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天女湖
高原的夜晚来得迟缓,我们到达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湖面上结着冰,看不到山神,看不到冰佛,看不到喇嘛,也看不到转山的藏民,一片白色的洪荒。
张文华说: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日喀则的民工呢?撤吧。
周宁说:既来之则安之,从这里到我们原定住宿的那曲有三百多公里呢,路也不好走,不如我们在车上睡一觉,明天再说去哪里。
王潇潇说:还是连夜找吧,汽车开着灯,到处照,光荣天女湖有多大?我们走遍它,找见找不见都算没有白来。
刘国宁和张长寿都打起了哈欠。
孙学明说:一是这里肯定有人,你们看这冰面上的车辙,好像还是大卡车;二是今天晚上万万不可往那曲赶,因为两个司机开了一天的车,需要休息;三是我们饿了,现在该吃点东西了。
我们都同意,立马吃东西,一人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完了孙学明提议睡觉。刘国宁说:好像还能坚持,再往里头走走吧,说不定前面就能见到人。张长寿也同意,于是就碾着湖冰,往湖中心走去。湖心有座山,日喀则商店的老板说的冰佛是不是就在湖心山上呢?
这里不是圣地,也没有冰佛,因为临近湖心山时,我们没看到一个转山的人。
孙学明说:前面的冰山好像是湖岸,看那儿有没有。
还是没有。车在冰面上摇摇晃晃的,颠簸得我们都要吐了。刘国宁和张长寿已是哈欠连天。
孙学明说:那就停下,在这里睡吧。
车停下了。我们靠在座位上,很快就像急于冬眠的野兽一样不省人事了,除了张文华。张文华有醒觉的习惯——睡一会醒一次,就跟狼睡觉一样,始终保持着警惕。
警惕的张文华在午夜时分频频醒觉,每次醒来,都会看到一盏灯光在远方闪烁。他起初并没有在意,有灯光说明有人,明天早晨开着车过去看看就是了。但是最后一次醒来时,他发现灯光突然近了,而且有声音,好像是人的说话声。他顿时没有了睡意,绷大眼睛看着前面。灯光忽然消失了,声音忽然远去了。他心说会不会是目标出现了?目标看见了我们又逃跑了?他直起了腰,推了推身边的我。我迷迷糊糊的,说了声干什么呀,就又睡着了。
张文华不想打搅我,打开车门,一个人出去,悄悄地走向灯光消失的地方。
他哪里能想到,这一走,便决定了他的失败,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原地了。诡谲的荒原,斯吉拉姆湖的冰面上,寂寞的光荣天女终于远远瞧见了一个英俊而健壮的男子、一个风流多情的王孙,什么事情都是会发生的。
天亮了,孙学明首先睁开眼睛叫醒了大家。大家走出汽车,都说昨天晚上睡得真好,出发以来还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觉。我们方便,司机发动汽车,半天才发动起来。
孙学明说:走吧,再到处转转,看这里有没有转山的藏民,如果没有就沿着昨天发现的车辙往里开。
这时王潇潇突然问道:张文华呢?
大家都咦了一声:是啊,张文华呢?怎么不见他了?
我们喊叫着,听不到回音就开始找,先近后远,环绕着汽车,走出去了方圆五百米,连根毛也没有找到。我们吼起来,到处都有回音,那是冰山对我们声音的阻拦。我们吼累了,聚到一起说:把声音集中起来,要是再没有反应,就说明张文华不在附近。
王潇潇说:不在附近在什么地方?难道他会离开我们单独行动?
我说:更不可能了,他是一个恋群的人。
周宁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并没有远离我们,但是他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因为他死了。
孙学明异常严肃地说:潇潇你认为张文华死了还是活着?
王潇潇脱口而出:他活着,他没有理由死。
孙学明说:好,我相信女人的感觉,我们现在一起喊,要是再喊不出人来,那就说明他不在这里,我们就只有离开这里去别处找他,因为他活着。
我们喊起来,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喊得不远处的冰山也开始冒烟了——那是雪崩的前奏。我们赶紧往后跑,刚跑到汽车跟前,就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回头看时,白烟弥漫,冰岩瀑布似的倾泻着,山的滚动就像台风下的海潮,雪浪奔腾而来。
孙学明大喊:快走。我们钻进汽车。汽车野兽似的跳起来,颠三倒四地朝前走去。
转眼之间,我们刚才呆过的地方被冰雪掩埋了。我们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看,庆幸着自己,同时又更加忧急地惦念着张文华。
张文华,你在哪里?
