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贾平凹 本章:第七章

    翌日午,演出开始。戏台搭在宁家门前的大场子里,正好是巴图镇的东头。早上八点,看热闹的人就在那里占座位,十点钟人已拥集了黑压压一片,而围绕着场子的四周,是各种小吃摊位,许多人在吃凉粉,先还是每个碗里套一层塑料纸,后来就来不及了,卖主一手收钱一手抓粉条,紧张得那颗大鼻子尖上挂上了一滴清涕也没空擦,欲掉未掉的。夜郎瞧着那凉粉是绿豆面做的,想给乐队人买些,又嫌不卫生,买了一大包油塔馅饼带上台去。太阳照到场中那棵弯脖子柳树上,乐队就开始吵台,这一吵,场子安静了许多,可一气儿吵了半个小时,叮叮咣咣,叮叮咣咣,人心倒吵得浮躁,满场子就更乱了。突然锣鼓停点,宁洪祥走向台中讲话。宁洪祥是穿了西服,戴了墨镜,还炯了头发,讲的无非是,国家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解放了生产力。农民是社会地位最低的阶层,在一般人的眼里,他们是落后的、愚昧的,只能被政府的干部来催粮要款,来刮宫流产。其实,农民里真正藏龙卧虎,只要你能给他针眼大一个窟窿,他就能透出笸箩大一个风的。巴图镇原来是什么样子?打架在地上寻半块砖都寻不到,光口打得炕沿子响!现在呢?城里人能坐火车飞机,咱们也能坐火车飞机,坐火车还要坐软卧,我到西京去,就包买了一节车厢的软卧铺!城里人能吃鱿鱼海参,咱也能吃么,西京城的大饭店我可是全吃遍了!以前讲究万元户,万元户在巴图镇算什么?呸!宁洪祥说到这里,是举了个小拇指头的,还对小拇指头唾了一口。他说,十万元不算富,百万元还像个样,谁家没个楼房?没个汽车?看看家里摆设,市长也没住到那个份儿嘛!巴图镇世世代代没个秀才,现在人民当家做主么,巴图难道还没有出个领导干部吗?出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吗?这时候,台下有人就喊:不是说你宁洪祥就要当政协委员了吗?!

    宁洪祥说:在没有接到委员证之前,这话我是不能说的。——总之,我们是富了!巴图镇的富户多,我宁洪祥嘛,只是其中一个。但我宁洪祥不是只要物质文明,还要精神文明,正是这样,我把西京城里的戏班给巴图镇请来了!这个戏班一直是不出城的,他们都身怀绝技,都是艺术家,都是平日和凡人不搭话的人,我把他们给请来了!台下一片掌声,噢儿噢儿有人起哄欢呼。站在幕侧的夜郎和邹云一直在听着宁洪祥讲话,宁洪祥刚一上台,夜郎就说:“这身西服倒合体,像个当领导的,却要戴一副墨镜,不伦不类,像个黑社会的。”邹云说:“那不是我设计的,他说他就爱戴墨镜的。”夜郎说:“你这秘书不尽职。”邹云说:“谁是他的秘书了?”倒有些生气,离开幕侧,到台下去拍宁洪祥讲话的照片了。

    邹云这日是穿了紧身牛仔裤的,将两个屁股蛋儿绷得滚滚圆圆,一会儿仰身一会儿俯身拍照个不停,已惹得周围的人目光都在她那里,邹云偏不在乎,一发儿得意,竞买了一个烤红薯就靠在柳树上吃起来。年轻的姑娘在人稠广众里吃红薯,这是极不雅的行为,但这是对一般姑娘而言,漂亮而身着异服的邹云当众吃红薯,却是一种潇洒;邹云知道这种道理,把两个有尖红指甲的手那么跷着,剥红薯皮儿,然后用牙咬了,吞进舌后去嚼动,以防口上的唇膏褪去。这时候,宁洪祥的讲话结束,锣鼓大作,演出就开幕了。邹云从来没有看过鬼戏,头道幕拉开,但见戏台东西两侧全部用黄布遮严,台顶用黑布幔住,每隔一米吊一朵白绸扎的团花,台口各吊一条宽约一尺长则贯通上下的白布,都贴了黄表纸的符,符语用朱砂画的,阳光下明灭灿烂。整个戏台布置得阴森恐怖,邹云先吓了一跳,才要拍摄一张戏台景物照,但见一队人走动矮步,打“粉火”跳云牌,堆起“天下太平”状,接着太白金星上场,台左侧文武场吹打乐器,右侧的一帮男女在帮唱“乾坤浩大社稷高,风云雷雨空中飘。鸿君一气传三教,昆仑顶上乐逍遥。祥云飘绕,见人间瑞气千条”。太白金星就上场,是一个干瘦老头,一窝银须,念道:“吾!太白金星是也!奉了玉帝敕旨巡察五大部州。观看西京地面,巴图镇上,可恨寒林这个野鬼的魂,隐人万民之中,恐他骚扰,待吾禀奉玉帝。云童,转到灵霄殿!”接着就圆场,云牌下,太白金星撞动玉点。内有声说:“何人击点?”太白金星说道:“太白金星。”内说:“有何本章?”太白金星说:“容奏?”就一片仙乐,奏章礼毕,内说:

