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上午,市文物管理局的严冬生局长来局里汇报,东江寺的修复方案已经做出来了,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对偏殿、山门等进行翻修,尤其是偏殿,有的地方还要推倒了重新修建。图纸由建筑设计院的专业人员在征求了广大佛教界人士的基础上完成,东方长青看了一下效果图,颇有古刹大寺的气象。严冬生说:“东方局长,工程队就要进场了,我们想请您这个工程指挥长和我们一起去东江寺一趟,做一些指导。”
东方长青笑笑,文物局和版权局一样,在市一级是文化局的下属局,在省一级却各有各的顶头上司。严冬生是个能办事的人,这次修复东江寺,严冬生很主动,向省里要了一些钱,加上市财政拨的资金,资金总数达到了三百多万。东江寺的修复工程指挥部就成立了,项目太小,市级领导没有兴趣,东方长青就挂名指挥长,具体还是由文物局实施。好玩的是,项目是文化局争来的,资金到了手,市宗教局却站了出来,想要把工程抢过去。市里江水长和林学敏的态度也很暧昧,把东方长青请了去和宗教局梁正辉协商,东方长青把严冬生也带了去。协商时,东方长青也不客气,说:“如果宗教局有文物保护的权限和专业水平,这个工程我们不抢,宗教局去弄吧,只是,如果是宗教局去弄,得报省文物管理部门批准,否则是不能动工的。”见东方长青硬气,严冬生也硬了起来,说:“领导们议事,按说我是插不上嘴的,但事情涉及文物保护单位,我不得不说。这个项目是文物保护项目,不是什么宗教项目,梁局长您就不要争了,就是让您去弄,没有文物保护部门的签字,工程就是结束了也验收不了。”梁正辉这才不再争论。从这件事上,东方长青对严冬生的印象特别好,说:“严局长,你顶得好,我们费尽了力扒拉的项目,不能让别人就这么抢走了。”严冬生说:“局长,这是你来了,如果放在以前,这项目肯定争不过来。卫昌贞因为自己是文化局局长,就觉得自己比别的局长软,见到别的局长就像是见了市长似的。”东方长青就笑,严冬生说的是事实,局与局虽然是平级,确实也是分个三六九等的。比如公安局、城建局、财政局、交通局这些大局,平常在别的小局和穷局前面就有些耀武扬威的味儿,如果局长没有一点底气,下面就更软了,不过,就是再包也不至于在宗教局面前啊,宗教局比文化局更小更穷,也更边缘化,梁正辉之所以敢来插一手,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管宗教的,而东江寺是缁煦市最大的宗教场所罢了。江水长和林学敏对文物和宗教不太了解,让他一说,就迷惑起来了。
当下,东方长青说:“冬生,工程队定下来了?”严冬生说:“还没有定,今天去的都是工程队的负责人,到现场看后再说。”东方长青一笑,说:“工程还是要招标为好,公平公正公开,卫昌贞的殷鉴不远,这么一个小工程,我们不能让别人说了闲话。”严冬生笑笑,说:“局长您说得对,我们今天去主要是那些工程老板想要目测一下工程量,同时工程队还要学习一下佛教建筑的知识,回来后我们就公开招标。”
两个人说着话,从办公室里出来,东方长青打电话给苏易元,说自己和文物局的领导去东江寺了,家里的事请苏易元和几个领导辛苦一下。苏易元说:“放心去吧,局座,家里有什么事我们随时联系您。”东方长青这才和严冬生下了楼,文物局的那台长丰猎豹已经停在楼下了。东方长青说:“今天去东江寺,路况不错,你的猎豹就不开了吧,那可是个油老虎,还是坐我的车去。”严冬生就交代司机把车开回去了,自己上了东方长青的奥迪,东方长青问:“你说的那些工程队老板呢?”严冬生说:“我们约好了在东江寺会齐的。”东方长青说:“这样最好,撇脱。”
车到东江寺,智慧和尚迎了出来,合十道:“东方局长,有失远迎了。”东方长青连忙双手合十,恭谨道:“大师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客气。”
智慧笑笑,又向严冬生问了好,然后把两人迎向偏殿自己的房间里,有小沙弥进来泡了清茶,智慧说:“想来东方局长这向公务繁忙,几个月不到小寺了,让和尚挂念得很。”东方长青说:“俗务繁杂,长青也是身不由己。想必大师已经知道了,东江寺修复项目上面已经批下来了,资金也会逐步到位,今天就是为此而来的。”智慧大师慈颜一笑,说:“这个和尚已经知道了,东方局长和严局长做了这个善事,功德无量。”
严冬生听他二人说着客套,心里却记挂着工作,忍不住说:“局长,您和大师在这里谈吧,我出去看一下那些老板来了没有,也请大师派一个人给我们引路和介绍一下,以便大家心里有谱。”智慧和尚听了,就叫来一个小沙弥,由他领着严冬生去了。
智慧指派完毕,然后面对东方长青坐了下来,注目片刻,说:“东方局长,我看你眉目间含有隐忧,今天来此,是有什么事要和老僧谈谈吧?”东方长青听了,不禁惊叹,心想这智慧大师果然不同凡响,也不掩饰,说:“大师看得不错,长青正是有事要咨询,求大师指出一条明路来。”说着,就把省里关于文化、广播合并的事告诉了智慧大师,又把王小毛扣下文件的事说了。最后道:“不是长青官迷心窍,一定要争这个文广局长,但长青既入这名利场中,却不能于官场进退完全无意。自思我资历浅薄,又无依靠,仓促之间不免进退失据,还请大师不要笑我权欲太重,体谅我一颗凡俗之心。”
