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为虎作伥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钟连城 本章:第二十四章 为虎作伥

    彭昆见原路回不去了,只有后面的防守较薄弱,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所谓“狗急跳墙”,一声令下,掉头逃命。

    也是彭昆命不该绝,逃过几座木棚,对面靠近土瓜湾方向有一条马路,但中间隔了一条河沟。逃命要紧,也顾不得了,彭昆“扑嗵”一声跳下去,臭气冲天,脚下至少有两尺深的淤泥,彻骨的寒。

    马仔们还在且战且退,受了伤的、逃不快的也没人管,被工人一阵乱棍打死。

    彭昆上了岸,回头见对方没有涉河追赶之意,只用砖块击打,于是放下心来。幸好佛光街离这里不远,那里有“和义堂”设置的据点,洗了热水澡、换好干净衣服,再次清点人数,在马头角又损失了五十多名。

    于是下令休息,这些一天两夜没合眼的匪徒们身子一着铺板直到4月11日中午才醒来。

    彭昆洗劫九龙的消息很快就在香港传开了,自然引得这边的黑社会人物垂涎三尺,也想乘机捞他一把。只是香港不同九龙,虽在兵荒马乱之中,仍然有若干警察及部队(即义勇军)维持秩序、指导市民学防空常识,所以除了薄扶林道及香港湾仔曾被劫掠之外,对市区还不敢动手。但九龙的“胜利友”捷报传来,港岛方面的黑帮人物怎能无动于衷,于是西区的“和合图”及湾仔区的“单义”两帮首领,便紧急会商“过江”之计。

    终于,“单义”的一名弟兄“报纸洪”想出办法。

    原来九龙方面的英军撤至港岛之后,判断日军渡海时,肯定会从铜锣湾及北角一带登陆,于是将主力集结于该区。上环以至西环一带,则较少军事部署,若干有必要往返港、九两地的居民,则以较多的酬金,雇请小艇由上环前往旺角(渡海小轮当时已全部停航)。“报纸洪”纠集船艇,由上环码头渡海,在九龙山东街码头登陆。时为11日上午。

    实际上,经过两天两夜的洗劫,居民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供劫掠?但这些凶神的想法却不一样。他们认为“烂船也有三斤钉”,若大一个九龙,绝不会一两天时间便给洗劫干净。“报纸洪”首先到佛光街与彭昆取得联系,作礼貌上的“投帖拜山”。道明来意之后,彭昆认为“胜利友”既已捷足先登,剩下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便同意这些人再来一次彻底搜刮,还派出二三十名手下“协助”。于是一场更残酷、更彻底的劫杀行动,又告展开。这批人也知道九龙城区是潮帮地盘,由于彼此一向没有“交情”,不去招惹他们也罢。但认为旺角的河文田、及深水岗的横街小巷等处,总会有些“保持完整”的地方。于是放弃冲衢大道,专向较偏僻的街道下手。

    战前的香港工业并不发达,青山道一带仍未成为工厂区,甚至大埔道尾(即北九龙裁署一带)仍然还很荒凉,但太子道以北,钦州街以南那段地区,却是人口集中之处。虽然经过一再洗劫,匪徒人数到底有限,而且多数着重抢劫街道两边的商店,因此,还有部分未经洗劫的住户。这些“幸运者”以为逃过此劫,不料这批会师人马又一次卷土重来,也只好认命了。

    上述地区虽然人烟稠密,但居民大多数都是普通大众。在战前那段人浮于事的日子里,能够保持温饱已属难得,稍有积蓄谁都拿来买油盐柴米,那还有什么余钱供这些人劫掠?于是,这班劫匪的足迹所至,不论新旧衣裳、油茶米面,以至一些普通日常用品,能够拿走的都丝毫不漏。

    话说12日这天彭昆忙于运送劫得财物回港。

    此时,新界方面日军与英军作战的枪声已传到耳朵里了,手下十分焦急,苏小枫劝道:“军师,这样总不是个办法,不如多抢几条船来,一起运过香港去,免得来回跑来跑去搁误时间。”

    彭昆骂道:“你知道个屁,这样虽然快,如今是兵荒马乱之年,大家不在一条船上,只要有人起了歹意,开小差逃走,我们整个堂口岂不散伙?”苏小枫这才明白彭昆的真正用意,觉得也有道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伙人只要得到一船财物,实在没必要再置身江湖打打杀杀,担惊受吓。

    彭昆第一船装载的是金银、古董、钞票及一些贵重物品,送达香港后存入地下密库。第二船准备装载一些好点的绸缎、布匹及大米、精面之类。这时已近黄昏,船尚未装满,本来路程就远,生性多疑的彭昆以为手下有人图谋不轨,焦燥不安地回到佛光街仓库,见手下都在干事,不曾有二心,才放下心来。

    就在这当儿,街北一彪人马冲来,初疑是其他堂口再行洗劫,没想到对方不问青红皂白,一梭子弹打来,吓得彭昆一伙趴在地上,也不顾搬货了。旁边的苏小枫趴在一包大米下面抬着头看了一眼,看见那队军队枪上挂着膏药旗,失声叫道:“妈呀,日本人来了!”

    不少人一时哭爹叫娘,爬起来想逃,这样反而惹怒了日军。一排子弹打过来——弹无虚发,逃跑者都倒在血泊里。

    彭昆牙齿打突,幸亏没有起身,眼见前头部队就要走近,左右瞅瞅,发现左边有一条街道,就地滚将过去,躲过日军视线。爬起来顾不上拍打灰尘,钻入一户门内,这才定下心来。

    后面的苏小枫等人见了,纷纷效尤,因人多,立即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一边打枪、一边哇哇啦啦叫着日本话。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普通民居,主人早跑的没了踪影,房里稍值钱的东西都已搬走,除了空篓,剩下的是一些废纸烂布一类的东西。

    彭昆爬上二楼的一间空房,见里面有一个书架,于是习惯性地在书架上乱翻一气,猛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拿来一看——竟是一张1926年出版的旧报纸,上面刊登了当年太平绅士的照片,那张熟悉的面孔是陈百威。再往下看,也有他本人的光辉形像。

    彭昆一声冷笑,准备把报纸扯碎,这时苏小枫匆匆走来:“报告军师,日本人可能发现我们了!”