    “了得!传孤御旨,令王善前往西京东土巴图镇上镇台,以压百邪!”邹云一抬头,瞧见夜郎也来到台下往上看,就咔地为他拍了一照。夜郎察觉,抿嘴笑了一下,邹云招手让过来,说:“戏里怎么也有西京、巴图镇呀?”夜郎说:“这是目连戏第一本《灵官镇台》,演鬼戏前都要以天神来镇的,因地因人因事,可随意改动。注意拍王善的变脸,这可是个绝活哩!”邹云往台上看去,那灵官王善已领了旨出场,粉火之中,现出是一个白面小生,猛一甩头,竞成了须生,再念道:“化身咒,咒化身,吾当再变恶煞神,执钢鞭,荡妖气,御风驾云巴图行。”变成一个红脸绿发的怪物。邹云连拍了三张,掌教师就上了台,打扫台前地,金炉焚宝香,坐下来念诗,念罢了,说道:“我乃目连戏掌教师也!巴图镇今日目连戏开台,为保四方清净平安,特请灵官镇台。打杂师,摆开香案。”打杂师就白衣黑裤平常打扮上台摆香案。掌教师又说:“满堂执事,主办人上台入座。,’就见戏班所有化了妆的剧中人上台在香案左边木凳上坐了,宁洪祥的家人、公司头目在香案右边木凳上坐了,相互拱手问候,并向台下点头致意,台上台下一价儿掌声。忽然咚的一声,接着急而短的鼓点,便见一探马打扮的角儿从台下人群后一路小跑,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来。探马举了小旗,跪于台前高声叫道:“报!神驾已到巴图镇绿水寺歇马!”掌教师应:“再探!”又见二探马又飞奔来:“报!神驾已到镇西头歇马!”掌教师应:“再探!”三探马又来:“报!神驾已到镇西客栈前歇马!”掌教师应:“排队迎接!”

    邹云想也没有想到,掌教师话语刚停,鼓乐齐鸣,戏台前两根木柱上吊上了各三万头的爆竹点燃,又听得咚咚三声铳子炮响在身后,众人回过头来,便见场子后的宁家大门敞开,拥出一队人马,宝盖、长幡、彩旗、对马、抬夫、提炉、回避旗、开道锣、洒水盆,五光十色地穿过观众席,在台上绕了一圈,沿巴图镇街往西而去。而台子上,掌教师指挥了打杂师安桌摆椅,奉列神位。人群呼啦啦随着迎接队伍向镇西走去,邹云也顾不得了夜郎,提了相机已跑到迎接队伍前。夜郎知道这种迎接需要一个多钟头的,原本神驾就在戏台左两千米远的地方迎接,宁洪祥却坚持到镇西头,横穿整个巴图镇,戏班知道他要显富游行,也是示威游行,也只好随了他,这阵自己就到台后吃茶去了。

    果然一个半小时后,迎神队伍才返回,全镇的人几乎都撵了来瞧热闹。灵官王善已戴金冠佩金锁,黄金甲扣了绫罗,坐于轿上,左是金童,右是玉女,缓缓在场上绕了一回,然后步上台去。那掌教师率了众人敬香行拜,长揖长磕,然后端出一盆清水来,大拇指和无名指蘸了水向空中溅去奠天,向地上溅去奠地,口里衔了一把明晃晃尖刀,将黑灰长衫撩起前摆别在绛色宽布腰带上,抓起了早放于台上缚了双足的一只雄鸡,雄鸡翅膀张扬,挣扎得扑扑棱棱。掌教师就用嘴咬鸡冠,流下血来,以中指蘸了,在灵官额上一点,在自己额上一点,然后在台上的符纸上全点了。满场人都紧张起来,觉得害怕,恰巧一朵云飘在空中,天顿时阴了,没有风,却淅淅沥沥落下雨点子来。人们却并没有骚乱,一价儿安静着往台上看,掌教师就提了鸡头,一把一把地撕拔鸡脖子的毛,黄里间白的鸡毛从台口飘下来,突然嘿地一吼,鸡脖子在手中就扭断了,掌教师在瞬间将鸡头用刀插着一齐向台口的右木柱上甩去,刀扎了鸡头在木柱上,而没了头的鸡身子就“日”地抛在空中,落在人群中,被一群人抢着跑走了。掌教师似乎并不理会,只在台上朗朗念道:“巴图镇目连戏开台,请大圣镇台,保佑矿业兴旺发达,财源茂盛!”举了一张卦图又念:“荡秽开光华,顺卦请来临!”看了卦叫道,“顺卦,请大圣开金口!”王善应道:“大吉!”台上所有的角色齐声高喊:“大吉——!”掌教师就与场上执事、宁洪祥一行人退下。王善便还高高坐于台上,悠悠作念:“吾!玉帝驾前左班首相,巡天都御史纠察善神,斗口星君王。——吾奉玉帝敕旨,巡察四大部州。观东方麒麟驮瑞,观南方火焰飘飘,观西方麻姑献寿,观北方海水来潮,吾站中央紫微高照。今有巴图镇众信弟子接吾金身到此镇台,以压百邪!待吾展开慧眼。观!”一个亮相,叫道:“了得!观看寒林隐藏在千千万万人之中,骚扰四方百姓,金童玉女,传吾法旨,即令五狷,捉拿寒林!”

