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前,有个内官出来传唤他。待到皇帝的暖阁门口,却又被李彦拦下了,只道是清宁宫刚送了要紧东西,正要进献给皇帝,请徵王少待。果然见一老年宫人捧着一个漆盘闪身进了寝殿,依稀还听见“奉太后懿旨进献故物,请陛下宽心”。杨楝瞥见盘中正是一柄宫扇,心中又一凛。
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衣摆皆被露水打湿了,此刻立在暖阁外面,也未觉得些许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饥饿。昨晚原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年轻熬到现在也有些发虚了。
眼见天色大亮,李彦等一干人下值,总算换了周录到前面。杨楝瞅了个空,捉住他问道:“陛下可好?”
周录点了点头:“已无大碍。”
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杨楝又问:“福王何在?”
周录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见他。是贤妃请了懿旨,领他回去安歇下了。”
杨楝怔了一下,原来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里面什么也没发生。
他一时泄了气,只想即刻逃回清馥殿去补眠。哪怕有口热茶喝也好,他淡淡地想。
周录瞧着他面色青白,眼神却有些恍惚,连忙道:“昨晚郑公公已给清馥殿递了消息。这样冷天,程宁怎的也不过来伺候——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寻件披风?”
杨楝默默地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谢一声,一抬头却发现周录已经进去了。
内官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杨楝估摸着皇帝要用完早膳才会料理自己,不想周录忽然跑出来:“皇上唤殿下进去。”
杨楝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用指甲尖儿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阁。
皇帝斜坐于床中,黑色披风衬得他愈发苍白憔悴。杨楝连忙跪拜问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只绣墩命他坐下,又问:“阿楝,你既通医术,且替叔叔看看,这场病是怎么回事?”
杨楝心下生疑。皇帝素来谨慎,只信二三位太医令的话,这回传了郑半山已属蹊跷,竟还让他来把脉,莫非是真的病重?观其面色也还好,他凝神屏息,将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却听皇帝低声道:“真凉。”
杨楝连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
皇帝一怔,苦笑道:“这有何罪?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手凉?”
周录连忙捧了个铜炉过来请杨楝焐着,又道:“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惊着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外面?”皇帝瞪眼道,“你们愈发大胆了,连一间屋子都不收拾出来,竟叫徵王在外面待着?”
周录忙跪下磕头。
杨楝冷眼瞧皇帝做足了姿态,方道:“陛下,周公公是早上才过来的。况且龙体欠安,臣子理当守夜,并无不妥。”
皇帝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叫他再为自己把脉,只叹道:“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不瞒你说,昨晚朕犯病时,腹中心里都是翻江倒海的难受。我的父皇抱病多年,不得不将国事、家事皆托付于母后。我若步其后尘……太后春秋已高,两个孩儿又都不懂事,想来想去,竟只有交给你了。”
杨楝头上轰然一响,险些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勉强笑道:“陛下正当盛年,来日方长,何出此病中伤感之语?”
他在试探自己,杨楝心想,此时决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遂道:“陛下昨晚吃得不合适,又兼大长公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伤心过度。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只望如你所言便好。”皇帝略闭了闭眼睛,忽问:“大长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杨楝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得缓缓道:“大长公主年事已高,况卧病良久……”
皇帝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位通传内侍守在门口,遂问何事。那内侍道各宫妃嫔都在外面候着,要进来请安。皇帝烦心道:“都叫散了吧。朕已无事,让她们各自回宫去。”
周录在一旁提醒道:“贤妃呢?”
皇帝一拧眉毛:“送回去,看起来!不许她再去太后跟前说项!”
昨晚那扇子果然有大文章,杨楝默默地想。那扇子是借洛神诗讽喻皇帝纳淑妃吗?“平阳公主亲”引汉代卫皇后的旧事,卫子夫原是平阳公主家伎,以微贱而承宠,淑妃却是公主的嫡亲孙女,这么类比又牵强又不雅,但换个角度想却也更见其刻毒阴损。
正琢磨着,却听皇帝又道:“阿楝,你小时候在先帝身边玩耍,与大长公主十分相熟吧?”
杨楝摇头道:“却是不熟,侄儿几乎未曾见过她。”
皇帝叹道:“是了。到你出生的时候,姑母已不大肯回宫。原先并不是这样,熙宁公主因生母早亡,自幼被太皇太后抱到身边抚养,与嫡出公主无二。先帝与她一起长大,手足之情最是亲厚。在我少年时,她常常回宫与兄嫂团聚,亲热如民间戚里。”
那为什么大长公主后来就不回宫了呢?杨楝等着听他说下文,却见他闭目不语,灰白的手指垂在床边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皇帝才把话说了下去:“朕自即位以来,诸般忙碌牵制,不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表半点子侄之情。她终归是朕的亲姑母……也是最后一个姑母。她的丧事,朕想要好好操办一番。”
他停了下来,等杨楝接话,杨楝只得连声称是。
皇帝遂道:“朕本想亲自过问此事,无奈身子不争气。想来想去,宗亲之中论身份,只你堪当此任。朕今日便派你主理公主丧事,你……休要令朕失望。”
领命谢恩出来,杨楝犹自一头雾水。皇帝要厚葬公主,虽是为念旧情,只怕也是为了抬举淑妃。然则为何要派他去做,这算是考验,是陷阱,还是兼而有之呢?太后会如何看待此事?事已至此,他要怎样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暖阁外间空无一人,此时户牖紧闭,紫色香烟在帘幕间踯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见早间太后送来的那柄七宝宫扇,正静静躺在条案上,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几位内侍面朝外站着,无人召唤不敢转过身来。他一横心,伸手拿过了七宝宫扇。
扇面上画着一位十四五余的宫装少女,明眸皓齿,雏发未燥,看去确乎有些像淑妃,旁边的题诗正是那首“平阳公主亲”。杨楝有些糊涂了,这一诗一画虽然笔力稍稚嫩,却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纸和牙柄泛出淡淡鹅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想来是皇帝的旧物。昨晚的宫扇虽远观相似,却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渐渐猜出了他们的计策,不觉微笑起来,正要放回去,忽然发现宫扇背面还有一首诗!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似烧红的烙铁,将眼睛狠狠灼了一下,登时几乎坠下泪来。他也来不及想“为何”,只管饥渴扫视全诗,心底脑中却是白茫茫一片不分明,隐隐痛不可遏。
就在这时,珠帘哗啦啦一响,他本能地将扇子掷了回去。
来者却是淑妃,衣冠如雪,素面朝天。杨楝记得妃嫔们是被打发走了的,再想淑妃一人悄悄过来倒也正常。他这时心绪起伏,不由得狠狠看了她一眼,才迅速走开。谢迤逦被他看得一愣,察觉他眼圈发红,心中又不可收拾地酸软起来。
此时天光大亮,又是个丽日无云的大好晴天。阳光晃得人眼花,一时竟有再生为人之感。杨楝从太素殿下来,望见程宁带着一顶轿子候在道旁,手里还捧着一个蒲包,遂笑道:“辛苦你了。”
程宁苦笑着问过安,扶了他上轿,又递来热茶请他喝了暖暖身子。杨楝却问:“我去了这一晚,府中可好?”