开着汽车继续寻找,找了整整一天。当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孙学明忍不住说:潇潇你的感觉不对啊。
王潇潇哑口无言。
我们都意识到,张文华出事了,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尸体呢?我们还得找,我们必须找到。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想,是不是被早晨那一阵冰山的崩塌埋葬了呢?
沉默。
斯吉拉姆湖,光荣天女的家园里,一片沉默。没有山神,没有冰佛,没有转山的藏民,更没有我们要找的日喀则的民工。一望无边的荒凉和阒寂里,喘气的只有我们六个人,而在今天以前,我们是七个人。
张文华去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所以就感到格外悲伤。我们朝着西天,朝着斯吉拉姆湖以及冰山,久久地伫立着。
哭声,自然是王潇潇的。她一哭,我们全体都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孙学明低下了头,我们全体低下了头,所有的冰山都低下了头,光荣天女也低下了头。
张文华是地道的北京人,曾经在北京教育学院担任过美术教师。1979年的某一天,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跑到青海来了。艺术家的内心总是莫名其妙地冲动,一冲动就把世界忘了,忘了青海高寒缺氧,忘了这里并不出产毕加索、凡高,甚至也不出产张大千、吴昌硕,也没有可以让他尽情描绘的土耳其浴场。但是他知道他必须来,不管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做一个艺术家,他都必须把自己的灵魂附着在那个对它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先是在青海师范大学外语系一边学英文一边画画,不久就迷上了古老的岩画,并和新结识的几个朋友一起搞起了当时尚没有任何人搞过的藏土岩画的调查和研究。他们青海西藏地到处跑,不仅寻找原始人的艺术,也寻找原始人的感觉,寻找他们创造艺术最初的动因。
跑了几年,几乎跑遍了包括可可西里无人区在内的所有青藏牧区,最后跑得都把祖国跑丢了——那时侯他骑在马上沿着喜马拉雅山走啊走,突然发现身边的石头上到处写着英文,纳闷了半晌,赶紧掉转马头往回走,吓得出了一头冷汗:别把我搞成判国者一枪毙了。原来他走错了路,走丢了伙伴,走到尼泊尔去了。
张文华连年累月地走着,把自己走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浪艺术家;走成了一个通晓藏土奥秘,熟悉人情风土,朋友遍山,熟人满地的江湖侠客或者叫旅行指南。他知道玉树结古镇上有一个银匠能打出全藏区最好的戒指,他自己就有一枚;知道星宿海的每一片草坝里有多少对夫妻天鹅有多少只丧偶的天鹅;知道通天河上牛魔王抢掠民女的村落以及传说中被抢民女的尊姓大名;知道拉萨河谷的嘛呢石有十六万五千九百块,比河谷的人口多多了;知道山南有一个藏民叫桑多噶巴,他是藏族正宗的先民古代雅隆部落的后代;知道亚东的山林里有一条便道用不着护照就可以到达印度大吉岭;知道全青藏最好的羊肉在阿拉尔,最好的糌粑在玉树,最好的酸奶在祁连,最好的酥油在河曲;知道林芝的尼洋河对岸有一块石头上天然生成了六字真言,离真言不远,还有一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有待考证。可是现在,一切转眼成为过去,他用行走换来的全部知识和经验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夜探石头城
大家都不想马上离去,又在斯吉拉姆——光荣天女湖的冰面上似睡非睡地呆了一夜,算是陪伴张文华了。然后心情灰暗地离开那里,朝那曲驶去。再见了,我们的朋友,亲爱的张文华。
我们都在想,还要不要寻找人头鼓了?怎么向张文华的亲友交代?要是张文华的爱妻冲我们喊叫还我张文华,我们怎么办?她要是说你们怎么一个也没死,就张文华死了?我们怎么回答?回答不上来啊。
一路无语,那曲到了。
那曲的街道上泥水汪成了河,到处都在挖,都在建,又有了一些新建筑,蓝色的玻璃白瓷的面,一点藏区特色都没有。有特色的建筑当然也能觅到,但却被一任铺排的摊店掩盖了。摊店中全是内地大集镇上的货物,做生意的大多是四川人和穆斯林,头缠红色英雄巾的康巴人游来荡去,间或有一些藏北草原的牧民兴冲冲地买这买那,还有不少胡冲乱撞着的拖拉机和汽车,还有那么多狗,都在泥水中制造着更多的泥水。印象中美丽而宁静的那曲城,已经没有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商品来了,物质的文明来了,大家要过好日子了。然而,那曲没有了,记忆中姑娘般的温馨没有了。有一些人希望它保持原来的古朴和宁静,有一些人希望它一夜之间旧貌换新颜,我们几个寻找人头鼓的人,到底希望它怎样呢?不知道。我们只会这样想:人头鼓,人头鼓,这样闹哄哄的地方,怎么会有古老的人头鼓呢?
