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两军交战,攻心为上。我并不是说非要硬拼硬与张顺彩干,这样的蛮干是毫无用处的,到头来会两败俱伤,恰好给另一个敌人朱云汉以可乘之机。”
“你是说智取?”张云卿望着蒲胡儿问。
蒲胡儿点点头。
“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兵书上的韬略。胡儿,你是诗书人家出身,你说说看,我们该怎样智取张顺彩?”张云卿恳切地说。
话说张云卿于危难中挟持一名丘八为人质,想借此脱危。突然张光文手握驳壳枪出现在眼前。
“不许过来!”张云卿两次警告道。
张光文没有听,继续逼进。张云卿本欲开枪打死丘八,但转而一想,打死一个丘八没啥作用,擒贼擒王,若打死张光文,说不定还有转机。主意打定,他毫不犹豫地把枪口转向张光文,并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慌乱中他连保险都没有打开!就在他懊丧之际,勃朗宁已到了张光文手中,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当胸顶着……
张云卿双眼充血地盯着张光文:“你很得意。”
张光文的喉节动了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称得上大智大勇,只是这种洋人生产的玩意你还没习惯。是不是?”
这支勃朗宁是尹东波孝敬他的,因用惯了快慢机,确实一下子还不习惯,加之又是在紧急关头。既然“失风”,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张云卿昂起头:“少废话,要杀要毙,爽快一点!”
“果然是一条汉子!”张光文说,“你放心,我不是来取你性命的,今晚特来请你去黄桥铺一议。”张光文向手下递了个眼色。两名丘八一涌而上,反剪张云卿双手,捆了个结实。
这时,其他几名匪徒也都一一捆了,有人向张光文请示:“张总兵,这些人如何处置?”
“把他们枪膛中的子弹全部退出来带走,让他们自己松绑,撤!”张光文下令。
张云卿这才松了一口气,相信张光文真的不会杀他。
张光文一行人或骑马或步行返回黄桥铺。为了提防尹东波来抢张云卿,张光文让骑马的跟在后面压阵。
天很黑,连手电筒光束也几乎被黑暗挤得很小、很窄、很弱……一路上行速缓慢,待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为不惊扰镇上居民,张光文和张云卿先一步回到团防局。
团防局伙房,伙夫已经烧好姜汤、热水,燃上炭火。饭菜亦已做好,正热在锅中。
张光文亲为张云卿松绑,拿出干净衣裤请他换上。张云卿不知张光文是何用意,直至传令兵送来热腾腾的菜肴、好酒,才忍不住问道:“张光文,有什么话难道非要等到后面才说?”
张光文笑道:“实不相瞒,光文并无甚话要说,就为一事——想请你喝几杯。因担心你不肯赏脸,才用这种方式,还望多多谅解。”
张云卿冷笑,欲说几句带刺的话,见两名丘八引来一老者,张云卿一眼认出,那是他小时候的东家张光火。
“火老爷,别来无恙?”张云卿先打招呼。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过得去。”张光火作揖,撩起长衫,在张云卿的对面坐下。
这是一栋瓦木结构的老房子,大约从清乾隆年间,就一直是地方武装的居所,虽然老旧,但质量上乘,柱子是榉树的,壁板是樟木,房里所有家具都系百年的红木精制而成。整个木屋,不见一个虫孔,没一处被白蚁损坏。
屋内燃着两盆红红的炭火,仨人几杯酒落肚,心里暖和,寒意全消。张光火率先为张云卿斟满一杯,又为自己斟上,起身举杯:“顺路,今晚这里并无外人,都是一家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来日方长,我先敬你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张云卿望着张光火,又望着桌上的菜肴,拿起杯,并没有喝。因为,他已泪流满面。
张光文是见过世面的人,忙递过一块手绢,说:“外面天寒地冻,兴许是受凉了,我也有流泪流鼻涕的习惯。”
张云卿没有接手绢,长叹一声,把酒杯放下说:“我自小孤苦伶仃,命贱如狗,从来没有娇贵过,莫说在九十月间受一夜雨淋,就算是寒冬腊月在冰天雪地光身过一夜也不会伤风感冒。我流的是泪。”
“哦,莫非顺路想起什么伤心事?”张光火掏出手绢抹抹胡子。
“不是,”张云卿摇摇头,“应该是高兴而流泪。火老爷,还有光文,两位是何等富贵之人。当初,你们穿绫着缎。吃山珍海味,出门骑马坐轿;而我,起五更,睡半夜,吃的是猪狗食,受的是窝囊气。有时牛吃了别人的庄稼,回来要挨饿。记得有一天,为了吃饱饭,我早早赶牛回家,火老爷打了我一顿,还不准我吃饭。挨打不要紧,挺一挺也就过去了,饥饿难熬呵!那一夜,我睡在草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连陪伴我的跳蚤、虱子、臭虫都饿得受不住,群起而攻击我。到了后半夜,我实在顶不住,爬起来去你家的马厩里掏出几捧米糠,就着井水,吃下去了。事后,屙不出屎,没有人问我,我自己拿木棍往肛门里掏,掏得出了血……那时候,我就幻想,如果什么时候能过上你们那样的日子,哪怕只活几个月,死了也会闭眼。可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可以过上那样的日子?”张云卿说到这里,把酒喝下,“没想到,今天居然可以与你们平起平坐,同饮一壶酒,同吃一桌菜,我能不高兴得流泪吗?”
