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岭一荒就是三年。这三年,峡里峡外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能提,有些事,真是不能提。
红军西路军真是越过了黄河,向西挺进。可那能叫挺进么?马家兵像是早早布好了口袋,等着红军来钻。刚过黄河,恶仗便打了起来,三天三夜,马家兵凶猛的枪炮声阻断了红军前行的步伐,西路军算是遇见了硬骨头。后来才知道,西路军这次西行,多少带点无奈,战争毕竟不是那么好打的呀。等到了平阳川,可怕的一幕就发生了。
马鸿达和马鸿逵奉命联合布置防线,按马步青的说法,一只鸟也甭想飞过去。马家兄弟这一次算是使出了看家本领,防线布得那个密,就连在平阳川等着做接应的尕大和张营长也惊出一身冷汗。结果刚一交手,红军有限的战斗力便被摧毁。这场暗无天日的国民党围堵战注定要让平阳川的天空失去颜色,大地一时也沉闷得发不出声音,空气里久长地弥散着一种令人既痛又惜的味儿,平阳川经受了一次大洗礼。
更大的恐慌在后头,红军主力在尕大和张营长领导的地方武装暗中增援下,硬是冒着枪林弹雨从马家兵手心里撕开一道血口子,以非常惨重的代价突破了平阳川和青石岭,伤痕累累地继续向西。大批的伤病员却万般无奈留在了平阳川和青风峡,这就给了马家兵图报复的机会,一场惊天大搜捕随即上演。
平阳川仇家遭受了灭顶之灾。天呀,不能提,真是不能提。
灾难发生在红军主力过去后半年的一个晚上。本来,仇府是没有什么危险的,马鸿达虽说对仇府早有怀疑,但仇达诚是一个处事相当谨慎的人,加上张营长他们的巧妙掩护,使得马鸿达慢慢消除了对仇家的怀疑。红军西进前,仇达诚还特意带上上好的牛羊肉和新疆运来的葡萄干,去慰问马鸿达的队伍,此举在平阳川商户间开了一个好头,一时之间,商户纷纷效仿,搞得马鸿达极为满意。战事打起来时,马鸿达下了一道死命令,平阳川谁家要是敢私藏红军,或是给红军提供帮助,一律视作通共,处以极刑。仇达诚跟张营长他们商议后,决定在离平阳川二十里地的胡家湾建立临时救援地,由冷中医负责准备医药,仇达诚提供粮食和衣物。战时一切做得都很好,马家兵根本没嗅到气息。主力西去后,大批的伤病员留了下来,一时安置成了问题。冬季将至,严寒和疾病困扰着西路军将士。仇达诚通过多种渠道,先后将十余名伤病员转移到邻近小商户家,做起了学徒。更多的,却藏在山洞里。
如果不是仇家远,仇家也引不来杀身之祸,谁知偏偏就是他!
仇家远被祁老太爷送出去后,本可以在西安陆军长身边继续工作,陆军长也是这意思。这个时候的司徒雪儿已被他彻底迷惑住,心甘情愿为他效劳了,司徒雪儿抱着跟仇家远远走高飞的梦想,变着法子在荣怀山面前替他说好话,说得荣怀山都有些心动,真就想把仇家远从姓陆的身边挖过来,跟司徒雪儿一道,暗暗送往美国去。就在这时候,仇家远突然撇下司徒雪儿,瞒着陆军长,离开了西安,等陆军长打听到他的下落,他已跟着西路军过了黄河。
仇家远这样做,也是在为自己赎罪。他承认,二次到凉州后,他的确犯了急于冒进的错误,正是这错误,给凉州和古浪的革命斗争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但是,这由不得他啊,他一心想建功立业,想让革命之火燎原,但一方面有马鸿逵等人的扼制,另一方面又有司徒雪儿的监视和阻挠,每开展一步工作,都很难。迫于无奈,他才出此下策,利用孙六等人,先将农会风波闹起来,谁知,这场烈火非但没烧到敌人,反倒白白搭进去那么多条性命。回到西安,仇家远彻夜反思,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组织,对不起陆军长,他发誓,哪怕赴汤蹈火,也要重新把凉州的革命烈火点燃!
