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刘喜财天天领着拾粮,两个人就像一对犏牛,形影不离。水二爷再想接近刘喜财,就有点难。每每看见刘喜财手把手交拾粮种药,他的心就又疼又气,可没办法,纵是他有多大本事,也还不敢冲药师发脾气,只能忍着性子,跟在姓曹的药师后头。但刘药师跟拾粮亲近的样儿,时时扰乱着他的心,一趟药种下来,该学的没学下几样,该记下的,反倒忘了个干净!
副官仇家远的步子频频出现在姊妹河畔,这事引起三小姐水英英的注意。三小姐水英英本来打定主意不再理仇家远的,黑风谷那件事,还搁在她心里,怎么也忘不掉。穿着军装回来的仇家远到现在也对她没个解释,更让她心中不快。原来她还想,抽个时间问问他,黑风谷丢下她是怎么回事,半个多月没音没信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啥时成西安陆军长副官的?所有这些,在她心里都是谜,她有必要解开。后来见仇家远老是躲着她,脸上的笑没了,说话间的那份亲热劲没了,有时候,还故意跟她端个副官的架子,三小姐水英英的心就受不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在谁的眼里轻过薄过,一个平阳川的仇二公子,就敢对她冷眉冷眼,真让她气愤不过。
“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看谁狠过谁?”
三小姐水英英无意中听说仇家远跟疙瘩五私下有来往,忽然就多出一个心眼,她要在这事上给仇家远一点难堪。
这事说来也巧得很,那天她去找爹,想跟爹公开要些银两,去一趟平阳川。她想二姐了。要论姊妹间的亲热,三小姐英英跟二姐要比大姐亲一点,很多话她能跟二姐说,却没法跟大姐张口。大姐嫁到何家,好像性格也跟了何家,瘟不啦叽,说话做事总没个痛快劲,隔空儿,还要拿话教训一顿英英,英英不喜欢她那个古板劲,倒觉得跟二姐说话轻松。仇家远穿着军装回到水家,原想平阳川怎么也得来人,把事情往清楚里说一下,可等来等去,就是不见二姐的影。英英心里就有了气,也有了解不开的疙瘩,总觉这事有点别扭,或者说,这事藏着蹊跷。英英决计亲自去一趟平阳川,把仇家远身上的谜解开。
那天她刚到门口,就听爹跟老橛头说:“给我把那贼盯紧点,看他还有啥动静。”水英英心里一扑腾,还以为爹在说她。细一听,才知说的是仇副官。爹说:“我咋左瞅右瞅他不像个好人,你瞅瞅他那个样,整天游手好闲,哪像个跑来种药的。”管家老橛头接话道:“你还说哩,前儿个我看见他朝南岭去,跟了几步,你猜他咋说?他说再要是敢跟他,就提携我到西安城当探子长。哼,他以为我不知道探子长是做啥的?这种人,一看就贼眉鼠眼,靠不住。”
“谁靠他了?我是让你操心点他跟疙瘩五的事,要真是跟疙瘩五有来往,我就得找孔杰玺,这种人,不敢留。”
“对,不能留。”
爹的话忽然让水英英想起那个遭人丢弃的午后,恍惚中记起,仇家远带着她往黑风谷去时,好像提过这个疙瘩五。对,提过。当时两人都在马上,英英还拿西安城女学生的事跟仇家远没完,谁知仇家远冷不丁地说:“往后,可不敢再提啥子女学生,这话要是让疙瘩五他们听见,了不得。”
那天英英没跟爹要银两,掂着步子轻轻走开了。关于仇副官和疙瘩五,却牢牢钻在了她心里。
英英决计跟踪仇家远,这个人越来越像个谜团,把她本来不乱的心给扰乱了。机会终于在这一天出现,英英是在仇家远出门不久后打草滩另一条路上摸到姊妹河边的,为了不让仇家远发现,她连马也未骑。一路上英英想了好多,其中就想到她对他的好,她对他的那份思念。想来想去,才发现,她是剃头刀子一头热,人家姓仇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这事令她懊恼不已,也徒添出几分伤心。感觉自己一直晴朗着的天,忽然就让仇家远给抹阴抹黑了。