张光文默然不语,张光火则面露尴尬。
“从这件事中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张云卿用手拭去泪说,“赖活不如好死,人只要不怕死,什么都可以得到。穷可变富,丑可拥有美女,弱可以变强……我常常教导我的弟兄:人横竖一死,与其可怜兮兮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人本来是平等的,那些富人若不是发的横财,就是为官时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抢他们,上合天理,下符民心。比如火老爷你,很早前,你的祖人和我的祖人同是贫苦出身,若不是天上掉下的十几担鸦片,你们能有今天?所以,慕云抢了你家,一点也不伤天害理。”
“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光火呐呐道,“不要再提,不要再提。”
张光文趁张云卿夹菜之际,开腔道:“顺路刚才说了很多,都很有道理。”
“是的,”张云卿打断道,“道理这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皇帝法规也是道理,强盗收取买路钱也是道理。只要谁掌握了刀把子,他的所有欲望都是道,都是理。掌不到刀把,就只有死的道理。”
“说得很对。”张光文说,“我家靠横财起家,顺路靠扛枪拥有今日,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高尚。事实上,无论为官为匪,都是靠鱼肉人民度日。所不同的是,为官光明正大吃人,为匪在暗处吃人,形式不同,并无本质之区别。我不说‘一笔难写两个张字’,你也不会信这一套。我只想说,你我同一块地皮上混饭吃,且势均力敌,只希望今后互不侵扰,免遭两败俱伤。这就是我今晚特意请你来喝酒的目的。”
“什么‘势均力敌’!光文太抬举我了。”张云卿冷笑道,“如果你仅怕我侵扰,今晚杀了我,就可一了百了。”
张光文点头道:“我能杀你的机会不仅仅只有今天,早在你派人去广西购枪未归时,你的内部异常空虚,那时我就有足够的兵力把你及你部下全部收拾干净。”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干?”张云卿瞪望着他。
“因为在武冈绿林中,像你这样出色的没有第二个,时候一到一定能成气候。实不相瞒,我也不会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团防局总兵。一旦我走出县门、省门,那时我若收编你,难道你会拒绝?”
“好,爽快!”张云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如果你真有那一天,我张云卿一定率部归顺。来,干杯!”
张光文望着张云卿,并不喝酒:“不是我有意贬你。顺路若想更大发展,以你目前的经历和军事水准,还有点困难。我建议你有机会去军队混混。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你就很难成为一位将军。能成为将军者,不一定都要学府里出来的,恰恰相反,最优秀的统帅,往往出身行伍,没有什么文化。像东北的张作霖,他也是土匪出身,后来接受招安,在军队中混,经历上百次大小战争。这就说明,经历比说教更重要,无字的书比有字的书更能造就人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走出绿林,最多只能成为你张云卿,而无法变成张作霖!”
张云卿目光炯炯地望着张光文,他的筋有节奏地动着,仿佛一只饥饿的青蛙,正盯着一条肥硕的青虫……他终于开启嘴巴,说道:“我想,如果你能做我的军师,或许我就能成为南方的张作霖……”
张光文先是一惊,继而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张作霖不也跟我一样是个粗人,身边不照样有很多能干谋士!”张云卿认真地说。
张光文不笑了,也认真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让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俩看谁收编谁!”
“一言为定!”张云卿又饮下一杯酒,抱拳道,“今天告辞了!”
张光文亦不挽留,吩咐手下:“把张顺路的子弹还给他!”转对张云卿,“你部下的那位邓联佳是我的人,我要收回。他骑的马是你的,现缠在天井中,你骑回去吧。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云卿也说道。
张云卿离去后,邓联佳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张云卿刚坐过的位置上,说:“光文,你这是放虎归山!”
“是的,”张光文点头,“这头虎还太小、太瘦,优秀的猎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放过他,让他有了更大的虎皮、更大的虎骨才再捕猎。”
邓联佳冷笑道:“你也太自信了。一旦让虎长大,是猎人猎虎还是虎吃掉猎人还不知道呢。你没听到他说想要你做他的军师么?”
“如果他真能成那样的大气候,做他的军师又何妨?”
“我总觉得这一次卧底,我算是白卧了。今后,你还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吗?”
张光文不语。
话说张云卿骑马回到燕子岩,匪徒们见他突然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尹东波得意地说:“满叔被带走后,弟兄们都要出兵抢回你。我说没这必要,因为张光文只带走你一个人,连枪都不要我们的,仅仅拿去子弹。由此可见,对方没有恶意,或许只是想利用我们。”说完,等着张云卿表扬。匪众也跟着称赞尹东波能干。
张云卿终于作出了反应,鼻子哼了一声,说:“能干个屁,十个尹东波也比不上一个张光文!人家把我们玩猴似的耍了,有什么得意的!”
尹东波面露尴尬道:“人、人外有人,张光文确是厉害。满叔,他请你去,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想收编我们。”张云卿叹了口气,望着匪徒。“弟兄们,你们答不答应?”
众匪都垂下了头。
张云卿一脸严肃:“弟兄们,我们的对手比想象的更强大,原定的计划不能实现。六十多位弟兄的吃用没有着落,面临着如此严峻的考验,大家说说,是散伙好,或是有别的出路?”
