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魈之泪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杨志军 本章:第十二章 山魈之泪

    香波王子摸出手机拨打珀恩措,对方是开机的,却没人接,打了好几次,才飘出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

    “我还是不习惯你用别人的手机,想了半天才敢接。”

    香波王子说:“边巴老师的手机好使,我喜欢它,你慢慢习惯吧,记住后面的数字是‘2452’,就是‘爱死我爱’。”

    珀恩措说:“‘爱死我爱’?你这么说我真有点放不下你了。”

    “放不下我?太高兴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讲讲碧秀拉巴的故事吗?”

    “是的是的,也许对你有用,也许碧秀拉巴的故事是个阶梯,你会沿着它走下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也许……”

    “不会又是喇嘛说教吧?”

    “不会,是故事。”

    “那就快说吧,我想知道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故事能不能感动我,如果能感动我,我就不跳,如果不能感动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给你了。”

    香波王子沉思了一会儿说:“碧秀拉巴曾是一个四方讨要的乞丐,有一天他带着老婆回到他的山南老家下,正碰上努丹千户在屠宰牲畜的地方惩罚一个猎人。猎人射杀了一只棕熊,那是山神的伴神。山神迁怒于努丹庄园,让包括努丹千户的大儿子在内的十几个人传染上了烂掉灵魂的麻风病。那个时候,麻风病是不治之症,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猎人的血肉祭祀山神,祈求宽恕,再把得病的人绑起来背进深山,任其冻死、饿死,或被野兽吃掉。碧秀拉巴用他那嘶哑细小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吃力地说:‘如果千户大人对佛发誓不杀这个猎人,烂掉的灵魂就会痊愈,病人很快就会好起来。’努丹千户说:“我凭什么要听一个乞丐的话呢?’碧秀拉巴说:‘要是病人的病七天不见好,你就把我的皮剥下来,用我没有皮的血身子祭祀山神。’”

    “七天过去了,十几个麻风病人不仅不见好,反而更严重,甚至有一个已经死掉。努丹千户派人把碧秀拉巴抓起来,同时抓起来的还有猎人的老婆。努丹千户说:‘我对佛发誓不杀猎人,但没有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又指着碧秀拉巴问:‘你自己选择,是活着剥你的皮,还是弄死了再剥你的皮?’碧秀拉巴的回答嘶哑细小得就像痛苦的呻吟,却依然浸透着力量:‘当然是活着剥我的皮,死人的皮是剥不下来的。’剥皮的方法是,把活人绑在剥皮杆上,用刀从额头经过天灵盖、后脑勺直至脖颈,划出一道血口子,然后把烧滚的酥油浇下去,酥油浸渗之处,皮肉就会开裂。有时,人皮剥到一半,人就已经疼死了,有时整张人皮已经剥落下来,人还活着,等着血尽而死。

    “努丹千户已经派人烧滚了酥油,就等着划出血口子往头上浇。碧秀拉巴说:‘如果千户大人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我就有办法自己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努丹千户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剥自己皮的,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于是就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碧秀拉巴费力地告诉他:‘我剥皮的办法就是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等饿得皮包骨的时候,再咬烂自己的嘴,从嘴上往下一扒,整张人皮就下来了。’努丹千户就让碧秀拉巴饿着,不吃不喝半个月,皮包骨的样子出来了。碧秀拉巴还活着,却已经咬不动自己了。碧秀拉巴说:‘我已经剥不动我的皮了,你还是把我喂出肉来吧,没有肉的祭品山神是不理睬的。’努丹千户说:‘我现在恨透了你这个骗子,我就是要喂你,喂出肉来再折磨你,那时候我会让你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一个月以后,身体恢复的碧秀拉巴又被努丹千户带到了屠宰牲畜的地方,一起带去的还有猎人的孩子。努丹千户说:‘我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但没有发誓不杀猎人的孩子。孩子的肉很嫩,是山神最喜欢的祭品。’碧秀拉巴表示:‘如果山神吃惯了孩子的肉,庄园里所有孩子包括千户大人的孩子就都会被吃掉。为什么不用我的肉代替呢?给我一把刀,我来割下我的肉。’努丹千户给了他一把刀,他又说:‘请求努丹千户给我的老婆一口饭吃,她怀了孩子,我把她安顿在了心肠好、愿意照顾她的人家里。’说罢举刀就割,胳膊上顿时鲜血淋淋。这时努丹千户扑过来抱住了碧秀拉巴,大声喊着:‘乞丐,乞丐,你不要这样。’”

    “碧秀拉巴推开努丹千户,声音比以往更加嘶哑地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努丹千户说:‘你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我喜欢不怕死的人,我现在不仅不惩罚你,还要奖励你,你说你想要什么?’碧秀拉巴毫不犹豫地说着比划着:‘我要包括你的大儿子在内的十几个麻风病人,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我要照顾他们。’努丹千户答应了,就把那些病人和一些食物交给了碧秀拉巴。”

    “碧秀拉巴一家和那十几个麻风病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直到病人们陆续死掉。当最后一个麻风病人被碧秀拉巴背到天葬台之后,老迈的努丹千户把庄园的三分之一领土送给了碧秀拉巴。他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佛菩萨降临,我要供养你,请你为我祈祷,让我下一辈子还能成为努丹庄园的主人。’碧秀拉巴用气息不畅的嘶哑的声音说:‘我不是佛菩萨降临,但我可以为你祈祷。’然后接受了这些领土,并把它称为孤儿庄园。因为这时候,碧秀拉巴一家已经收养了一大群来自西藏各地的孤儿。这就是西藏历史上的第一个孤儿院。”

    “碧秀拉巴认为,西藏的佛教注重平和寡欲的心灵营造,启示人们从烦恼中解脱,从痛苦里超越,这是成功的。但作为一个佛教政权,只提倡安时顺处,忍耐贫贱,不着力去解决民生疾苦,改变社会贫困现状,让许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以下,这是失败的,是佛门的失败。碧秀拉巴在有了自己的领土以后,立刻把它划成小块,分给了那些孤儿,又招来一些成年乞丐,指导孤儿耕作。这事儿发生在三百年前,大概是西藏乃至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分田到户’。但结果并不好,孤儿之间、乞丐之间很快就开始拉帮结派,然后就是侵占别人田土。碧秀拉巴只好把分下去的土地收回来,再行分配。后来又出现了弃田罢耕,有些人天生懒惰,撂下田地不种,宁愿去过受人白眼的乞丐生活。碧秀拉巴就把丢弃的土地租给愿意种田的人,然后收租子施舍乞丐。”

    “但不管怎么说,孤儿庄园毕竟是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地方。勤快的人除了种地,还可以养牛养羊。很多人把用粮食和牛羊换来的金子和银子交给碧秀拉巴,他们说:‘把这些金子银子攒起来吧,孤儿庄园应该有一座寺庙。’碧秀拉巴就用木头制作了两个扑满,一个攒金子,一个攒银子。还没攒够,灾年就来了。碧秀拉巴砸开两个扑满,取出金子和银子,从别的庄园换来粮食,施舍给远远近近冲他而来的饥民。金子银子就这样没有了,寺庙没有建成,接着又是牛瘟,孤儿庄园的牛羊全死了。几乎所有人都怪罪碧秀拉巴:是你花掉了建造寺院的金银,是你让我们失去了佛寺佛僧的保护。这样的怪罪伴随着灾难的加重:有了死于牛瘟的人,一连几天,天天都有。一个呼声从黑暗的人心里悄悄跑了出来:谢罪,谢罪,谁得罪了神佛,谁就应该以身谢罪。”

    “有一天,几个忘恩负义的恶人从田野里抓住碧秀拉巴,扒光他的衣服,绑起来,投进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蝎子坑。几千只黑蝎子在洞里爬来爬去,爬满了碧秀拉巴裸露的肌肤。两天后,碧秀拉巴的家人找到他时,看到他身上疙瘩摞疙瘩,蝎毒摧残得他已经奄奄一息。几个恶人害怕受到碧秀拉巴的惩罚,丢下妻儿逃离了孤儿庄园。碧秀拉巴身体恢复后,亲自去寻找他们,用他们熟悉的嘶哑细小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世上没有把恩人往蝎子坑里扔的黑心人,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那些恶人后来都变成了知恩图报的好人。”

    “在西藏,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喜欢把钱物捐给寺庙,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灾祸,积累功德。所以不管富地方穷地方、大庄园小庄园,寺庙都修得富丽堂皇。唯独碧秀拉巴对修建寺庙心不在焉,是他对佛不虔诚吗?肯定不是,他天天都对着雅拉香波神山磕头膜拜,告诉别人:‘佛就在山上,它赐给我们林木和雪水,赐给我们太阳和四季的变化,赐给我们庄稼和富足的日子,佛就在山上。’碧秀拉巴把自然和神佛搞到了一起,拜山就拜佛,自然就没有必要修建寺庙,另立山头了。”

    “碧秀拉巴的家庭人丁非常兴旺,有七个女儿,四个儿子,而且都是一个老婆生的,说明碧秀拉巴的老婆是个生育能力很强的人。关于这个女人,传说的很少,我们只知道碧秀拉巴是为她而死的,她长寿,死在碧秀拉巴后头。那时候,碧秀拉巴已经六十四岁了,六十四岁的老人还保持着为他老婆去山里采花的习惯。以往他每年夏天去三次,这一年去了四次。第四次是不该去的,去了就出事。有一种杜鹃科的欺冰花开在雪线崖壁上,黄灿灿的十分好看,开了以后才能采,采回来一个月不败。碧秀拉巴就是冲它而去的。它在那一年开得格外娇媚,也格外稀少,碧秀拉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朵,兴奋得攀援而上。崖壁用疏松的岩石推开了他,他陨落而下,摔死在一百多米深的山渊里。碧秀拉巴天不怕地不怕,多少次出生入死,完全是一个大男人伟丈夫的形象,最后却死在采花上,一朵欺冰花用它的娇羞妩媚诱惑了他的生命。”

    香波王子感觉对方已经沉默了好久,问道:“你在听吗?”

    珀恩措半晌才说:“在听。”

    香波王子问:“感动吗?”

    耳朵里传来珀恩措的抽泣。

    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你说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故事如果感动你,你就不跳,现在不跳了吧?”