    邹云看到这里,疑惑不解的是:寒林是什么恶贼?举目就在台下寻夜郎询问,却怎么也不见夜郎。再看台上,金童玉女已领了法旨下场,王善也做了一串身段下场,鼓乐之中有五人背身而出台,幕侧有吹风机吹来烟雾,浸了满台,再从台口往出溢流,势如瀑布,那四人还是背了身在云中翻各种筋斗,举了火把,从口里往外吹松香粉,松香见火起焰,有一口一个火球的,有一口数个火串的,竞也有一口吹出三十二个火圈来。吹火人转过身来,是五猖现形,反复“变脸”。场上乌烟瘴气,场下鸦雀无声,遂有一女孩吓得哭了起来。邹云也不敢多看,蹴下身假装系脚上一双白旅游鞋带,腮帮还哗哗地颤抖。她不知道了台上掌教师的又在让打杂师怎样设五猖台、焚香、行礼,只听得高叫“开猖捉鬼”!起身看时,台上五猖“亮相”,个个提了雄鸡,扭断鸡头,从台上纵身跳下来。场下人群已乱,忽一片喊:“捉鬼!捉鬼!”如潮的人群拥得险些跌倒,忙跳上一个碌碡,见寒林是从观众席中间突然仓惶逃窜,五猖就在人群里追撵。邹云没想到捉寒林是这样的做法,也不知扮寒林的是何人,不戴帽,不避雨,立于碌碡上骨碌碌了一双眼要瞧个结局。蓦地,推倒数人,一个白衣白裤头扎白带之人直向碌碡而来,邹云看清了,那扮寒林的章是夜郎!先吓了一跳,再是差点笑出来,叫道:“夜郎夜郎,你是寒林?!”寒林顾不得与她招呼,在一片捉鬼声中,绕过碌碡,就向场子后的宁家大门方向逃去。宁家大门口却站满了人,宁洪祥也站在那里笑得弯了腰,寒林就绕了宁洪祥转圈子,五猖也绕着转,低声说:“往台上跑,往台上跑!”寒林便又跑向台子,五猖竟捉了宁洪祥,故意喊道“错了错了”,又跑向观众之中。

    这时候,场上有人哄笑,南丁山过来扯了邹云,说:“跟我到台上去!”邹云跟他去了,南丁山说:

    “夜郎他们胡耍怪的。”邹云也笑了说:“让五猖这么抓错人才有意思哩!”南丁山说:“虽是演戏,这戏不是常戏,天地鬼神会附体的,怎么能随便抓错人?”台上没有抓到寒林,观众乱了一阵,稍稍安静下来,台上古装打扮的人物就出场了,演出的是旧时的地方势力,有管事,有众大爷,说的尽是帮会里的行话,什么哗哗子,飘飘子,到长街买些酒头子,姜片子,摆尾子,杀了几个长冠子。内容是讲寒林被五猖穷追不舍,路经这里,企图保护云云。邹云哪里听得懂这些黑话,看得懂这些旗帜装束?一时迷迷糊糊,只瞧着已在台上被待为上客的寒林夜郎发笑,咔咔咔拍了许多照片。后来,五猖发觉,从场下上到台上,将众大爷请寒林喝酒的青瓷酒碗当场摔破,赤脚从瓷片上踏过,与众大爷剑拔弩张地对峙。一方要捉,一方要保,有掌标子的就从中调合,邪不压正,寒林还是被五猖用铁链捆了,押下台退下。

    台子上,王善出现了,掌标子上奏:“拿下寒林!”王善道:“装入吊笼,押上来!”邹云举了相机,偏要照一张夜郎被押上来的狼狈相,却见五猖抬了纸扎的吊笼,笼内锁了纸扎的寒林。有人用手捅她的后背,回头了,站着的却是笑嘻嘻的夜郎。邹云小声说:“把你锁在吊笼里就好了。”夜郎说:“偏不让你拍个真照片!”邹云跷了拇指,说:“演得还好!”夜郎说:“都没人演这角色,怕鬼魂附身真成了坏人,我就演了,只是瞎跑一气罢了。”邹云就从台侧的一张符上取那蘸着了的鸡血,鸡血没有干,上边还有一片鸡毛,就点在夜郎的额上,说:“可不敢让鬼真附了你!”夜郎抿嘴点头,示意多谢,又努了嘴让看戏,台上王善还在说:“胆大寒林,竟敢趁巴图镇搬目连之时骚扰四方,触及律条!五猖——!”五猖应道:“在!”王善说:“速将寒林押往花台示众!”五猖领了法旨,抬纸扎吊笼下场,掌教师早在台下候着,在纸扎的寒林面前画符、挽诀、喷咒水、贴禁符,然后将手中的符咒售给观众,同时台上的南丁山等也揭了台柱上、木板上的符,向观众出售。这样的符有了神气,五元一张,买了回去可以挂在屋里镇屋里邪怪,佩在身上能消灾祛祸。立时观众拥挤不堪,争购神符,而雨却住了,乌云散开,又是一派炎炎红日。