哼!英英气得跺了几下脚。
那天她刚到大鹰嘴后面,就见河谷里映出三个人,三个人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说着什么。
姊妹河在大鹰嘴这儿接连拐了几个弯,拐出几个类似于穴洞的可怕地儿。仇家远跟疙瘩五他们站着的地方,平日是很少来人的,就算土匪杀人,也不会选这么麻烦的地方。从草滩骑着马是直接到不了河谷的,得把马先拴在几丈高的沟崖上,人再攀附着灌木打青石崖上一步步下来。费这大的劲到河谷,可见他们谈的绝不是啥好事儿,水英英尽管听不着,但从三个人的神秘劲上,还是感觉到这事的非同小可来。
水英英心里惊了几惊,脑子里再次闪出黑风谷一些事儿。据大嗓门后来说,男人黑三跟仇家远定是让土匪掠走了,遭了仇家的暗算也说不定。“仇家?”水英英当时这么傻傻地问了句,问得大嗓门很不高兴,扯上嗓门喊:“你在青石岭呆傻了,呆成山沟沟里的一只麻雀了,这沟里沟外的事,你不晓得!”
沟里沟外到底有啥事儿?水英英不得不多出个心眼,悄悄摸下去,摸到一半,她就怕了,往下去的路实在是太险,水英英几次险些摔下去,她怕被仇家远他们发现,只好攀着石崖又爬了上来。
站在石崖上,水英英眼里就多了层迷茫。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开始想水家大院之外的一些事儿。
太阳将整个青石岭照得暖烘烘一片时,英英起身离开了大鹰嘴,沿原路往回走。这时候的英英看上去有点沉闷,这个青石岭上骄横惯了的女娃子很少有这种脸色,也很难见她在某件突然而至的事前冷静下来。可见,这些日子,她心里还是有东西的。
水英英决定将这一幕暂时藏在心里,跟谁也不提。她不是替仇家远遮拦,没必要,如果仇家远真跟疙瘩五串通起来,打她水家的主意,她是不会放过他的。但她也怕自己冤枉了他。这么想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竟仍是舍不下他的。
该死!她骂了一句自己,脚步飞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种药的热情燃烧着青石岭,狼老鸦台很快种完,种药人换到了水家大地。
这也是一块肥地,清明前刚种了豌豆的,苗都绿了,曹药师说这地种豆给糟了,豆能赚几个钱,除了牲口吃,怕是卖不来钱的,要是种了药,那就不一样。水二爷经不住诱惑,犹豫一番,还是点头让人把豆犁了,按曹药师的吩咐,种药。
这一天,县长孔杰玺悄悄派人捎来一封信,信是捎给水二爷的,孔杰玺在信中说,眼下战事混乱,各路人马纷纷涌进西北,想在西北一带找自己的落脚点,也就是战后的退路。县长孔杰玺提醒水二爷,青石岭虽然离古浪县城远,但它是风水宝地,定有人打它的主意,要水二爷眼擦亮点,心放明点,战乱年间,可别让人乘虚而入。
这封信扰乱了水二爷的心,水二爷满腔的热情顿然消退一半,他倒并不是害怕有人打水家大院和青石岭的主意,他是怕战乱。
水二爷这一生,是经历过战乱的,战乱年间的种种恐慌和不安,仍然像恶梦一样潜伏在他脑海里。也就在这天后晌,斩穴人来路突然提出,要回西沟去。水二爷劝了一阵,劝不住。骂:“来路你个短命的,说了不让你种,你偏种,种了这才一半,你又要跑,真拿你没办法。”骂完,还是让管家老橛头给了些钱,还有够吃一月的粮食,打发走了。水二爷本想提几句拾草的事,又一想,这阵子种药忙,顾不上,索性等药种完,挑个日子娶过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