    “可我还说过,如果不能感动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给你了。”

    “是啊是啊,我没有辜负你,你哭了,你被感动了。”

    “不,一点也不感动,我哭是因为我把生命交给你的时候,你根本救不了我。我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就要跳下去,你却在给我编造一个毫无用处的碧秀拉巴的故事,你让我更加绝望,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绝望。”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脚:“也许故事感动不了你,但它决不是编造,是碧秀拉巴的真人真事。碧秀拉巴在六十四岁的时候为他的爱人采花而死,这就好比我,我也会为你采花而死的。”

    沉默。远方的珀恩措在沉默,他旁边的梅萨也在沉默。但是他知道,沉默背后是巨大的浪响,轰隆一声,拉萨河冲天而起。

    半晌,珀恩措才说:“这么说,是爱情在对我说话?”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都这么爱你了,你还想去死吗?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想死吗?”

    依然是细若游丝的声音:“不想了。”

    “真的?”

    “我就在这里等你活到六十四岁,然后采花给我。”珀恩措说着,痛声号哭起来。仿佛压迫和抑郁突然找到了宣泄口,哗的一声,洪水泄了,怒浪走了。接下来是平静,一碧如洗、美不胜收的平静。

    欢喜是巨大而温暖的,手机真好,电波真好,传递了不幸之后,又传递着不死。珀恩措有救了,尽管这时珀恩措关掉了手机。但香波王子知道她现在需要静一静,静一静之后,一定还会打过来:从大厦顶上下来了,回家了,好消息。

    “梅萨,珀恩措不跳了。”香波王子呵呵呵笑着,一瞬间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梅萨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你真的会为她采花而死?”

    香波王子的神情悲伤而宁静:“真的,这不会有假。”

    “你就是嘴上的功夫,会唱会说。”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也会为你采花而死的。”

    梅萨冷笑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快回来面对我们的灾难,‘光透文字’在哪里?”

    香波王子心里一颤,看到阴霾就在头顶,极度的悲哀和懊丧再次袭来,瘫痪了他的灵肉。他顿时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了。

    2

    香波王子和梅萨没有再回藏红花酒店,就把牧马人开到罗布林卡旁边的树林里,似睡非睡地呆到第二天上午。日照中天了,天蓝得透明,拉萨用极致的干净和晴好打扮着自己。梅萨的心情似乎还没有灰到最后,下车买了早点让香波王子吃。一个大饼,一碗辣红如血的牛肉粉汤,是从青海回民开的清真饭馆里连碗端来的。香波王子摇摇头,表示没胃口。梅萨就呼噜呼噜吃起来。

    香波王子开门下车去转悠,很快又回来了,拿着手机给梅萨看,上面是一条短信:

    速看邮件

    梅萨问:“谁发来的?”

    “不是手机,是电讯台,大概是群发。”

    “那就更应该重视。”

    “为什么?”

    “这显然是私人性质的提醒,却要群发,肯定是为了掩饰什么。现在的电讯台,只要掏钱,什么信号都能发。”

    香波王子自语着:“掩饰什么?掩饰谁发了信息?”

    边巴老师的笔记本电脑就在车上,他们打开,早就没电了,赶紧开车去找网吧。一刻钟后,有了惊喜,香波王子的邮箱里,出现了“光透文字”的翻译。这是哲蚌寺的“光透文字”,是他们九死一生的结果。

    梅萨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么说,还有一个人也是伏藏学的专家,很熟悉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谁呢?”

    香波王子说:“显然就是这个专家或者专家指使的人从牧马人坐垫底下拿走了‘光透文字’,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跟我们合作?我们都浑身伤痕、满脸流血了,还要听他或她的指挥,不听了,我们按照我们的想法往下走。”但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时,来自历史深处的“授记指南”便是“最高指示”。

    梅萨从电脑前推开他,迅速抄录着“光透文字”的内容。

    就在这家网吧,昏暗的角落里,智美和索朗班宗低伏在间隔板的后面,屏声静息地凝视着香波王子。

    索朗班宗的眼光始终在对方头发上扫描,她妈妈让她等待前世注定的爱侣、一个今年夏天来西藏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这个人是jeep牧马人的车主,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而她现在看到的香波王子,那一头潇洒光亮的披肩长发,竟是完全契合了妈妈的叮嘱和她的心意。

    智美不安地说:“太危险了,没想到他们也会来这里。”

    索朗班宗说:“是你让他们‘速看邮件’的,应该想到他们会来网吧。”

    “拉萨网吧那么多,偏偏和我们挤在了一家。”

    “有缘千里来相逢嘛。”

    智美警惕地瞥了她一眼:“谁跟谁相逢啊?”

    索朗班宗绕过间隔板,朝前凑凑,想看得更清楚些。

    智美朝后拉了拉她:“别让他们看见你。”

    索朗班宗说:“他们又不认识我。”突然回过头来,眼光凌凌地望着智美,“你骗了我,你不是牧马人的车主,你的头发也没有在昌都剪掉。”

    智美说:“重要的是我有给你的信物,有仓央嘉措情歌,你难道不相信情歌的力量?情歌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最真实的,就是你渴望我的控制。想一想每天晚上的快乐吧,你就不会站在这山望那山高了。”说罢,嬉笑着挠挠她的腰肢,又拍拍她的屁股。

    索朗班宗敏感地抖了一下,顿时就软了。智美拉她到怀里,款款地抱住。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对热恋的情人了。

    “你挺坏的,居然可以杜撰一个‘授记指南’。”

    “怎么算是杜撰呢?是我从卦书里摘出来的。”

    “什么意思你理解吗?”

    “不理解,也没有必要理解,我们依靠的是熟悉伏藏语言的专家对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和我的占卜。如果占卜的结果和翻译出来的‘授记指南’是一致的,那就说明莲花生大师和空行护法已经眷顾了我们,我们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

    “等你往前走的时候,你的对手却远远地落在后面。”

    智美得意地一笑:“是的,这是智慧和能力的较量,我要让香波王子失去方向,失去脸面,失去梅萨。你要记住,优秀的男人都应该这样,打败一切,占有一切,包括女人,包括成功和荣耀。”

    索朗班宗在智美怀里摇晃着身子,想离开他,但那种柔若无骨的挣扎反而成了依恋。他抱她抱得更紧了。

    网吧外面,有了停车的声音,门口闪过王岩、碧秀、卓玛的身影。

    索朗班宗拿掉智美的手:“警察来了,我去告诉香波王子。”

    “不用,这里商铺林立,就算警察在停车场发现了牧马人,也不知道抓捕对象就在网吧。

    索朗班宗瞪着智美的眼睛:“这里怎么阴森森的,深邃得就像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我感觉你是想让警察抓住他们。”

    智美诚实地点点头:“有点想。”

    香波王子和梅萨从网吧出来,直奔停车场的牧马人,突然听到有人喊:“香波王子。”他回头,一看是王岩,拉起梅萨就跑,却一头撞进了早已埋伏在前面的碧秀怀里。碧秀紧紧抱住他,王岩飞奔而来,攥住他的手腕,咔嚓一声铐死了他。

    接着,卓玛一把抓住了梅萨胳膊。

    梅萨推搡着卓玛:“你想干什么,没见我是个女的吗?”

    卓玛轻声问:“你好梅萨,你的同伴智美呢?”

    梅萨立刻停止了推搡,瞪着卓玛,似乎对一个身体强壮、戴着墨镜、一副凶悍的警察能这样柔和地说话感到诧异。

    卓玛淡然一笑:“我叫卓玛,一个女神,我看就不铐你了吧。”又指了指警车,“上去。”

    梅萨听话地走过去,钻进了警车,不时回望着卓玛。卓玛一直在微笑。

    那边,香波王子还在不驯地申辩:“你们肯定冤枉了我们,我向佛祖发誓我没杀过人,也没盗窃过文物,我只是在掘藏,掘藏,依靠神的旨意文明掘藏。”

    碧秀冷笑着说:“你去打听打听,我在拉萨是有名的执法模范,拘留人的讯问期限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内,你肯定交代。”

    香波王子说:“我要是不交代呢?”

    碧秀说:“按照法律,立即释放,然后再抓你,再拘留你二十四个小时。你要是还不交代,那就再放,再抓。”

    “这样一再抓一再放,说明你们证据不足。”

    碧秀突然吼起来:“你的证据还少吗?你在北京杀了人,我们有人证。你盗窃了国宝级文物,我们也有人证。你在青海塔尔寺撞死了一个叫伊卓拉姆的姑娘,我们有物证。”说着,他把香波王子拉到牧马人跟前,指着保险杠上一直没有清洗的血污和头发以及凹痕,厉声问道:“这是哪来的?”

    香波王子小声说:“门隅黑剑,你也是信佛的,为什么要诓骗、陷害、栽赃,这么无耻?”

    王岩走了过来。

    香波王子指了指牧马人后面玻璃上的弹洞和车内打碎的金刚铃说:“这都是警察干的好事儿,你们没打死我,就想让我承担你们的罪恶。拉萨是佛聚之地,一个信佛的藏民在这里是不会说假话的。”

    王岩说:“你是说拉萨没有假话,全是真话?全是真话,也就没有了真话。”

    3

    身为副队长的碧秀回到拉萨重案侦缉队,就像到了家,一进门,就喊道:“我回来了。”

    他的几个部下嘻嘻哈哈围了过来。他问道:“有酒没有?喝光了?买去,今天我们要庆祝庆祝。王头,卓玛,随便坐,这是我的地盘。”又给自己的部下说,“这个是北京的警察,这个是国际刑警,我们一路搭档到拉萨。你们呆迷实眼地干什么,还不快去。”

    碧秀自作主张把香波王子和梅萨关到一间羁押室里,说:“你们商量商量,是交代还是不交代,是彻底交代,还是吞吞吐吐地交代。”

    王岩说:“不能把他们关到一起,会串供的。”

    碧秀“嘘”了一声说:“要的就是串供,我们有监听。”

    碧秀的部下开着警车,鸣笛而去,又鸣笛而回。用塑料袋提回来一些风干肉、手抓羊肉、炸牛肉、辣牛肚,还有一盆牛肉包子,酒是60度的雪莲青稞白。早有人在羁押室隔壁的房间把两张办公桌并了起来,人还没落座,先把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所有一两深的粗瓷酒杯都一一摆开斟满。

    碧秀招呼王岩、卓玛入座,端起酒杯说:“你们贵脚踏到贱地方,没什么招待的,除了酒还是酒,喝。”然后先自一饮而尽,过瘾地咂咂嘴说,“这一路,妈妈的,睡不好,吃不好,吃苦耐劳,一口酒也没喝。”

    王岩和卓玛有点不习惯,一再推辞。推辞不过,王岩拿起简易筷子,塞了一嘴辣牛肚:“我们吃,我们吃。”

    碧秀说:“吃肉是不算招待的,必须喝酒,不喝酒是看不起我们。”又命令自己的部下,“我把两个客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看着办。”

    部下们开始劝酒,拉拉扯扯,不依不饶。王岩和卓玛也就勉为其难地喝起来。

    碧秀高兴地说:“你们千万不要见怪,在藏区,上班时间喝酒很正常,不喝酒不叫工作。”

    很快到了晚上,亮灯之后,一个戴着红玛瑙项链和白玛瑙手镯的女警察给香波王子和梅萨送来了盒饭和一壶奶茶。

    香波王子盯着她,发现她的身条和容颜都出色得如同草原上唯一的树:“喂,为什么不审讯我们?”

