勃。因为这时它会更抓紧自己的理想,然而那理想其实只是投射,只是造作。
所以,既然我们要观察自己的思考方式,是否就应该探讨“野心”这个问题?我们说“野心”是什么意思?生活是否有可能没有野心?我们知道,不论是学校的学童,还是大政治家,野心都会助长竞争。大家都努力往上爬,想创造纪录。这种野心确实在工业方面产生了一些利益。但是,接下来显然就是心灵的暗昧、工业技术对人的制约。于是心失去了弹性、失去了单纯,因此无法再直接体验事物。这样说来,我们(不是团体的我们,而是个体的你我)不更应该弄清楚所谓野心是什么意思,弄清楚我们是否完全觉察自己生活的野心吗?
为国家服务、做高贵的工作,这些事情有没有野心?有没有分别心?因为分别心阻碍生命的展现,所以不正是生活中一股腐败的力量?能够展现生命的人是真正的人,是不变的人。
展现的心和变动的心一样不一样?变动的心一直在长大、变化、扩大、收集知识。我们都很清楚生活里面这种过程,这种过程有它的结果、它的冲突、它的紧张、痛苦。我们很清楚这一切。但是我们不清楚生命的展现。然而,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种差异值得我们去发现吗?不是用区别、用划分去发现,而是发现生活的过程。我们一发现生活的过程,也许就可以将野心,将分别心放开,发现一种生命的展现。生命的展现就是生活之道,就是真正的行动。
所以,如果我们光是说不要野心勃勃,但是却没有寻访展现生命之道,那么,我们不但摧毁野心,也扼杀了心灵。因为,分别的行为就是意志的行为。所以我们每人不都应该找出生活中野心的真相?社会鼓舞我们野心勃勃,社会就是建立在野心上面,建立在追求结果的驱策力上面。这种野心里面很多是不平等的事情,是法律一直想要铲平、改变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情况,所以我们接触生命总是错误。不过也许有一种展现生命的接触之道,一种不聚敛却能够展现的生命之道。不论如何,我们都知道,只要我们有意识的追求某种东西,想变成某种东西,那就是野心,就是追求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