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一次笼罩住大地时,副官仇家远跟司徒雪儿又坐在了一起。
司徒雪儿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甚至有几份妖冶,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飘在肩上,那身从美国带来的一直没机会穿的制服衬托得她身材颀长,曲线玲珑,尤其是畅开的制服里露出的白色羊毛衫更是将她丰满的双胸以逼人的方式凸现出来。仇家远只望了一眼,就气短得呼不上气。他努力着将目光避开,可屋子里到处充斥着女人的迷香,仇家远知道,今夜这场谈话,弄不好会是一个陷阱。
“怎么,你不舒服?”司徒雪儿盈笑着问。
“舒服,我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娇气?”仇家远故意大着嗓子,将话说得底气足点。司徒雪儿轻轻捧过茶杯,这茶,是她特意从凉州城字号最老的茗丰茶庄拿来的。一闻这香气,就是从来不问茶道的仇家远,也禁不住生出嗜茶的冲动。世间万物,惟茶和女人能怡人心扉,香茗伴着佳人,这样的夜晚,仇家远都有点诗意盎然了。经过几天的接触,仇家远似乎对司徒雪儿稍稍少了点戒意,特别是司徒雪儿尽心尽力配合他办事,让原本繁琐甚至有可能引发冲突的种种事儿办得异常利落,这就给他留出更充足的时间办自己暗中要办的事。
“远,我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茶的幽香中,佳人司徒雪儿已有点双眸流盼了,说话的语气,更像是带了某种催眠的功能。
仇家远不想回答,同样的问题,这几天他已答了不下十遍。司徒雪儿如此不屈不挠,证明她所有的表现都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可这个目的对仇家远来说,却是异常艰难。
“我们换个别的话题好么?”仇家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落入司徒雪儿的圈套。
那天的何树杨,就是查氏表兄妹给他设的第一个圈套。其实,这个圈套,打何树杨叛变革命那天便有了。司徒雪儿为啥把何树杨死抓手里不放,正是何树杨嘴里有仇家远的秘密啊。捏住何树杨的喉咙系,等于捏住了他仇家远的命。这点,仇家远和陆军长十分清楚,也分外担心。好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关于仇家远往二号线运药的事,司徒雪儿只字未向西安方面透露。不透露不等于司徒雪儿不收拾他,司徒雪儿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逼他就范。她把话说得很清楚:“要么,你就留在凉州,要么,我俩远走高飞,离开这令人失望的国度,去美国。”
“远,到了美国,我们才是自由的,才能完整地属于对方。”
仇家远岂能答应?他迷恋过的司徒雪儿,早已停在过去某个日子,跟眼前这个温柔起来像一汪水暴戾起来却像沙漠烈火般的女人已没任何关系。司徒雪儿并不急,留给仇家远充足的时间去想,去做决定。这充足,对仇家远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一种囚徒困境般的挣扎,司徒雪儿要是哪天不耐烦,或是忽然间绝望了,她准备的那把刀随时都会架仇家远脖子上。
女人的行为方式往往跟男人有天壤之别,这世界要是操纵在女人手里,是很可怕的。司徒雪儿手里捏着何树杨,并不急于向西安建功,对付凉州地下党的态度,也近似于游戏。某一天不开心了,逼着何树杨吐出几个,然后抓来痛痛快快发泄一通。对侍何树杨,更是残酷得令人发指。仿佛,她手里捏着的不是一张牌,而是一只供她发泄供她愚弄的猴子。仇家远那天只扫了一眼,便断定,何树杨这几年过的日子,怕是连囚犯也不如。早知道命运会这样变着味儿戏弄他,何树杨怕是当初宁肯掉头也不会选择叛变。
这女人,变态得令人可怕呀!