    晚上戏班集中,总结《灵官镇台》的演出,南丁山分别给大家发了红包,又叫来宁洪祥,共同准备明日中午的演出。目连正戏的第二本和第三本里有待客的场面,按演出通例,《刘氏出嫁》的待客要吃素食席,而《刘氏四娘开五荤》的待客要吃荤食席,而这两场待客是象征性的只让重要人物当场真的吃席,还是让所有的观众都入席吃饭,这是要主办人拿主意的。宁洪祥说:“来的都是客,全部入席!场子就这么大,人拥满也是百十来席,再多我也没地方了,乡下席也简单些,大不了就是三万元嘛!”主意已定,宁洪祥就连夜去着人请厨师,安排人手分头去镇上、县上乃至西京筹办食品,搜集餐具和桌椅板凳。南丁山留下了扮演刘氏的女演员和扮演媒婆的丑角,再一次强调明日的重头戏,比如媒婆在出嫁的路上怎么即兴发挥,刘氏在观众入席吃饭时又如何挨桌向来客敬烟敬酒。南丁山说:“明日的戏是风俗戏,力求红火热闹,让人觉得真是在出嫁人不是在演戏,不能像今日出差错。”女演员说:“今日演出好着的么,哪儿出了差错?”南丁山说:“宁洪祥走了,我才敢说,夜郎今日绕了人家转几个圈子,让五猖抓错了宁洪祥,这对人家是不好的。亏得姓宁的不晓得这层意思,否则人家会变了脸的。夜郎,我问扮五猖的康炳了,他说是你们故意要出出宁的洋相的,有这回事?”夜郎说:“有这回事,他姓宁的财大气也太粗,原本让他开场讲几句话的,他说个没完没了,我就不爱听的。”南丁山说:“演目连戏一定要注意安全,不敢太随意。这事再不要说出去。”众人都点了头。南丁山又说:“晚匕邹云好像没有来?”夜郎说:“她又不是戏班的人,来干啥?”南丁山说:“她照了一上午相也够辛苦的,红包也该有她一份的。”夜郎说:“宁洪祥不会亏了她的吧?”说过一阵话,再没别事,散了分头歇去。翌日开演《刘氏出嫁》,台子前临时又搭起一个小台,称作阴台的,所有的观众都手执了黄表纸三角小旗,踩着曲牌,在阴台上行走——这是要先演戏给鬼看的。观众顺了秩序还未上台走完,一朵黑云就飘来驻在场子上空,眼瞧着丁丁当当下雨,等“打报场”-结束,到第二场“发轿”,天上豁然开朗,又是赤赫赫一盘太阳。夜郎说:“真怪,昨日是这样,今日也是这样。”南丁山说:“我说演目连戏通神鬼,你还不信的。”夜郎心就怦怦跳,倒害怕了昨日的耍怪。演到傅崇给媒婆发赏,那媒婆乐得一颠一颠在台上做耍子,夜郎就小声问身边的邹云:“我们昨日都有红包了,你得了没得?”邹云将手在脸前晃了一晃。夜郎说:“没有?”邹云说:“你往那墙上看。”墙上有一圈光环明晃晃的,夜郎看了太阳,又随光将眼目移动到邹云手上,发觉邹云举手是把手指上一颗戒指反射了光在墙上照,叫道:“钻戒?”邹云说:“他出手真是大方,送给我的,我都吓了一跳!这事你不要给别人说。”夜郎气骂了一阵,说:“下一辈子我也要做个女人。”邹云笑道:“就凭你这黑样儿,能嫁出去就念了佛了!”这当儿,台上家院在喊:“发轿!”这边宁家大门被人推开铁门,豁啷啷作响,喜乐顿作,走出花轿一乘,礼盒四抬,彩旗八面,鼓乐一堂,迎亲客数人,吹吹打打穿过观众席往镇子南一片空场子上去,空场上已临时改装了那三间无人住的旧屋做了刘氏的娘家,刘氏新娘早在那里披红戴花地候着的。

    迎亲的队伍一走,这边场子上就摆开桌椅板凳,安放坛酒、香烟、瓜子、糖果。早有小孩子在那里偷着往口袋里抓,宁家公司的几个马崽就如卫兵一样四周守看,并且打了一个孩子的耳光。孩子一哭,孩子的娘就和马崽吵,许多人又拥过来看热闹。夜郎忙让黄长礼去两边熄火,场子里才安静下来。不论了迎亲队去了刘氏娘家,怎样在那里又摆了桌子让迎亲人吃酒,又怎样设祖宗牌位行礼奠拜,刘氏又如何没完没了地唱哭娘歌,唱骂媒歌,众伴娘又如何唱坐堂歌,唱添箱歌,直挨过两个小时,花轿启动,媒婆手提了喇叭与追看花轿的观众逗趣取乐。单是迎亲队抬了轿走两步退一步到了戏台的场子,进行着古老的严格而繁琐的焚香、奠酒、抛豆、撤谷、扯灰、丢钱、跳火、踩毯、踢筛一系列规程,方由新娘的哥哥背了新娘到洞房,夜郎都觉得厌烦了。但观众却苍蝇一般挤着要看新娘,品头论足,一直待新郎新娘上了台上的洞房。一对新人又在台上拜天拜地夫妻交拜,爆竹响得天摇地动,强烈的火药味呛得许多人都咳嗽了,家院才喊:“开——宴——喽——!”所有的人全都入席,一时人人口里叼烟,个个划拳对饮,四道干果,四道凉菜,四道热菜,四道汤羹,依次上齐,吃了个不亦乐乎。