“安然无事。”程宁想了想又道,“琴娘子也还好。”
杨楝轻轻点了点头,道:“皇上派下了要紧差事,我先不回家了。你回去寻一身吊服来,直接送到宗人府去。”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又递出一个绢帕结成的小包裹,“拿去给她。”
包里硬硬的不知是什么,程宁应声接了,又听他在轿子里低声道:“螃蟹冷了不能吃。叫她掰着玩儿,消磨消磨时间吧。”
程宁哑然,忙将东西藏起,又不觉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的丧仪,自有礼部拟定详细仪注,入殓、停灵、发丧、下葬皆按例操办,人员、器物都是现成的。所谓宗亲主理,亦不过是皇帝为了特示隆恩而弄出的一块招牌。他若积极些可事事亲自过问,若怠慢些,只要届时出面主持出殡发引,便可以交差了。然则到底应该过问到什么程度?
诸妃嫔、公主的丧仪不乏成例,但实际执行起来差别很大,与在位皇帝关系亲厚者必然风光大葬,受冷落者也只能草草了事。如今他衔了圣旨“主理丧仪”,礼部那些官儿们大概也等着他的说法。熙宁大长公主固是地位超然,又有孙女在宫中受宠,然而她却与皇帝、太后毫不和睦。皇帝怎么就想起要给一个冷落了多年的姑母大办丧事呢?
杨楝先去了宗人府,将熙宁大长公主一家的记档尽数调出,快速翻检了一遍,心中渐有眉目,便速速奔回乾清宫领了中旨出来,换上素服,施施然往谢驸马府去了。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扇面上的美人不是谢迤逦。皇帝是在神锡初年才与十四五岁的谢家大小姐在宫中相见的,而扇子背后那首诗分明是庄敬太子的笔迹,可见那是万安年间的旧事了。
熙宁大长公主病了一年多,驸马府早就备下了后事,寿衣棺木一应俱全,大门前竖起了纸扎牌楼,从大门到内宅门扇扇大开,皆用净白纸装饰一色雪府,灵前烛火香烟不断,府中男女皆披麻戴孝,哭声响彻了一条椿树胡同。
昨晚往宫中报了丧,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场急病,谢家上下俱是心惊胆战。及听闻徵王上门吊丧,愈发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门前相迎。素轿抬入仪门内,杨楝方托着一卷黄帛款款下轿,银冠如雪背倚薄日,仿佛天降神君。早有内官引了谢家父子北面跪下接旨。听完宣旨,谢家父子心中稍定,叩谢过天恩,将黄帛捧至公主灵位前供奉。杨楝亦亲往灵堂祭拜,认真磕了两遍头、上了两回香,还亲手烧了一刀纸钱。一番工夫做完才入正堂升座,受谢家父子的大礼。
谢家父子跪拜已毕,杨楝才起身虚扶一把,详细问过大长公主临终情形,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客套话,这才缓缓对谢凤阁道:“如此,谢大人将要丁忧了吧?”
谢凤阁点头称是。
“可惜可惜。”杨楝见谢迁垂手侍立一旁,缟衣素履,文秀若处子,又道:“令郎风姿卓荦,文采斐然,真乃芝兰玉树之才,谢家后继有人,大人足可放心。”
“殿下谬赞了,”谢凤阁赔笑道,“小儿哪里当得起。”
杨楝抬眼将堂中诸人一一扫视过,道:“府上人丁稍显单薄,谢大人可有兄弟?”
谢凤阁道:“先父母膝下,独下官一人。”
杨楝并不回话,只是瞧着他。
谢凤阁又道:“尚有一妹归琴氏,早已亡故。”
杨楝点点头,似无限惋惜地道:“是了,我幼时还见过这位表姑姑。”
谢凤阁微感奇怪,似不经意中扫了他一眼,杨楝已注意到他探究的眼光,遂叹道:“谢大人,实不相瞒。本王年轻,见识浅陋,自领中旨以来心中颇为不安,唯恐差事办不好令圣心失望,牵惹朝议。本王想着,谢大人是两朝老臣,效力春台十数年,典制烂熟于心,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谢凤阁连连摇头道:“陛下将诸事委于殿下,下官岂敢信口多言。”
杨楝微微皱起眉头,又道:“公主丧仪既是国丧,也是谢大人家事。”
谢凤阁岂不明白他的意思,踌躇了一下,却说:“殿下所言极是,既是家事,更是国事,故而下官更应回避。殿下请想,下官擅自插手丧仪,难免被御史台议论借职权而谋私利。倘若连累到殿下,辜负圣上隆恩,则是下官的死罪了。”
这些文臣果然难缠得紧,杨楝心中暗骂。不过是想问问谢家和宫中到底有什么恩怨瓜葛,他不肯合作不说,兜兜转转还扣了大帽子下来。谢凤阁无非是想,丧事若办得不对,谢家横竖有皇帝挡在前面,倒霉的是他杨楝……谢凤阁一向深知圣心,莫非这真是皇帝设的陷阱?他一时竟急得微微出汗。
“原是我考虑不周,”他勉强笑着,“大人见教的是。”
既没有多的话,他便起身告辞。谢家父子一直相送到大门,犹称“草草不恭”。杨楝升了轿,谢迁忽道:“我略送殿下一程。”
谢凤阁立刻瞪了他一眼,谢迁只做未睹,却目光灼灼地朝杨楝轿子这边望过来。
杨楝忙道:“如此甚好,烦谢公子为我引路。”
成寿寺离谢驸马府不过百步之遥,却是转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轿子落地,杨楝并不出来,只隔着帘子问:“谢公子有何指教?”