    女警察说:“喂什么喂,我没有名字吗?”

    香波王子说:“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警察说:“玛瑙儿。”看对方有些疑惑,便抓住自己的项链摇了摇,“就是这个玛瑙,汉话叫玛瑙儿。你问我为什么不审讯你们,碧秀副队长喝醉了。”

    香波王子又问:“还有两个抓我们的警察,他们呢?”

    玛瑙儿说:“差不多也醉了。”

    梅萨说:“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老虎吃羚羊,老虎不一定马上咬死羚羊。”

    香波王子说:“我们可不是任其宰割的羊,我们是人。”

    玛瑙儿嫣然一笑说:“愚昧的人,你所鄙视的羊上一世说不定就是你父亲,是中阴世界里游荡的心识决定了你们的缘怨聚散,你是个藏民,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香波王子吃惊地望着她:“你是一个警察,你抓捕的罪犯说不定上一世就是你爷爷,你还会抓他?”

    玛瑙儿说:“为什么不抓?轮回有情离不开生死流转。下一世里,警察变罪犯,罪犯变警察。不是我控制着罪犯,而是佛法控制着我们大家。警察之手,就是佛法之手。”

    香波王子说:“看来你不是政府的警察,你是佛的警察。”

    玛瑙儿说:“政府的警察就是佛的警察,不对吗?别忘了这里是拉萨,很多穿制服的,又都是念‘嘛呢’的。”

    香波王子吃起了盒饭:“味道不错,就是有肉。天下人都知道我已经不吃肉了,难道你们不知道?”说着,看看梅萨,咽了一下口水,把肉扔到了一边。

    玛瑙儿要走,突然回身说:“你这个人挺全面的,既会杀人,又会盗窃,还能掘藏。我父亲说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你写过书。”

    “你父亲怎么知道我?”

    玛瑙儿说:“现在寺院里很多人都知道你,说有个叫香波王子的杀人犯正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饶有兴致地问:“这么说你父亲是寺院里的喇嘛?”

    “他是研究古经文字的,常年在寺院,但不是喇嘛。经常写点小文章,明天《西藏日报》副刊上就有我父亲的一篇文章,有兴趣你们可以看看。”

    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同时反感地说:“我们不看报纸。”

    突然,梅萨扯了香波王子一把:“古经文字包括了伏藏语言。”

    似乎玛瑙儿就是为了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身离开了。

    夜深了,隔壁房间还在喝酒。梅萨睡不着,拿出她从他邮箱里抄录的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想跟他讨论。香波王子摆摆手,用指头在她腿上写了“可能有监听”几个字。梅萨睁大眼睛:真的?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把我们关在一起?就是想让我们说话。”

    梅萨立刻打着哈欠说:“我才不跟你说,我困了。”

    羁押室只有一张床,香波王子让梅萨睡床,自己睡桌子。说着就爬上了桌子。

    梅萨把他拉下来:“你身量大,你睡床,我睡桌子。”

    香波王子力气大,轻轻一推就把她推倒在了床上:“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比你舒服。”但是梅萨死活不肯,他只好说,“那就都睡床上,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你放心,我会遵守誓约,绝对老老实实的,不动你一下,我说到做到。”

    于是两个人都睡到了床上,彼此不沾,背靠着背。都是连日奔波、浑身疲倦的人,觉得一躺下就能睡死过去,但是没有,两个人都睡不着,静静的,清醒着,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翻一下身,互相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突然,梅萨坐了起来,推他一把:“下去,下去,下去。”

    香波王子溜下床,站到她面前:“怎么了?”

    梅萨横起眉毛说:“你倒是说到做到了,可睡不着有什么用,还是睡你的桌子去吧。”

    香波王子乖乖爬上桌子,把自己蜷了起来,一会儿就有了鼾声。梅萨恨恨地望着他,叹着气,渐渐进入了梦乡。

    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他们才被一阵开门声吵醒。

    碧秀走进来,打着充满酒臭的哈欠说:“你们商量好了没有,交代还是不交代?”

    香波王子问:“现在几点啦?”

    碧秀说:“你是说已经到了二十四小时拘留人讯问期限?好,等我准备好了抓捕,立刻释放你,我说了我是执法模范。”

    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羁押室隔壁的办公室。椅子搬得乱七八糟,没有吃喝完的酒菜还在桌子上,散发着隔夜的腌臜浊气。王岩和卓玛也在这里,大概是不胜酒力吧,都是一脸蜡黄、浑身疲软的样子。他们蜷缩在沙发上眼睛无神地望着香波王子,想站起来,蠕动了一下身子,又罢了。

    碧秀对王岩和卓玛说:“二十四小时到了,放了吧,放了再抓。”

    王岩勉强点了点头。卓玛想说什么,但吃力地一张厚厚的嘴唇,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瀑口水,赶紧用手捂住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心惊胆战地签了字,在红墨水瓶里蘸红指头摁了手印,走出了拉萨重案侦缉队的院子。碧秀跟在后面,距离只要二十步,手插在裤兜里,显然是握着枪的。

    香波王子小声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审讯就放了我们?因为审讯至少需要三个人,万一审讯出无罪来,碧秀就不好动手了。但是现在,只要我们离开这里,碧秀立刻就会投入追捕,然后借口拘捕,达到羁押期间达不到的目的,那就是杀了我。你说怎么办?”

    梅萨说:“跑,我在后面,你在前面,总不至于朝我开枪吧。”

    香波王子说:“碧秀是门隅黑剑,为杀人不计后果。杀我不杀你,仍然存在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可能。”

    香波王子四下看着,面前的扎基路不属于商业区,车稀人少,跑出去三四十米,碧秀就会追上来,或者子弹就会射过来。他体验着羊被老虎戏弄的感觉,愤怒着,慌乱着,恐惧着,但还是本能地想抓住虎爪松懈的瞬间,逃跑,逃跑。

    他小声说:“梅萨听我的,现在你病了。”

    “我?什么病?”

    香波王子突然弯腰抱起梅萨,回到重案侦缉队的院子里,哭着喊起来:“救命哪,她流产了,大出血,快来救命哪。”

    梅萨说:“我的妈呀,我怎么可能流产?”

    梅萨的裤子转眼殷红了,鲜血滴沥到地上,在太阳城拉萨的光照里分外耀眼。梅萨自己先被吓得一脸苍白,抖抖索索地问:“我哪来的血,哪来的血?”

    香波王子一遍遍喊叫着。碧秀过来,望着她身上和地上的血,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女警察玛瑙儿跑了出来,以一个女人的惊怕和同情大喊大叫:“不得了了,大出血,大出血,快送医院。”

    一听说送医院,碧秀下意识地抓住了香波王子。

    玛瑙儿双手使劲推开碧秀,大声说:“去拿一些卫生纸来。”

    碧秀不去。玛瑙儿还要推,他赶紧去了。

    玛瑙儿跑过去,打开一辆标致警车的门,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快啊,快上车。”

    香波王子把梅萨放进车里,绕过去,一把将玛瑙儿拉了下来。

    标致警车夺路而去。碧秀扔掉手中的卫生纸,追出院子,开了一枪没打着。回身再去驾车追撵时,逃犯驾驶的车早已消失在扎基路的十字路口,东西南北不知去向了。

    碧秀怒气冲冲地回到重案侦缉队院子里,指着玛瑙儿吼道:“都是你,是你放跑了罪犯。”然后一个耳光扇在了对方漂亮的脸上。

    玛瑙儿踉踉跄跄倒在地上,捂着脸说:“你居然打我,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副队长?”

    奔逃而去的标致警车上,梅萨愤怒地问:“你把我怎么了,我流了这么多血?”

    香波王子问:“你现在哪儿疼?”

    梅萨说:“下半身疼。”

    香波王子从口袋里抓出一个瓶子扔给了她。她认出来了,那是刚才她在重案侦缉队办公室签字摁手印时用过的红墨水瓶。

    香波王子说:“是塔尔寺的那个老女人教会我的,她用钧瓷宝瓶和一宝瓶羊血救了我,我用一瓶红墨水救了我们两个。还疼吗?”

    “不疼了。”

    标致警车飞驰着,穿过小昭寺路,来到下密院的门前。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警察一时半会不会排查到这里。

    香波王子说:“就在车里等着,你需要把血衣换掉。”

    4

    离下密院很近就是商店拥挤的冲赛康巷,香波王子给梅萨买了衣裤,也给自己买了风衣礼帽。等他们穿戴好时,就已经不是先前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了,至少远看不是。他们丢下标致警车,快速离开了下密院。

    香波王子说:“都快饿扁了,我们吃饭去。”

    这里是林廓路上的太阳城酒店,很安静。香波王子就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研究陌生人发在他邮箱里的哲蚌寺“光透文字”。梅萨拿出她抄录的翻译内容,递给了他。

    跟先前的“光透文字”一样,标明“授记”的下面,是仓央嘉措情歌:

    若依了情妹的期盼,

    就断了今生的佛缘,

    若随了修行的喇嘛,

    就违了姑娘的心愿。

    愿问亲爱的姑娘,

    可否永远做伴侣?