    吃饭人大乱,头一拨吃过了,后一拨又坐上席去,竞有十多个讨饭者囚首垢面也往桌上挤,宁洪祥立即让马崽撵了下去,专门用大粗碗一人一碗米饭,上面夹了菜让坐于场边的土台上去吃。这时就有人来对宁洪祥说:“魏家的一帮人也来了,让入席不入席?他们狗日的抢咱的矿位,打咱的人,还真有脸来吃饭!”宁洪祥说:“魏家的?他满肚子长了牙恨咱,他还得来嘛!来了就让吃,也可让全镇人看看到底谁是龙谁是虫嘛!”马崽说:“我嘱咐厨房了,给他们那一桌特做一道菜,上面是针菇,下边是禾秸节儿——全当是喂牲口的!”南丁山赶忙说:“这使不得,有理不打上门客,那样羞辱人家,一旦打闹起来,演出就麻烦了!”宁洪祥就阻止了马崽,让一视同仁吧。宁洪祥就瞧着乱哄哄的场子喜欢地说:“热闹热闹,过去听说过设粥棚吃舍饭的,今日我是体会到了!”南丁山说:“今日花消不少哩。”宁洪祥说:“是不少,可你不知道我在饭场上走来走去的心情是多好的——巴图镇上谁能这样?”三个小时后,席面结束,一个马崽小跑过来说:“宁总,清点了餐具,碗少了二百个,筷子几乎少了十把。”宁洪祥说:“这才胡说,饭场上我看见不小心摔破的碟子碗大不了有十几个,怎么会少了二百个碗?再清点清点,明日还有一顿的,不要像今日没碗少筷!”马崽低头应诺而去,南丁山也觉得纳闷,来吃饭的莫非吃了饭还把碗也带了回去?

    晚上戏班照例开会总结,邹云在门口悄悄给夜郎招手,夜郎出来,邹云说:“你去陪宁总喝喝酒吧。”夜郎说:“有你在,要我去干啥?”邹云说:“他一肚子闷气,也好去劝劝。”夜郎说:“他生闷气?生戏班的气吗?”邹云更压低了声音说:“今日吃饭饭碗少了二百个,刚才有人去厕所,看见粪池子里飘有筷子,用了竹竿去拨,偶尔发觉池下有什么东西,拿了捞兜一捞,竞捞出一百五十六个碗来,又去宁家左邻右舍的厕所里捞了,又捞出三十个碗。这都是吃饭人在恨宁家,故意吃了饭把碗丢到粪池去的。你说这人心??白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糟踏人?!宁总听了,发了一顿火,拿了酒来和我喝,我倒害怕他喝闷酒喝醉了。”夜郎听了,一时觉得丢碗的人做得过分,却又想这一定是宁家平日人缘不好,今日又这么显福暴富,忌恨不过。就说:“有这回事?可见人心并不是用钱能买通的,我去能劝说什么?”邹云说:“他怎样待乡亲,乡亲怎么待他,这与咱无关,可宁总总是待咱们不薄的,去说几句宽心话你也不肯吗?”夜郎只好随她去了。一到办公楼的套间,果然见宁洪祥一脸铁青,夜郎装做什么事也不知道,只陪着吃酒,准备着一旦宁洪祥提起少碗这事他再劝说,没想宁洪祥只字未提,夜郎就陪吃完那瓶酒后回去睡觉。

    《刘氏四娘开荤店》,顺顺当当演出了,第四天,也就是最后一场,因为《目连救母》里有刘氏在阴间被下油锅、上刀山、过血河,需要舞台灯光效果,白日露天场子是不能演的,只能安排在晚上,早晨里夜郎就和黄长礼去过风楼镇了。过风楼镇上原是也有一个小戏班的,年初班主暴病死了,戏班也作鸟兽散,班主的家人就想处理行头。昨天南丁山得知消息就交付夜郎去办,夜郎偏要黄长礼和他同行,一路上夜郎就又询问起再生人的事,黄长礼说:“到了戏班,我才知道还真有个阴间,我倒后悔不该赶了我那爹,让他死了一次又死了一次!——听说你得了我爹那枚钥匙?”夜郎说:“是有枚钥匙,可怎么能是你爹的呢?”黄长礼说:“我不响你要的,只是问问罢了。你说,咱死了,也能做再生人吗?”夜郎说:“再生人是转世又做了人的,这不容易的,大多只能做鬼。”黄长礼说:“我不愿做鬼,鬼是没形,死鬼。”夜郎说:“鬼也有活鬼嘛,咱演鬼戏,还不就是活鬼?!”夜郎就问那再生人的古琴,黄家以前是真有过琴吗?黄长礼说:“我记不得以前的事,我娘说,真爹在世的时候是有过一把琴的,他拜过一个和尚做师傅,可‘文革’中就不知琴失到了哪里?”

    夜郎不由得想起虞白的爹和虞白爹留下的那把古琴,觉得蹊跷,就不敢多问。赶到过风楼已是中午,原本要赶天黑运回,却是双方价格谈不拢,直挨到天黑成交,夜郎想自己夜里也无演出任务,也不急,雇了一辆拖拉机将行头拉回,已是半夜时分。一到巴图镇,镇上却乱哄哄一片,戏场子里已没了灯火,心想:今日演出这么早就结束了?却听得宁家大院里有哭叫声,许多人还站在大门口往里看,公司的马崽在粗声叫喊:“都走开!走开!有什么看的?!”用力把人往开赶。就发生了口角,有人骂道:“造了孽了,还凶什么?!”马崽说:“就凶了,你想怎么样?要来给你爹吊孝吗?”人骂道:“怎么没把你也死了?狗日的,你敢再骂?!”就听得宁洪祥在里边叫:“小陆,小陆,把门关了,关了!”两扇铁门就咣地关了。门口挤着的人便用脚踢门,用瓦片打门,叮叮咣咣如下冰雹,有人还在说:“多威风的人关什么门?到厕所铲些屎来,甩到这铁门上去,让这一个铁围城的恶鬼就永不出来!”果然就去了厕所,用铁铲铲了屎尿,叫着:“来了来了!”众人哈哈地笑。夜郎心下一阵紧张,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故,第一个念头倒是打叉伤了人吗?见这班人闹得不像话,就走过去说:“什么事也不该这样糟践人吧?”黄长礼早红了眼,手提了半页砖,虎势势地要打人的样子。众人回头见是戏班的人,倒不敢言语了,突然一人就跑,众人遂也跑散。夜郎站在门外叫喊宁洪祥,又叫喊南丁山,半天里铁门打开,邹云一下子抱了夜郎呜呜呜地哭。