“刚才殿下可是想问,祖母的丧事要怎么办理才能既合规矩又不违皇命?”
杨楝点了点头,谢迁与谢凤阁一样聪明,但到底年轻,说话也直爽许多。
“别的我也说不上许多。”谢迁望了望周围,隔着帘子简短道,“只是,祖母的墓址早已选在翠微山。今年春天扫墓时看过,不知为何竟被水冲坏了。因为舍妹出嫁,家中都不许提起此事,恐不吉利,亦从不曾安排人去修整。想来这个墓地,是不能用的了。”
杨楝只觉彻骨深寒,不觉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迁略退一步,叹道:“只怕殿下不知道,提醒一声。下官不敢耽搁,这就告辞了。”
竟是不等他再说什么,甩手就去了。
谢凤阁既不敢将谢迁追回来,又怕这宝贝儿子闹出好歹,一直候在大门口,手中的哭丧棒在砖地上敲得咚咚作响。直到谢迁出现在胡同口,忍不住上去催问道:“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谢迁淡然道:“只是问问丧仪的规制。”
谢凤阁心下稍安,转念一想更觉惊怕,忍不住一棒打在谢迁背上,骂道:“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和徵王去定夺,岂容你过问!”
谢迁生受了这一棒,双膝一软跪在父亲面前,轻声道:“一味躲闪岂是长久之计?天威难测,祖母的丧事若出差错,何以见得我家就一定能幸免?儿子以为,还是和徵王交个底更好。”
哭丧棒缓缓放了下来,谢凤阁怔忡良久,方缓缓道:“丧事一完,我和你母亲就要回荥阳老家去,顾不到你们姐弟了。你行事还是这般莽撞,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谢迁目光一敛,肃容道:“儿子知道分寸,一行一言皆深思熟虑过。父亲尽管放心。”
杨楝回到西苑,越想越觉惊惧,先时只道皇帝教他办理公主丧事是有考校之意,却不料其中另有凶险,万幸谢迁提点了他。熙宁大长公主的墓地被水冲坏,长达半年都不去修整,这不是谢凤阁这个孝子所为。若是皇帝的授意,那么想来他并不打算将公主葬在翠微山,却也不明说这话,还顺手挖了个坑等着他杨楝往里跳。然则昨晚皇帝的种种情形,又是因何而来?他在清馥殿门口转了一圈却没进门,直奔清宁宫而去。
所幸未出西苑,就见田知惠一溜儿跑着匆匆赶来。两人迎面碰着,相视皆是苦笑。“殿下不必去找我师父,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田知惠道,“师父一早传了我进去,正有话带给殿下。”
到底郑半山是有数的。杨楝略松了口气,四顾一望,见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风,倒是个僻静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过去,把从人都撇在岸上把风。
田知惠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事情还要从熙宁大长公主的女儿,也就是谢侍郎的妹妹身上说起,此人闺名紫台。”
“琴灵宪的夫人?”
“正是她。谢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为身份贵重,天资过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喜爱,几乎是在坤宁宫养大的。她与今上恰好同岁,是太后心中内定的庆王妃。可惜后来婚姻不谐,以致嫁娶失时——这就是熙宁大长公主和太后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谐?”
田知惠将声音压得低:“我说出来,殿下休要恼怒。”
“自然不恼。”
“其中涉及庄敬太子。当年太后选定的太子妃,其实是当今皇后。”
杨楝心中一惊,怪不得谁都不敢提这事。
“然及至太子议婚时,先帝却不许他娶徐氏女,坚称只有谢小姐才是他认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见父母失和,便称要因循祖制选妃于平民之中,不纳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亲。如此一来,徐氏女被晾在一边,老忠靖王便不肯答应。最终庆王迎娶了徐氏。”
杨楝一时呆住了,尚且来不及消化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听田知惠匆匆道:“太后和熙宁大长公主皆有意为谢小姐另寻良配,怎奈谢小姐经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后来……”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后来太子妃受族人牵连而获罪,隐居阳台山,先帝与太后便有意命谢小姐仍旧侍奉东宫。谢小姐却又不情愿,正巧那时琴督师来提亲,她就私自应下了。太后自然大怒。”
“这些事情,郑先生为何从不和我说起?”杨楝忽问。
“师父说,”田知惠叹道,“为长者讳,这些儿女恩怨原不该告诉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说是不行了。殿下此番应对,心中须有个数。”
杨楝琢磨着他话中的意味,心中一时颠倒迷乱:“如今该怎么办?”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师父的建议是,顺着皇上的心意去办理。”
别过田知惠,杨楝只觉头大如斗,索性先回家歇着,厘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礼部交代。彼时已近黄昏,程宁料他折腾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嘱厨房备下了晚膳,等他回来便开饭。林绢绢养胎不得出门,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这边来问了个安。杨楝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刚摆完饭,却见一个小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记起这是琴太微房中的绳绳,遂呼了进来。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这儿守着,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来。”
“她竟睡得着?”杨楝诧道。
绳绳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刚吃了一大碗发汗的药……”
伤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着,不觉立刻起身往蓬莱山去。刚走到桥头,只见对面琴太微扶了谆谆的手正朝这边赶来,一眼看见他立刻犹豫不前,及至蹭到桥中相聚,却迎面便问:“你没事吧?”
杨楝一时无语。沉默中她稍清醒了些,屈膝道:“殿下万福金安。”
“没事。”杨楝问:“你怎么又生病了?”
