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五分钟内你都看到了什么？”罗肃问道。

    “看到的人有好几拨，都是单独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的，还有两个男的陪伴她。报春鸟是不是女同志？”

    罗肃突然脸色大变：“莫非报春鸟同志已经被看管起来了？”

    三辆汽车载着大队宪兵不声不响开到放生街，并迅速包围了云霓绸庄，等待张醉发号施令。

    张醉的小车很快停在了大门口，他刚走下车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白天绸庄理应开门营业，为何要大门紧闭呢？这太不合常情了，而且也没看到“停业盘仓”字样的牌子。

    他让宪兵敲了一阵门，见里面毫无反应，就下令把门撞开。

    门面并不杂乱，各种绸缎及顾客定做的旗袍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有后院的两间房子有人为翻动过的迹象——电台、重要文件被拿走，只剩下些《春声报》之类的东西，除了几个废旧的电瓶之外，再没有有价值的东西。

    张醉站在房间里发呆。稍后，李如有跑来报告：“他们才跑不久，从后院跑的，那里有一架梯子。”

    “出发前我说过重点是提防后院的围墙，你是怎么安排的？”张醉的脸在光线很弱的小屋里显得更加阴森。

    “是照你说的去做了，后墙的宪兵比前面的早到几分钟，但还是晚了。组长，我敢肯定，共产党事先得到了情报！”李如有望着张醉的脸说。

    张醉呆立无语，这时楚立言跑了进来，说：“共产党又跑了，这、这……”

    张醉瞪了楚立言一眼。这时楚香雪也跟了进来。

    “共产党跑了，跑得相当从容，连电台、文件都带走了，很显然是事先得到了情报。组长，这事怎么办？”楚香雪问道。

    “丁一卒留下来调查，其余人都跟我回去！”张醉挥了挥手。

    ……

    楚立言、楚香雪、张醉、李如有在值班室，沉默片刻，张醉终于开了口：“苏子童来到这里的时间是8点50分，我们包围云霓绸庄的时间是9点20分，中间一共只有30分钟的时间，消息很快就传到共产党那里去了，诸位想一想，如果没有共产党的内线，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吗？”

    “当然不可能，可是，谁是内线呢？”楚立言痛苦地抱着头。

    “谁是内线他肯定不会自己站出来承认，当然要靠我们去找，”张醉扫视众人，最后把目光定在李如有脸上，“你马上去警卫室把登记簿拿来，先查一查从8点50分到9点20分都有些什么人外出。”

    李如有很快就从大门口拿回了登记簿，他向张醉汇报说：“从8点50分到9点20分，宪兵团内部没有人单独外出，只有九人去了大门外的便利店，其中包括李曼娥和她的两位看守。”

    “李曼娥又外出了？这是谁允许的？”张醉的眼睛射出寒光，“把这两个人叫来！”

    李如有放下登记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张醉刚刚把登记簿上的名单看完，李曼娥的两名看守小赵、小叶就已经怯怯地站在眼前。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违规放人外出！”楚立言脸上的肌肉搐动着，拍着桌子说。

    “是李曼娥非要出去，还说如果出了问题由团长你负责。”胆子稍大的小赵说，“我们不肯，她又是哭又是闹的。”

    “放屁，简直是岂有此理！”楚立言骂道。

    “楚团长，请稍安勿躁，先让他们说完，”张醉面向小赵，“不要紧张，我们现在是调查问题，不是追究责任，慢慢讲，李曼娥当时外出是什么情景？详细点儿说。”

    “是这样的，那时候不知李曼娥和仇雪海生了什么矛盾，又哭又闹的，非要见团长不可，团长来了，才知道李曼娥怀疑仇雪海是张组长派去哄诱她的，要团长把仇雪海撵走。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找楚团长，说是有紧急任务，要去抓共产党——”

    “慢着。”张醉叫停小赵，“当时有没有人提到去什么地方抓共产党？是谁说的？”

    “有。”小赵顿了顿，“团长问去什么地方抓共产党，那个人说是放生街的什么绸庄。”

    “李曼娥离开房间是几点几分？”张醉追问道。

    “我没有表，不知道是几点几分，只记得是团长走了没多久，那时候操场上正在集合，闹哄哄的，还有三辆汽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于是李曼娥就喊要外出买东西，问她买什么东西，她说是女人的隐私。”小赵说。

    “小李，楚团长来到值班室是什么时间？”张醉问道。

    “8点55。”李如有回答说，“汽车开出车库和部队集合的时间是8点56分，出发的时间是9点过5分。”

    张醉点点头，说：“那就是说李曼娥离开房间的时间是9点正，从禁闭室到便利店也需要5分钟……”

    “不是的，我们出来的时候走得比较急，比平常快了很多。”一直不吭声的小叶补充说。

    “那是为什么？”张醉皱了皱眉头。

    “李曼娥她要走这么快，我以为她是怕碰上你们，结果我们回到禁闭室你们的车才开出大门。”小叶说。

    “就算你们用了3分钟时间到了便利店吧，那么从8点59分到9点5分，中间一共是6分钟，这6分钟也可以发生很多故事啊！”张醉把目光投向李如有，“把便利店的叶老头请来，要客气些。”