    彭昆大惊,扔了报纸,走下楼梯,令人把大门关了,再顶上几根木桩,吩咐几名弟兄把守,自己仍上楼去观望。

    这次彭昆一气爬到了四楼,把半张脸往窗口一探,立即象触电一般弹了回来——他看到楼下有一个日本军官抬头向上张望……彭昆大气不敢出,这时苏小枫上来了,忙用手势制住他不许张声。

    彭昆正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被发觉,楼下有人喊话了:“楼上的中国人,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快出来吧,要不我们开炮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彭昆吓得吐舌头,此时只能硬皮头把头探出窗外,发现喊话的是那位四十来岁的日本军官,奇怪的是他能说一口标准流利的闽南话。

    闽南话属客家语系,与白话接近,彭昆也会说,于是喊道:“皇军,我们是大大的香港良民,在这里欢迎你们的光临!”

    “既然欢迎我们就不要躲,快下来吧,我有话要问你。”

    “皇军,我们的胆小,就这样的说。”

    中年日军说:“你站得太高了,不好说话,最少再下二层楼。”

    彭昆心惊胆战地来到二楼,站在阳台上导近乎道:“皇军,能通报你的尊姓大名吗?”

    “我叫李志廷。”

    “怎么,你也是中国人?”

    “不,我是日本人,本名叫久宫傅一郎,在台湾长大,李志廷是我现在才起的名字,我的志向是让香港成为我的天下!”

    彭昆抱拳:“原来如此,难怪李先生闽南话讲得这么好。请问李先生有什么话要问我?”

    李志廷说:“我打算长据香港,很需要你们中国人的帮助。你能否告诉我,在香港最有威望、最有影响的是什么人?”

    彭昆道:“当然是华人议员啦。”

    “你认识华人议员吗?”

    “当然认识,不过现在都跑得差不多了,没跑的也去了对面香港。”

    “我们会占领香港的。”李志廷道,“我要先了解情况,心里好有一个底。”

    彭昆说:“李先生,在香港除了议员,最有影响的人是太平绅士,我这里有一张报纸,请等一等,马上拿给你。”彭昆返回书房寻出刚才几乎扯掉的报纸,认真地叠好,轻轻地抛下去。

    李志廷打开报纸看了一遍,伸出拇子道:“很好,这份资料很珍贵。你知道这些太平绅士去处吗?”

    彭昆说:“知道,请李先生再看看最后面那一位——他就是我!”

    李志廷看看报纸,又对照楼上的人,认为有点像,喜出望外:“你就是彭昆?”

    彭昆点头:“正是卑人。”

    “你愿意替大日本效劳吗?”

    “本人正求之不得!”

    李志廷拍着巴掌:“好,你下来,我有事当面和你说!”

    彭昆真要下去,苏小枫在旁边说:“军师,会不会有诈?”

    “不会。”彭昆很自信地说,“他们要占领香港,就少不得利用中国人。”

    彭昆走下楼,开了门,在街道上与李志廷见了面。果如所料,日本人是要利用彭昆做汉奸。

    李志廷上下打量彭昆,又对照报纸,然后拍着他的肩胛:“好地为我们效力,皇军的不会亏待你!”

    彭昆摘帽行了礼:“李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不知我以后该干什么?”

    李志廷道:“彭绅士对港岛的情况熟不熟悉?”

    “实不相瞒,敝人的家就在港岛。”

    “太好了,你马上过去,摸清楚哪些人抗日,哪些人可以争取,然后都记在本子上。”

    “我怎么跟你联系?要不留抄个电话号码给你。等什么时候皇军攻下港岛,马上找我,我一定有很多重要情报汇报。”

    “你想得很周到,”李志廷赞许道,“我们大日本是非常强大的,请相信我们,用不了多久就能迫使杨慕琦投降,到时候一定有你的好处。”

    “万一,”彭昆问道,“杨慕琦不肯投降怎么办?”

    李志廷十分自信地说,“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降,这次我们攻打香港一共出动三万多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良将,另外还配备1300多架战斗机、2300部运输车、500艘登陆艇,他敢置港人的生命于不顾,几个钟头就让香港变成一片焦土!”

    彭昆点头道:“我大大地相信皇军,并愿效犬马之劳。只是目下到处是你们的人,我们怎么回港岛?”“我自有办法不让你受盘查。”李志廷转身令手下发给彭昆几面膏药旗,及一张特别通行证,说:“你们走吧,我还要打仗,后会有期。”

    彭昆毕恭毕敬地捧着膏药旗,连连称谢:“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目送着李志廷一伙呼啸而去,彭昆得意地蹦跳起来:“从现在起,香港江湖又是我的天下啦!”

    彭昆吩咐马仔用竹杆把膏药旗穿好,插在前面的几辆运货推车上,手舞足蹈地对手下说:“弟兄们,我们和皇军挂上啦!我彭昆总是有办法的,跟了我绝对不会吃亏,现在我不怕谁了,有皇军撑腰,回到香港马上向陈百威开刀!”

    彭昆把余下的货物全部装上车,一路上太阳旗在前面开路,日军见了,并不盘问。装了船,向南过维多利亚港,到了快近上环码头时,担心被人发现,再把膏药旗收起来。

    回到堂口,彭昆立即召集主要骨干在议事厅布置任务。

    “弟兄们,老天有眼,我们的机会又来啦,”彭昆扬起手中的太阳旗和“特别通行证”说:“大日本帝国是全世界最强大的民族,在不久的将来,西半球是希特勒的天下,而东半球绝对是大日本的世界!傍上这样一位有势力的主子,是我们的福份。大家好好干,将来在香港除了日本人,我们就早二大王!”

    “和义堂”成员此时一愣一愣的,只顾听彭昆吹嘘,根本不去想自己是中国人,应该有民族节气。

    “李志廷先生对我们的任务已指示得很明确,”彭昆继续说,“从明天起,弟兄们四处活动,打听有哪些人对大日本不满——主要打听在香港哪些地方藏有抗日分子。中国抗日最坚决的是共产党,掌握了他们的底细,等到皇军过来,大大的有赏!”