众匪面面相觑。
“张光文不是说要收编我们么?他管不管给养?”说话的是钟雪华。
“都是你!”谢老狗瞪着眼说,“要不是你引狼入室,把邓联佳带进来,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接着又有几个人埋怨钟雪华。
“别吵了!”张云卿止住匪众,“这事不能怨老钟。张光文足智多谋,就算邓联佳不混进来,他还会派别的人打入我们内部的。要怨,只怨我没有本事,斗不过张光文。但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怨谁也没用,冷静地面对眼前的困境,才是惟一该做的。如果要解散,新入伙的弟兄还来得及反悔,其余的弟兄和我一样,都有血案在身,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就各自选择吧。要走,我张云卿拱手欢送。不过,我不提醒大家也知道,今年遇上百年罕见的大灾,过了年,很多人就要靠吃野菜、树皮过日子了,不到三月,又有人连这些东西也吃不上,成为荒野饿殍……”
张云卿的话未说完,便有人流着泪跪了下来,说:“满叔,我们离开这里是死,留在这里或许还有条生路,我们不走了!”
接着,所有匪徒一起跪下,说道:“满叔你领着我们干吧!我们宁愿跟着你战死,也不要饿死!”
张云卿见预期的效果已经达到,满意地看着部下,说:“好吧,既然弟兄们都相信我,我张云卿就绝不会令你们失望。我不敢说你们跟着我可以吃香喝辣,但我敢保证只要地方上还有十分之一的人活着,你们就不会饿死!”
“满叔万岁!”
“万岁!”
匪徒们齐声呐喊。张云卿很兴奋,感到自己还算是个人物。
喊声平静后,他说:“既然黄桥铺这根骨头太硬,我们暂且不要啃它,而去找适合我们胃口的吃,待我们成长壮大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张光文。弟兄们是从四方八面来的,从明天开始,我领着弟兄们去四乡踩点,摸清地方上有多少富人,再放开手脚大干!”
匪徒们齐声鼓掌。
次日,张云卿扮成货郎,足穿麻绳草鞋,肩担货郎担,手摇货郎鼓,由来自各乡的部下引路,从燕子岩出发,经过黄桥,入东乡石江、扶冲,南乡龙溪、银家祠,西乡潘家所、邓元泰,北乡花园、茶铺,历时半月有余,行程二百余里,搜得情报若干。
1922年春节前夕,张云卿率匪徒六十余人枪,洗劫石江镇,抢得稻谷一万一百余石,耕牛四十二头,肥猪二百余头,银洋二千元,棉被、布匹、食盐不计其数。在抢劫过程中,因遇反抗,张云卿部下开枪打死打伤平民百余名。
春节过后,张云卿杀入东乡扶冲,抢得稻谷五千余石,耕牛三十头。因是荒月,绑架的二十名女肉票无一赎还。张云卿匪部对女肉票先行强xx,继之全部杀死。
1922年间,武冈风调雨顺,丰收在即,9月,张云卿率部洗劫南乡龙溪、银家祠,得稻谷三万石,银洋一万元。
张云卿行匪时,对内,匪徒都称其为“满老爷”,对外则化名“王先生”。他的疯狂行劫活动,惊动了四乡,各乡乡府,纷纷上书。
1922年10月,《大公报》首次对张云卿劣匪进行了报道:
各乡悍匪到处掳掠
武冈东、南两乡,股匪骚扰,劫案层出。近日来,南乡较东乡尤为猖狂,人民被害向外逃避者,指不胜屈。三日前,该乡银家祠,忽到枪匪一股,人约七十余,枪数不明,到处掳掠,被绑票而去者,已有八起,大都系中产之家,且为女流。现该乡已派团防前往搜剿云。
鉴于东、南乡大面积被掳掠,武冈境内人心惶惶,各族各乡,纷纷致函县府、省府,要求调兵进剿。
其时,中国政局动荡不安,北洋军阀操纵实权正忙于内战,无暇顾及区区匪事。着令各乡自办团练,以求自保。
1922年11月20日,《大公报》以《武冈团练防盗》为题,发表摘要:
摘要:武冈新乡土匪猖獗,该地居民为防匪起见,练办团勇,以为剿匪之计,惟此项经费筹措维艰,不得不向人民纳捐,以资办理。其捐分为两项:一、人头捐,即按每家人丁多少以为缴捐之标准;二、房捐,就乡民所居之房屋宽窄纳捐也。
在全县一片自办团练防匪之声浪中,连劫两乡的张云卿已经粮草充足,遂潜伏燕子岩,静观时局之变化。
1923年,武冈各乡筹办团练,因经费不足、人心涣散,最后不了了之。
年初,张云卿准备大干一场,先后在山门、黄桥边界地频频出击,扰掠百姓。张光文予以警告,张云卿置若罔闻,大有向纵深处进扰之趋势。5月,张光文致电县长赵融,要求以县府名义敦请陈光中派防军进剿。
张云卿闻讯,大惊失色,即亲临黄桥铺主动向张光文请罪。无奈陈光中已下令所部一个营前往武冈。张光文遂建议张云卿在山峰多辟几处据点,进行疏散。
时至民国12年10月,陈光中的剿匪部队一直未到武冈,后经打听,是武冈百姓无法供给,没有成行。
张云卿虚惊一场之后,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已经来到,于11月率匪徒按部就班地杀入西乡,大肆抢劫。11月18日,大公报以《武冈土匪之猖獗》为题,进行了报道:
武冈近来土匪横行,劫舍吊羊,抄家破局,速电政府支援,防军奉令出发进剿,复以地方供给无从筹备中止。于是土匪势焰愈张。顷据城西潘公所给驻省同乡会函云,十日内被匪抄百二十二家,抢民谷一万四百余石,不知政府垂念民瘼否。
张云卿暴了潘公所后,为扩大战果,对所部又进行了调整,除已有的七十余匪之外,又发展数百名饥民为其运送财物。每出动,前面张云卿腰插双枪开路,后面尹东波持快枪压阵,中间数百饥民挑着箩筐,浩浩荡荡,气势凶猛,所到之处,刮地三尺,颗粒不留。抢至北乡花园时,有一老妇,家中仅剩一床棉被,一匪徒亦不放过。与老妇争抢,匪徒匪性大发,一枪打死老妇。适逢张云卿经过,大发其火,骂道:“混账东西,这样的老女人一刺刀就捅死了,偏偏要浪费我一发子弹!”