她抬起微肿的眼皮道:“昨晚在后山待了一会儿。”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忽伸臂挽住了她的腰肢:“跟我来,有话问你。”
她脚下绵软如泥絮,这一昼夜伤心惊吓不能安寝,及至见到他回来终于心中稍定,愈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几乎是被他一手拎回了清馥殿。
杨楝留琴太微陪他用饭。琴太微侍立一旁,见桌上菜色俱全,正有一大钵火腿笋干炖的八宝鸭子,遂拣了一条鸭腿放在小碗里,添上热汤笋片,双手捧至他面前。杨楝道:“病了就坐着吧。”
她谢恩坐下,自家舀了半碗薄粥,就着几片酱瓜慢慢抿着。杨楝看看桌上一小盅炖蛋还算清淡,遂推到她面前。她低头用银匙划着炖蛋,只觉毫无胃口,偶然偷看他一眼,却不妨他正眼珠不错地瞧着自己。
杨楝道:“今天我去你外祖母家走了一遭,你就不想问问是那边什么情形吗?”
“我……”她一时说不出话,眼中水色又渐渐漫上来,“怕你不想说呢。”
“吃完饭告诉你。”杨楝道。
她依言吃尽了,他便挽着她走入内室,遣开众人,关门坐好,正色道:“据谢侍郎云,昨日公主稍觉倦怠,未用晚膳便睡下了,及侍女夜间添香,才发现帐中已无气息。公主是在梦中故去的,并无一丝痛苦,你可以安心。可是,公主并无任何遗言留下。”
她默然不语。
他凑到她面前,柔声问:“你很伤心吧?”
她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她一直都明白外祖母时日无多,舅母忙着娶妇、嫁女都是这个缘故,然而外祖母只要活着一天,她心里那点希望就不会熄灭,哪怕那只是隔岸灯火解不得近处寒冷。如今终于人死灯灭,岂是伤心二字可以言尽。
“先帝病了很多年。”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父亲去世之后,我被太后收养在坤宁宫,身边侍从尽皆替换,师门故旧一个也无,连乳母都被杖毙了。”
他停下来观察她的神情。这些宫闱秘辛向来为宫人们所忌讳,她倒是并不害怕,他继续道:“当时,我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祖父。他虽多年不问政事,终究是一国之君,何况他一向疼爱我。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他来救我。我长大之后,将当年情形一样样回忆起来,才明白过来,他若是真能救我……”
他斟酌着词句,又看了她一眼,道:“祖父若是真肯救我,何须等待这么久。”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她霍然明白了,两眼圆瞪似是想咬他一口。
“我又没骗你……”
她遽然朝门口冲了两步,忽又停了下来,疑疑惑惑地看着他,忽然嘴唇一撇,瞬间又死死咬住。
他后悔了,本打算以此劝她两句,说出来的话却加倍刺了她的心。仔细想想当年自己遭遇亲丧,旁人可曾说过什么样的劝辞,想来想去却也没有印象。好在她生是忍住了,并没当场哭出来,他连忙转言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低着头不想搭理,然而终于还是挤出一句:“舅舅和你讨论大事,自然是无暇……提到我。”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却说:“你很是了解你舅舅。”
察觉到他语声有异,她疑惑道:“殿下可是和舅舅起了争执吗?”
“争执却是不敢。”他说,“只因皇上要将大长公主的丧事极尽哀荣,我就向谢大人讨主意,然而他只推不知。”
“舅舅一向十分小心,凡事不肯张扬,皆因外祖母一向对他说,他出身皇亲国戚,依国朝祖制不合授显要文官,如今却因圣眷殊隆而忝列文学清贵之臣,势必受人侧目。何况……又有徐党等着抓把柄。”
就是为着淑妃的颜面和三皇子杨桢的前途,谢凤阁也断断不敢成为众矢之的。他不觉冷哼了一声。
见他神色愈发不对劲儿,她细想了想其中因果,缓缓道:“其实,外祖母生性高傲,晚年淡泊自持不与宫中往来。若丧仪豪奢逾礼,定然违背了她的本意。何况,自来只有皇家铺张靡费而被臣子谏阻,未见臣子俭省办事却被皇帝公然斥责的。”
“多谢你的意见。”他点了点,心里稍微有些吃惊,傻丫头果然还是见过些世面的。
“先时殿下说有话要问我,就是要问这个吗?”她忽问。
“不是。”他这才想起自己留她下来是要做什么,不觉扳过她的脸细细察看,直看得一抹娇红又爬上了玉雪面颊。
她闭了眼心如擂鼓,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等了一会儿,忽听他问:“我是想问问……令堂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怔,旋即目色黯然:“娘去世时我还小,如今只记得她生得极美,说话也温柔。据我爹爹讲,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性情又洒落超逸,全然是神仙一流人物。”
杨楝道:“想来你父母很是恩爱。”
“那是自然。”她点点头,随即怅然长叹。
杨楝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是长这样的吗?”
她立刻以袖掩面:“我比我娘差得远了,外祖母说我唯有肤白似我娘,其余全都走了样子。”
“走了样子也算不错的了。”他负手踱开,望了望窗外,忽低声道,“那你表姐呢?”
“也是有些像的吧。”她喃喃道,“不过表姐她……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她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杨楝淡淡道。
他难道想和她讲淑妃吗?她要不要顺着他的意思追问一下,可是话语在舌尖上打了几个转,就是不愿出口。
可是他却问:“你小时候有没有听令堂说起过宫中旧事?”
“没有。”
“公主也没有对你讲过吗?”
“没有……”她努力回想着,“我猜,娘小时候大约进过几回宫的吧?有回她用羊乳做了点心,我嫌腥膻不肯吃,她就说这是宫里娘娘们最喜欢的……还有就是,外祖母讨厌猫儿,谢家一只也不让养。可是我母亲却很喜欢猫儿,我小时候家里养着好几只,她最宠爱一只黄狸花儿,名字叫雉奴……她这习惯大概是从宫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及细想,却听他问:“那些猫儿还在吗?”