    对岸的枪声仍清脆于耳,彭昆已陷入极度激动中:“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又说‘良禽择木而栖’,这年头谁觉醒得快,谁就能占大便宜!这一次我们来个论功行奖,谁的情报有价值,我发奖金还有女人。”

    一听说奖女人,全厅像注射了兴奋剂,开始有了骚动。

    接下来彭昆按地段划分,分派到由专人负责。特别是轩尼诗道,那里居住了不少从大陆流亡香港的文化名人,这地段就分给苏小枫负责。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早早休息,明天一早分头行动。

    经过一夜的激战,英军苦苦招架。不利的消息每时每刻都有,在香港四处传散。事实上,许多港人都彻夜未眠,站在楼顶上听对面的枪声,不时看到维多利亚港水面上船只。

    由于日军的力量过于强大,英军终于不敌,为了保存实力,港督杨慕琦决定撤退。英军随即全师撤出九龙半岛退守港岛。

    13日,日军占领了整个新界、九龙。

    英军失掉九龙半岛后,准备死守香港岛。这时候,香港各黑帮组织注意的是港督的态度,同时,也意识到日军终将占领香港,都在暗中做好各自的准备。

    杨慕琦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曾多次拒绝日军的诱降。

    第一次是在日本占领九龙后的第二天。上午10时,一艘插白旗的小艇,从九龙油麻地码头向港岛驶来。当小艇靠近港岛时,两岸炮声突然停下来、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来者挟持港督的私人秘书李氏夫人作为人质,手持日军司令官致杨慕琦的亲笔信,要求送往总督府,杨慕琦拒绝接见。日本军使只得空手而归。

    第一次劝降失败后,日本人并不甘心。从14日开始,使用240毫米榴弹炮和全部重炮以及全部空军力量,对香港军事设施进行猛烈轰击。17日9时,开始对市区进行所谓“威慑轰击”,企图瓦解香港守军意志,并以此逼迫杨慕琦屈服。炸弹像雨点般落在总督府周围,维多利亚街市变成一片火海。11时,日军停止了轰炸和炮击,再度派人劝杨慕琦投降。杨慕琦第二次拒绝了敌人的诱降。由于他拒不投降,使得日军不战而下港岛的愿望难以实现。18日晚上,日军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在港岛北岸强行登陆。一场恶战开始了。英军顽强抵抗,双方死伤颇重。日军借其优势兵力,切断英军东、西两岸间的联系,掌握了战斗主动权。

    25日晨,日军求胜心切,又一次派遣被俘的两个当地英籍要人来向杨慕琦劝降,又遭杨的拒绝。杨慕琦召开了防卫委员会,该委员会认为香港尚未丧失抗战的能力,仍可抵抗,为了鼓舞士气,杨慕琦和马尔比少将分别发表圣诞文告,鼓励英军挽回危局,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然而,英军已力不从心。当日下午,英军总司令马尔比向杨慕琦秉报战局,说明防御工事已经瓦解。机动火炮只剩8门,炮弹也所剩无几,加上水源己断,英军已无法进行有效的抵抗,杨慕琦无法,作出了投降这一痛苦的决定。他来到日军扫荡部队指挥部。日军师团参谋长阿部大佐在日记中写道:“憔悴的杨慕琦总督在室内小步走了几个来回,令人感到他全身都充满了苦恼。”

    当天晚上,杨慕琦渡海抵达九龙半岛酒店日军司令部。在烛光下,同日军司令酒井隆中将签订了《停战协议》。他解了军刀,脱下那高而带结的帽,算是解除了武装,然后被关进了日军集中营。

    12月25日英国国旗在香港降下了,这一天被称作“黑色圣诞节”。

    从12月26日开始,彭昆开始自作多情地在堂口等候李志廷的电话,直到27号,再也捺不住了,吩咐苏小枫:“你不去打探一下李志廷的下落,这家伙是不是在战场上打死了——”

    “报告军师。”苏小枫道,“李志廷还没有死,住在上环附近,人家可威风啦,大街小巷到处都张贴了他签署的安民告示,难道你没看到?”

    “混蛋,”彭昆骂道,“我在家里天天等他的电话,哪有时间上街看什么安民告示。”

    苏小枫掩着鼻子吃吃笑。

    “笑什么?!”

    “我笑军师一生聪明,这会儿反而糊涂了,专在家里‘守株待兔’。你去看看安民告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彭昆于是走出堂口,在街上果然寻着了由李志廷签署的安民告示。原来李志廷如今是日本据香港宪兵的头头。安民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全体港民都应该听从大日本帝国的命令,积极检举揭发残留在香港的抗日分子、共产党分子,汇报有功者奖。

    彭昆这才明白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暗道:说不定别人已赶在前头向日本人讨赏了。于是回到堂口,揣上“特别通行证”,车头插了太阳旗,命令司机驾着别克小车直奔上环日本宪兵部。

    几天不出门,现在的感觉恍如隔世,大街小巷插满了膏药旗,交通要塞地区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把守。墙上贴满了“欢迎大日本将士统治香岛”、“大日本帝国万岁”等标语。

    彭昆不解地问道:“‘香岛’是什么意思?”

    苏小枫从后排探过头笑道:“军师好比是上一个世纪的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从杨慕琦投降的那一刻起,香港就开始改名为‘香岛’了。”

    彭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现在谁是最高长官?”

    “当然是师团长酒进隆中将啦,不过以后可能还会派专职总督来统治。”

    彭昆又问:“宪兵部相当于以前什么样的组织?”

    “大概和香港皇家警察是一回事罢,李志廷的权力肯定是很大的。”

    别克车来到上环,果然在滨临海边的一栋大楼前,看到了一块赫然入目的大招牌——“大日本居港宪兵部”。

    门外是两排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别克车一停下,立即有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用半生半熟的中国话喝问道:“什么人的干活?!”