西路军冲破平阳川这道防线,再往西进,仇家远跟上级请示,决计留下来。上级考虑到这是他的家乡,同意让他留下,负责伤病员的救治和转移。
谁知上天不给他机会,仇家远冒着巨大的风险,在马家兵眼皮底下,救出不少伤病员。这一天,他跟嫂嫂水二梅一道,将仇家用来放置货物的仓库腾出来,暗中将伤病员转移了进来。原以为这事做得极为慎密,谁知就让白会长知道了。
谁能想到呢,白会长早就垂涎仇家的仁义河,一直想在商业上击垮仇达诚,将凉州到平阳川再到西安的这条通道独享。仁义河多次风波,都是因他暗中作梗所起,包括当初冯传五想强占仁字号,也是受了他的蛊惑。无奈仇达诚总是高他一筹,两人暗中较了若干年的劲,到现在,仇达诚的仁义河仍是比他的汇通做得好。
白会长是奉青海马步青之命,到平阳川查看商户们是否表里一致,会不会暗中跟马家做对儿。结果,他在黄昏的平阳川街头瞅见了仇家远的身影,一跟踪,就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
仇家的三家字号、库房还有仇府是一并被马家兵包围的,天黑到天明,一场血难便上演了。马鸿达说到做到,绝不手软。他甚至放弃了游街示众这一套老把戏,索性来个干净利落,将仇达诚父子还有水二梅一道拉进库房里,跟二十个伤病员合着做了一道大菜。没费一颗子弹,将库房点燃,活活给烧死了。
仇府上下,偏巧就漏了一个仇家远。出事那天傍晚,司徒雪儿突然从西安来到平阳川,她拿着荣怀山的密令,命令仇家远迅速离开平阳川,跟她一道回西安。仇家远哪里能听她的,两人争执中,司徒雪儿突然命令一同来的手下,捆绑了仇家远。
“你想背弃我,做梦去吧,就是做鬼,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司徒雪儿将仇家远带出平阳川,在马家兵顾及不到的一个小村庄前,停下脚步,质问他为什么要欺骗她?仇家远失口否认,拒不承认自己骗过谁。司徒雪儿已听够了他这种话,不耐烦地道:“骗不骗你自己最清楚,用不着在我面前伪装。”骂完,司徒雪儿凄然一笑:“远,我是逃不开你的魔掌了,就算骗,你也要骗够我一生。”仇家远冷冷一笑,刚要说声不可能,就听司徒雪儿说出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把他捆绑起来,就是变成鬼,我也要跟他结婚!”
仇家出事的消息是二十天后才传到青石岭的。
失去孙孙的巨大悲痛令水二爷一病不起,他在炕上整整躺了两年,可怕的是,自打那次流产后,丫头英英的肚子好像永远瘪了下去,再也鼓不起来。峡谷里密集的枪炮声和浓稠的血腥味儿加重着他的悲伤,久长的日子里,水二爷浑浑噩噩,躺出一副等死样。
消息传来的这天,吴嫂先是在门前转落了很久,她不敢走进去,生怕消息到了水二爷耳朵里,他那条老命,就真的没了。太阳西斜时,吴嫂终还是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走进去坐在炕头,拐弯抹角将平阳川的事儿说了。吴嫂也是没有办法,这么大的事搁在心里,她一个妇道人家,咋能消受得了?再说了,大人是熏死了,二梅还留下三个娃娃哩,是死是活,总得打听打听啊。没想水二爷翻了个身,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是说拾粮那个无义种吧,算了,由他去吧。”吴嫂绝望地抹了把鼻子,抽泣着走了出来。她想还是厚着脸去趟东沟吧,眼下能帮上忙的,怕只有大梅两口子。当日傍晚,吴嫂拖着疲惫的身子打东沟往回走时,就隐隐看见岭上有动静,强打起精神,赶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将脚步送进了院里。天呀,岭上,草滩上,院里,水二爷在她东沟一个来回的工夫里,竟堆起了不下一百个火堆。这阵儿,他正拿着火把一个个往燃里点哩。
“你疯了还是魔了,点火做啥哩,还怕外人不知道这大的院子没人守么?”吴嫂惊吓着,扑过去要踩火堆。猛见,白日里还躺炕上奄奄一息的水二爷,身子骨里居然也冒着一团火,真的是火,呼呼往外冒,她看得清清的。那火一落到岭上,便成了另样东西,扑啦啦地就要把整个岭点燃,岭在瞬间跳了起来,极不甘心似的,要去阻挡什么。
吴嫂被一种新奇的东西震撼,疲软的身子瞬间有了力量,原来,原来这老鬼没被日月击倒啊。
火光映红了山岭,映红了沟壑,也照得人心里不再那么暗了。吴嫂蹲下来,蹲在火堆旁。她知道,这一堆堆火,是点给二梅的,有了这些火,二梅就再也不会迷路。通往阴间的路上,有了家人送的火,是踩不到迷魂草的。但是她不会想到,水二爷会在这个晚上大放悲声,他的哭响彻着山岭,响彻着天地,这是她走进水家大院,头一次听到他的哭嚎啊。
“二梅,你咋能把爹抛下呢,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跟你说清楚哩……二梅,我苦命的娃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让爹白头子送黑头子,你个狠心的,咋就硬把爹往这步路上逼……”
哭着哭着,突然就给骂起了仇达诚,骂起了女婿仇家宽。“我水老二欠下你们啥了,我把最好的闺女给了你们,你们竟连她的命都保不住,你们,你们还算个人么?”
“我不欠你们的,不欠!一辈子只跟你姓仇的做过一回生意,你还硬说我往白牦牛里掺假,你个不长眼睛的,那是你的管家私通上我的管家,从中捣鬼啊,你连这都辩不清,还有脸去给共产党干?我水老二都没这个胆量,你就敢,你真是掂不清自个的份量啊――”
哭声和着骂声,响了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