“猫儿活不了这么久。”她摇了摇头,“母亲去世后,它们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就剩下雉奴和她生的两只小猫。雉奴老得走不动路,整天趴在爹爹书房外面晒太阳。每天把鱼肉捣成泥喂给它,它也吃不了几口。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跟着爹爹上京来,带着雉奴的老大,名叫闪闪。没想到北地天冷,闪闪在船上生了病,药石无效,最后死在临清地界,只得葬在了运河边。家里剩下雉奴母子两个,我都托付给了厨房的鹿七,还叫爹爹写信时记得提它们一笔。后来爹爹也去世了……”
他望着窗外沉沉黑夜一径出神,似乎对她的“猫儿经”毫无反应。她遂停了下来,又问:“殿下怎么想起问我母亲?”
他似惊醒般转过头,道:“没什么。今天去谢驸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来了,故而问问。”
忠靖王徐功业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额角,道:“我要写几个字。你去添一炉香,再研些墨来。”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绣的那只香囊,里面倒出一把樱桃核儿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龙脑。她心中一阵莫名尴尬,转头想要问他,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楝只是怕她再说起琴灵宪来,故躲了出去,却见几位管事内官守在廊下还等着向他回话。他才想起回来半日只顾着和琴太微盘桓,快把正事儿都忘了,遂唤他们过来说了几句话,吩咐合府都换素色冠服,禁宴饮嬉戏,一切随着宫里的规矩来。又问起林绢绢在后院可好,这几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紧了她不可有半点差错。
待管事们退下,他唤了一个心腹内侍过来,去田知惠那里跑一趟,看看郑半山有什么消息可传回来。一时又有坤宁宫的老年女官过来,并未带着青词的题目,只探问徵王是否平安。杨楝猜测皇后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个新主意,遂向女官说想请皇后出面荐一位熟知风水堪舆的道长,女官连声应着去了。
诸事应付过,又有司巾栉的宫人上前称兰汤俱备。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才觉得那些板结一处的筋骨血肉慢慢化开,精神也渐渐松懈下来。神思兜兜转转,一忽儿又想起今日发现的太子诗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念来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涌,竟枕着浴巾睡着。服侍的宫人不敢唤醒他,只将桶中的热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灯时分才醒转。
浴罢重回内室,却见琴太微也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想来她亦是熬了许久,此刻倒睡得安宁妥帖,面如海棠初绽。杨楝瞧了一会儿,索性将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锦被,放下帐子。
砚中墨色稍淡,灯下白纸如雪。他凝神回忆一番,将七宝扇背面题诗的全文默写下来: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聊可见清辉。
解珮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写毕细看一回,又将皇帝的诗录在另一张纸上: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如此看来,必是当年庆王杨治思慕表妹,在宝扇上作画题诗以传情。太子瞧见后不以为然,遂另题一诗婉转劝谕之。后来姻缘不成,这不雅之物就被太后收起,不教流传在外。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两诗对比,太子的诗作辞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几句虽然情致旖旎,却失之轻佻。当年的庆王杨治不像他的兄长庄敬太子那般勤勉严正,他自小好艺文,工辞赋,擅丹青,喜声伎,一向风流闲散,直到庄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后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储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这样,不知当年是太后拆散姻缘,要他另娶徐仙鸾以解围,还是他主动舍谢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谁娶了忠靖王嫡女,谁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从前他认为,崔树正一案是太子与徐氏之间斗争的起点。原来,伏线却还在几年前太子和庆王议婚之际。
杨楝心底泛起一层冷笑,浅淡如宝鼎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松窗龙脑香冷淡如冰雪,沉郁如松涛,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为清凉碧玉,令纷纭杂思合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责变作苦口良药,若无此香长伴,何以销得这年复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灯呢?
墨痕渐干,他将两张诗笺折起夹在书中藏好,另铺一纸,将公主丧仪相关的条陈一件件记下,以备明日之用。那些礼部的文官只怕个个都是谢凤阁,需防着被他们隐瞒算计了去。
正写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号啕大哭。他搁笔走入帐中察看,却见琴太微满面泪水,眼睛闭得紧紧的,显是被梦魇住了。他急忙将她摇醒。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骤然止住了哭声。
杨楝问:“梦见什么了?”
她摇头不语,想必是梦见亡人心中伤感。他将她抱起细看,只见她双颊赤红,碎发湿漉漉粘在额前脸上,探入衣裳里摸了摸,胸前背后全是冰凉的汗水,只得将湿透的中衣和主腰一件一件解开褪下,仅用被子裹了。摸了摸脉,觉得还是受寒,又想起房中存有一些应急丸药,遂拉开槅扇,叫人送温水过来。
这一晚却是程宁亲自在外面值夜,见他手中抓着一团濡湿的女子亵衣,脸色骤变,压低声道:“殿下,这还在丧期哪……”
杨楝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觉恼道:“我知道!”
就着他手中杯水吃过药,琴太微缩回被中,瞪着他忽又流下眼泪。泪珠极细,还未落到枕上就化开了,仿佛她的脸只是一片菲薄茧纸,泪水承不住,簌地渗了进去。他的心不知怎么就绞了一下,竟想倘若她从此一病不起,那可如何是好。
“好生养病,出殡的时候我会想法子带你出去,给你外祖母磕个头。”他说,“要是到那天你躺着起不了床,可不能怪我不帮你了。”
“嗯。”她连连点头,忽从被中探出手捉住了他的袖管,将脸埋在里面,似乎哭得更响了。他不敢起身离去,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安慰来,只得在她身边守着。终于等她到哭声渐消,才用袖子替她抹了抹哭花的脸。
他凝神看着她,忽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昨晚不是去了后山?”
