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透出鱼白色。潮水退去之后,海面上有云气流淌。从潦海上吹来的风,咸腥浓烈更甚于别处,有如腐尸横陈的修罗场。开国三百余年来,东南海疆征战不绝,不知多少水师将士丧身鱼腹,眼前这片青铅色的冰凉海水之下,不知掩藏了多少热血、忠骨与精魂,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譬如刚刚那一只宝船,九桅十二帆,巍峨如山,坚固如城,乃是国朝水师旗舰。这样的宝船,在海中只略微一顿,片刻功夫就被涡流吞噬。冰冷肮脏的海水灌入船舱,水手们嘶喊争夺,来不及抢上舢板,身躯已被碎裂的木桨洞穿,将军手持长剑,端坐如钟,一任海水没过斑白的发顶……
海天空阔,浪静云垂。肌肉烂作淤泥,齿骨碾作白砂,缕缕游魂化为冰冷无知的鱼群,一腔碧血沉于深渊,化作一丛丛红如玛瑙、白如明玉的珊瑚树。或许传说中的阿鼻地狱就在潜藏在海流深处,层层累累都是无限的冤孽,无限的悲苦。
牵马的老内官等候太久,忍不住劝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那人似乎摇了摇头。大帽遮蔽下的清秀面孔尚有几分稚气。这张脸因被冷风吹了许久,僵得如同覆了一层薄冰,看不出任何表情。
“再不走,只恐忠靖府的人发现了。”内官催促道。
少年终于转身,慢慢踱出凉亭,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归去来?”他轻声道。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这山崖间荒弃的凉亭上,居然还挂着一块牌匾,年深日久,色漆剥落,字迹模糊,隐隐可辨出“归去来”几个字,笔力犹显遒劲不凡。此地崖高路险、人迹罕至,视野倒是极好,当年修筑此亭大约是充作巡边瞭望之用。海上风波难测,亭子取名“归去来”,应是为出征将士祝祷平安之意。
“归去来。”他反复念着牌匾,声音极轻极细,“可是琴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内官正欲劝解,忽见他眼神一冷。
远远的水天相接处,不知何时浮出一团暗影,似楼船却翠色葱茏,似远山而有灯火闪烁,朦胧不清。
少年惊呆了,以为沉没的宝船再度浮出海面。他扶着亭柱,摇摇晃晃几乎晕倒。
“是海市。”老内官连声道,“只是海市现形而已。殿下你看,那不是船,是山影。听这边的渔民说,海市里的山,就是神仙们住的蓬莱山。殿下这是看见仙山了,这是好兆头。”
血色慢慢爬回了白玉似的面颊,少年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想起那人已超出红尘之外,不觉喟然长叹。
展眼再看,天际处的幻影渐渐消散,蓬莱岛杳无踪迹。面前是茫茫潦海,水天一色;身后是万里江山,锦绣铺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