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了他仇家远。司徒雪儿蛮有信心地说:“知道不,我从来就没担忧过,你会不来凉州看我。表哥还老是劝我,让我丢掉这个梦,我才不那么傻呢,远,我认定你会来的,这不,你果然来了。”那天饭桌上,司徒雪儿当着何树杨的面,就这么把话端到了桌面上,惹得一桌的人都拿怪怪的眼神瞅他。仇家远这才清楚,司徒雪儿是铁下心跟他玩到底了。
一个能把什么都当游戏玩的女人,她的思维世界是极其恐怖的。仇家远倒吸一口冷气。
司徒雪儿始终保持着矜持的姿势,坐在一边含情脉脉地凝住仇家远。这个冬日里白雪飘落的夜晚,司徒雪儿带着难得的幸福心情来跟心中的情人幽会,她理所当然地要把一切想得美好。他怎么会逃得过我的手心呢,再说有逃的必要么?司徒雪儿真是搞不懂男人,他们有的简直就是如饥似渴的狼,包括她在美国曾经有过的那个男人,也是一头疯狂的兽,眼里几乎见不得女人。而有的,却又冷得比这寒冬还令人窒息。司徒雪儿知道自己曾经对不住仇家远,让他伤心过,但远没到绝望的份上。她去美国,由得了她?她在美国睡到那男人的床上,由得了她?既然一切都是逼迫的,仇家远就不能计较,太小心眼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怎么还如此耿耿于怀!
夜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炉火也越烧越旺。无论仇家远说什么,司徒雪儿全都选择沉默,一双眼,如同黑夜里发光的星星般凝他脸上、身上,怎么也拒绝不开。仇家远说了好多,索性不说了,走过来坐下,他知道,最终摊牌的时间到了。
突然地,司徒雪儿从火炉边扑过来,不容分说,猛就抱住了仇家远。那一身滚滚的浪,江涛一般,覆盖了仇家远。仇家远再想躲,就被那积压的太久的浪给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似乎找不到躲的方向。司徒雪儿昵喃着,梦呓着,两只手,用力地抓自己,像要把自己多年的痛苦与爱一起抓破,毫不遮掩地暴露给自己的梦中人。
更猛的浪袭来,这个飘落着白雪的夜晚,几乎成了一场美丽的灾难,仇家远眼看要窒息了,窒息在白雪中,窒息在辽阔而又深重的错爱中。
世界在瞬间凝固。
就连炉子上的火苗,也不跳了。司徒雪儿的呻吟响成一片,成了这个冬夜最动听的声音。
“远,娶我吧,我要你永远爱我,永远跟我厮守。我们再也不要为党派去争,不要为主义去争,我们……远……我的远啊……”
同一个晚上,白雪罩住的青石岭上,也上演着感人的一幕。
雪是午饭吃过时落开的,起初并不大,飘飘扬扬,像天女散花。水二爷喜欢在这样的雪里走出去,站在茫茫的雪岭上,站在被白雪掩埋住的草儿秀坟前,惟有如此,才觉不枉了这雪。尤其今冬,水二爷更是频频地往二道岘子去,去了就不想回来。想啊,越老越想。年轻时的事,一幕幕随着白雪落下,落得他两眼,恨不得倒在雪里,永久地搂住草儿秀。
水二爷边走边叹,叹的是时光苦短,转眼间自个就老了,还没活明白哩,就老了。老不可怕,怕的是回去跟草儿秀没法交待,三个丫头,一个也没拉明白,按他的话说,都没拉到正道上。可正道到底是个啥,水二爷有时也犯惑。老大前阵子托人说情,说是要来娘家住段日子,水二爷没答应,眼下这种时候,他不想跟东沟何家再搅出什么是非。老二呢,嘿嘿,一提老二,水二爷哭笑不得,她居然就能把仁义河玩转,听说比她公公还玩得好,啥时节她又会经商了呢?只是这一沾商啊,人就变得不是个人,爹也没了,妹也没了,有的,就是整天儿想法子赚银子。水二爷也喜欢银子,喜欢跟喜欢不同,他的银子是养心的,是当儿女一样放在那里给人提神的。不像仇家,银子到了商人手里,就成了催命鬼,催穷人的命,也催仇家自个的命。水二爷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个的儿女沾商。老三呢,嘿嘿,一想老三英英,水二爷忽然笑了,笑得很畅快。
畅快归畅快,水二爷心里还是有事的,这事,一半因了年岁,人上了岁数,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脑子里涌,往心里涌,挡都挡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粮这一好,水二爷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样了。原先他是怕拾粮走,现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粮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么就能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爷乱想着,就到了坟前,一抬头,雪中竟埋着个人。白头白身子,看来这坟地里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细一看,那人跪着,就跪在雪地里,天呀,他跪在我家坟前做啥?水二爷正要叫,雪人动弹了,雪人也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一动弹,水二爷就不只是惊了。
久长地跪在雪里的,竟是药师刘喜财。
“哟嘿嘿,你……你……咋是你么?”