“太黑了,看不见。”她伏在他怀中叹道,“用千里镜对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
他想说几句令她宽心的话,又说不出来。窗外传来两声更鼓,长宵初起,起身将灯烛吹灭,室中霎时漆黑。他却似于沉沉雾霭漠漠水天之间,又看见了一点孤灯,照见世间万籁俱寂。她再度睡着了,他在她身边躺下,扯过一角被子盖着,不知不觉亦进入梦中。
次日徵王杨楝穿上朝服去了礼部。自礼部尚书以下诸位官员俱有表态,有人只推“皇帝既有此意那么便厚葬好了”,有人说“国有祖制不可轻废应量力而为”。杨楝听他们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多时辰,才摸清楚情形,其实礼部官员无论是向着徐党的,还是身居清流的,似乎都不太赞成厚葬熙宁大长公主。他心中有了计较,就让他们取出实录,查阅开国以来诸位庶出大长公主丧葬仪注详加对比,选出其中丧仪最为隆重的,稍行减损一二,商量至黄昏时方拟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仪注,大致算了算开销,亦不至于让户部太过为难,遂令有司连夜拟本,备呈御览。
礼部诸员虽暂无话说,然而皇帝既开了金口,却不能不给他面子,是以杨楝总要想个三全之策。既要让御史们无处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线心愿,还保住自己不遭非难。丧礼的仪注拟好先送到清馥殿过目,杨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几处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饰过一回送入宫,又在司礼监打个转才送到御前时,杨楝已经领着一个白胡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话了。
“如此说来,翠微山的阴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却有些吃惊。
老道士道:“陛下请恕贫道直言,大长公主的阴宅本来就选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冲坏并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姑母病了一年多,谢家都在干什么!”
杨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将大长公主的灵柩暂时停放在永宁寺,另择吉壤重修陵寝。”
“也只得如此。”皇帝叹息着,却又笑道,“难为你如此心细,居然又遣人去看过阴宅。不是提前发现了这事情,将来下葬可就麻烦了。”
杨楝心中冷笑着,却顺着他的话道:“皇命在上,臣岂敢不尽心。”
杨楝又问:“臣还有一言,大长公主的阴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寿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显然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却说:“这是谢家请你说话来的吗?”
杨楝惶恐道:“臣只想着大长公主年望既高,又与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虽不逾制,亦确无先例,倒是臣糊涂了。”
“姑母自幼养在孝圣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说得不错,翠微山风水终不及天寿山,就让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时看过礼部递上的仪注,皇帝面上又笼上一层乌云。杨楝又叩罪道:“这是按庶长公主的规格拟定的,是臣弄错了,还教他们按嫡长公主重新拟过。”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语,最后道:“就这样也罢。诸事办得认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礼部那些办事办老了的官儿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来裁夺,也是为难了些。”
这一番讨价还价,杨楝算是勉强摆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将大长公主改葬了天寿山,便不好丧仪上要求更多。而停灵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笔开销。至于重修墓穴那是来年的事情了,来年他自己还在不在帝京都难说。来年开春户部又有了大笔银子到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松手。
杨楝猜想,皇帝若能将谢紫台的棺椁从杭州凤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里面,他才不会在乎大长公主的丧事办得怎样。只是他贵为天子,也有永远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谢紫台的母亲葬得近一点。那么,将来谢迤逦也会埋在他身边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寿山皇陵的中旨出来,礼部立刻有人质疑,然而算了个账之后大家都认可了,户部也按数兑出了银子。计议已定,银钱到位,后面事情自有礼部诸司按例操办。杨楝不过分出些工夫来四处看看。皇家的婚丧嫁娶诸事,历来有不少油水可捞。这一回徵王亲自视事,经办官员倒不敢十分贪墨,做出来的东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殡那日一早,琴太微换上一身素白的贴里,头戴网巾纱帽,看上去恰是一个小内侍。她不便像其他随行内官一样骑马,只得与杨楝一起坐在辂车中,一声也不敢吭。杨楝千叮咛万嘱咐:“若被人发现我送葬还带着宫人,我的名节可就全毁了。”
车驾至谢驸马府,听见谢家诸男在道旁跪迎。杨楝教她在车中静候,自己下了车与谢家父子叙礼。她在车中侧耳细听,其中竟有谢迁简短的语声,不觉将手指搭在面前的车帘上,停滞良久,终究没敢拨开。一时辂车掉转方向,车厢侧面的帘子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两个披麻戴孝的人形,却是隔着窗纱看不真切,一瞬间就过去了。
她终于鼓起勇气,飞快地撩了一下帘子,却只看见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层层叠叠的白幡自墙头披沥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驸马府大门洞开,三十二抬的朱漆棺木缓缓移出,一时银山铺地,鼓乐齐鸣,哀声响遏行云。杨楝银冠素袍,乘一骑白马,亲自领着仪仗徐徐穿过天街,谢家诸男扶棺跟在后面。琴太微藏在辂车里窥看,只觉满目衣冠胜雪,不辨东西,跟着外面小声哭了一回,心中如结百丈寒冰。
出安定门便息了鼓乐,一径向北奔驰,杨楝亦下马回到车中。琴太微想问他累不累,又不敢说话,遂打开程宁塞给她的蒲包,倒茶给他喝,却不防他忽然抬手触到她的面颊,拭下一滴眼泪来。
永宁寺独辟了一个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备闪下车,跟在程宁身后进了院子,扫地铺床,烹茶焚香。直到吃过晚饭,杨楝才从前面回来,累得脸色发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长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来帮他脱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乱中竟把衣带扯成了死结。杨楝无奈,两人四手弄了多时才解开。
她跪在脚踏上为他脱靴除袜,动作仔细又生疏。杨楝低头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边的柔软碎发,轻声道:“前面人多,不好带你出去。一会儿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头谢过,一痕浅浅的汗水被灯烛照得微微闪光,倒像是一滴清泪。
他问:“今天走了这么远,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红,颇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只是马车坐久了,腿上的伤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没有。”
他教她上床趴着,褪下小衣看了看,原来瘢痂松脱了,下面的粉红新皮微微渗出血丝来。“你也不早说。明天记着拿个厚厚的软垫子放在车里。”他替她抹上药,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别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还有没有机会见一见哪怕是谢家的任何一个人?她固不敢多问,只是嚅嚅道:“我应该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够了吗?”按照礼部拟出的丧仪,大长公主新丧,凡宗亲贵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帐子,吹灯上床,分了半边被子躺在外侧。她颇觉羞愧,但想他素来谨慎不肯逾矩,此时大约不会做什么。
正忐忑之间,忽听他在枕上低声道:“想不到,第一次参加长辈的丧礼,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问:“先帝和太子的丧礼,殿下都没有去吗?”