腊月,张云卿来到是年度最后一站——洞口茶铺乡。暴了这个乡,张云卿准备好好地过一个年,享受这两年间劫来的丰厚物质财富。
茶铺乡虽不及山门富裕,但中等地主很多,且这些土财主们都无背景靠山。张云卿率领匪徒,明火执仗,大肆搜刮,数日内百余户富人,全被洗劫一空,有的甚至连过年的物资都不曾留下。
年关,张云卿暴了茶铺乡最后一个村庄,两百多名临时雇来的挑夫,或挑着满担谷子,或牵着牛,或抬着肥猪,浩浩荡荡回燕子岩。路过一面山坡,张云卿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令张亚口压阵回去,自己率领六七名贴身马弁,来到山坡上的木屋前停下。
木屋外围着竹篱,竹篱上爬满枯萎了的瓜藤。
马匹喷着粗重的鼻息声,惊动了走廊处的一条黄狗。黄狗发现这群陌生人,奔扑过来,两条前腿趴在篱墙上,汪汪地吠叫着。
这时,一位谢了顶的老先生打开一页窗户,当他发现外面的人群时,大惊失色,忙又把窗户关上。
“彭先生,别怕,有喜事送上门来了!”张云卿大声叫道。
屋里没有回音,只有黄狗更加疯狂地吠叫,十分令人心烦。张云卿皱皱眉头,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抬手开了两枪,狗应声倒下,屋里仍没有人回答。
“彭先生,你不要躲避,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张云卿喊过后,又令两名匪徒绕过篱墙去屋后拦截,自己从马背上下来,一脚端开柴扉,走了进去。
“不许动,再跑我们开枪啦!”
这时,外面有人喊叫。没有多久,两个匪徒反扭着彭先生的手走了过来。
“你们休要无礼,放开——他是我们的朋友。”张云卿喊道。
匪徒松开手,彭先生则惊恐地望着张云卿。
“彭先生还认识我吗?”张云卿微笑着走近,把枪插回腰间,伸出一只手。
彭先生摇头,但他不敢不伸手。
“彭先生真是健忘。”张云卿握着他的手说,“你叫彭斌,原来是私塾先生,后来在茶铺小学教书。两年前的一天,我的一位兄弟看上了你的女儿,并且成了亲,你难道就忘了?”
彭斌早就认出来了,但他哪敢认,摇着头:“我女儿早已嫁人,女婿是我的一位旧亲,并不曾与其他人成亲。”
“你真会装蒜!”张云卿眼睛一瞪,射出凶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女儿在哪里,给我交出来!”
“我、我女儿真的嫁人了。”彭斌舌头打颤地说。
“嫁了人?你把她叫回来,她是我的一位弟兄的老婆!”
彭斌苦着脸求饶道:“女儿已成别人家的媳妇,我哪有权叫回!”
张云卿不再说话,他命令匪徒:“给我拾干柴,烧掉这栋房子!”
匪徒们忙乱一阵,从各处抱来干柴,堆在木屋四处。
彭斌见真要烧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张云卿正要下令点火,忽见门口的晒衣竿上有年轻女人的花衣,心中便明白几分,故意高声喊道:“弟兄们,等会儿点起火后,把这个老东西也扔进火里烧死!”
果然,屋里有了反应,一女子推开窗户尖声叫道:“不要杀我爹,我、我依了你们……”
“好!”张云卿高声叫道,“弟兄们,不许放火,快去迎你们的大嫂!”
一会,彭丽流着泪出来,拜别父亲,说道:“爹,自从女儿两年前失身之后,就不想再活了。是您老人家劝导我,说新社会了,不要像旧女人那样把贞操看得太重,我也依了你。可我的名声已经坏了,再无人娶我。今日冤家又聚了头,女儿不如从了,一来可保一家性命,二来也续上这段奇缘。往后,父亲若嫌女儿做土匪老婆名声臭,就当女儿死了。”
此情此境,彭斌纵有万个不情愿,也不敢不答应。
彭丽被张云卿带到燕子岩,先藏在屋里,再差人把尹东波叫来,并要知道此事的人不许走漏任何消息。
尹东波进来坐下,张云卿劈头问道:“老尹,快过年了,有什么打算?”
“没啥打算。”尹东波说。
“你这是什么话,过大年怎会没有打算呢。”
“因为满老爷都替我们安排好了,我只管坐享其成,省得去动脑筋。”尹东波道。
“你听谁说的?我为你安排好了?”
“不用听别人说,闭起眼也想得到,像吃的、穿的、喝的,满老爷不安排谁去安排?”