    彭昆从车里钻出头,摘下礼帽,点头哈腰道:“拜会李志廷先生的干活。”

    “你的证件的有?”

    彭昆忙掏出“特别通行证”递过去:“证件大大的有。李长官的是我的朋友。”

    小头目粗鲁地把证件还给他,骂道:“八格耶鲁!”

    “嘻嘻,我的八格耶鲁。”

    彭昆一行被带进大厅,通过两排卫兵时,但见一把把刺刀寒光逼人,十分阴森,不禁打了一个战颤。

    为了表现自己镇定,彭昆问道:“什么叫八格耶鲁?”

    苏小枫瞟一眼枪刺上的寒光,哆嗦道:“我也不大清楚。”

    到了厅内,小头目上楼通报,获准后,只允许彭昆一个人进去。

    一向骄傲的彭昆到了此刻还能找到籍口,得意道:“看到了没有,李志廷先生只召见我一个人,有悄悄话要和我说呢。”

    彭昆被带入总部,李志廷头也不抬地在翻阅一堆文件,仿佛根本不曾有人进来。

    彭昆坐立不是,很久,李志廷才抬起头来,口气生硬道:“彭绅士怎么现在才来,是不是不欢迎大日本入港?”

    彭昆心里一惊,一下子感到自己矮了半截,明白对待日本人须用奴仆的口气,于是取下礼帽,卑言卑语道:“小的不敢,小的天天在家里焚香祈祷保佐大日本入港,所以来迟,望李大人恕罪。”

    李志廷这才恢复了常态,手指傍边的一张木椅。

    彭昆千谢万谢,只敢把半个屁股坐下去。

    李志廷干咳一声,摸着“八”字胡盯了彭昆半晌,开口道:“彭绅士今天来有何贵干?”

    彭昆忙又起身:“报告李大人,小人自那天在九龙得到您老旨令,不敢怠慢,回来后派手下四处搜寻情报,终于有所收获,特来禀报。”

    李志廷皱眉道:“你有多少手下?”

    “两千多人,”彭昆道,“不过打仗以后跑了不少,还剩一千多人,只要李大人需要,随时可以调集起来替大日本服务。”

    李志廷果然客气多了,令手下倒了一杯白开水。

    彭昆双手接过,感到这杯白开水的意义非同小可,是大日本皇军赐的,喝在口里似乎味道也不同。

    “彭绅士既然热爱大日本帝国,你的情报肯定对我们大大的有用,你知道什么情报?”

    彭昆喝了口水,感到比玉液琼浆还甜,说道:“小人知道的情报分为三个方面,而且都很重要。第一,大日本未入港前,大陆流亡大批文化名人,其中就有不少是共产分子,在香港期间,还积极策动港人抗日,他们在香岛创办《华商报》,是专和日本人作对的,这是全香港最赤化的一张报纸。”

    李志廷拍案而起:“这情报很重要,这些人在哪里?马上派人去抓!”

    彭昆道:“这伙人非常狡滑,经常变换住地,大日本未来前,报纸已经停办,为首的因来不及离开,但这些人都很穷,租不起太贵的房子,大都在筲箕湾、铜锣湾一带居住。现在我的手下正在加紧盯梢,一有情报马上汇报。”

    李志廷觉得有理,平静下来,问道:“第二个方面呢?”

    “第二个方面是有关国民党抗日分子,据我的手下掌握,这些人主要是戴笠手下的军统特务分子,其中还有上海的帮会头子杜月笙。他们都住在轩尼诗道一带。”

    “你能抓住他们么?”

    彭昆点头:“有一定把握,但也不排除意外。”

    “第三个方面是什么?”

    彭昆眼睛滴溜溜一转,再喝一口白开水道:“第三个方面更重要。在香港的黑社会组织中,有一个阴损的家伙,且势力之大难以令人想象,最可恶的是此人对大日本皇军恨之入骨——”

    李志廷见彭昆突然停止,咽了口唾沫,问道:“他是谁,如何恨我们?”

    “他叫陈百威,早在皇军未到之前,极力团结各界力量抗日,特别是他准备拍摄一部叫《向800孤军献旗》的电影,专门攻击大日本。”

    “八格耶鲁,”李志廷的日本粗话脱口而出,问道,“这王八蛋到底有多大实力?”

    “人数是不多,约万多人,但势力渗透到世界各地,越南、泰国、南洋群岛、甚至欧洲各国都有他的地盘。”

    “这家伙现在何处?”

    “塘西三大酒家都有他的身影。”

    李志廷道:“塘西都被我查封了。”

    彭昆心里窃喜,道:“在半山区他有一栋比皇宫还华丽的别墅,李大人,那地方现在只有你才配享用呢。”

    李志廷摸着仁丹胡,说:“好吧,今天就说到这里,你先回去,抓紧时间在那三个方面下功夫,特别是共产分子更要抓紧。做出成绩我会奖励你的。”

    彭昆恋恋不舍地起身,未了,李志廷又叫住他:“还有一要事相告,为了适应长期治理香岛的需要,宪兵部将港、九两地划分为二十二个区,其中港岛十二区,每区需选任一名有威望的华人出任区政所所长。你是老资格的太平绅士,应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彭昆说:“一定,一定。”

    彭昆下得楼来,苏小枫等人迎了上来,齐问道:“军师,你和李志廷谈得如何?”

    彭昆抑住激动,手一挥:“上车去说!”

    上了车,彭昆在车内狂笑不止。

    苏小枫不解地问道:“军师,何事如此高兴?”

    彭昆于是把刚才与李志廷谈话的内容说了一遍,得意道:“多少年来,陈百威一直是我的心腹之患,这回他就是有飞天之能、遁地之术也活不成了,香港江湖很快就是我的啦!”

    司机发动了引擎,偏过头问道:“军师我们去哪里?”

    彭昆醒了,问苏小枫:“轩尼诗道70号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正在继续盯梢,今早晨有人向我汇报,说昨晚上一直有灯亮着,说明住着人。”

    彭昆吩咐司机:“去轩尼诗道。”

    别克车开动了,彭昆想起了胡蝶,咽咽口水,问苏小枫:“那位胡蝶还在香港吗?”