    原来,夜里上演《目连救母》,已经到了最后一折“祖魔挂灯”,目连为了救下其母,夜闯阴间铁围城,围城打开,众鬼外逃,狱官紧张,大叫夜叉:“夜叉听爷令,把众鬼与我又回铁围城!”戏台的台板横梁突然咔一声折断,台面就陷下去。台面一陷,台上台下一片惊叫,戏已是演不成了,南丁山吓得面如土色,失了声地喊:“拉幕!拉幕!”亏得台面塌陷,台棚因山柱还好,依然安全,幕便拉合了。却听得人叫:“王银牛压在台下了!”王银牛是宁洪祥的马崽,几场戏他都在维持着秩序,这夜里喝茶过多,在场边呵斥了小商贩不要连声叫卖,就觉得尿憋,贪图便当,钻到台下小解,偏偏就压在下边。宁洪祥忙着人打了火把去横七竖八的台下木料里寻找王银牛,王银牛一条腿举在那里,身上压着一截横梁。抱了腿往出拉,拉不动,忙又返回家去找了铁撬去撬,人总算拽了出来,但“吭呐”一声,有股黑血从口鼻喷出,眼睛就闭上了。

    夜郎听邹云说过,浑身没了一丝气力,问南丁山呢,邹云说:“和宁总都在办公楼上,王银牛的老婆哭闹着要男人,他们正解决后事的。”夜郎脑子里想着去办公楼的,身子却往院子后头毒,邹云说:“你不要去看死人,死人龇牙咧嘴的害怕哩!”自个倒呃呃了几声,几乎要叶呕吐。夜郎折身又往办公楼上走去。

    楼梯上南丁山和公司的两个人扶了一个瘦小的女人下来,南丁山见了夜郎,拉到一边说:“你回来啦?”夜郎说:“真没想到会出这事!”南丁山说:“这是撞着神鬼了,五三年在西京城里演目连戏的花本《贼打鬼》,演贼上吊的时候就真的吊死过。”夜郎说:“是咱没奠祀好鬼吗?还是我头天做错了?”南丁山说:“这话什么时候也不要说,好的是这回没伤着咱的人。王银牛一死,他老婆要的钱多,开口五万,现在说到三万,才勉强同意把人抬回去。王银牛还有个老妈,事情还复杂哩。??宁洪祥能让咱来演出,我刚才也才知道,他的采矿队上半年塌过井,损失了几万元,和别的采金公司为金洞的事斗过一回,现在还有三个断了腿的人躺在医院,只说演鬼戏能禳治,没想叉在演戏中塌死了人。他也活该是正霉着气,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一早就收拾回城。”夜郎点了头,说:“演鬼戏都不保他也怕是他太富了吧?”南丁山说:“啥话都不要说了,你夜里少睡会儿,经管着去装戏箱。”夜郎就去了客楼上,组织人分头拆台,南丁山自去同公司人帮着把王银牛死尸用丈二白布裹了,运回镇子南五里的王家庄。

    第二天露明南丁山返回宁家,戏班的人马已将戏箱和各自的行李搬上了卡车。最后一顿饭宁家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烩菜,半斤锅盔。夜郎在饭厅里没见邹云,托人去喊,宁洪祥说邹云一早去王家庄王银牛家办些事去了。夜郎着了急,怕赶不上走,宁洪祥说你们先走吧,她要留下来还要帮我的。便见康炳提了一个塑料袋儿说:“邹云走得急,给我交待了,要你把这个捎带回去。”夜郎打开袋儿,里边是一个麦饭石磁化保健口杯,还有一封叠成小鸟状的便条儿。展了便条看去,上面写道:“我在宁总这儿瞧见他用这个杯子喝水,说能开胃又能治便秘的,我就给你讨要过来了。没本事给你买一把金颗子回去,却专门要了个杯子,我对你怎么样?乖,你怎么报答我呀?”便条的下边还有一行字:“你要想我,我不在你身边,想得太厉害,你自己去满足吧,但坚决不允许接触别的人!”末了没有署名,是用嘴吻了一下,印出一个口红的圆圈。夜郎就笑了。康炳说:“我可没打开看的,写什么了好笑?”夜郎说:“她写错了一个字。”忙把便条儿又叠好成原样的小鸟状。