    答曰:除非死别,

    活着决不分离。

    注释:玛吉阿米,一个民间歌者的第一首歌。

    香波王子说:“从北京雍和宫开始,所有‘光透文字’中的情歌都产生在仓央嘉措的人生出现重要转折的日子里。时间是顺延的,就是从少年到青年的生活轨迹。面前这首分上下两段的情歌产生的时间正是仓央嘉措最后一次离开哲蚌寺之后。”

    梅萨说:“玛吉阿米死了,他还能唱出这么真切的热恋情歌?”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也一直想不通,仓央嘉措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感情丰富,对爱情坚贞不渝,不可能不合时宜地乱唱情歌,一定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产生这首情歌的理由。”说着,盯上了这首情歌后面的“注释”:“玛吉阿米,一个民间歌者的第一首歌。”他皱起眉头说,“难道仓央嘉措有‘迁识夺舍秘法’,让死去的玛吉阿米唱出了他的情歌?但那也应该是以后的事。”

    梅萨问:“更贴近实际的猜测应该是,它就是玛吉阿米的歌,她死后被仓央嘉措唱了出来。”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仓央嘉措从来不唱别人的情歌。只能勉强这样解释:玛吉阿米死后,灵识常来和仓央嘉措相会,这首情歌就是相会后产生的。先不去管它了,更重要的还是‘指南’。”

    哲蚌寺“光透文字”的“指南”是这样的:

    首先:他抓住弯弓,接着:将箭搭上弓弦,然后:那弯弓拉

    如满月,拇指把箭放松。就这样他把利箭射进,厉鬼茨沃莫安·

    吉莫乌的前胸。“我是黑魔王,亚西尔,被派来,让罪恶的女人丧

    命。”言毕,他已无影无踪,消失于花林乌紫。

    香波王子说:“显然这是化用了《法音》里的句子,而《法音》指的是藏王朗达玛的兴亡。公元843年,信奉苯教的朗达玛开始灭佛,他下令将大昭寺觉卧佛像埋入地下,将所有寺庙、佛像、经书摧毁焚烧,并在桑耶寺、大昭寺等寺庙的墙壁上画上了僧侣饮酒作乐的漫画。出家人被杀、被逐、被迫还俗,或强迫他们打猎杀生,制造了西藏历史上的‘灭法黑暗期’。三年后,修行者贝吉多吉受到吉祥度母的指引,来到拉萨,用暗箭射中了正在大昭寺前看碑文的藏王朗达玛。朗达玛握着箭杆说:‘杀我早了三年,或者晚了三年。’说罢倒地死亡。贝吉多吉骑马逃跑,逃向了花林乌紫。”

    梅萨说:“什么意思,‘指南’把我们指向了哪里?”

    香波王子说:“指向了更早的历史,朗达玛、贝吉多吉、花林乌紫。朗达玛死在大昭寺门口,贝吉多吉逃向了花林乌紫。‘乌紫’我是知道的,清代驻藏大臣给皇帝的奏折里,常把拉萨北郊的乌孜山写作‘乌紫山’,因为此山脚下盛开着一片片野玫瑰,既乌又紫。至于‘花林’嘛,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野玫瑰盛开的地方为花树之林,简称就是‘花林’,合起来就是‘花林乌紫’。而藏语把野玫瑰称作‘色拉’,‘花林乌紫’按照藏语的发音就是‘色拉乌孜’。如果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那么我们在任何一本西藏旅游手册中都能看到这样的表述:‘色拉寺坐落在拉萨北郊的色拉乌孜山下。’”

    梅萨说:“你是说我们要去色拉寺?那是不是还要去甘丹寺?”她的意思是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合称格鲁派的拉萨三大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很可能会如此排列。”

    香波王子说:“这正是我怀疑的,一离开哲蚌寺,一般人的思维路线都会按照拉萨三大寺的位置延伸,下来是色拉寺,最后是甘丹寺。可我觉得多数人想到的恰恰是当年的伏藏者应该回避的,伏藏者绝对不会做出这么简单的设计。”

    梅萨说:“我同意,历史上许多伏藏的发掘并不是靠了掘藏者的聪明判断,而是机会和运气。莲花生大师的发愿力和诸弟子的明智界有了契合的因缘,恰好又碰上保护伏藏的空行母、空行男等等伏藏护法神在此集结,他们看到时机已到,便把完备开示的力量加持给了掘藏者,也把责任和荣耀托付给了他,于是他就成了法主,成了依靠掘藏获得修行成就和佛法传承资格的大师。我的意思是,很多掘藏者是这样的:当他发现自己聪明的判断异常合理时,经常会抛弃合理,走向不合理,因为他们深知聪明往往是靠不住的。太笔直的路,一定不是路。”

    香波王子点着头:“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关注的倒不是哲蚌寺‘指南’几乎明言相告的‘花林乌紫’,而是‘就这样他把利箭射进,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的前胸’这句话。被射中的‘罪恶的女人’怎么是‘厉鬼’?她应该是‘情人’才合乎规律。”

    两个人边吃饭边讨论,饭吃饱了,讨论还没有结果。

    这时一身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走来,把一张《西藏日报》放在了餐桌上。他们望了一眼,都想起女警察玛瑙儿说过的话:“明天《西藏日报》副刊上就有我父亲的一篇文章,有兴趣你们可以看看。”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同时把手伸向了报纸。

    副刊在四版,一共五篇文章,其中一篇的标题是《光明透彻的佛理文字——夜读仓央嘉措情歌》,署名“桑杰”,“桑杰”就是佛。

    梅萨说:“女警察和她父亲知道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请你斧正呢。”

    香波王子盯着报纸一眼不眨:“岂止知道我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你好好看标题。”

    梅萨又看了一遍:“把爱情当作佛理,不就是在重复你的观点吗?你认为情歌就是道歌。”

    “我是说标题里包含了四个字——‘光透文字’。”

    梅萨一看,愣了:“是啊,这不可能是巧合。”

    香波王子起身,大步走向送来报纸的服务员:“谁让你送的报纸,是不是一个女警察?”

    “不是,是邮递员。”

    “邮递员?谁让邮递员送的?”

    香波王子赶快又回到餐桌旁,拿起报纸,把那篇文章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激动地说:“形式跟其他‘光透文字’一模一样,但全世界只有我和你知道它跟‘七度母之门’的关系。”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好,

    不说我黄昏出去,

    归来已是早晨。

    夜里去会情人,

    天亮时大雪飞扬,

    脚印已留在雪上,

    保密不保密都一样。

    注释:老狗不是狗,胡须不是胡须。

    香波王子说:“文章中引用的情歌显然是‘授记’。”

    梅萨盯着“注释”问:“什么意思啊?越注释越糊涂了。”

    香波王子说:“我比你还糊涂。”再看一遍报纸上的文章,大部分是仓央嘉措情歌读后感,看不出什么堂奥,值得揣摩的只有最后一段:

    读到这样的情歌,我们好似得到了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

    定要去寻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胡须的“胡须”,定要去会

    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香波王子沉思着:“怎么会有两个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文本,而且指向不一?邮箱里的‘授记指南’指的是色拉寺,报纸上的‘授记指南’指的是大昭寺。”

    梅萨问:“你怎么知道是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一句,‘一百零八’指的是大藏经,在西藏,只有大昭寺门前的石板,被称作是‘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这差不多也是明言相告。”

    梅萨说:“都是明言相告,我们怎么办?是遵从邮箱的启示去色拉寺,还是遵从报纸的启示去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也许可以先去色拉寺,再去大昭寺。”

    梅萨说:“绝对不行,这样就违背了伏藏唯一性的铁律。唯一的伏藏都是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如果你被加持也就是无形中被赋予使命,你肯定会自发产生走入正途的能力。等待和发现自己的能力是必须的,有的掘藏大师一等就是几十年,即便此生没有机缘,他们也不会轻易走入歧途。要知道,先去色拉寺,找不到‘七度母之门’再去大昭寺,说不定大昭寺的‘七度母之门’就会自动消失;或者‘七度母之门’依然存在,但你将不再成为唯一的掘藏者而得到任何接近目标的启示和机会。”

    香波王子说:“既然这样,我们怎么会同时收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授记指南’呢?”

    梅萨说:“这也不难解释,说不定是魔鬼的干扰,或者是空行护法对你的考验。越是临近成功,干扰和考验就会越多。每一种伏藏的现世都是一个‘西天取经’的过程,‘九九八十一难’是必须的。或者可以这样说,伏藏不是一个先人设计好的机关要你去勘破,而是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等待着同样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的碰撞。它是一种结合,就像人世间男人和女人互相的追求,双方都充满了幻变而神秘的生命活力。你在发掘伏藏,伏藏也在发掘你;你执着果敢,伏藏也执着果敢;你迷惘不明,伏藏也迷惘不明;你任运宽坦,伏藏也任运宽坦。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我们可以放弃对色拉寺和大昭寺的选择,找一个共同的用不着选择的符号,一步步推导下去。看最后的结论,是色拉寺就去色拉寺,是大昭寺就去大昭寺。”

    梅萨说:“最好这样,但共同的符号在哪里呢?”

    香波王子自信地说:“恐怕已经找到了。邮箱‘授记指南’中有‘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你读这个名字,‘茨沃莫安·吉莫乌’,快速读出来,是什么?快读它就成了‘措曼吉姆’。根据藏语发音翻译成汉字的时候往往会这样,说明写出‘茨沃莫安·吉莫乌’这个名字的人,并不经常搞翻译,不知道‘措曼吉姆’是比较常见的汉译名词。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如果是魔鬼的干扰或空行护法的考验,那就一定是故意的。”

    “你是说,邮箱‘授记指南’中的‘茨沃莫安·吉莫乌’和报纸‘授记指南’中的‘措曼吉姆’是一个人?”

    “是的,两种‘授记指南’都提到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和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一连唱了两遍,他说:“措曼吉姆是两种‘光透文字’唯一的共同点。当你拿不准相信谁的时候,共同点就是你别无选择的依赖。措曼吉姆,这是情歌告诉我们的第六个情人,很可能也是第六个即将死去的女性。但这一次,我不仅想让仓央嘉措告诉我们她是谁,还想让他告诉我怎样保护她,我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找到‘最后的伏藏’,需要以这么多生命为代价。”

    梅萨说:“是啊,不能再死人,再死就经受不起了。”

    两个人沉默着。香波王子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奶茶。

    梅萨说:“可是措曼吉姆并不能告诉我们怎么做。”

    香波王子说:“那就看措曼吉姆产生的背景喽,你还记得仓央嘉措这会儿在干什么?”