    “在,这次大日本如此神速,有谁来得及逃?最妙的是一开始就把启德机场给炸了,想逃的上天都没门。”

    从上环来到轩尼诗道,苏小枫派遣的手下正在70号附近游戈,得知楼上还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彭昆亲自按响了门铃。

    很久才有一个女佣在三楼阳台出现,问道:“你们找谁?”

    “找杜先生。”苏小枫抢先回答。

    “杜先生昨晚半夜就走了。”

    彭昆道:“这不可能,我和他是好朋友,他要走会事先告诉我的。”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里没有杜先生了,昨晚上重庆打来电话,要杜先生和军统的王新衡一起回去。”

    女佣说完缩回去了,苏小枫望着彭昆,问道,“怎么办,是不是算了!”

    彭昆一咬牙,怒道:“哪有这么简单,太便宜他了,去把附近的弟兄叫来?”

    “干吗?”

    “要你叫你就去叫,我想干什么难道也是该你问的?!”

    苏小枫离去,彭昆又拼命地按起了门铃,女佣不得不探出头来:“先生,真的没有杜先生。”

    这回彭昆换了另一张面孔,恶声道:“管你有没有杜先生,快下来开门,我们是奉皇军的命令搜查抗日分子,不开门一把火烧了这楼房!”

    这一招果然管用,没多久出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彭昆一喜,这男人正是胡蝶的丈夫潘有声,由此可知胡蝶还在香港。

    “先生,我们这里真的没有杜先生。”潘有声解释道,发现一辆别克车头插着一面太阳旗心里有了几分胆怯。

    既然是搜查抗日分子,彭昆就不客气了,恰好苏小枫叫来的手下赶到,下令进屋搜查。

    潘有声见动真格,忙让开路,彭昆一伙蜂涌而上。

    二楼的客厅里,透过竹帘,但见胡蝶穿着一身乳白睡袍,像是刚起床,睡眼惺松的样子,彭昆在过道上一眼看见,不禁面热心跳,口水出奇的多了起来,咽都咽不过来。

    彭昆对潘有声说:“你领着我的手下去各房检查,如果没有抗日分子就没你们的事!”

    苏小枫会意,向彭昆扮个鬼脸,拥着潘有声上了三楼。

    众人上了楼,彭昆越过竹帘,蹑手蹑脚来到胡蝶身边……“胡女士,打搅了。”

    胡蝶打了一个呵欠,样子酷似一朵睡莲,那神韵撩得彭昆心痒难熬。

    “我这里没有抗日分子,我是艺人,艺术是全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相信皇军也不会为难我。”

    彭昆见胡蝶还是一副高不可就的样子,干咳一声,暂时敛起淫心,说道:“胡女士可能还不知道,从现在起,我是宪兵部下面的华人组织,专管清理抗战分子。”

    “我说过了,我是艺人,不涉及任何政治纷争。”

    彭昆冷笑道:“胡女士真如自己说的话到也罢,我们这一趟算白来了。不过听人举报,胡女士准备领衔主演一部什么向孤军献旗的电影,据报上刊载,这部电影是专门反对大日本帝国的。”

    胡蝶一惊,不安地偷看彭昆一眼。

    彭昆对她这细微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继续展开攻势道:“大日本帝国从来是不好惹的,胡女士应该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这些天李志廷到处抓人杀人,日本人真是凶残啦!”

    胡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垂下了头。

    彭昆淫心又起,咽下口水,身子靠近一点:“胡女士太不小心了,怎么不赶紧逃走呢?一旦落在他们手中……”

    胡蝶闻到了彭昆的口臭味,十分厌恶,她是见过场面的,一看对方这样子便明白他的意思,说道:“现在还来得及呀,只要你高抬贵手,我一样也能……”

    彭昆笑嘻嘻道:“我当然愿意高抬贵手,不过,你用什么来谢我呢?”

    “你说呢?”胡蝶媚态十足。

    彭昆一下子全身酥软,饿狼般扑了过去:“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

    胡蝶腰肢一扭,躲过了,玉牙一咬,狠狠地在彭昆脸上扇了一耳光,骂道:“哪里来的下流种子,癫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恰好楼上的人下来看见这一幕,都惊愕地不知所措。

    彭昆感到面子丢尽,勃然大怒,指着胡蝶的鼻子骂道:“贱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有本事教你跪在老子面前求饶!”

    胡蝶从鼻孔里发出轻蔑声,两个酒窝陷得更深:“我量你也没有这能耐,我是国际名人,西方多个国家的元首都是我的朋友。”

    “你不要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东半球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你得罪了日本人,谁也保不了你!”

    “姓彭的你别搞错,你凭什么说我得罪了日本人?《献旗》在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面向社会招聘女主角,这一点谁人不知?”

    彭昆一时语塞,继而咬牙切齿道:“姓胡的你等着,我自会有办法治你!”说完率众气急败坏走了。

    这时潘有声道:“瑞华,这些人我们是得罪不起的,你……”

    胡蝶扑在丈夫怀里,哭道:“有声,我们该怎么办……”

    潘有声搂着妻子,喃喃道:“我们昨晚上跟杜先生一起走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会惹上这种意外的麻烦。我们还是去陈先生家里躲躲吧,他会有办法的。”

    话分两头,正当香港各家报纸披露彭昆的丑闻、陈百威大张旗鼓筹拍电影的时候,日本人出人意料地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香港……一时间,港九两地乱成一团。特别是彭昆一伙在九龙大肆抢掠的消息传到香港,陈百威手下小部分人也心动了,赶到九龙加入到抢掠的队伍里。所谓乱世最难把握,陈百威能够做到的只能将这些人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删去,不承认他是本堂成员。