我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必须马上离开。
找了一块泥水溅不到的地方,我们围在了一起,开会:
孙学明说:一分钟也不能在这里呆了,必须走,可我们到底往哪里走呢?是回去,还是继续寻找人头鼓?
我们不说话。只有王潇潇说:我们听你的。
孙学明说:我以为人头鼓固然重要,但现在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只能暂时停止寻找。
我们望着他,确信这不是考验,才都点了点头。
孙学明说:就不要吃饭了吧?买点面包带上,把油加足,连夜往回赶。
于是就去加油。加油站的停车场上,有一个小乞丐见了我们立马跑过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了周宁。周宁看了看,又交给了孙学明。纸条是打印的,上面写着:霍尔琴柯在狮子吼大酒店恭候孙学明一行。
孙学明瞪着小乞丐说:你怎么知道要交给我们?
小乞丐嘿嘿笑着说:给我十块钱。
孙学明再一看,发现小乞丐手里拿了一沓这样的纸条。
原来霍尔琴柯改变主意没有直接去他的家乡,而是从拉萨赶到这里等候我们,因为这里是我们去霍尔琴柯草原阿曲乎本石头城的必经之地。可是那曲城现在是意想不到的闹,他来了才知道根本就没办法互相知道,手机又打不通,就印了这些纸条,交给一群小乞丐,让他们见了外来的汉人就分发。他告诉小乞丐们,要是给对了,人家会给你十块钱。
孙学明立马给了小乞丐十块钱,又让他领我们去了狮子吼大酒店。一个黑脸膛、长头发、高身材、穿戴讲究的藏族艺术家像头狮子一样,扑过来迎接我们。
孙学明说:一见你我就惭愧,你要的序文我在沱沱河写好了,但是又忘了,只记得题目是《祈愿吉祥》。
霍尔琴柯说:不要搪塞,《十世班禅额尔德尼amp;#8226;确吉坚赞——无量山交响曲》不能没有你的序文,忘了重写。
孙学明说:好好好,我就在那曲当面写好交给你。
霍尔琴柯说:你还想在那曲呆?那曲呆不成,能把人吵死。走,现在就走,到了我的家乡你再给我写。
我们互相看看:难道又要改变主意了?不打道回府了?
孙学明征询地看着我们说:你们说怎么办?
周宁说:看来这是天意了。
王潇潇说:我觉得也是天意,咱们跟他去吧?
我们几个沉默着,对天意我们能有什么意见呢?反正也耽搁不了几天,万一人头鼓就在霍尔琴柯的家乡呢?
孙学明又说: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到了他的家乡如果还是一无所获,那我们就彻底放弃寻找。
又是奔走,霍尔琴柯的本田汽车带着我们走了一夜又一天,终于不走了,霍尔琴柯草原上著名的阿曲乎本(霍尔琴柯说,阿曲乎本是十万牧户大汇集的意思)石头城到了。到了就是星光灿烂的时辰,我们刻不容缓地敲开了石头城厚重的木门。
阿曲乎本石头城和它最初的存在一样,是座阴森森的寺院,里面的喇嘛伸出头来,很不客气地对孙学明说:休息了,佛爷休息了,要磕头明天来磕。一晃眼看见了霍尔琴柯,马上又换了一副面孔,连声说,主人来了,主人来了。
霍尔琴柯爽朗地笑着,对我们说:多少年过去了,他们还觉得我们家族是这里的真正主人,你们说顽固不顽固?真是花岗岩脑袋。
孙学明说:不忘旧主旧恩,这是人的好品质。
我们走进阿曲乎本石头城,曲里拐弯地经过了一间间黑乎乎的石头房子,来到寺主绛秋僧格活佛的宅院里。活佛已经睡了,听到通报,立马起来,亲手点起七盏酥油灯,坐在了小经堂的椅子上。霍尔琴柯赶紧跪下来磕头,我们也赶紧跪下来磕头。
慈祥的绛秋僧格活佛为我们摸顶祝福,然后说: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么?
霍尔琴柯说:有啊有啊,我的这几位朋友有啊。
孙学明说起了都兰吐蕃墓群,说起了人头鼓,说起了两个带着海螺朝圣的苯教徒,还没有说完,绛秋僧格活佛就摇头了:没有啊,他们没有来过石头城。人头鼓嘛,我们这里也有,供在四魔女的法座前,一年敲一次。你说的是巫圣大黑天的人头鼓?好神器啊,摸一摸也是荣幸,石头城里哪里会有这样光彩的宝物?