    梅萨不假思索地说:“朝廷的金字使者已经来到达布达拉宫,仓央嘉措正在接受查验,到底他会被认定为真达赖,还是假达赖,全西藏都在等待。现在,全西藏的等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等待,你快说吧。”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拉萨深远的星空,喊一声:“服务员,奶茶,再来一包烟,算了算了,不要烟。”

    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过来说:“先生,已经很晚了,要不要开房间休息?我们可以把奶茶送到房间去。”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说:“不用,我们就在这儿。”

    5

    香波王子喝着奶茶说:“金字使者的查验是在布达拉宫仓央嘉措的寝宫德丹吉殿进行的。仓央嘉措裸体坐在正中的卡垫上,闭目观想。金字使者环绕着他仔细观察其面相、骨相、体相、纹络、血脉、肤色、肌肉、气息、痣疣、胎记等各种征兆,不停地念叨着《太清神鉴·说歌》,有时还会用阴阳鱼的铜镜照一照,很长时间才走出德丹吉殿。金字使者板着面孔不发一言,绕开摄政王桑结、拉奘汗、策旺阿拉布坦的使者、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经师曲介大喇嘛和久米多捷活佛等等一干邀请来的贵宾即见证人,朝布达拉宫外面走去。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跟在金字使者身后,希望听到他的明示,哪怕是片言只语。但金字使者的金口就是不开,脚步匆匆得几次在陡峭的楼梯上歪倒。他穿越了法相森严的司西平措和措钦大殿,跨出彭措多朗大门,走下长长的台阶,示意随从备马,然后转身,望着那些眼巴巴面对自己的藏地政教要人说:‘那位大德仓央嘉措是否为五世达赖喇嘛的化身,我固然不知,但作为圣人的体征法相则圆满无缺。’说罢,再无第二句话,弯腰礼拜,转身上马,立刻返京复命去了。摄政王桑结长舒一口气,疾步回宫,来到仓央嘉措面前激动地说:‘尊者的体征法相圆满无缺,我没有选错,没有选错。尊者平安,圣教平安,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仓央嘉措闭着眼睛没有理睬摄政王,他正在入定,已经很深很深了。很深很深的密法入定,对他也许就是进入情歌境界的一种途径,这样的途径是真实不虚的那种,是怨亲无别、空乐无别的那种。他让人们看到,神秘的佛法禅定里,也有男女相悦的俗情:玛吉阿米,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找我?已经分不清她是人,还是神了。摄政王桑结从佛像前的香炉里拿起一柱点燃的香,插在了仓央嘉措禅定印的指缝里。香灰落进了手掌,他没有感觉,香火烧到了指头,他也没有感觉,香烧没了,指间的皮肤有点焦黄了,他仍然没有感觉。桑结悄然离去,心说尽管尊者行为不检,违拗着佛门清规,但却是一个天生的修法圣者,没见他怎么修炼,他的入定成就却已是一般的密宗修炼者隐居深山十年都达不到的。但是摄政王桑结没想到,在他离开十多分钟后,侍卫喇嘛鼎钦的轻轻一句话,就把香火烧不醒的仓央嘉措唤醒了:‘主人,宁玛僧人小秋丹希望见到你。’

    “小秋丹虽然是具备灌顶资格的宁玛派高僧,但不是领袖级人物,没有资格进入格鲁派的顶髻道场布达拉宫,只能在街市或者拉萨河边的田野里等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去了。遗憾的是,在关于仓央嘉措的所有文字记载和口头传说中,都没有留下这次见面的地点和内容。我们只知道以这次见面为开端,仓央嘉措又开始像先前那样经常走出布达拉宫去别处打发时光,而且时不时有情歌脱口而出。发到我邮箱里的‘光透文字’和《西藏日报》上的‘光透文字’里的情歌,都是这个时候产生的。与此同时,仓央嘉措情歌开始迅速在拉萨民间流传,很快就是妇孺皆知,人们传颂着情歌,也传颂着一个走下神坛、情深意长的六世达赖喇嘛。

    “接着,就像民间流传的那样,发生了毒箭射杀摄政王桑结的事件。这天,桑结带人前往色拉寺主持一年一度的马头明王神怪金刚橛朝拜仪式,归途中右前方射来一支毒箭,射在了坐骑的脖子上,坐骑当场死亡。卫兵追向了射箭者,追到的却是射箭者拔刀自杀的躯体。自杀的人穿一身蒙古服装,面相却是典型的藏民,所以连摄政王桑结也发懵:这个刚烈的不让自己变成活口的人,到底是受了谁的指派?仓央嘉措得知后,来到布达拉宫摄政王寝宫问候。他说:‘上师啊,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占据达赖喇嘛的无畏雄狮宝座,我把宝座让出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向你射来毒箭呢?’摄政王桑结说:‘圣明的尊者你不能这么说,他们的目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权力。我迄今没有把权力交给你,就是不想让你成为毒箭射杀的目标。至于我,就是死也不想把西藏的政教大业托付给蒙古人,大皇帝也不想,所以我是替西藏承担着危险,替大皇帝承担着危险。不是你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你。好好做你的教主,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最出色的达赖喇嘛,会用观世音菩萨和莲花生大师的力量,消灭所有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

    “谋杀失败后,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和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再次以激烈的言辞呈奏康熙皇帝,要求废除仓央嘉措,惩罚摄政王桑结。奏折端出了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说以他们两位为代表的萨迦、嘎举两派高僧都已寒心彻骨,如果大皇帝不管,西藏各教派都将不再服从格鲁派的噶丹颇章政权,而信奉格鲁派的蒙古人也将改宗其他教派。尤其重要的是,这一次的奏折里,他们用蒙藏两种文字附录了几首从民间搜集来的仓央嘉措情歌,并改动词汇,夸张了所谓的宣淫含义。康熙皇帝意识到这已是西藏内乱的前兆,为稳定政局,立即颁诏,与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和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以及其他信仰格鲁派的蒙古部落同时宣布,不承认仓央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

    “仓央嘉措知道了,诗人和歌者知道了,这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大的打击。此前尽管有拉奘汗和策旺阿拉布坦的阴算阳攻,但毕竟有朝廷有大皇帝的认可和明里暗里的撑台,这次却不同了,天塌了下来,人又往哪里躲呢。仓央嘉措不作任何幻想和努力,唯一的反应就是做诗唱歌:

    背后使坏的恶龙,

    不管它多么凶狠,

    为摘到前面的苹果,

    我敢拼了这条命。

    又唱道: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措曼吉姆出现了,她是谁?在哪里?为什么在这个天塌地陷、命途危殆的非常时刻,她成了他唯一的寄托?”

    梅萨说:“你是不是想说仓央嘉措又有了情人,已经移情别恋?”

    香波王子说:“对,这个爱人太重要了,因为接下来就是仓央嘉措的失踪。他能失踪到哪里去?是拉奘汗或者策旺阿拉布坦绑架了他?似乎不大可能,远离西藏政权、已经不被众蒙古施主和朝廷承认的仓央嘉措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废物。是摄政王桑结软禁了他?可能性更小,这时候的桑结已经做出避其锋芒、以退位稳定西藏的决定,正在安排摄政王的权力移交事宜,无暇他顾。是宁玛僧人小秋丹藏匿了他?也不合情理,因为仓央嘉措面临的不是生命危险,而是废黜,藏匿不藏匿都改变不了他的命运。唯一的可能是,仓央嘉措觉得既然连大皇帝都不承认自己是六世达赖喇嘛,不如索性做一个安时顺处的平民。他来到龙女措曼吉姆身边,再也不回布达拉宫了。当然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仓央嘉措是否和措曼吉姆待在一起,而是哲蚌寺‘授记指南’给我们指出了措曼吉姆是我们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下一个目标。措曼吉姆的任何信息,都可能和伏藏有关系,甚至能直接导致掘藏的成功。”

    梅萨说:“可我们现在并不知道措曼吉姆到底在哪里,两种‘光透文字’的共同点给我们的依然是迷茫。”

    香波王子说:“但也并不是无迹可寻。仓央嘉措失踪后半个月,拉萨发生了一起火灾,朝拜的信徒当场抓到了纵火的人,居然是一个喇嘛。但这个喇嘛很快被赶来救火的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打死了。既然纵火者已经受到惩罚,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他为什么纵火,纵火案不了了之。我现在有这样一种联想,为什么要打死纵火者?很可能是不想留下活口。谁不想留下活口?一定是同伙,也就是说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跟纵火者是一伙的,都属于‘隐身人血咒殿堂’。他们一直都在追杀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现在却出现在了火灾现场,为什么?”

    梅萨说:“你是说他们来火灾现场也是为了追杀,追杀措曼吉姆,纵火是追杀的另一种方式?”

    香波王子说:“对。虽然玛吉阿米死了,但‘隐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没有放弃对仓央嘉措其他情人的追杀。尤其是对那些怀了孕的女人,不管她怀了谁的孩子,只要和仓央嘉措有过交往,格杀勿论。”

    “他们烧死了措曼吉姆?”

    “肯定没有,因为火灾之后仓央嘉措还在失踪,更重要的是,我们没看到诗人有一句控诉火灾的诗歌。”

    “那我们赶紧去火灾现场吧,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在所有关于这场火灾的记载中,都没有提到现场,只是说拉萨。拉萨这么大,又不是一个城墙城门围拢的地方,不可能全城着火,肯定是有意不记载的。为什么,纵火案发生的地方居然如此机密,连教典史籍都要遮掩?当然越机密的东西就越有价值,措曼吉姆的所在地和火灾现场应该是一致的,只要找到一个,就能发现仓央嘉措的行踪,也就能靠近我们的目标。我坚信我们离‘七度母之门’的最后揭晓越来越近了。”

    梅萨说:“你刚才说朝拜的信徒当场抓到了纵火的人?有朝拜的信徒,就说明火灾现场是一座寺院。”

    香波王子说:“既然火灾焚毁的是寺院,肯定会修葺或者重建,如果我们查到火灾之后的一两年内,拉萨修葺和重建寺庙的情况,不就可以锁定火灾现场了吗?”

    梅萨说:“对啊,应该去西藏社会科学院,这种地方总有一些热爱本地历史的人,知道哪朝哪代哪座建筑多了一块石头少了一块砖。”

    两个人起身,同时喊道:“买单。”

    6

    一出餐厅,他们就看到楼梯口和大厅里站着好几个警察。香波王子和梅萨赶紧缩回到餐厅,问那个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还有什么地方能走出去?