    邹云没有回来,吴清朴给戏班来过三次电话问情况,夜郎因回来后去祝一鹤家,遇着颜铭感冒,又陪着去医院一趟,刚返回戏班,吴清朴已打发五顺来叫夜郎。夜郎直脚到了保安街饺子宴楼,两层楼阁装修得富丽堂皇,虞白、吴清朴、丁琳都在。虞白劈头就问邹云怎么没回来,家里忙得火烧了脚后跟,她倒逛清闲,屁眼大把心也遗了?!吴清朴面色憔悴,双眼红丝,说:“我也没了主意。你说咋办?”虞白说:“给你们挣钱问我咋办?你不知道饭店快要开张吗?你能放了她去,你一个大男人家还能没主意?”丁琳也说:“清朴还没结婚先就怕老婆了!白姐也是逼清朴,邹云是董事长,清朴毕竟是雇用的经理晦!”说得吴清朴脸色赤红。一拧脖子说:“她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九月八号的日子是刘逸山老先生选定的,离了她看我开不了张?!”主意拿定,当下列了开张日邀请贵宾名单,无非还是派出所的张所长、王副所长,街道办事处的刘书记、牛主任、上官莹办公室主任,税务所的吉所长、廉税务员、米税务员,电管所的朱所长和电管员戚某、杨某,卫生局的朱局长,工商管理所的苟所长、赵副所长、黄副所长,银行的李科长,保安街东头的闲汉刘贵、王老三、阎义君,街西头的严宝宝兄弟四人。还有邹云工作单位的领导,吴清朴单位的领导和相好。这些都得吴清朴一一亲自去请。也安排了丁琳去请新闻界的朋友,如电视台的记者、摄像师,晚报经济部的记者,工商报的记者,消费者报的记者。丁琳就提议要请市上的领导,市上的五套班子能请来的尽量请,当然为一个小小饭店的开张,不可能邀请的都能来,但大红帖子一定要都送到,即使不能来,也让知道有这回事。那些退居二线的老领导,也不要放过,他们是饿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影响力仍存在,且赋闲在家,更容易请到的。但这些人由谁去请?夜郎说他可以请到东方副市长,请到人大常委会甄副主任,政协的司马副主席。丁琳就说:“那好,你请的我就不请了。别的我托晚报的记者,能请几个是几个。对了,我还可托人再请一些文化名减,譬如红歌星龚维维,说相声的王得,画家李应道??哎,陆天膺是吴家世交,还有那个刘逸山,这得白姐去请喽!”虞白说:“要叫我办饭店,我谁也不请。”丁琳说:“你就办不了饭店!”吴清朴说:

    “白姐不愿去,也就算了;陆天膺、刘逸山是高人,也不一定能请了来的。白姐你到时候负责接待。”虞白说:“让我去站门口笑脸相迎,端饭送水?”吴清朴说:“哪敢劳驾你!那日肯定乱糟糟的,聘的服务员都没经验,要有个丢三落四的,你得照看着。再说,你什么也不干,拿个凳子在那里坐了,我心里也就有了靠头似的。”虞白说:“我准备册页笔墨,让人拿来签名,有重要的人了,觉得对你有用了,能做棍子打人的,就题些辞挂在店里。——我是不来的。”吴清朴说:“你要不说,我倒差点忘了!夜郎,我给你钱,你多买些花篮、玻璃匾,随便写些祝贺的话,可以造造气氛。”虞白说:“清朴也会这样了?”一句话倒使吴清朴不好意思。夜郎给虞白使眼色,虞白笑了笑,脸别到一边。夜郎岔了话说:“哎,那只鳖还活着没?”虞白说:“还活着,只是瘦多了,从盖上看,骨条子都显出来了。我怕它活不长哩!”夜郎说:“你没有喂?”虞白说:“那喂什么?”夜郎说:“我想总得吃吧,放些肉末或者馍花。”虞白说:“鳖是仙相儿,怕不是吃这些吧?凤凰之所以高贵是凤凰只吃竹实和莲籽,秃鹰吃腐尸才那么丑陋和暴戾的。”丁琳说:“你哪里见过凤凰吃竹实和莲籽?

    夜郎这人该是吃生肉的人吧?可他却只吃素食;吃素食该长得漂亮吧?而夜郎的形状??”虞白说:“马就是草食动物呣!”大家都笑。说过一阵闲活,吴清朴喊五顺他们端几笼饺子来吃,果然是水饺不同了平常的水饺,有的捏成船形,有的捏成菱角形,有的是元宝形的、三角形的、张口形的,馅也丰富,猪肉、海参、发菜、鸡翅、茴香、蘑菇、豆腐、鱼虾,一一品尝了,都称赞着好。