    李如有走后，小赵不安地看着张醉，说：“组长，我们还有什么事吗？”

    “噢，你们没事，回去干原来的工作，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

    楚立言目送着小赵、小叶走出门，然后收回目光，心情沉重地说：“张组长，我还是不敢相信曼娥她……”

    “没什么，我早说过对事不对人，如果哪一天查到了我张醉头上，‘不敢相信’这四个字也一样没有分量。老楚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同样的道理，忠和爱也难两全，这类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张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当然，我很希望曼娥她没有什么问题。”

    楚立言此刻的心情很难平静，在这一系列的“巧合”中，他的信任底线已经快到极限。

    李如有领着叶老爹来了，张醉连忙让座，楚香雪忙着倒茶。

    “老人家，不好意思，财务室给你的货款没让你吃亏吧？”

    “没亏没亏，张组长太客气了。”叶老爹在张醉对面坐下。

    “总的来说你还是亏了。这么大年纪让你吃了那么多苦，我也有老父，于心不安啊，可是这是国家大事——”

    “我知道，我知道，天下大事，莫过于国家大事，小老百姓应该理解和支持。”叶老爹说。

    “你老人家真是太了不起了，有你这样识大体的百姓，真是国之大幸啊！”

    “你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有国家，哪有小家？对吧？”叶老爹“嘿嘿”笑了两声，把话引入正题，“张先生今天要老朽来……”

    “没什么大事情，”张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是部队上的一点儿小事，今天上午有些人去贵店买东西，我想了解一下从上午8点50分到9点20分这半个小时中，除了部队上的一些人，还有什么外人去到你的店里？”

    “敝店生意都是宪兵团的老总们在照顾，很少有外人。”叶老爹说。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人去过你店里——特别是那些行止异常的？”张醉提示说。

    叶爹搔了半天首，总算记起来了，说：“有这么一个人挺古怪的。他先是买了一盒洋火，过了一段时间又来换，说是没有装满，少了根数老婆会骂他。我从没听说过买洋火还数根数的。”

    “这个人长得怎样，是干什么的？”

    “长得怎样我说不上，年纪大了记性就差。至于干什么的嘛？他背着个鱼篓，应该是个鱼贩吧。对了，后面还有奇怪的，他先是走路，后来就上了一辆黄包车——这年头谁见过小鱼贩坐车的？”

    “他上黄包车是什么时间？”张醉追问。

    “我没有表，也不知道时间。只记得那个时候你们大门口开出了三辆大车，一辆小车。”

    张醉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问道：“那黄包车车夫你认识吗？”

    “认得，是我的街坊，经常在这一带接客的。”

    “他叫什么名字？”张醉感觉到自己的心快跳出喉咙了。

    “他叫，叫屈天武。”叶老爹终于记了起来。

    “叶老爹，谢谢你啊，让你耽误了这么久的生意，真是不好意思。”张醉站起身来送客。

    叶老爹走后，张醉对李如有说：“把屈天武找来，找不到你就不要回来见我！”

    和合街蒋记杂货店的铺门紧关，外面竖着一块木牌：本店盘点，暂停营业。

    店内地下室里，罗肃、钟化来、姜方祥正在整理电台、文件，打扫卫生。忙碌了好一阵终于忙完，三个人坐下来休息。

    这里是江南市地下党的一个预备联络站，三个人离开云霓绸庄后，从今天开始，就要在这里开展工作。

    “小马同志还没有回来，他会不会有危险？”钟化来担心地说。

    “他去电话局打电话报信，可见当时情况之紧急。就怕他的后面有特务跟踪。”姜方祥说。

    “小马一直负责联络工作，很少抛头露面，如果不是叛徒出卖，一般不会有危险，遇上一些小麻烦他会处理的。所以我最担心的还是报春鸟同志。”罗肃一脸担心地说。

    “是的，比较起来还是报春鸟同志的工作最危险，也最重要。”钟化来深有感触地说。

    外面传来两声一组的敲门声，三人屏声静听，声音由二声一组变成了三声一组。

    “是小马回来了，方祥，你去开门。”罗肃说。

    不一会儿，姜方祥果然领着小马来到了地下室。钟化来为他倒了一杯茶，说：“辛苦你了，小马。”

    “你们才最辛苦呢，”小马一仰脖子喝干一杯，自己又倒了一杯，“这次幸亏报春鸟同志的情报及时，再晚几分钟你们这个时候可能就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宪兵团里了。”

    “你见到报春鸟同志了吗？”钟化来问。

    “我不认识他，接过几次头，他都是乔装，我也不愿认识他，这样对他最安全。”小马说。

    “这是对的，我们只认暗号不认人。”罗肃说。

    “不过。我一共去了便利店两次，第一次没有情报，第二次才有情报，这段时间不到15分钟，我想报春鸟同志就是在这15分钟的时间里把情报送到那里的。”

