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除北京站外,我们还常巡逻在20路汽车的一趟线。天安门、前门、天桥、永定门……所谓的“乞丐王国”。那些年都是上访人群太多闹的,盲流都成一景了,里面污七八糟什么稀奇古怪都有,说起来话长。咱就说“小姐”吧。
那是1996年的1月25日晚上9点多,那天全市大清查。我和搭档小福子转到车站广场大钟底下,冬天的广场稀稀落落没多少旅客,对面栏杆下一个蹲着的小伙子看见我们时眼神有点儿“跑”,得!“瞄”死他,我俩靠了上去。
“从哪儿来?”
“新疆。”
“哪儿的人?”
“辽宁。”
“到新疆干嘛去了?”
“打工。”
“一月挣多少钱呀?”
“三百。”
“家里有什么人吗?”
“老婆孩子。”
“几点的火车?”
“22点21分的271次到辽宁。”
“证件有吗?”
小伙子急忙一弯腰从鞋里抠出了身份证:孙XX,66年生人,辽宁沈阳辽中县城郊乡卡南村人。
别看这个回合不到两分钟,但他已经输得死死的。先说位置,他背靠栏杆眼观四周,这符合恐惧心理。身份证藏鞋里也不正常,拿出来是急于摆脱。
最要命的是答话——从富裕地区到贫瘠地区打工,又不是什么高工资,逻辑推理起来再加上——有家!不合情里再紧一个扣!
不合情理也不能把人铐上不是?咱警察不是神仙,要拿证据说事。
还有一个小时开车,咱还不能把人往回带啊,折中一下,先到广场的治安岗亭让小福子看着。俺看身份证是真的,赶紧跑回所里用长途电话查证(那时候看真假身份证眼力没问题,打长途也有功力)。
哈。说到打长途的功力其实也没别的,无非是电话里跟人家接线妹妹多多说好话而已,千万别装,您一装人家一撂!你急?急死您活该!
沈阳地区114,再查城郊派出所电话。没五分钟接通了,听声音是位老者。刚报过去要查个卡南村的,那边声音明显高了八度。
“叫什么?!”
“孙XX!”
“扣住他!!!杀人犯!!!”
我抓起步话机喊小福子,刚一句把那小子铐上!再怎么叫没回音了……
这可把我急坏了!距离远知道有什么事再跑过去也来不及了,站在楼顶上望着岗亭方向转磨看啊!
后来才知道这时岗楼里发生的一幕。
我那一句“把他铐上!”这小子知道完蛋了。舍命一撞玻璃门粉碎!冲到了街上……
“小福子”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一个是因为他姓福,再者是他人小、年龄小、个头也小,说话举止都像个孩子,所以大家对他的统称就成了小福子。
关键时刻看人啊,我们同行可不是都不掉链子的,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不是没有,到时候也只能生闷气,捂盖子……
话说这孩子不含糊啊。蹿出来的是个彪悍的大汉,追上来是个孩子似的警察。用萨苏的笔写——蹿出个豹子,追上个狸猫。豹子在拼死一搏,以图活命。狸猫死死和豹子缠在一堆儿,说什么也把豹子焊死!!!
离岗亭不到十米,两人滚来滚去,周围联防的,看车的,买货的都上来伸援手。终于把那逃犯拧过双臂带上手铐。
小福子气喘过来拿步话机:
“放心吧!铐好啦!!!”
我这边心花怒放啊,在步话机里叫:“哈……干得漂亮!!!这小子杀了人的!!!”
小福子叫福今朝,现在西城分局。他要能看到这文章我得告诉他:当年那一扑真的牛X!!!到年底才给个嘉奖确实低点啊!
全所都听到又抓个杀人犯,都过来打听。政委还纳闷:五分钟前还看你们在屋里转悠,怎么来的杀人犯啊?
“哈……”点儿好,出门碰上的。
我们一起到三楼,远远望见邮通街口一群人簇拥着小福子和我们的“猎物”凯旋。
“豹子”变“赤脚大仙”了,跑把鞋跑没了,您这情况可属于活该,没人去给拣回来。这大冬天的,后来一直光脚回的东北……
弟兄们看的发愣——他们俩点儿邪啊!太邪!!!
接下来的问话不是太费劲,两个回合他就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恶行的全过程。
他杀了一个“小姐”。
这个故事与全中国男女的激情故事都差不到哪儿去,一个湖北姑娘千里迢迢到他的东北家乡来挣钱(据俺所知为名誉的原因,卖身妇女都是到完全陌生的地区)。我看过那姑娘的照片,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似乎来自乡下,显得有些健壮。他作为客人,维护人家生意。一来二去俩人产生了感情,姑娘深深地喜欢上了他……
说到这,我特意仔细端详了他一番:一米八多的个头,体格健硕。黑黑的脸,长得有点像谢霆锋,厚嘴唇,一副憨厚相。
姑娘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哪想到他心生毒计,声称要带姑娘私奔。姑娘收拾好东西跟他走了。
1995年6月的一个深夜,他把姑娘带到离他家不远的一处枯井边用刀刺死。估计那女孩子临死才明白这小子“憨厚”的外表下一点也不憨厚!
然后,他搜出五千元(该是姑娘所有的积蓄),把尸体扔到井里掩埋。
姑娘的姐姐半年来反复地追啊、找啊。他稳稳当当地答复:“不知道啊……”
直到1996年1月初,人们偶然在枯井里发现尸体,唯一的嫌疑人非他莫属。到家抓捕时,早已警觉的他翻墙逃跑,在黑龙江、新疆打工,想再回辽宁,在北京站转车,与我们相遇。
当时他觉得站里危险,想等进站放行人多时再往里走,先躲在外边黑影里。他没想到我们专往黑影里踅摸——您最放心的地儿是我们最注意的地儿啊。
大概过程交代完了。俺特地问他:“为什么要杀她?”
“她纠缠我。”
“那就够你杀她的理由?!”
这时他嘴角轻蔑地一撇。
“她那样的(指卖淫),我能要吗?”
他说完这话俺半天没言语,说实话觉得想数落他都不值,心里充满对他的厌恶和鄙视……
他还抱一线生的希望嘟囔:“都怨她缠我缠得太厉害。”
“那五千块钱怎么说?!”
他彻底无语。
看着他年轻健康的躯体,我愣愣地在想: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很快该走向刑场。
正可谓天作孽,尤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两天后,辽中县的刑警到了,一起来的还有那位接我电话的老民警。
看着从号里提出来趟着脚镣的他,老民警告诉我说:“他是孤儿,从小没少照顾他,连媳妇都是我帮他介绍的,帮他成的家。没想到小子作孽啊……”
其他刑警告诉我,抓捕的时候是老民警第一个冲进去的。后来也是他天天守在电话机前等消息,终于等到我们的电话。这次特地带老民警来,一是他熟悉案犯好做工作,再者为这个案子没少费心血,顺便也来首都逛逛,快退休了嘛……
说实话,每当遇到这样的民警,咱从内心觉得这才是我值得自豪的同行。
一直欣赏“惩恶扬善”,觉得这才是我们行为道德的准则。越到基层越能遇到些对着良心做事的普通人……
几天后,我送他们上车,看见这小子还“赤脚大仙”光俩大脚片子没穿鞋呢。我想防止逃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应该是人们不是没有同情心,而是更同情那个躺在枯井里的异乡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