    服务员说:“你们就是在一起说说话,怕什么?”

    香波王子一愣,这才意识到警察是以检查卖淫嫖娼为借口的,他们把注意力放在留宿的房间里,想不到都下半夜了,还有人在餐厅喝奶茶。而对这样的检查,酒店旅馆一律反感,没有人主动告诉警察,餐厅里还有一男一女。

    香波王子说:“毕竟我们不是夫妻,警察要是反映给她丈夫,说不清啊。”

    梅萨说:“你怎么不说反映给你老婆?”

    香波王子说:“那就更说不清了,本来我就有点花心。”

    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说:“好吧,跟我来。”

    他们走向洗手间,再走向杂物间,开门出去,便有一个室外的狭窄楼梯,通向旅馆后院。服务员领他们走下楼梯,指了指铁栅栏的围墙,然后就走了。他们来到铁栅栏跟前,觉得有点高,走了一圈,看有一处地上摞着几块木料,便踏了上去。

    香波王子说:“你自己翻,还是我抱着你翻?”

    “你能抱动我?”

    “试试吧。”香波王子张臂就抱,梅萨下意识地躲开了。

    “还是我自己翻。”她抬脚跨上去,双腿一起一落翻到栅栏外面,就要跳下去,不禁惊叫一声,“下面有警察。”

    但已经来不及了,倾斜的身体赘着梅萨,她只能跳下去。

    香波王子抓了一把没抓住她,喊道:“哎呀,哎呀,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喊罢,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尽管他已经闻出来也看清楚,下面等待他们的比警察更可怕。

    两个人一前一后掉进了一个大粪池。似乎粪池并不正宗,是一个废弃的地基坑,天长日久就积累了满坑的污水和泔水、狗屎和人粪。香波王子站在粪池里,脏物几乎淹过他的喉咙。他一手搀着梅萨,一手在不堪入目的漂浮物上划着,挣扎着靠向池沿。

    碧秀说:“王头,你可以啊,每搜查一个酒店,你总是带我们在后面等着,果然等到目标了。”原来碧秀让重案侦缉队协助抓捕,重案侦缉队的人从前门进去是公开的,他们三个人从后面包抄是隐蔽的。

    碧秀搬起一块石头砸向香波王子和梅萨,没砸上,飞溅的粪花反而让他连连后退,他掏出枪就要瞄准。

    王岩严厉地说:“任何罪犯,只要不威胁到你的生命就不能击毙。如果你执迷不悟,故意杀人,吃不了兜着走。”

    碧秀:“我不过是做做样子,震慑住他们。”

    王岩说:“用石头砸,也是做做样子吗?”

    碧秀咬牙切齿地说:“那是为了让他们吃屎。”

    卓玛从不远处的柳树上撇下一根枝条,伸过来让他们抓住,然后拽他们来到了岸上。他掩着鼻子说:“你们怎么往这个地方跳,眼睛瞎了?”

    香波王子一把一把从头上、脖子上拨拉着脏东西说:“逃命的人,顾不了那么多。”

    梅萨“哇哇”地吐着,污水流了一地。

    碧秀说:“这就叫狗急跳墙。”

    香波王子说:“你骂我可以,别骂狗,骂狗就是骂你自己。”

    他们太脏了,王岩和碧秀伸手要抓,又都把手缩了回去。香波王子立刻意识到大粪池的出现原来是为了防止警察抓住他们,他脱下外面的风衣,使劲朝警察甩着脏水,逼得他们不敢靠近,然后拉起梅萨夺路而去。

    香波王子熟悉拉萨的街道,加上黑夜的掩护,疯跑了半个小时后,甩掉了警察。他们喘息不迭地走向了拉萨河。

    他们拉开距离,躲藏在河边茂密的柳林里,脱光自己,钻进了拉萨河。即使是夏天,拉萨河也是冰冷刺骨的。但肮脏比寒冷更可怕,他们使劲洗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翻出来也洗一遍,直洗到天亮才罢休。

    香波王子穿上洗过的湿衣服离开了河边,等回来时,手里提着里里外外两套新衣服和毛巾肥皂。两个人再次分开,又跳进河里打上肥皂洗了一遍,这才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坐到河边的石头上。身边是晒了一地的钞票,以及证件和手机。

    香波王子把装着大饼和矿泉水的塑料袋丢给梅萨说:“吃吧,吃饱了我们去社会科学院。”

    梅萨“哇”地就吐:“快别说吃了。”说着,一脚把塑料袋踢到了身后。

    香波王子说:“总要洗洗肠胃吧。”说着咕噜咕噜喝光了一瓶矿泉水,然后仰身躺倒,眯眼望着蓝天,感叹一声,“我们真是幸运啊,连大粪都在帮助我们。”

    梅萨不望他:“说这话真恶心。还吃,别吃了好不好?”

    “没吃啊。”香波王子忽地坐起来。

    一阵吧唧吧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个人几乎同时回头,同时喊起来:“山魈?”

    山魈已不在铁笼子里,而是被拉卜楞寺的胡子喇嘛牵狗一样用绳子牵着,正在享用被梅萨踢到身后的大饼。距离这么近,他们吓坏了,赶紧起身。

    梅萨迅速从地上拾起晾晒的钞票、证件和手机,躲在了香波王子身后。

    胡子喇嘛说:“我们以前见过。”

    香波王子说:“是啊,见过,在拉卜楞寺。”

    胡子喇嘛说:“它好像很熟悉你们,不熟悉的人,给它东西,它都不吃。”

    香波王子说:“它是独脚鬼太乌让,是护持伏藏的神灵,又是一个已故贤者的寄魂兽,这个贤者名叫边巴,是我们两个的老师。他一生研究‘七度母之门’,现在死了,又寄魂于山魈,想继续关注‘七度母之门’。”

    胡子喇嘛说:“原来你们是它的学生,学生见了老师不行礼,逃跑什么?”

    香波王子赶紧把腰弯了弯:“边巴老师你好。”

    梅萨也说:“边巴老师,你可要保佑我们,我们是来发掘‘七度母之门’的,这也是你的遗志。”

    山魈发出一阵人似的“喂喂”声,似乎是回答:“你们好。”头却低着,贪馋地啃着大饼。

    香波王子说:“看来它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你好像不喂它?”

    胡子喇嘛说:“我一个外来的僧人,靠化缘度日,我都吃不饱,还能顾得了它?”

    山魈抬起了头,哭了,眼泪滴答下来。

    梅萨说:“太可怜了,边巴老师。”

    香波王子说:“我给你钱,给你钱,你可不能饿着边巴老师。”

    香波王子从梅萨手里要过几张还没有完全晒干的百圆钞票递了过去,看递不到胡子喇嘛手上,就朝前走了两步。就在这时,山魈一跃而起,伸出长长的前肢,抓了香波王子一把。香波王子的脖子上顿时有了几道血印子,丢下钱,赶紧后退。山魈暴躁地扑打着,皱起鼻子和嘴唇,朝他哈哧哈哧吹着气。

    “为什么?为什么?边巴老师为什么?”香波王子问。

    胡子喇嘛拉紧绳子,开心地说:“行了行了,抓一下就够了。”又朝香波王子说,“它这是责怪你呢,你肯定做错什么了。”

    “我能做错什么?边巴老师,你说。”

    山魈再一次朝他扑来。胡子喇嘛拽不住它,踉踉跄跄往前走:“快走啊,还站着干什么?”

    香波王子和梅萨赶紧离开,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

    梅萨眼泪汪汪的:“边巴老师,你保重。”

    山魈好像很留恋她,立刻不凶悍了,坐到地上,深情无比地用琥珀色的眼睛送出了两道很亮很亮的泪光,然后“喂喂喂”地叫起来。叫着叫着,又开始号,委屈得就像被人丢弃的孩子。

    7

    西藏社会科学院在布达拉宫以东、大昭寺以北的色拉南路上。出租车带他们来到这里后,他们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门房要他们后天再来。

    香波王子说:“我们是北京来的,寻找专家,咨询一个重要问题,后天我们就要走了。”

    门房同情地问:“你们要寻找哪方面的专家,咨询哪方面的问题?”说着拿起了电话。

    香波王子说:“我们的问题是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的两年内,拉萨哪些寺院进行过修葺和重建,你看找谁合适?”

    门房拨通了一个电话说:“次登老师,有两个北京来的人找你。”然后把电话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客套了几句,便把问题提了出来。

    对方说:“你们还是去问问扎西旺堆吧?”电话扣了。

    门房嘀咕了一句什么,又拨了几个电话,对方都说,这样的问题,最好去问扎西旺堆。

    香波王子作着揖对门房说:“求求你了,一定帮我们找到扎西旺堆。”

    门房“噗嗤”笑了,说:“扎西旺推是我儿子,他们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就踢给了我儿子。因为我说过,我儿子将来一个顶他们一百个。他们这是记了我的仇,挖苦我呢。”

    香波王子说:“那就去问你儿子吧。”

    门房笑得更开心了:“我儿子知道什么,他才七岁,不喜欢上学,整天逃学在家里,藏文汉文还识不全呢。有这点时间,你们还不如去西藏大学问问,那里的专家教授比我们社会科学院多。”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出租车直奔江苏路上的西藏大学。虽然是星期六,但历史系的教授讲师们都在开会,一部分在开评职称会,一部分在开一个有美国藏学家参加的学术交流会。从两个会场上叫出来了四个饱学之士,请教的结果是得到了几乎一致的回答:重要寺院的重大修葺和重建都是可以查到的,但就是查不到1703年之后两年内拉萨寺院修缮的记载。“要不你们去问问扎西旺堆?”

    走出西藏大学时梅萨说:“一个门房一句展望儿子未来的狂言在西藏学术界居然引起这么大反响,到处都知道,都在极其认真地挖苦,心眼也太小了吧。”

    香波王子说:“认真挖苦的背后恐怕另有原因,就是这个孩子值得他们这么做,更何况还不一定是挖苦呢。”

    梅萨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去见见这孩子?”