    “这15分钟内你都看到了什么？”罗肃问道。

    “看到的人有好几拨，都是单独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的，还有两个男的陪伴她。报春鸟是不是女同志？”

    罗肃突然脸色大变：“莫非报春鸟同志已经被看管起来了？”

    车夫屈天武坐在张醉的对面，楚立言、楚香雪、李如有全神贯注倾听他们的说话。

    “再仔细想想，当时是什么情景。”张醉耐心地启发屈天武。

    “我就觉得奇怪，一个卖泥鳅、鳝鱼的人还坐黄包车，他说是父亲病危，等钱抓药，我觉得还有点儿说得过去，后来就有点儿怪了，宪兵团开出三大一小四辆车，他好像遇上催命鬼似的，马上改变主意说不去放生街了，要去最近的电话局。”

    “他找了什么理由？”张醉的心提到了喉咙上。

    “他说他突然有种预感，怕父亲出意外，要打电话回去问问。”

    “一个鱼贩家里哪来的电话？”张醉冷笑一声问道。

    “是呀，我也这么问他，他说是他老婆东家的电话，他们只隔了几间铺子。”

    “他妈的，还真能编！”张醉骂了一句，想了想又问道，“再回忆一下你在宪兵团门口等客的时间，这个鱼贩在干什么？”

    “在那里走来走去，像是等人买他的鱼。我就奇怪，菜市场就在不远处，他去那里等干啥？”

    “当时有两个男兵带着一个女人去便利店买东西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那个女的不很年轻。”屈天武说。

    这时的楚立言已经面临崩溃，牙齿开始打颤，双目怒视着说得起劲的屈天武。

    “那个女的离开后，鱼贩去了便利店吗？”张醉继续问。

    “去了，那女的刚走他就去了，一只手放在柜台下，他一离开柜台，就像被鬼捉了似的拼命向我跑来，而且在车上我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他在看一张小纸条。”

    “什么小纸条？”张醉追问。

    “有字的小纸条。”

    “你，你放屁！”楚立言终于崩溃了，用手直指屈天武的额头，样子十分愤怒。

    “这、这……”不知所措的屈天武不知说错了什么。

    张醉也终于忍无可忍，抽出枪顶着楚立言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姓楚的你终于沉不住气了！！”

    楚立言额上的冷汗直冒，牙齿打着颤，却一动不敢动……

    张醉用右手食指打开手枪保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楚香雪挺身而出，推开楚立言，用自己的胸脯挡住枪口，说：“张组长，现在还远没到下结论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共产党，你要打就先打死我，也等于少了一个怀疑对象。”

    张醉慢慢冷静下来，他收回枪，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你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楚香雪对屈天武说。

    惊魂未定的屈天武如获大赦，胆战心惊地溜到门口，然后没命似的狂奔，生怕有人再把他叫回去。

    “楚团长，坐吧。”张醉终于先开了口。

    “谢谢。”楚立言一屁股坐下。

    “现在需要的不是吵架，而是冷静，”楚香雪说，“有很多的疑点暂时还不能断定，需要进一步证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门外的便利店是共产党与内线联络的地方！”

    “楚秘书说得对，我甚至怀疑那个姓叶的老头就是共产党的人！”李如有说。

    “叶老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应该不会是地下党。”楚立言说。

    “不是共产党，他最起码也是被共产党利用的人。”李如有望着张醉说，“组长，我看应把姓叶的老头抓起来！”

    “不能抓他，”张醉沉思片刻说，“可以把这个便利店监视起来！”

    乔装的小马在宪兵团门外转悠，他发现便利店的叶老头正昏昏欲睡，于是走近轻咳一声……

    叶老爹惊醒了，打量着小马，问道：“买东西吗？”

    “要一包骆驼牌香烟。”小马从长衫里拿出一块大洋。

    叶老爹交了烟找了零钱，又盯着小马看了半晌，说：“我觉得你挺面熟的，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种情况多着呢，这叫人相似货相同。”小马说着话，下面的手在柜壁处摸，没摸着什么东西。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宪兵团的。”

    “老人家，您怎么看得出来？”

    “宪兵团的人我都熟，你不是。”叶老爹四处望望，见没有人，小声说，“年轻人，这地方你以后少来为好。”

    “为什么？”小马有点急于想知道下文。

    “这里是块是非之地，里面住了个比魔鬼还可怕的恶人，这两天查得特别紧。连里面的出来买包烟都要一个个盘查，外人就更不用说了。抓进去的话，就算没什么事也得关个十天半个月的。”

    “里面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昨天这里来了个卖鳅鱼的，如今他们正在四处追查他呢。啊呀，我想起来了，你长得可真像昨天那个卖鳅鱼的！”叶老爹说着话突然脸色大变，压低声音说：“快走，他们来了！”

    小马慢慢转过身，果然看到有一个穿便衣的人走出大门，正向这边走来。他心里一惊，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开。

    便衣人去了便利店跟叶老爹说了句什么，突然掏出枪冲着小马喊：“站住，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