张云卿哈哈一笑松了口气,得知还没有人透风声给尹东波,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了。
“你难道没想过要娶一位夫人么?”张云卿眯起眼问。
尹东波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下辈子吧,这辈子休想。”
“别这样说!”张云卿板起面孔道,“亏你还是个男人,这动乱、饥荒年头只要你养得起,娶一百个老婆也不是难事。”
尹东波点点头:“这倒是真话,不过,一百个老婆并不见得其中有一个能让自己称心如意。”
“那你称心如意的人是谁呢?我给你做主!”
尹东波想想又摇头,笑道:“算了,那是不可能的。”
“是不是茶铺乡彭先生的女儿?”
尹东波咽咽口水,摇头道:“人家说她早已成为别人的老婆了。罢罢罢!”
“你放心,无论彭丽去了哪里,我都有办法把她找回来。大年三十夜,你等着做新郎吧。”
尹东波见张云卿一脸认真,知道定有眉目,他喜出望外,跪在地上道:“满叔若能使我完成这个夙愿,今生今世,尹东波愿意当牛做马报效你的大恩大德!”
张云卿不用多说,示意他起来,吩咐道:“你去管家那里领四百大洋,这两天去城里打制一套金首饰,买几件新衣裳。人家是诗书世家出身,你也得学会文雅点。”
尹东波感恩戴德地连连称谢。
尹东波离去后,张云卿将门掩上,踱步来到内屋。彭丽一见他,便从床上起来,央求道:“满老爷,你既然把我许配给老尹,为何还留我在这里?”
张云卿色迷迷地在彭丽身上上下细看,当彭丽预感到什么将要发生时,身子已经被一双铁箍似的手紧紧扣住。她本能地要叫,张云卿堵住她的嘴:“你敢吭声我立即宰了你,再找一个黄花闺女送给老尹!”
彭丽不敢叫了,任张云卿剥光她的衣服,把粗重的身子压了上来……
事后,张云卿搂着彭丽说:“我准备在大年三十为你们操办婚事。离三十还有三天,这三天我要好好地享受你。你太美了。我不会让老尹欺侮你的。以后,你的一切,我都替你做主!”
彭丽流着泪道:“既然如此,你干脆娶我算了。”
“我是想娶你。但是,我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失去一位得力的部下。而且我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也别有一番情趣。”
“你们男人太无耻了!”彭丽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几乎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卑鄙无耻的人!”
张云卿嘻嘻笑道:“你骂的新词儿我听不懂,不过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是说我很坏?那太正确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总不会去喜欢一位老实得像一段木桩的男人吧?”
是夜,张云卿将彭丽强留在屋中奸宿。次日,差尹东波进城购买娶亲的礼物,然后悄悄把彭丽带出燕子岩,在外面悠转了几圈再回来,把彭丽送往尹东波的房里。
傍晚,尹东波从城里回来,见到他思念的女人果然已进屋,一阵狂喜,不顾一切地把彭丽压在下面。青天白日的,竹墙外都是窥看的匪徒,羞得彭丽一个劲央求。尹东波哪里肯依,硬是干了那事。日后,匪徒们经常取笑他,他却不以为然,把这作为自己的光辉业绩。
却说新年在即,为了给尹东波办一个热闹的婚礼,张云卿大肆张罗,请来戏班日夜唱戏,燕子岩到处张灯结彩,每栋茅屋门楣上都张贴大红“喜”字。
尹东波对张云卿感激涕零,把他视作再生父母。
大年三十,燕子岩鞭炮齐鸣,尹东波穿上长袍、马褂,头戴黑边帽,胸带大红花,脸上溢满喜气。彭丽则头戴凤冠,全身珠光宝气。
礼堂设在新扎的戏台上。台上设了香案,供奉刘、关、张。结婚仪式仍按当地风俗,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张云卿就是他们的父母,最后夫妻对拜。仪式完毕,尹东波迫不及待地就要拉新娘进洞房。这时,张亚口用礼盒托着一套新郎、新娘服。张云卿止住尹东波,随后宣布道:“今夜,还有一对夫妻也要拜堂成亲!”
匪徒们面面相觑,正猜疑间,两位女戏子从戏台后扶出一位艳丽女子。匪众们认出这美女正是蒲胡儿。
张云卿不顾众人惊愕,把新娘服给蒲胡儿穿好,自己也穿上长袍马褂,对匪众宣布道:“我与胡儿今成佳偶,既非托天地之福,也无父母从中作主。所以,天地、父母就免拜了,但刘、关、张不能不拜。张某投身绿林,独木不成林,靠的是弟兄们讲义气、生死相顾,才有了今日,所以我和妻子胡儿,在拜了刘、关、张之后,再拜众位弟兄。今后,只要弟兄们团结一心,对我信赖,我保证大家都能娶上称心如意的老婆!”说完,拉着胡儿先拜刘、关、张神位,转身再拜台前匪徒。起身走至尹东波面前,拍着他的肩道:“老尹,我是个粗人,只会讲粗话。俗话说,‘好汉不打妻,好狗不咬鸡’,彭丽这样一枝鲜花插在你这牛屎上,你应该满足了。从今天起,我把她交给你,今后你若欺侮她,我就对你不客气!”