    他们没想到早有一个饱学之士跟上了他们,并且正在毕恭毕敬地电话告诉一个叫秋吉桑波的人:“师傅,这一男一女真的是在打听公元1703年以后拉萨寺院的修葺和重建。”电话里传来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啊,也许,也许等待已久的时间已经到了,随时告诉我他们的行踪。”

    香波王子和梅萨又返回西藏社会科学院。

    门房得意地问:“怎么样,我儿子名气大吧?”

    香波王子说:“你让我们跑来跑去原来就是为了炫耀你儿子呀?”

    门房得意地笑笑说:“生一个这样的儿子不容易啊,走,见我儿子去。”那口气,好像他儿子已经是一个大人物了。

    门房带着他们来到社科院住宅楼下。他儿子一个紫红脸蛋、黝黑肤色的孩子正和一只小狗你追我撵。门房招手喊道:“过来过来,有人请教问题来啦,他们从北京来。”他把“请教”说得既响亮又严肃,然后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就是你们要见的扎西旺堆。”

    小孩和小狗一起跑了过来。香波王子觉得让自己请教一个拉着鼻涕的七岁小孩太不成体统,叉起腰,“哼哼”一笑说:“我今天来考考你。”

    孩子用袖筒揩了一下鼻涕说:“嘻嘻,你不是老师,你怎么也说考考你。”

    香波王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老师?”

    孩子说:“我的老师身边没女人,你身边有女人。”

    香波王子说:“这么说你的老师是个佛爷,你是佛徒?”

    孩子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好好听着,我问你,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的两年内,拉萨哪些寺院进行过修葺和重建?”

    孩子说:“你打听的是秘密。”

    香波王子顿时愣了:“你怎么知道是秘密?”

    孩子说:“知道了修葺和重建,就知道了哪些寺院发生过火灾,火灾是秘密。”

    香波王子问:“谁给你说的火灾是秘密?”

    “不记录的都是秘密,色拉寺的喇嘛都这么说。”

    “你去过色拉寺?”

    “我家住在色拉寺。”

    “你家不住色拉寺,你家住在色拉路。”

    “色拉路走到头就是色拉寺。”扎西旺堆说着就要走。

    香波王子忽地蹲下抓住他说:“你还知道什么?”

    孩子说:“还知道你们……我不说了。”挣脱香波王子的手,追向跑远的小狗。

    门房咂着嘴说:“怎么样,你们评价一下。”看着孩子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心疼地跑过去,“慢点,慢点。”

    香波王子呆呆地望着孩子说:“我们遇到灵童了,他肯定是某个活佛的转世,只是现在还没有被请到寺院里去。他才七岁,如果不是前世的安驻、灵识的附体,就算他早熟,他是天才,也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他似乎知道我们要来,我们是干什么的,他相信我们跟他的缘分,最终还是说出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色拉寺。”

    梅萨脸上掠过一丝忧戚的神情:“不,我不认为他是某个活佛的转世灵童。”

    “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望着地面,思考着说:“我也许正面对一个伏藏学研究的实例。从伏藏到掘藏,几千年、几百年的漫长时间里,可以变幻出无数种类的传承。其中一种是空行母使出神变愿力借腹胎授,得到胎授的人是个中间环节。就像传送鸡毛信的孩子,一俟掘藏者出现,就会有意无意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送出去就完成了使命,空行母的愿力就会消失,有时仅仅是灵性和表达的消失,有时是生命的消失。这就是说,传承的链条里,最终的掘藏者实际上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他要拆掉很多桥,因为正确而伟大的掘藏只能出现一次,关于伏藏的各种信息也只能出现一次。如果出现第二次,那就是一个既没有伏藏,也没有掘藏的混乱过程,就意味着‘第一次出现’没有结果。既然没有果,也就没有因,于是就形成了一种既没有因也没有果的现象。而佛是因果的聚合,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或者,因就是果,果就是因,无因无果或者只有因没有果的世界是佛以外的世界。”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你是说,我们已经害了孩子?”

    梅萨紧张地说:“也许是孩子害了我们。”

    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群香波王子和梅萨从未见过的喇嘛,他们头戴黄色五佛冠,身披背缀宝石带的红色大披风,似乎是从密宗法会现场风风火火跑来的,有的手里还拿着金刚杵的法器。他们四下看看,直奔有孩子的地方。

    “扎西旺堆,谁是扎西旺堆?”一个国字脸的喇嘛问。

    门房牵着孩子的手问:“你们也是来请教问题的?明天来吧,今天扎西旺堆很忙。”他仍然把“请教”说得既响亮又严肃。

    国字脸喇嘛冲向孩子,揪住他,声色俱厉地问:“你给那两个人说什么了?”

    孩子吓坏了,“哇”地哭起来。国字脸喇嘛的盘问愈加急切。

    门房说:“你们要干什么,请教是这样的态度吗?”

    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一把抱起孩子,吓唬道:“快说,不说就把你抱走。”另外几个喇嘛把门房朝一边推去。

    门房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一点得意也没有了,分开那些喇嘛,扑过去抱住儿子,把刚才儿子和香波王子的对话叙述了一遍。

    “色拉寺,扎西旺堆说到了色拉寺。”国字脸喇嘛拿出手机打给了派他来的秋吉桑波,得到的指示是,把那一男一女抓到大昭寺来,告诉他们色拉寺不能去,那是魔鬼的指引,是自投罗网,所有的逆缘者,将在色拉寺门口拦截他们。国字脸喇嘛放下手机,指挥众喇嘛去追撵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和梅萨已经朝社科院大门外跑去。他们从北京开始,一直都在逃跑,已经锻炼成逃跑的能手,一群五佛冠压顶、大披风裹身的喇嘛岂是他们的对手。逃跑和追逐几乎没有形成,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香波王子和梅萨其实并没有跑远。他们来到社科院外面沿着围墙跑了半圈,突然又翻墙回到了院子里。他们实在想知道,是不是就像梅萨说的,那孩子一旦说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也就是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就会丧失灵性和表达,甚至生命。

    满院子都是人,都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香波王子和梅萨听了听,知道喇嘛们一走,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像把魂儿吓跑了似的。孩子和那个以儿子为荣的门房父亲已经去了医院。

    离社会科学院最近的是林廓北路的区人民医院。

    在一楼急诊科的病床上,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见到了那孩子。孩子正在打吊瓶。门房一脸苦相地守在床边,一见他们,厌烦地扭过头去。梅萨赶紧歉疚地哈哈腰。

    香波王子给孩子做着鬼脸说:“我今天来考考你。”

    孩子呆痴地用舌头舔舔流下来的鼻涕,又把指头放到嘴里吮吸着,一点机灵劲也没有,好像傻了,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香波王子还想说什么,梅萨扯扯他的衣服说:“快走,再待下去就有麻烦了。”

    出租车驶出林廓北路,沿着色拉路往北,直奔色拉乌孜山。山下就是色拉寺。

    8

    色拉寺内外有许多眼睛观察着来路上的汽车,那是一些严阵以待的眼睛,藏匿在绿树丛中、汽车里面、游客堆里、殿厦窗前。那些眼睛又是各不相谋的:王岩、碧秀和卓玛一伙,阿若喇嘛、邬坚林巴和另外几个雍和宫的随从喇嘛一伙,智美和索朗班宗一伙。

    骷髅杀手还是独行侠的样子,却显得比谁都疯狂。他干脆剃成了光头,穿起了袈裟,用黑氆氇蒙住了嘴脸,坐在了山门右侧售票处的窗下。骷髅刀就在袖子里,只要香波王子来买票,他就会一刀捅进对方的肚子。他再次拿出手机看了看,那里有黑方之主刚刚发给他的短信:到现在还没有得手,你的机会不多了。

    邬坚林巴到处转了转,跟几个色拉寺的喇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智美:“对一个独立清洁的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掘藏者来说,任何一个试图参与或阻拦掘藏的人都是绊脚石、逆缘者,而最大的逆缘来自色拉寺,色拉寺管委会已经紧急通知所有札仓的喇嘛,一旦见到那一男一女,立即抓到阿巴札仓听候处置。现在香波王子和梅萨的照片就在喇嘛们手里传来传去。”

    智美问:“是谁向色拉寺通报了掘藏者的行踪?”

    邬坚林巴说:“秋吉桑波,他不光通知了我们,也给色拉寺管委会打了电话:‘香波王子和梅萨正在接近色拉寺,色拉寺将受到教界各派各僧团的关注,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啊,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现在就等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现世呢。’那一刻,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变成了古歌:‘色拉寺,色拉寺,代表坚守的色拉寺,代表西藏的色拉寺。’秋吉桑波名扬教界,受到众僧推崇,他的话是有分量的。”

    智美又问:“你认为这样不好吗?”

    邬坚林巴说:“说不上,也好也不好。色拉寺的密宗道场阿巴札仓是仓央嘉措时代驻扎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主持修建的,是拉奘汗的颂经修法院。拉奘汗主持修建的还有色拉寺最雄伟的建筑一百八十根柱子的色拉措钦大殿。拉奘汗是仓央嘉措的敌人,敬信仓央嘉措并试图弘扬仓央嘉措精神的香波王子,在色拉寺的阿巴札仓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是可想而知的。”

    智美说:“既然你们教界有人认为‘七度母之门’是伟大的伏藏,那就需要坚定顽强的发掘,也需要更加坚定顽强的保卫。对色拉寺来说,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保卫仓央嘉措遗言的堡垒,哪怕付出所有喇嘛的生命。而掘藏者要做的,就是经受一次比一次严峻的考验。如果他经受不住,就说明空行护法已经根据佛界莲师的旨意,取消了他作为掘藏者的资格。”

    “不管怎么说,秋吉桑波阻止掘藏的行为是罪不可赦的。”

    “也许秋吉桑波阻止的仅仅是香波王子的掘藏。和香波王子一起上路掘藏的,还有梅萨和我,我是占卜之神,我身边现在还有仓央嘉措的情人索朗班宗的转世,她已经成为助我掘藏的法侣。”

    “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充满期待,期待你是唯一的掘藏者,但目前为止,你还没有一步是走在前面的。你雇人抢了‘光透文字’,也没翻译出来,色拉寺也是秋吉桑波通知我们的。”

    智美说:“我找了熟悉伏藏语言的专家,也翻译了出来。不过很难理解,还是得依靠我的占卜,我一直在祈祷,但卜神还没有安驻到心里,暂时没有结果,所以我很怀疑秋吉桑波通知的可靠性。”

    邬坚林巴说:“哦,是这样,那就只好相信秋吉桑波的通知了。在阿若喇嘛这里,不动佛的明示也没有出现,不知道为什么。”

    透过出租车的车窗,香波王子和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前面的色拉寺。从远处看,白墙红顶金瓦饰的色拉寺就像一面打开的扇子,绿树是它的镶边,也是它的把柄。比起层层叠加的哲蚌寺,它显得平坦而流畅,少了些威严和霸气,多了些神秘和超脱。

    就要到了,出租车慢了下来。香波王子盯着色拉寺左侧台地上白色的展佛墙,突然一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停车。”

    出租车停下了,离山门还有两百米。

    香波王子突然问:“我们为什么要去色拉寺?”