霍尔琴柯也说:是啊,不可能有,绛秋僧格大活佛从来不打诓语,尤其是对我和我带来的朋友。
我们再没话了,沉默了一会,孙学明说:你们这里也有人头鼓?能不能让我们见识见识?霍尔琴柯草原上的人头鼓肯定也是件了不起的文物。
霍尔琴柯说:那当然,我们这里的人头鼓,就是我们霍尔琴柯家族从兴到衰的见证,也有些年头了。
绛秋僧格活佛便让一个喇嘛掌灯,领我们来到了庙堂里四魔女的法座前。我们温文尔雅地顶礼,然后抱起人头鼓仔细看着,只见上面镶嵌着七个纯金的忿神像,七个纯银的动物造型,还有七个宝石的鼓钉,巧夺天工,漂亮极了。我们不禁啧啧称赞:好东西啊。
周宁说:上面的都是战神,七个金像分别是有无战神、由根形成的战神、穷魔变化的战神、冬之战神、根本世界战神、欲望战神、无敌战神;七个银像分别是父母系战神、友人系战神、外祖系战神、祖父系战神、世界形成战神、守舍战神、太阳战神。这些战神合起来,叫作威尔玛战神。
霍尔琴柯说:对对对,霍尔琴柯草原就是威尔玛战神保佑的地方。法会上敲响人头鼓的时候,喇嘛们就会唱诵起古老的《威尔玛之歌》,好听极了,真正的原始音乐,有时间我唱给你们听。
我们在庙堂里四处走了走,孙学明小声说:太晚了,不能再打搅了。
我们向绛秋僧格活佛告辞,离开了阿曲乎本石头城,心里很是不甘心,跑了一夜一天,结果就是欣赏了一面和我们根本没有关系的人头鼓,然后就结束了。
霍尔琴柯说:阿曲乎本石头城虽然在苯教界名气很大,但它基本上已经被佛教同化了,真正的苯教徒来到霍尔琴柯草原其实是要去噶呜巴寺的,汉人叫肩魂寺。它是石头城的属寺,保留了最古老的苯教崇拜。两个带着海螺来朝拜的苯教徒要是熟知苯教界,就不一定要来石头城。
周宁说:对了,我听说过这个寺,肩魂寺,很形象的名字。苯教认为,人的灵魂居住在肩膀上,打仗时灵魂会离开肩膀变成战神。和敌人战斗,一定要砍掉肩膀,否则不算胜利。
孙学明突然咦了一声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叫什么寺?
周宁说:肩魂寺。
孙学明又咦了一声说:我的眼皮跳了,你一说肩魂寺我的右眼皮就跳了。
周宁说:肩魂寺、肩魂寺、肩魂寺、肩魂寺。
孙学明的眼皮嘣嘣嘣嘣嘣嘣地跳着。
孙学明说:会不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就在肩魂寺?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霍尔琴柯说:明天吧,肩魂寺离这里还有一百多公里呢?
孙学明说:我有个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肩魂寺等着我们。
周宁说:我也有这个预感,好像一到肩魂寺就能见到人头鼓了。
刘国宁说:差不多,我也这么想。
张长寿呵呵呵地笑了几声说:怪了,一提这个寺,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
王潇潇说:我的预感好像更强烈,我已经听到鼓声了,咚咚咚的,和心跳的节奏一个样。
我说:我没有预感,但我绝对相信你们的预感,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要出现了。
孙学明说:但愿肩魂寺是我们的最后一站。
霍尔琴柯说:会的会的,草原吉祥,会成全你们的。但是,你们现在得听我的安排,按照我们霍尔琴柯草原的规矩,路过家门不吃饭是不够朋友的,请允许我给你们接风洗尘,否则我就不给你们带路了。
只好客随主便。我们来到石头城下的草原上,住进了霍尔琴柯的亲人们专门为我们扎起的帐房,喝起了酥油茶和青稞酒,吃起了手抓肉和干奶酪。
霍尔琴柯说:朋友们,给我个面子,喝啊,好好喝啊,到了这里就是喝酒吃肉,没别的,草原的生活呀,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喝着,吃着,很快就醉了,一醉就伤感,就说起了张文华,就思泪涟涟了。
霍尔琴柯没有醉,但他显得比我们更加伤感。他说起了他的祖先,和他的草原,说着说着还唱起来,那是古老的史诗《威尔玛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