    由于日本人的攻势太过凶猛,堂口来不及做充分准备便陷入混乱中。

    这时文贵、黄小妮建议带上一部分骨干人员乘快艇去泰国或者南洋。

    当时陈百威有充足的时间,这样做对本人也大有好处,最起码也能躲过战祸带来的各种不便和恐惧。

    但陈百威不同意,如果一旦他离开香港,万余名“和安乐”成员就会群龙无首,给港九两地居民带来无法估量的灾难。

    事实上陈百威的估计也是正确的,仅仅过去两千多名黑帮分子,给九港带来的灾难可谓空前绝后。

    陈百威原计划在日本人攻下香港的前夕离开,没想到港督杨慕琦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这时候维多利亚港布满了插满膏药旗的日本船,逃跑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

    “和安乐”远在各国的分部人员一下子中断了一切消息,香港本部的各家酒店、航运、娱乐场所全部落在日本人之手,大多数“和安乐”成员就地解散,陈百威成了名符其实的光杆司令,只剩身边几十个贴身随从,及文贵等首领。

    陈百威仍住在半山区别墅,和文贵商量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躲过这一关,等日本人离开香港,弟兄们随时可以招唤回来。”

    文贵点头表示赞同,说道:“问题是这一关能否顺利过去呢?”

    陈百威想了想:“彭昆肯定是要投靠日本人的,这样一来,他可能比战前更嚣张。”

    文贵叹道:“我担心的正是他,巴结权贵彭昆向来是有一套的,他一定能很快傍上日本人。”

    陈百威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时黄小妮从内房出来,准备去花园走走,路过小厅时问道:“阿威,瑞华有消息吗?”

    陈百威于是问文贵:“文军师,胡女士这几天离港了吗?”

    文贵摇头:“她难道没跟你联系?”

    陈百威点头:“杨慕琦投降之前,她说过戴笠准备把留在香港的一部分国民党要员营救回重庆去,杜月笙也是要营救的人员之一,说可以顺路把胡蝶夫妇带上。”

    “她答应没有?”

    “没有。”陈百威道,“胡女士和我说,到哪里都躲不了战祸,她已经疲倦了,一个艺人,估计日本人也不会把她怎样。”

    “那你打个电话试试,如果没走,肯定还住在轩尼诗道70号。”

    “我也这么想。”陈百威伸手欲抓桌上的电话,也就在这一刹那,电话铃响了。

    “谁找你?”文贵问道。

    陈百威向文贵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对着电话筒说:“瑞华我正要找你……怎么……哦,哦……知道了。好的。我明天过来。”

    陈百威放下电话,告诉文贵、黄小妮:“胡女士还在香港。她说彭昆已变节当了汉奸,刚才威协她,说要给她颜色瞧瞧。”

    文贵道:“彭昆果然投靠了日本人,也没想到如此神速。他的嗅觉简直比狗还灵。”

    黄小妮道:“阿威,怎不请她搬上山与我们一起住?”

    “她自己先提出来了,她有不少东西,要我们明天开一辆客货车去轩尼诗道。”“文军师,现在出门要良民证、车辆必须插膏药旗,你下去想想办法。”

    文贵点头答应。

    次日,陈百威亲自架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怀揣“良民证”,车头插了两面太阳旗从半山区下来。

    一路上到处是日本兵、太阳旗和满街的标语。几天不见,恍如隔世,天地已换了主人。

    车头的两面太阳旗在风中飘扬,像坟山上的招魂布,给人的感觉是死亡与阴森。

    客货车在轩尼诗道调头,来到70号门口停下。按响门铃,胡蝶来到阳台前向陈百威招手致意。

    陈百威带来十多名手下,胡蝶昨天说过,她行李很多,而且都很贵重,一样都不能丢失。

    装完了,竟有满满的一车,人都坐不下,只好另租人力车回半山区。

    陈百威让胡蝶夫妻坐在驾驶室,叹道:“难怪你们不愿离开香港,行李实在太多了。”

    “正是,”胡蝶说,“而且都不是一般的东西,大多数是我在欧洲应邀出席电影节时,各国元首和他们的夫人们送的,都是些金器、玉石、钻戒、华贵衣物等等。”

    陈百威启动了车子,心里有一种隐忧,说:“带着这么多贵重物品,兵荒马乱的,小心点为好。”

    轩尼诗道的车辆较沦陷前少了不小,在一拐弯处,陈百威从反光镜上看到有人在鬼鬼崇崇盯梢,其中有一个好像是彭昆的手下苏小枫。

    胡蝶说:“东西越多越好,在香港有你这样的朋友照顾,我一百个放心。”

    陈百威涌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觉,叹道:“现在不行罗,我都成光杆司令了。”

    “可是你的影响还在呀,日本人肯定会用你的。”

    “你以为被日本人利用是好事?”

    “……”胡蝶没有说话。

    “那是作孽。”陈百威道,“几十年的拼杀,总算有了今天,如果再变节当了汉奸,那真是生不如死了。”

    “倒也是,”胡蝶道,“再怎么样,民族节气还是要的。”

    客货车在文武庙附近上了“之”字路,通过反光镜,陈百武发现有一辆运输车还在跟踪他,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客货车进入别墅,陈百威吩咐留在家里的手下帮助胡蝶卸行李。

    “轻一点,轻一点。”胡蝶吩咐道,“都是些易损坏的贵重物品。”

    卸到一半,有一只漂亮的红皮箱滑了下来,胡蝶慌了,跑过去想扶住,但已经晚了,一箱金银珠宝散满一地,灿烂夺目,把众人看得呆了。

    恰在这时,一阵引擎声,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涌了进来。

    “哇,这么多宝物。”

    胡蝶下意识地回过头,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上山来的正是彭昆一伙。

    “怎么,胡女士不住大街要到山上来过神仙的日子?”彭昆阴阳怪气道,“东西还真不少嘛,当心有人心怀不轨,这年头人心难测,不要太相信人了。”

    胡蝶飞快地拾起珠宝,合上箱子,说:“你、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陈先生,放心,现在还轮不到找你。不过,总会有那一天的。”

    陈百威闻讯从厅内出来,见了彭昆施礼道:“彭绅士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彭昆一阵怪笑,说道:“什么,这也是寒舍?玉帝住的下殿琼楼也不会比这好,陈先生也太侈奢了吧?”