“都没有去过。他们差不多是先后下葬的。我被关在清暇居里,除了换身素服,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年纪小,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他低声回忆着,“父亲去得突然,当时我还没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时,我已经被关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见祖父最后一面,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江选侍传出圣旨来,用祖父的辂车强行把我载到万寿宫去。”
“江选侍是谁?”她问。
“是祖父晚年最后宠幸的一个嫔御,一向待我还不错。”
“那么赶上了吗?”
“没有。”他淡淡道,“还是晚了一步,车刚到宫门,就听见里面已是哭声震天。”
江选侍固然是个好人,偏偏毫无根基势力。先帝病危时,她已预见到将来徐太后决计不会善待她。冒险接杨楝面圣,大约是想孤注一掷,弄出先帝临终传位皇孙这一结果。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
看见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着自己,他叹了一声,没有说出先帝驾崩之后,江选侍被太后杖死的结局。
她的手从被底伸了过来,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又听她问:“殿下的母亲呢?”
“母亲的棺椁一直停在朝天宫后面,没有下葬,因为……墓志一直拟不好。”他轻声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将她同父亲合葬了。”
“墓志拟不好?”
太子妃的父亲崔树正以谋逆之罪而遭满门抄斩,才是墓志铭无法拟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宫修行乃至抑郁而终的原因。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个冤案翻过来。
既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问,任他将自己揽到怀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安寝。
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无法入梦,数着夜空里远远的钟声,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记得杨楝易失眠,睡觉绝不能被人打扰,但见他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画中一段小山。
朦胧中忽听见四声更鼓响,她立刻摸下了床。杨楝亦揉着眼睛醒来,默默地由她服侍着洗脸穿衣。
收拾停当,提灯出门,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早已沉落,唯见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气侵肌,露重苔滑,她拽着他的袖子穿过层层廊道,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钟鼓木鱼,香烟缭绕,僧侣们通夜诵祷不绝,此时声音有些疲弱虚渺。明灯下一具大木如樯,正是熙宁大长公主的棺椁。
僧众们见徵王带着一名内侍过来,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过来巡视的。杨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对着棺椁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忽听见杨楝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在这里守一会儿,别乱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却见他一侧身从后门出去了。她呆立了一会儿,见火盆在侧,又取了一挂纸钱,边扯边烧,忍着哭声暗暗抹泪。这番举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极为怪异,便有人上前劝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挂纸钱落入火盆中,骤然腾起三尺赤焰。灵堂乍然明亮,隔着猎猎的星火尘烟相看那人,一时如入阿鼻地狱。
穿过光明殿东边的一处院落,杨楝寻到一间禅房,径自推门进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踌躇间,忽听见背后有人轻声一笑,回头一看,轻袍缓带的郑半山立在门口含笑望着他,白发有如夜半飞霜,身后一个小内侍还提着一桶新鲜泉水。
“这永宁寺有何玄妙好处,”郑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烛夜游?”
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别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游?”
自中秋节以来,杨楝每每使人与郑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个扮演《洛水悲》的戏班背后有什么机关,郑半山那边却是含糊其词。连冯觉非也只是说,郑公公使他找几个稳妥戏子进宫唱戏,他便叫和秀姿寻了一个相熟的戏班,内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戏班子被一股脑儿拘住了,连他也懊恼得紧。
“殿下不都猜出来了吗?何须再来求证。”郑半山笑道。他催着小内侍煮茶待客,一边快速察看周围情形,旋即掩上房门。
杨楝道:“写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个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业师父之一。戏班子的人在东厂招供了,说演洛神的那个戏子上台之前,有一个宫人曾跑到后台去看她,想来那把假扇子是被那内官换下的——现已指认出那宫人在太后名下,一向与贤妃交好。至于福王念出的那两句应景诗,是他的伴读暗中教给他的,连同之前应诏诗,也是伴读代笔。这个伴读内官名叫何足道,内书堂出来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认得他。”
郑半山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却道:“司礼监问出的这些结果,可是周公公告诉殿下的?”
杨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实是凑巧吧?伴读的小内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连太后身边的宫人亦能买通,倒真令我意外。郑先生布得好局,环环相扣,每一条罪证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凭一时激愤或者会处置福王,稍一冷静下来,他还会相信吗?”
“纵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当十分来信。”郑半山道,“贤妃母子讨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满。何况他一心想立三皇子为储,却因福王这个庶长子横在前面。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然则他们毕竟是亲父子……”杨楝道,“而且,太后必定是不信的。”
郑半山不可觉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再说,皇上自会和太后去较力。”
杨楝想了想,道:“贤妃为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设计谋害过我……只是于我也算正中下怀。我原想着让杨檀娶了徐三小姐,再远远地离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与徐氏结盟,便还有翻盘的余地。徐氏手里捏着这个庶长子,底气也就更加充足。”郑半山不以为然道,“殿下支使冯觉非他们掀起朝议,在立储一事上大搅浑水,是为的什么?难道只是想让福王暂时离京就了事?”
杨楝笑着摇头。
“臣没有提前知会殿下,还请殿下恕罪。”郑半山道,“只是这桩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来还好,皇上教殿下出来办理大长公主丧事,便是对您还算放心。”
“这个我明白。”杨楝笑道,又客气了一句,“却是让先生费心了。”
“原是臣分内之事。”郑半山闭了一会儿眼睛,忽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何足道这孩子从小就稳妥内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杨楝笑道,“既然早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学名,此时就不用再说可惜了……”
“说的也是。”郑半山道,“这回替太后出来送灵,遇见从前带过的另一个孩子跑出来给臣磕头。这也是个聪明有肝胆的,年初为一桩小事将他贬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敛许多,大有长进了,便有心再带他回来。臣想将他送给殿下,若他将来能为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没有白费臣一番栽培了。”
杨楝不觉一讶,竟本能地想要推辞。郑半山击掌两下,小内侍立刻端着新煮的清茶进来,叩首问安、倒茶捧巾,举止如行云流水。杨楝尝了尝茶水,连声称赞,又见那小内侍眉目恭顺,便问其姓名。小内侍答曰:“姓徐行七。”
郑半山意味深长地笑道:“他从前伺候过琴小姐,颇为勤谨。”
那小内侍眼神极快,已跪在地上谢恩了,又恳请他赐个学名下来。
“就叫徐未迟。”他勉强道,“有错则改不为迟。”
听见这句话,郑半山不觉联想往事,望向杨楝的目光中闪过一线淡如晨雾的哀凉。
回到光明殿上,琴太微竟不知去向,棺木前空无一人,火盆余烟冉冉不绝。杨楝大惊,忙问左右,守灵僧人指向殿外。他追出去看,只见她站在殿外古碑下张望,晨风鼓起贴里的衣摆,飘飘如白蝶。此时天色将明,殿前香烟如雾,隔着烟气似可见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影穿过柏林,匆匆出了院门。
“那是谁?”