智慧听了,略作思索,说:“在佛言佛,在道言道,在官当然就言官,此乃正道,和尚岂有耻笑之理?在我看来,此一番变故,不过有惊无险,不必忧虑。佛说要平常心,这平常心三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事关自己,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平常心。东方局长极具慧根,应该能够做到。”
东方长青听了,心里不由得就宽慰了一些。这些年来和智慧大师的交往,他对这个白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颇有一些崇拜的感觉。当下,两个人就文化广播合并的事做了一些讨论,东方长青说:“大师,官场纷争通常来说是花样百出,阴谋诡计,不啻战场。长青虽心甚不齿,但为了自保,也不能免俗,这是不是违背了佛的宗旨?”智慧见问,拈须而笑,平和地说:“要说纷争,岂止是俗界有之,佛界也未尝无之。再说了,东方局长原非我佛门弟子,却是不必用佛教来自缚手足的。”
东方长青不觉心胸洞开,起身谢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长青受益匪浅。”
智慧只是一笑,又说:“佛教最讲究因果二字,这其实不是宿命,乃是哲学。官场纷争,固然要动些诡计,只是不宜过分。须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东方长青合掌领教了。
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一些佛经比较,东方长青把自己读《金刚经》和《坛经》的心得同智慧大师交流了一下,智慧颇觉得诧异,看着东方长青的目光竟然就有了一种惊奇了。正谈着,严冬生走了进来,说:“局长,工程队的老板们都来了,现在正在目测工程量,等下我想请您去说说话,只是不知道安排在哪儿好,寺庙里只怕没有个空地方。”东方长青一笑,说:“找个空旷一点的坪场大家席地而坐也就行了。你说的这事,确实给我提了个醒。”说着,含笑转向智慧大师,说:“大师,马上就要在宝刹大兴土木了,恐怕要影响寺庙的清净。”
大师含笑说:“修缮寺庙,是大德之事,不妨不妨。”东方长青又说:“工程一旦开工,恐怕还要请大师在偏殿或者其他地方找一间房子作为工程指挥部的办公场所,以便随时督监工程,不知是否方便?”智慧大师也笑着允诺了。
当下,东方长青和严冬生两人走出去会见工程老板们,走到偏殿后的一个草坪上,老板们都已经到了,在草地上或坐或躺,见东方长青二人过来,大家连忙坐好,严冬生把大家一一介绍了,来的二十多人都是缁煦市近些年在房地产工程中发展起来的工程队,其中也有原来文化局开发建设的包工头韩仁金。东方长青见了,不觉内心叹息,这韩仁金为承包文化局的工程,给卫昌贞打了十一万元的红包,给了两套房子,也把卫昌贞送进了局子,判了八年有期,作为行贿方的韩仁金居然汗毛都没有伤及,在局子里蹲了几天就出来了,现在又堂而皇之地来竞标,连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
寒暄毕,东方长青在一个稍凸出的地方坐了下来,严冬生说:“工程量大家都目测了,欢迎大家来报名参加竞标。下面,我们请市文化局长、东江寺修复工程指挥部指挥长东方长青同志给大家讲话,做指示。”
大家就鼓起掌来。东方长青感觉有些滑稽,这些工程老板竟然也把场合弄得像官场开会一样,又是指示又是鼓掌,可见这社会还是把官场看成是正统的,无论有多少钱,如果没有官场背景,总觉得还是离正统有一点距离。
东方长青看了大家一眼,说:“指示谈不上,欢迎大家参与竞标,东江寺是我们缁煦市著名的文物保护单位,也是著名的宗教场所,这次修复,是省里市里支持的结果,效果图大家都看了,今天又到实地来目测,心里应该都是有谱的。”接着,他对参与竞标的工程队提了一些要求,会就散了。
散会后,东方长青本来还想和智慧大师再聊一会儿的,但新的办公室主任童世杰打来电话,说:“东方局长,刚才接到市委组织部的电话,下午市委组织部要来局里对局班子开展民意测评,估计和文广局的新班子有关系。”东方长青心里一紧,心想这一次还真算是雷厉风行了,文件下来没多久,组织部门就开始行动了。
严冬生见东方长青脸色凝重,就说:“局长,什么事?”东方长青说:“刚才童世杰打电话来,说是下午市委组织部来局里搞班子的*测评,我们还是回去吧。”严冬生就笑,说:“组织部就是爱折腾,没事就下来弄什么*测评,弄得人心惶惶。”东方长青说:“怎么是没事,文化和广播要合并了,新成立的文广局班子组成,当然要开展一次*测评。”
严冬生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一会儿才说:“局长,这种关键的时候,您怎么不活动活动,还来看什么工程?”东方长青就笑,说:“是你叫我来的呀,再说,谁当新局的局长,组织上自有理论,有什么活动的?”严冬生说:“您还真有定力,不过,我还是要多一下嘴,如今这时代,必要的活动还是要有的,没听说过,又动又送,提拔使用,光动不送,原地不动,不动不送,降级使用?”东方长青大笑,说:“什么理论呀,你也把官场看得太黑暗了,其实,很多事,不像你说的那样的。”