尹东波唯唯诺诺。张云卿这才对匪众宣布:“弟兄们各自找乐去,洞房就不必闹了。”说完,率先拉着蒲胡儿进入自己的洞房。
洞房内点着两支红蜡烛,风从竹篱缝钻进来,两朵火苗在风中忽闪。张云卿闩上门,取下蒲胡儿的头盖,帮她摘除首饰,喃喃道:“我喜欢你的本色,特别是你一丝不挂时,对我更有诱惑力,心中总抑制不住冲劲。”
蒲胡儿依从地除去所有妆饰,小鸟依人地偎在张云卿宽大的胸脯上。
“你曾经说过,你是富家千金出身,这辈子最希望的是能够追回失去的一切。我也曾许诺过,一定要帮助你实现这一愿望。现在,我的诺言就要实现了。过完年,我要回老家修建一座石背乡最大、最富丽的房子,购买大片良田,雇请几个丫环供你使唤……你喜欢吗?”
蒲胡儿点头。
张云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今晚起,我们用不着再过偷偷摸摸的日子了。整整两年,我好不容易才把慕云在弟兄们心目中的印象挤走,使他们认同我。只有认同了,他们才能接受我成为你的丈夫。胡儿,你跟了我,以后还有没有自己的心愿?”
“心愿当然是有的。我希望已经拥有的现状,不只是昙花一现。”
“不会的,这怎么会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已经得来的成果。胡儿,请你相信我!”
蒲胡儿面带忧色道:“过去,我家曾经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一派繁荣。可自从爷爷死后,我那个患了癫狂病的父亲未能守住这份家业,以致繁华不再,门庭冷落。今晚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夜,本该摈弃一切,尽享于飞之乐。不过,我既然已经嫁你,来日方长,不在一朝一夕。在这第一夜中,先存忧患,设计将来,我们方可有长久之幸福。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越是得意之时,我会越担心我家前人的厄运在我身上重演。”
“你说得对,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得意忘形,希望你以后能经常提醒我。胡儿,你真是我的好内助,你说,我该怎样做,才能长久地保护已经拥有的成果?”
蒲胡儿想了想道:“我认为,仅仅只有保护意识是远远不够的。比如一家人拥有很多金银财宝,引得周围的人十分眼馋,私下里相互勾结要来夺取这家人的财宝。顺路,如果你是这家的当家人,你打算怎么办?”
张云卿不假思索地说:“我已经拥有的财宝不仅不给别人抢,我还会把他们家的东西抢过来!”
“太对了!”蒲胡儿惊喜地在张云卿脸上亲了一口,“有了你这一颗雄心,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事实正是如此,死守已有的财富不求进取,别人总要打你的主意,而你总是防不胜防,到最后,终会失去一切。要不满足现状,不断进取。既然你都在外面抢,谁还敢打你的主意?”
张云卿欢喜地将蒲胡儿搂紧:“胡儿,你好可爱,你的聪明一点不让须眉。从明天起,我要教你骑马,教你打枪,你一定会成为我的得力助手!有了你刚才的指点,我就知道今后该怎么干了。胡儿,你这个道理对我太有教益了,你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我好后悔我这辈子没有机会读书。”
“这个道理我虽然很早就从书本上接触到,但并没有留下印象。后来,当我从一本无字书上遇到之后,我才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无字书?”
“是的,”蒲胡儿点头说,“凡生活中没能变成字的经历,都是无字的书。人活一辈子除了要读有字的书,还要读无字的书,相对于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后者往往比前者更重要。我家衰落的症结,正是因为只读了前者,而忽略了后者。”
张云卿望着蒲胡儿:“你能向我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吗?”
蒲胡儿点头:“我的祖上是诗书世家,出过几代举人进士,在湘西南可称得上是个望族。这就好比在一个穷人圈子中,我家是满屋金玉的巨富,自然会引得周围人家眼馋。在当地,这种眼馋是表现得十分突出的,很多人都勒紧裤带送子孙读书,求取功名,并且也有人中举。我的祖父为了守住已经拥有的地位,拼命督促我父亲和叔叔读书。外界传言我父亲是我母亲逼疯的,这有点冤枉,我爷爷才是逼疯我父亲真正的罪魁祸首。后来,我父亲疯了,叔叔功不成名不就,爷爷本人弃官回乡没有了俸禄,家中虽有田产千亩,终因不善管理,被家奴愚弄,几年时间便一贫如洗。我也从大家千金,沦落风尘。在多年的卖笑生涯中,我受尽欺凌,几不欲生,好在我总算活过来了。到现在,当我回顾过去,突然发现我在粉楼中学得的东西,比书本上的不仅要多,而且实用。于是我就想,如果我的祖先能够从书本走出,去接触外界,或许我的家也不致衰落。事实上,我父亲只要放弃求取功名,也曾有过很好的发家机会。我爷爷的好友左宗棠见我父亲天资聪明,建议他出洋,学西方的先进思想。我爷爷则固执己见,不予答应,终致误了后代。不过,再冷静地想想,这也是必然的,因为我爷爷仅有满腹文章,没有实践体验,目光自然不会远大。到手的罕世珍宝,他也会当石头扔掉。”
“不……你是罕世珍宝,我认识,我一定会珍惜你!”张云卿双眼射出光芒,他仿佛看到,他怀中的蒲胡儿就是他将来飞黄腾达的跳板。她虽是一介女流,但智慧与谋略是他部下所有的男人都无法企及的。有了她的帮助,他定能成就霸业。
蒲胡儿嫣然一笑,向张云卿投去感激的一瞥,启朱唇道:“谢谢你看得起我,我也希望能够介入你的事业。我胡儿虽不敢言是一件罕世珍宝,但自信绝不是一块无用的石头,即使是石头,也颇具含金量。实不相瞒,自从被张慕云掳出谭家,我就有做一位前无古人的压寨夫人的念头。要不,我也不会随意和丈夫的害命仇人同床共枕。可惜的是,张慕云只能算是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不但胸无大志,更不愿女人插手事业,对他我算是失望透了。感谢天公作美,让我认识了你,从认识你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有了一种预感——你就是那位能帮助我寻梦的男人。顺路,我真的很有野心,我家父辈都没能完成的夙愿,我一介女流却要争取完成!将来,我的祖父、父亲的名字人们早已遗忘,而我蒲胡儿的名字可能在湘西南大地久久传扬、老幼皆知!我的祖上以学业谋食、以文行世,我蒲胡儿将以匪业为食、以武行世,两条背道而驰之路,前者走不通,后者能通行。我要借此向世人证明:女人也是人,男人能办到的,女人也能办到!”