“晓霜。”她被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人背影纤细袅娜,看来是女子。然而他心中的狐疑却并没有一丝减轻。她愁眉不展,目光闪烁,似乎颇为后悔刚才说了那个名字。
“晓霜是谁?”他淡然问道。
她心中一沉,只得道:“从前服侍我的丫鬟。”
他没有再问下去,扣住她的手腕,穿廊过院一径拖回了自己房中。
这日早上还有最后一番祭仪。时辰已是不早,程宁捧着祭服急得团团转,见他二人回来,忙请杨楝换装,又催琴娘子赶快为殿下梳髻加冠。
杨楝见她仍是拙手拙脚的,皱眉道:“你不会梳头吧?”
琴太微道:“会的呀。”
他顿时黑了脸。
琴太微心中一惊,忙道:“从前躲在皇史宬,我都作内官装束,那时就学会了梳男子发髻——你瞧我今日给自己梳得如何?”
他瞥了一眼,见她头顶单髻额束网巾,果然十分整齐。“还不错,”他淡然道,“那便为我梳上吧。”
她握住乌黑光亮的长发,用角梳轻轻一绺一绺梳通了,一股脑儿拢在头顶挽成一只单髻,用头须绑好,罩上网巾,又从程宁手中捧过燕弁冠为他戴正,插上长簪,两绺朱缨仔细缕在胸前打上一个结子。燕弁冠上的五色玉珠泛着清润宝光,衬得他面如冰雪,只是眼下一抹淡淡青痕,似乎是没睡好。
“还成吗?”她小心问道。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祭仪结束于日出之前。除谢家人留在永宁寺继续守灵,其余人等皆随着徵王离开天寿山回城去。
折腾了一天一夜,众人皆感疲惫,只顾催着人马匆匆赶路,也不讲究仪仗了。杨楝坐在车中一言不发,皱着眉头将这两日的诸般事务一一回想起来,检点有无错漏。忽见琴太微抱臂缩在车角,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自己,他顿时想起早上的官司来。想必她也备了一套说辞专等着自己问话,一时间他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个丫鬟,”他忽然道,“我想讨她过来服侍你,故着人跟谢家问了一下,可惜她已做了谢翰林的小星,来不及了。”
早间那片刻工夫,她已看出晓霜开过了脸梳上了头,只是未敢往深处猜测,更没来得及问个端底。听杨楝这般夹枪带棒地说出,心中顿似踩了一空,险些在他面前露出怨色来。
“多谢殿下费心。”她强作淡然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最后竟成了一样的人。”
杨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样的人,我拿你去和谢翰林换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谢家定然心满意足,我这里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
她愤然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竟说出这种话!”
他亦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孟浪,嘴上却仍然道:“圣贤书是给你表哥这种人读了换乌纱帽的,我读它作甚?”
此言令她讶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道:“不过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长此以往,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或打或杀或贬黜,请殿下及时明断。”
敢如此说话,不过是仗着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时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断”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难受的都是自己。
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见他久久沉吟,索性壮着胆子主动说了一句:“晓霜只是问问我在宫中过得可好。”
“那你如何说?”他索然道。
“自然是照实说。”
“照实说?说我打你?”
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觉切齿道:“我岂有颜面说这个,自然是说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极好。”
他断然道:“我哪是什么宅心仁厚……”
忽又收了声,他顿觉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过来,心中骤然一软。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点火光在闪动,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话才好。
“我知道,”她含糊其词道,“不过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
他忽然叫停车牵坐骑来,旋即翻上马背,远远地跑开了。
望着他绝尘而去,她怔了半天,忽想起他既然着人问过晓霜的来历,那么晨间殿上发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瞒过他?那么多人看见了。她又羞又急,到底还是惹他生气了。
晨间她隔火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晓霜,而是谢迁。他隔着火光看清她是谁,苍白的脸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温柔笑容。
他小声和她说话,声音低沉而急切,说他猜想她也许会跟着徵王出来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灵前,果然等到了她,他们已有许久没见面。
可她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哑然不能言语,最后竟连连退步径直逃出了灵堂,险些被门槛绊倒。
晓霜是随后追上来的,这一晚大约是晓霜一直伴着他守灵。他亦体谅她不敢面见外男,遂叫晓霜过来问她安好,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家里,有没有未尽之事需要他帮忙操办。晓霜与她分别逾年,激动得词不成句,连声说小姐长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万鼓齐敲,一个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想着杨楝看见了怎么办,寥寥数语便催着晓霜赶快离去,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间那一幕,因为过于慌乱,她连谢迁的脸都没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象一点点缀补,如捕风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杨楝终归会计较,倒不如当时奓着胆子和谢迁说上几句话。这想必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以后尘寰两隔相见无期。那么今日她说的话,便是他们最后的了结。可是……她白白错过了天赐良机,心中竟也不觉得有多么痛惜……其实从谢迁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她被杨楝带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辂车碾过官道的石板,车轮粼粼作响。偌大的车厢中只剩她一人独坐,空荡荡令她手足无措,而她心里的空洞亦越涨越大,撑得眼目胸臆俱酸痛难忍。这个空洞她要如何来填补?也许永生也填不回来了。她哀哀地卧倒在座椅中,坐褥轻软厚密,散发着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眼泪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