严冬生还是坚持说:“局长,您也是老官场了,凡事却还是太天真。”
东方长青不再和他说这些,把话题引到一边,谈起了文物管理的事来,说:“冬生,你们文物仓库实在是太破烂了,这次修东江寺有个几百万,看能不能省一点来修修你的文物仓库?”严冬生说:“局长您别害我,挪用专项资金,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文物仓库破烂,我只晓得给领导打报告,领导不批钱,文物毁了,责任不在我。挪用资金,文物保全了,我可得进局子。”东方长青就笑,说:“看来你的账还是算得蛮清楚,这样吧,这事由我来操作,我说过,不是占用资金,是节省下来一笔资金。文化部门,要钱不容易,求人更难,与其去求爷爷告奶奶,不如在这个工程款里打主意。”
回到市里,东方长青先把严冬生送回文物局,然后开着车去了政协。政协主席向礼正趴在宽大的办公室桌上写毛笔字,自从来了政协后,向礼超脱得练起毛笔字来,几年时间,也练得有模有样了。见他进来,向礼笑着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下,东方长青却不坐,站着看向礼挥毫泼墨,见他写的是两句古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遂说:“向主席,一段时间不见,您老人家的字是越来越有神了,这‘一行白鹭上青天’,飘逸俊秀,很是脱俗。”向礼印了印章,自己得意地看了一会儿,才说:“写字也要有心情啊,心情平静豁达,字也就无拘无束,挥洒自如了。”
两个人在沙上坐下来,先是谈论了一会儿书法,向礼突然话锋一转,说:“东方,下午就要*测评了?”东方长青点了点头,说:“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主席,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有了困难还是要回娘家来,请您支持。”向礼沉吟了很久,说:“事情来得还是很突然啊,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你和钟正春相比,资历欠缺,难以匹敌呀。”
东方长青点了点头,说:“我也知道自己难以和钟局长争锋,但我对于文化体制改革,有一系列的想法,如果半途而废,心里又有不甘。”
向礼说:“我当然会给你讲话的,但我不是常委,只有建议权,管不管用,难说啊。你自己也要主动一点,就我看来,陈信之书记对你印象不错,你可以去找一找他,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江水长那里,你也要去,这几天就多跑一跑吧。”
东方长青心里就隐隐地有些失望,来的时候,他是希望听到向礼表点硬态的。但接下来,东方长青也就把失望的心放下来了,向礼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不是那些表空态的领导,向礼说自己的把握性不大,让他去找陈信之和江水长,其实就是对他的负责。
下午,组织部的干部处长张宣和和纪委的一个年轻人来到文化局办公室,东方长青带着文化局班子的所有成员隆重迎接。张宣和是一个态度严肃的中年人,从参加工作起就进了组织部,从科员干起,一直干到了组织处长。组织部是一个刻板的单位,到组织部久了,人的脸面就变得刻板起来,有些像墙上的规章制度。在办公室里,张宣和语气庄重地把来意说了,东方长青说:“既然是来考查我们班子的,我这个班长还是回避一下的好,等下就请苏局长和卫红局长主持吧,要见哪些人,由办公室通知。”张宣和板着脸说:“回避倒是没有必要,*测评,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不必那么死板。”东方长青就笑,说:“还是回避一下的好,不过,有件事我得先向您请示一下,今天中午的中餐,我们共进如何,没有违反规定吧?”
张宣和说:“要是以前,还真不敢吃,既然你这样说,我们从命就是。”东方长青笑着说:“行,我去安排,不然,我回避了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从局里出来,东方长青不自己开车,叫司机把自己送到神州大酒店后,让车子回去了。东方长青把事情交给苏易元,心里就有了底,苏易元办事的能力很强,不会出什么问题。果然,一会儿苏易元就打电话过来了,声音很小,显然是躲在一边打的。苏易元把通知哪些人参加测评做了汇报,东方长青把名单审了一遍,这些人都是可以掌控的,不会有什么事。于是说:“易元,这些事你就不用跟我汇报了,你做主就行了,免得别人说我们串通。”苏易元说:“您放心,局长,我们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包括老胡,他也会懂得这个道理的。”
测评结束后,苏易元、卫红和胡嵩陪同张宣和他们到了神州大酒店,东方长青已经把工作餐安排好了。大家喝了一点酒。东方长青知道,张宣和这样刻板的人,是什么话也问不出来的,于是干脆什么话也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