“与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云卿喃喃道,“历史上曾出过吴用、朱武,但一直没有女军师,你是前无古人的。”
蒲胡儿认真道:“没出过女军师并不是说女人不行,只能说明那个时代的男人对女人的藐视与压制。”
“是的,我也承认这一点。”张云卿说,“我从来就没有小瞧女人。在我心目中,女人比男人更可爱。胡儿,我们别扯得太远了,你说,我们今后该如何发展?面临的困难又是什么?”
蒲胡儿也从情绪中回转过来,冷静地分析张云卿提出的问题,说:“干我们这一行的,现在正逢上了大好时机,国家陷入混战之中,除了军阀与军阀之间的矛盾,还有孙中山与军阀的矛盾,还有国民党与共产党的矛盾,他们谁也无暇顾及我们,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大力扩张,形成一股势力。等到上层某一派占了上风,回过头再剿我们时,已不是那么容易。他们除了招抚,别无他法。至于具体如何发展,我们当然不能只满足山门这片小小的地盘。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要长成参天大树,就得把整个湘西、整个湖南当成自己的地盘!’这句话很有气魄,我正是被你的这句话给征服的。我们要把目光放得更远,要近交远攻。把武冈境内的股匪一个个吞掉,再回过头来把近处的收拾掉!”
“近交远攻。”张云卿沉吟道,“你是说现在与张顺彩搞好关系,先把洞口的朱云汉吃掉?然后再回过头来消灭张顺彩?”
“不!”蒲胡儿摇头,“我说的‘近交远攻’,是以燕子岩为基地,而不是以你老家石背为基地。”
“如此说来,我们该先和朱云汉搞好关系,仍以张顺彩为首攻目标。”张云卿沉思道,“张顺彩手下有近百条人枪,我们才七八十条人枪,有取胜的把握吗?”
“古人云,两军交战,攻心为上。我并不是说非要硬拼硬与张顺彩干,这样的蛮干是毫无用处的,到头来会两败俱伤,恰好给另一个敌人朱云汉以可乘之机。”
“你是说智取?”张云卿望着蒲胡儿问。
蒲胡儿点点头。
“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兵书上的韬略。胡儿,你是诗书人家出身,你说说看,我们该怎样智取张顺彩?”张云卿恳切地说。
“兵书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张顺彩与你属同乡,要了解他,比了解其他匪帮容易。更难得的是,你们同姓张,大可从宗族方面做文章,只要你能沉得住气,从长远利益考虑,先认他为本家,麻痹他,一旦有了机会,再一口吞吃,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云卿连称好计,兴奋地将蒲胡儿压在肚皮下,倒凤颠鸾百事有……
次日是大年初一,张云卿备了肥猪两口、全羊两只、红糖两担、大洋八百元分两包包了,另备红包若干,率亲随十数人,先奔石背张家给张光火、张光文兄弟拜年。
进入张家槽门,就有张姓小童迎上看热闹,张云卿令管家张亚口见到小孩都分派一个红包。凡有年尊者出门,每人分送一包上等烟丝。今天一早,蒲胡儿与他商量好了,若要吃掉张顺彩,张光文这一关不可忽略。另外,很快将要在家乡大兴土木,对乡亲一定要安抚。故备了两份厚礼,还准备对乡亲施些小恩小惠。
张光火兄弟闻得张云卿来拜年,慌忙出迎,一路鸣放鞭炮以示欢迎。
张云卿刚从槽门口下了马,张光火就跌跌撞撞迎上来,急道:“顺路老弟如此多礼,也不招呼一声,我也好做一番准备,用锣鼓欢迎。”
“火老爷不必客气,自家人过年走动,越随便越好。我就是怕你铺张,才有意不事先招呼的。”
随后张光文率一群家丁迎出,将张云卿等匪徒的马牵去马槽喂料。张光文见了双份的厚礼,心里便明白,问道:“顺路,今天还准备去哪一家拜年?”
“我正有求于你呢。”张云卿说,“想求你先去顺彩老哥处通通信。毕竟一笔难写两个‘张’字,又是吃同一行饭的。虽说同行生嫉妒,但我已在山门落业,不存在利害冲突。我担心到时有人要欺侮我,那时也好有个照应。故想和顺彩老哥拉上交情。”
“好说好说!”张光文喜道,“你们早就该如此了。既是你主动提出,顺彩那里包在我身上!”