刘喜财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来,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泪。
“我……我……忍不住啊。”
明了,就这一句,水二爷就明了。那个久长地搁在心里头的疑团,哗一下解开。天啊,水二爷一下慌得手足无措,平日里疑着,惑着,还多少能想出点对付的方法,猛一解开,这心,就乱成了一团。六神无主中,水二爷学刘喜财的样,蹲下去,蹲在雪地里。只不过,他对住的,是老婆草儿秀的坟,药师刘喜财对住的,是来路家拾草的坟。
无话。两个人像两条困顿的狗,蹲在时光的某个出口处,叫,叫不出来,嚎,嗓子又让茫茫的岁月堵着。
雪大起来,纷纷扬扬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恼儿洒下来。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难。
夜里,药师刘喜财走进来,水二爷还没睡,水二爷怎能睡着!炉火灭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炉火,偏在这一天灭了。屋冷得让人打战,水二爷却连件外衣也不披,就那么孤独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刘喜财不进来,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愿坐死哩。
“二爷,我来给你送件东西。”药师刘喜财站了好久,才说。
“我不是人啊,他刘叔。”
“二爷,你甭说了,啥也甭说了。这东西,你收下,我带在身上,难受。”药师刘喜财缓缓的,打怀里掏出要送的东西。水二爷没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药师刘喜财要送还给他什么。
一双绣花鞋。
西沟来路家的拾草,竟是药师刘喜财的外甥女!
药师刘喜财是十六上跟上队伍吃粮的,走时,妹妹喜鹊才十二。爹说:“去吧,娃,这祁连山,越来越养不住人了,跟上队伍,至少能活命。”药师刘喜财就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岁月。药师刘喜财因为一代名媛苏婉玲断送掉前程后,一路狂逃,跌跌撞撞总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淫没了家园。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没了音讯。惟一能撑得起这个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赌,一院子房输了,十几亩地输了,就连爹留下的药书,也输了一大半,要是刘喜财回来的再晚点,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给输掉。等把日子弄囫囵,药师刘喜财开始找妹妹。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亲人,人没了亲人,还活个啥,还有啥活头么?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终于打听到,妹妹还活着,让狠心的赌棍丈夫卖给了马帮,做马帮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马帮的人睡觉,一路走,一路睡,谁想睡谁睡,直到睡死为止。
“狗娘养的!”刘喜财骂着,又开始找,终于,他打听到那个头人叫盖毛子的马队,盖毛子听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鹊呀,那可是个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连山一带的马队对女人的爱称,意思是这女人到了男人怀里,又棉又甜,真是舍不得丢开哩。
尕耳朵这名刘喜财听过,祁连山一带,不知道尕耳朵的,少。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继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里活命,听说渴急时拧断过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着狼血,后来又从三个蒙古大汉手里抢了马,名声野得很。至于他何时带走自个妹妹,刘喜财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又是半年后,刘喜财走进一个叫二十里铺的村子,尕耳朵的母亲还年轻,比刘喜财想像的要年轻得多。一提儿子,这个年轻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来,叫够了,一抹鼻子说:“死了,你要是早来两年,兴许还能帮我收个尸。”
两年前,二十里铺一带闹大旱,大片的庄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后的瘟疫,还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闹得这一带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里逃。尕耳朵领着喜鹊,昼伏夜行。他们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着债,马帮的债。他不但拐走了喜鹊,还把马帮几趟挣的银子全给揣走了,那可是马帮弟兄们一年的血汗钱啊。后来他们到了青风峡,原想这儿山大沟深,是个藏命的好地儿,结果,还没来及喝上一口青风峡的水,就被盖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时节他们已有了娃,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娃。一场混战中,一对夺命鸳鸯双双离开人世,尸首让滚滚的姊妹河卷走。还好,刀客没赶尽杀绝,把娃丢在了草丛里。
尕耳朵的娘连哭带说,把一场凄风血雨,泼在了药师刘喜财心里。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双绣花鞋:“这是她亲手做的,我哪舍得穿,你拿着吧,这么远找来了,哪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好歹,也是个念想……”
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妹妹,最后回到哥哥怀里时,竟成了一双鞋。
这双鞋,自此便成了药师刘喜财比命还贵重的东西。
药师刘喜财说:“那娃左眼眶上有颗红痣。”
“对,对着哩,是有颗红痣。”水二爷喊完,猛发现,药师刘喜财不见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么个馊主意。这阴婚,这阴婚……”水二爷叫着,提上绣花鞋,就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