    陈百威意识到彭昆此来绝对不怀好意,忍住怒气道:“我没有闲功夫与你嚼舌头,有什么话请直说。”

    “好,爽快!”彭昆道,“是这么回事,大日本皇军宪兵部的李志廷看了前些时候的报纸,上面大刊特刊你要拍摄反对大日本帝国的电影。李志廷非常生气,说一定要把你抓起来杀了。是我念在过去的交情上,求他放你一马。”

    陈百威冷笑道:“是吗?那我得谢谢你的救命大恩了。”

    “不客气。”彭昆道,“不过你也真该谢我,经我一说,他不仅不杀你,反而还要任命你出任区政所所长,恭喜你了,这‘区长’整个港岛才有十二名,你就是其中之一。”

    陈百威心里一惊,没想到日本人果真会来这一套,冷冷道:“烦请彭绅士转告李先生,就说陈百威无能无德,难负众望,这差事还是给别人吧。”

    “陈先生,你也太客气了,李先生说了,要你写个简历,准备几张免冠照片,写一份效忠大日本帝国的保证书,过几天在香港各家报纸上刊登。那时候你就风光啦!哈哈。”

    这明显是逼人落水当汉奸,一旦报纸披露,今后等于是一个贴了牌照的汉奸,永生永世绑在民族的耻辱柱上……不,绝不能这样!

    陈百威一抱拳:“请彭绅士转告李先生,说此事重大,容我两日时间做考虑。”

    彭昆道:“好吧,我也不多说了,陈先生是明白人,自己应该清楚。本来我也是香港十二名所长之一。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不愿抛头露面,只好让贤,给了苏小枫,不过陈先生你不能找人代替,李宪长亲自点名,还说你的威望在香港华人中最大。好了,失陪。”

    彭昆离去,陈百威感到一阵心悸……

    “堂主,你这是怎么啦?”文贵上前扶住。

    陈百威摇头:“没什么。军师,我们进内厅休息一会。”

    文贵会意,俩人进了内厅,掩了门。陈百威这才把彭昆的话说了一遍。

    文贵大惊,说道:“这事如何是好?战后你不是成了名牌汉奸了?”

    陈百威叹道:“是呀,就算我不要脸,我的后代背了一个卖国贼的名声如何做人?不答应么,听彭昆的口气是绝对不行的,我找你正是要想个妥善的办法。”

    文贵想了想,瞅瞅四处无人,小声道:“堂主,现在已经没有妙法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陈百威点头:“我正是这么想。”

    “不过这事必须保密,而且也不能拖太久,最好是今晚行动。”

    陈百威道:“好,就今晚。”

    “瑞华要不要告诉?”

    “当然要告诉她,”陈百威道,“总不能让她蒙在鼓里。”

    陈百威起身吩咐道:“文军师,你负责把瑞华的东西装上车,就说胡女士嫌这里也不安全,我这就去和她讲清楚。”

    胡蝶夫妇此时正在客房里长吁短叹,没想到彭昆跟到这里来了,面对前程,一筹莫展。

    “若不是这大堆东西,我们随便都可以躲开。”潘有声口气中带有几分埋怨。

    胡蝶不满道:“照你的意思东西扔掉算了?”

    恰好陈百威赶到,两位停止拌嘴,忙着让坐。

    “有声、瑞华,”陈百威落坐,“刚才你们都见了,做汉奸我是宁死也不干的。”

    胡蝶道:“阿威,你别说了,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我知道这里是住不下去的。正与有声商量马上走呢。”

    “你若这般说,我陈百威就枉长了一付男儿身。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丢下你,我刚才已跟军师说好了,准备今晚离开,想来征求你俩的意见。”

    “今晚?你有去的地方?”胡蝶问道。

    陈百威点头:“地方多的是,我马上准备两条快艇,只要你俩同意,我们一起离开香港去泰国清迈避避,那里有我的基地。”

    胡蝶喜道:“清迈?那是个好地方。”转对潘有声,“那地方的风情在东南亚是别具一格的,一般人家都在大象上过日子。”

    潘有声见陈百威并没有抛弃他们的意思,放心了,点头道:“那就麻烦阿威了。”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瑞华,我已经安排了,你的行李仍装上车,一起运往清迈。”

    胡蝶愁云顿消,冲陈百威一笑,一切感激尽在不言中。

    吃罢中午饭,陈百威已调好两艘快艇泊在上环码头附近,专等天一擦黑,立即装船启程,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傍晚时分,客货车率先离开别墅,这样做为的是不惹人注意,到了深夜十点钟,陈百威、胡蝶一行装成出席晚宴,从山上乘雪佛莱下来。

    在“之”路半中间,突然出现了路障,陈百威开亮大灯,发现几块上百斤重的大石横在路中央。保镖下车清理,恰在此时,对面一盏大灯亮起……同时传来彭昆尖细的怪笑声。

    “怎么,陈绅士不当……所长了?准备去哪里?”

    陈百威怒道:“姓彭的你不要胡来,让开道,我要赴宴会!”

    “宴会?”彭昆道,“你的宴会还是稍后吧,大日本帝国香岛宪兵部的李大人请你赴晚宴。”

    陈百威明白这是彭昆早就策划好的圈套,心里还没想出对策来,一位中年日本人已走了过来,手中握着一支长电筒在陈百威脸上照了一遍,问道:“你就是陈百威?”

    陈百威避开强烈的光柱,答道:“正是在下。”

    “很好,”日本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我叫李志廷,宪兵部的负责人,有事正想找你商量。”

    陈百威下意认地瞟了一眼后座,见胡蝶已趴了下去,放下心来,说道:“是要我出任区政所所长吗?”

    “你猜得很对,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是已经跟彭先生说好了?”

    李志廷拉下脸:“陈先生,我给你面子,你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大日本皇军办事从来不讲条件,干就干,不干拉倒。”

    陈百威道:“我无德无能,难承众望,不能出任要职。”

    “八格耶鲁!”李志廷骂着,跳下车,说了几句日本话,立即上来几名宪兵把陈百威拖了下去。

    日本宪兵的刺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黄小妮在车上失声叫道:“阿威——”

    宪兵听到女人声音,色迷迷地过去想拉黄小妮。陈百威见状,喝道:“谁敢乱来我宰了他!”