“依我看,你还是代为辛苦一趟为好。”张云卿说,“万一他瞧不起我,面子上过不去。”
“那当然,我会先去一趟的。今天先安心在这里喝两杯,别东想西想的。”
张云卿一行被迎进张光火家,受到热情接待。厨房很快摆好酒席,生上炭火,宾主分两桌在正厅坐了,上首是张光火兄弟和张云卿,下面是张亚口等随从坐满一桌。
酒过三巡,张云卿脸色微红,向张光火拱拱手道:“火老爷,你是族上德高望重之人。顺路有一事相求,望能成全。”
“好说好说,只要办得到,一定鼎力相助。”
张云卿叹了口气:“我家世代贫苦,一直被人小瞧,在石背世世代代无抬头之日。古人说,‘富贵而不归乡,如着锦衣夜行’。顺路这两年在外头做生意,多少赚了点钱,想回来在老宅建屋,另买百十亩良田。如此一来,可能会惊扰乡亲,这得劳烦您老人家了。”
“顺路打算建何种规模的房屋?”张光火问。
张云卿抬头看看屋顶,说:“老哥的屋子不错,不过,如果我依样画葫芦也不太好。我去过很多地方,样式好的要数山门梅满娘的大宅。我就照她的造。”
张光火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说:“梅满娘的大宅比寒舍大数倍,造价也高得多,顺路可算是石背首富了!”
“见笑见笑,略有余资而已。”
“不过,要修这样规模的大宅,周遭起码得搬迁十余户。你打算怎样安置他们?”
张云卿道:“都是乡邻乡亲的,照旧样另造新屋也行,要钱也可。总之,只要他们满意。”
张光火点头说:“若如此,事情就好办。何时动工?”
“当然越快越好。我希望明年的今天就可以在自己新屋过。”张云卿说,“另有买田的事……”
张光火道:“这年头政局动荡不安,听邓联佳说,广东那边的共产党正在谋划什么‘共产共妻’,把富人的田地分给穷人。虽不足为据,但也够令人惊恐的。所以,有些人还是愿意卖一部分,只是百十亩太多,恐怕凑不够这数。”
张云卿道:“没关系,没关系,能买多少是多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怀表看了一眼,说,“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已不早了。光文,张顺彩那里还得劳驾劳驾。”
张光文只好起身,往后村通知张顺彩。
张云卿由张光火陪着,喝了十数杯酒后,张光文已喜孜孜地回来,对张云卿说:“顺路,我猜得没错,张顺彩一听说你有与他言和之意,全家人欢喜得不得了。过去因马鞍山之战,他一直感到于心有愧,怕你记仇,故一向小心提防。他万没料到你如此大量,对他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全家老少现正紧张张罗,要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你!”
“不敢当,不敢当!”张云卿起身,向张光火兄弟告辞,“我要去他家了,失陪失陪!”
张光火盛意挽留,张云卿则非要立即动身不可,并吩咐张亚口:“快备马,把礼物抬走!”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到槽门口,马蹄声急停,马啸声起。
张云卿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跑步进来的正是留在寨中的张钻子,他一眼看到张云卿,便喊道:“满老爷,大事不好,有人攻打我们的山寨!”
张云卿心里“格登”一下,迎上去:“什么人?”
“身份不明。”张钻子摇头,“大概有五六十人。”
“是不是正规军队?”张云卿估计可能是这两年他滋扰四乡,引起民愤,官方派兵来围剿了。
“不是,对方穿的是便装,估计可能是某一股与我们结怨的土匪。”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问:“那里只有一条路可出入,你是怎么出来的?”
“因为对方来势凶猛,夫人摸不清对方底细,担心还有埋伏,就令我想办法送信给你。正面不能走,想来想去只有北侧有一个数十丈高的悬崖可去山门,夫人见我身子瘦小,就用数十副箩索接起来把我吊了下去。我知道情况危急,步行时间太长,就去梅满娘家借了一匹快马。”
张云卿不再多问,转对张光文,抱拳道:“顺彩的事还望你多加解释,改日再去登门致歉。这份礼物还望你转交给他。”说完,一挥手,率手下跑出大厅,在槽门外骑上马,沿马路向北方飞驰。
一路上,张云卿心急如焚,对方选在大年初一来袭击,必定做过长久的准备。最令他苦恼的是,敌人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致使他非常被动。
马匹进入山门镇,隐约已听到枪声。
从镇上至燕子岩不能跑马,为了行动方便,张云卿令部下把马牵到梅满娘处,自己率领十余人跑步向燕子岩逼进。
尚未到山谷口,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们,有一部分人调转枪口向这边射击。
张云卿等人立即以田埂为掩体进行抵抗。
双方交战了十数分钟,张云卿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提醒部下道:“注意节约子弹,如果敌人不冲过来就不许打枪!”
然而,此时提醒为时已晚,子弹已所剩无几。
对方见没有继续还击,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人叫嚷道:“张云卿没有子弹了,抓活的!”
有两个敌人试探着从掩体内站起,张云卿瞄准打了一枪。吓得对方慌忙趴下。
张云卿此时盘算着:就这样把敌人夹在中间,打持久战,消耗他们的子弹……很快他又意识到,如果没有足够的子弹,非但无法拦截,甚至连自己及十余名部下的性命都难保。他灵机一动,对张钻子说:“快,快回到北侧悬崖脚下去,要弟兄们增援子弹!”
“那里太高,叫不应弟兄们。”
“笨蛋,你不会打枪告诉他们!”张云卿骂道。
张钻子准备离开,这时,身后传来了呐喊声。张云卿回头一看,暗暗叫苦,一大队荷枪实弹的人一边喊叫,一边缓缓向这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