    梅萨说:“因为我们确定它就是火灾现场。”

    香波王子说:“可是我又想,既然有人想在色拉寺纵火烧死措曼吉姆而没有烧死,那措曼吉姆还会呆在色拉寺吗?或者火灾之前,或者火灾之后,她和仓央嘉措肯定已经离开那里躲藏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火灾发生半个月以后,仓央嘉措才结束失踪,也就是说色拉寺不是他和情人措曼吉姆最后的藏身之所。既然措曼吉姆和仓央嘉措已经离开色拉寺,我们还去那里干什么?”

    梅萨说:“对啊,你这个思路很奇特,似乎也很正确。要命的是,你把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和我们现在要找的措曼吉姆当作一个人了。”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能转世?仓央嘉措三百年前的情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又不是第一回了。还有,在《西藏日报》的‘授记指南’和仓央嘉措情歌里,提到措曼吉姆时,前面都加了‘龙女’。既然她是龙女,我们就应该去有龙的地方寻找。当年文成公主进入西藏后,看到西藏的岩石土壤里竟有海螺和贝壳,认为那是海底罗刹女的佩饰,西藏的地形就是一个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而她所居住的布达拉宫东边的卧塘湖便是海底罗刹女的心脏,必须建庙镇之。这个建立在海底罗刹女心脏上的寺庙就是最早的大昭寺。海底罗刹女是龙王的女儿,自然就是龙女了。在这里,仓央嘉措把措曼吉姆当成了龙女,当成了命途多舛时期唯一的寄托,其实隐含了他对未来的预知和对西藏的爱恋。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代表整个西藏,西藏的情人和情人的西藏,在仓央嘉措这里是没有区别的。”

    “你是说‘龙女’已经暗示了大昭寺?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大昭寺,还要费那么大劲去调查火灾现场呢?”

    香波王子有点激动地说:“不调查火灾现场,就引不出色拉寺,引出了色拉寺之后,我们才能判断它是应该被排除的,否则我们还会犹豫。再说了,我们面对的选择至关重要,仅靠‘龙女’的暗示是不够的,必须完全排除色拉寺,大昭寺才有可能成为毋庸置疑的唯一目标。你说了,唯一性是伏藏的铁律,在达到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这个标准时,万无一失是最基本的要求。我们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一时的急躁而让已经迎面走来的‘七度母之门’烟消云散,或者丢失我们自己被加持的资格和被赋予使命的机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尽管前面是色拉寺,但我看不到欣悦和亮丽的光芒。欣悦和亮丽在后面,后面是大昭寺。我感觉现在是早晨,太阳正从大昭寺冉冉升起,照得我后脑勺暖融融的。”

    梅萨冷静地问:“你现在能不能保证已经完全排除了色拉寺?”

    “能,现在能,一分钟以前还不能。”

    梅萨点点头,又一次点点头说:“有一句话我本来不想说,但现在憋不住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伏藏本来就有声东击西的性格,告诉你它在色拉寺,实际上又会出现在大昭寺。”

    色拉寺和大昭寺正好处在一条线上的南北两极。出租车急转折回,向南直奔大昭寺。

    9

    手机响了。香波王子一看来电显示,喜出望外:很少主动打电话的珀恩措这次主动打了过来。他说:“太好了,太好了,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回家了吧,怎么样感觉,还是活着好吧?”

    那边一片沉默。

    “说话呀,珀恩措。”

    传来隐隐的哽咽。然后是愤怒:“谁让你报警了?警察来了,早就来了,很多很多,尽管他们没有一个穿警服的,但我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我本来不想承认他们是警察,更不想让他们发现,想悄悄溜掉,但他们还是发现了。”

    香波王子惊讶道:“你还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上啊?那就快下来,警察发现了不要紧,他们肯定是去救你的。”

    珀恩措抑制住哽咽说:“我已经下不去了,警察昨天就包围了京晶大厦,我堵死了楼梯门,他们正准备从最高的窗户里爬过来。”

    “那你就不要让警察爬了,打开楼梯门,自己下去。”

    珀恩措的口气严肃而峻急:“香波王子,你忘了我的话,我说过你报警就是逼我死,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这不是威胁,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香波王子呆愣着,一定是王岩报了警,但解释是没有必要的,对珀恩措来说,结果都一样,她必须遵守誓言:只要警察一出现,她立刻就跳。香波王子恨不得即刻逮住王岩,让他代替珀恩措去死。

    “听我说,珀恩措,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爱你,爱到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包括结婚,包括这一辈子就爱你一个。嫁给我吧珀恩措,带着你的哑巴妹妹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也会关照好你妹妹,一定想办法让你妹妹戒毒,戒毒。”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身边的梅萨又说,“你的誓言可以改变,可以用新誓言代替旧誓言,我们虔诚拜佛,佛祖会同意的。”

    手机里传来珀恩措忧戚伤惨的声音:“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给自己保留了一点点信任,那就是人的誓言。现在,难道连这最后一点信任也要丢弃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个不好的人,但我不想食言,食言是无耻的。”

    “别这样说,你可以来拉萨找我,我带你去各个寺院走一走,看看什么叫神圣,什么叫虔诚和信仰。完了我保证你信佛,保证你永远都想好好活着。”

    “不必了,我的大脑已经指挥不了我,指挥我的是屁股。我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屁股不抬,我就还坐着。”

    “那你就稳稳坐着,不要抬起屁股,想着我,想着你的哑巴妹妹。”

    “不,我已经抬起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

    “可我觉得才开始,我们慢慢说。”

    珀恩措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抖,是抖抖索索的凄凉,是横了心的泣别:“不说了,警察已经爬出了窗户,已经站到了顶层平台上,正在走来,警察走来了。其实我明白,死亡不是毁灭,只是离开可恶的人间,重新做出选择: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要走了,再见,香波王子,我爱你。”

    “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的手机没有关,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嗡”的一阵响,显然是空中摩擦气流的声音。香波王子想象得出珀恩措攥着手机跳下去的情形,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她就这样跳下去了。

    轰然一声响,接着就是死寂,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香波王子扔掉手机,沉默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面。

    “她还是死了,我没有去救她。她其实是在等着我去救她的,可是我没去,她就只能死了。一个宣布自杀的姑娘,在她爱的人不救她的时候,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你已经救了她,是她的男朋友……”

    “别跟我提王岩,我仇恨这个名字。”香波王子觉得应该立刻去找王岩算账,又想尽管王岩曾经跟珀恩措同居,珀恩措又是因他而自杀,但他是个警察,警察本来就应该是心如磐石、不徇私情的。错误也好,罪过也罢,严重的不是王岩,而是他香波王子。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真后悔啊,要是我对王岩不抱幻想,不告诉他珀恩措的事情,珀恩措会死吗?”

    梅萨叹口气说:“这一路我看得很清楚,你已经尽力了。”

    “不,你没看清楚,其实我做得很自私,觉得告诉了她过去的男朋友,我就没什么责任,就可以解脱了。但她自始至终是依赖我、相信我的,是我把她推到楼下去了。”香波王子摸着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又说,“她曾经要我的护身符,我没给,给她就好了,她也许就不会死了。”

    他责备着,悔恨着,悲伤着,他一悲伤就要唱,或者他一唱就要悲伤:

    去年栽下的青苗,

    今年已成了小树,

    情人衰老的身躯,

    比南弓还要弯曲。

    梅萨听着,难过得抽抽鼻子,一言不发。香波王子泪眼朦胧地望着车窗外的天空,唱得更加哀婉动人:

    我和街上的大姐,

    结下了三句誓约,

    如同盘起来的蛇,

    自己在地上散开。

    梅萨拿出纸巾要他揩泪,自己的眼泪却禁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

    香波王子扭头望着她,一愣:“啊,你哭了。”

    梅萨浑身一抖:“我哭了?我哭珀恩措,还有智美。”

    香波王子摇头说:“你不要掩饰,你是被仓央嘉措情歌感动了,我看到你眼泪中有情歌的影子。”

    梅萨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忽然长叹一声说:“是啊,我控制不住,我流泪了。你放心,我没忘记我的誓言,我会遵守它。从现在起,我的肉体,我的感情,都属于你。你现在要,我现在就给你。”

    香波王子一把抱住梅萨,使劲亲吻她脸上的泪水,感慨和激动让他浑身颤栗。

    梅萨泪如涌泉,奔流不息。香波王子吻着吻着,忽然感觉不对了,他的热烈和忘情并没有得到梅萨的回应,她是冰凉而僵硬的,带着不被融化的坚定。他身体后仰,仔细看梅萨的眼睛,惊疑不已,发现她脸上布满了悲戚甚至悲悯,她流的不是幸福的眼泪。同时她又让他感到,她的确气质不凡,是女人那种高贵而矜远的气质,是在异性面前单纯到透明、超然到无邪的气质,像西藏干干净净的蓝天,载着阳光来到了人间。他心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如同我永远都在遥遥瞩望的雪山和冰川。

    香波王子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梅萨,你怎么了?”

    梅萨叹气说:“你记得我的誓言的原话吗?一字不差。”

    香波王子说:“记得。”

    梅萨说:“你背诵给我听。”

    香波王子点头说:“‘我也发誓,只要我身边这个叫香波王子的人,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能够感动我,让我流泪,我就属于他,包括我的肉体、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灵魂!’是不是一字不差?”

    梅萨盯着他,没有回答。香波王子猛然醒悟,刚才梅萨答应给他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感情”,并没有“我的心、我的灵魂”。

    “梅萨,为什么?”香波王子低声问,心情沉重。

    “答案在我的誓言里。”梅萨说,“你记住了它,却没听懂它。”

    这时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到了,大昭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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