    两名宪兵被陈百威慑服了,不安地望着李志廷。

    李志廷在前后的两重车灯照耀下表情冷峻,挥挥手,令两名宪兵退下,干咳一声走过来:“陈先生,大日本皇军对你够客气的了,看在你还有点威望份上,希望你珍惜自己及家人的前途。”

    陈百威在这种场所只能忍耐,李志廷以为他动了心,继续道:“在我们没有来到之前,你积极鼓吹抗日,与我们作对,而且有根有据,按理早该枪毙。但我没有这样做,而且给你官当,就大局而言,说明我们大日本帝国慈悲为怀,心胸宽广;对个人来说,是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仍然执迷不悟,就休要怪我无情!”

    李志廷已经把他的用意说得再明白没有了,陈百威曾经是积极主张抗日的急先锋,现在李志廷有意让这位急先锋成为登报公开支持日本的汉奸,其效果是不得而知的,如此险恶的用心只有彭昆和李志廷才想得出来……想着这些,陈百威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脑海一片空白、茫然……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顶上只有一盏5瓦的电灯泡,日本人仿佛有意制造这种恐怖气氛。

    陈百威揉了揉两边太阳穴,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了,心里惦念着黄小妮、胡蝶,甚至连身边还有人都未曾注意到。

    传来几声咳嗽,声音非常熟悉。

    陈百威以为听错了,定睛一看,才知道没有错,失声叫道:“莫堂主,你怎么也在这里?”

    莫启青同时也发现了陈百威,俩人搂抱在一起,仿佛过去的恩怨根本不曾发生。

    “真没想到,”莫启青道,“我以为你早就离开香港去泰国了。”

    “本来是有这想法的,因担心手下群龙无首,给香港战前造成难以想像的灾难,所以留了下来,现在日本人又要我出任区政所所长。”

    陈百威把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问道:“莫堂主,你的情况如何?”

    莫启青苦笑道:“彼此彼此,大同小异,日本人打九龙的那两天,我的手下跑了不少。应了那句古话‘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时候恰逢彭昆在九龙发动抢劫,我们也趁机捞了一把。”

    陈百威摇头叹道:“造孽呢,自己人残害自己人。”

    莫启青红脸道:“我也是无奈,手下人一定要这么干,身不由已了。不过我坚持不伤人、不劫色,没想到12日那天在自己的地盘上遇上彭昆,他见我人少势单,一时起了歹念,想一举灭了我,好在老天有眼,逃了出来。本以为从此没事了,没料到彭昆又想出更毒的招数——向李志廷提议要我当区政所所长,在报纸上刊登照片、写公开信效忠日本人……这不是明着当汉奸么?我可不想像秦桧那样落得个遗臭万年的骂名。”

    陈百威叹道:“看来我们两个是同病相怜,都遭奸人陷害了。”

    莫启青道:“他自己狡猾,用身边的苏小枫做替身,一旦光复,他又可以摇身变成民族英雄。陈堂主,你说社会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这不奇怪,”陈百威道,“而且每个朝代都有这种人,他们的一生总比堂堂正正的人过得好。”

    莫启青仰起头:“苍天,你怎么没长眼睛啊!”

    “苍天本来就是没有知觉的,咒他也没有用。”

    俩人说着时,铁门开了,一道强光从外面射进来,使两位的眼睛一时难以适从。

    陈百威这才知道已经是第二天了,又开始惦念两位女人。

    “喂,想通了没有?”

    进来的仍是彭昆,后面跟着两名日本宪兵,刺刀亮闪闪寒光逼人。

    莫启青咬牙切齿,不予理睬。

    彭昆仿佛发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仰头大笑,得意地指着莫启青、陈百威道:“你们、还有我,多少年来,一直三足鼎立,并肩江湖,其间不知有过多少厮杀和争斗,始终谁也吃不了谁,没想到一夜之间,你们两个成了阶下囚,生与死都掌握在我的手里!”

    陈百威怒道:“士可杀、不可侮,要杀就杀,没必要抖这份威风!”

    “杀?哈哈,”彭昆冷笑道,“没这么便宜,现在我还不想要你们死,要逼你们公开在报纸上承认自己是汉奸,哈哈哈!”

    “你别做梦了!”陈百威道,“我宁死也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双方还在争执,铁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很不高兴地说道:“彭先生,我要你劝说他们,你在这里干吗?”

    说话的是李志廷,彭昆立即把得意的神色换成奴颜,说道:“是,我正在执行李大人的命令。陈百威、莫启青,你们两个听着,李大人最后给你们机会,再不识抬举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

    李志廷焦燥不安地看了看腕表,宣布道:“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再不服从立即枪毙!”

    陈百威此时已抱定一死的决心,说:“李先生,不必等五分钟了,我愿意立即就死!”

    李志廷气得破口大骂,下令手下将陈、莫人带出牢房,押往刑场枪决。

    外面的阳光灿烂,几天前香港岛上降了一场暴雨,雨过后天空变得明朗起来。

    陈百威眯着眼,这时一辆车停在身前,车上还有不少犯人,看样子也是抓去刑场枪毙的。

    陈百威上了车,手被铐住,车上都是抗日嫌疑犯,一个个经过严刑拷打。刑场在上环渡轮码头靠近西营盘的一片空地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莫启青刚来香港,正是在此地与彭昆发生激战,那一次若不是怕误伤向科武,彭昆早成孤魂野鬼了,那么也就不会有今天……

    海浪被北风卷起,一次一次地拍击着海边的礁石,维多利亚港上的大小船只上,悬挂的膏药旗在风中翻卷。

    陈百威、莫启青夹在犯人里被推下车,一字儿排在空地上。

    陈百威,莫启青排在正中央,脚下是一滩滩血迹,一股人血的腥味扑鼻而来,很显然,这里不久前才杀过人。

    李志廷用日本话喊叫,一队宪兵托起带刺刀的步枪瞄准。阳光下刺刀扎眼,陈百威一阵晕眩,枪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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