    出了饭店,夜郎就骑了车子分头去找政协的司马副主席,人大的甄副主任和东方副市长。——尽是些副的,正的请不来,夜郎也不敢请。司马副主席却三日前率领一批委员去郊县视察水利建设了,只好把帖子放在办公室。甄副主任和东声副市长在开会,接待的是各自的秘书。东方副市长的秘书夜郎是认识的,当下很客气,虽同意负责让东方副市长参加,但还是让夜郎约时间再见一下面。而甄副主任的秘书则说某某歌舞厅也是此日开业,已经答应去人家那边了,还掏出记事本来让夜郎看。夜郎回来,就对吴清朴如实说了,吴清朴只好说能请到东方副市长就东方副市长吧,但一定得板上钉钉子,要扎实。夜郎说:“开业有没有给来宾的礼品?”吴清朴说:“哪能没礼品?除了吃饭,每人一份这个。”拿过一个已装好的塑料袋儿,塑料袋上印着“保安街饺子宴楼”字样,里边有一条玻璃纸做的纸盒,装着一条意大利真丝头巾,一个黑平绒方盒,装着一块西铁城手表,一个小红绒小盒,装着一枚金戒指。夜郎说:“都送一枚戒指的?”吴清朴说:“有十五个戒指,给重要来宾。”夜郎说:“天呀,不知开店能赚多少,这礼品就先花这么多!”吴清朴说:“这没办法,各路神仙不敬,以后事就多了。这戒指还是人家宁洪祥资助的,你们去巴图镇,第三天夜里邹云托人捎回来的。”夜郎没有说话,心里却叫起来:邹云之所以不回来,原来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就不免也觉得大家对邹云不回来一哇声地埋怨有些不合适,吴清朴也在埋怨,吴清朴你埋怨的什么?!当下脸上不悦,丢开塑料袋儿,喊叫着服务员沏一壶清茶,先喝了一会儿,才说:“现在看来,别的领导请不来,最大的官也只有东方副市长了,也给人家这么一份礼?东方副市长的秘书让我亲自再面谈,这话里怕是有话的。开业剪彩,总得有剪彩费的,与其到时候给,不如事先给他,也免得他到时候又不愿意来了。”吴清朴说:“你说的有道理。不知剪彩费给多少?”夜郎说:“行情我不清楚,以前听银行的李贵说过,有一个个体医药店开业,请省上一个领导剪彩,是付了一万元的红包的。”吴清朴叫道:“一万?!”夜郎说:“当然人家财大气粗。这是家治乙肝的大夫——现在是哪一种病治疗没有特效的,哪一种病的治疗中就出名医。——省上的领导剪了彩,就是做了一次活广告,开业后人都信这家医术高,药物真,因为省上领导不会给骗子去剪彩吧?”吴清朴说:“咱要的也是这种效果,可一万元哪里拿得出?”夜郎说:“五千怎么样?再少就拿不出手了!”吴清朴说:“那就五千吧。你走后我突然记起还要请旅游局的头儿和导游,如果导游能把洋人领来,这生意就会好的。先给剪彩费五千,那就不请旅游局的头儿了,只叫导游。”吴清朴从抽屉取了五千元让夜郎清点,又说:“不要点五千,点四千八,图个吉利数。”夜郎点出一沓,用红纸包了,说:“你计算过了没有?请一般领导就有司机的,给领导不给司机礼品?不给怕不行吧?可以把司机的礼品再简单些。但请东方副市长,除了司机,还有秘书,秘书提出他事先给东方副市长说好时间让我去面谈,能避开人家吗?”吴清朴嘴噘起来,说:“咱给秘书有礼品嘛。”夜郎说:“那当着秘书面我只把红包给副市长?”吴清朴说:“夜郎,我脑子都晕了,你说呢?”夜郎说:“钱当然是你掏的,但我心里哪里又不一是黑血在翻?既然要做生意,世事就是这样,人家都这么干了,咱不这样,事情不成呣!要和领导牵上线,不巴结好秘书你我逢领导的面儿都见不上的。给他个红包,也取个吉利数,一千八!你觉得不行,咱就往下减,给一千元。”吴清朴说:“那就给一千元吧。”又取了一千元,用红纸包了。

    夜郎在夜里给秘书打了电话,约好时间两人同去了东方副,市长的家。开门的是保姆,说市长身体不好,在卧室休息着,市。长夫人则去看什么歌舞去了。夜郎和秘书在客厅坐了,夜郎悄声问:“东方副市长有病了?”秘书说:“老肝病,十年光景了,一直没有挖根儿。年初有个老中医说让吃胎盘,说对肝病有奇效的,已经吃了不少胎盘了,还真有效果,表面上看倒看不出像个病人。”夜郎听了默然无语。秘书又说:“市医院妇产科每每送来,回来清洗了,便用沙锅清炖,营养丰富,只是难吃。哎,祝老的病也可以让吃这胎盘么。”夜郎说:“我给他弄过几个胎盘,他都不吃的。”保姆沏上茶后,说炖的胎盘已好了,稍等候,就去叫市长。夜郎趁机先将一千元的红包塞给了秘书,邀请他开业日一定要去。秘书说:“咱是熟人了,我拿的什么钱?这不是让我难堪吗?”夜郎说:“要是我办的实业,我还要向你借钱的;这是我朋友的事,你要不收,我就不好交差了!”把红包塞到秘书的口袋里。秘书还要推辞,听得保姆在卧室里叫东方副市长,夜郎扯了一下秘书的胳膊,秘书就不再说什么,先走进卧室和东方副市长说话。就见副市长说:“你们来了直接就叫我嘛!”走来,披一件真丝咖啡色夹克。夜郎以前对副市长的印象是整个脸就是一个鼻子,但现在鼻子依旧肥大,头上谢顶,肚子突出,那裤子就把裤腰提得极上,几乎到了胸前。和夜郎握过手了,坐下来说:“原来你就是夜郎,咱们见过面的,一直名字和人对不上号。——去剪彩的事小吴给我说了,还须得我去吗?”夜郎握手的时候站了起来,现在还站着,说:“这你得一定去的!你??”东方副市长说:“坐下说,到我这儿随便。”夜郎坐在沙发沿上,倾了身,再说:“你要不去,这饭店就开不了业的,你虽然忙,但大家都盼望你去,一是我们的光荣,二是咱西京还没有开过这样的饭店,你一贯关心市上的工商建设,社会上说你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得去的。”东方副市长说:“工作做得不好,群众怎么说的?”夜郎说:“说你主管的城建、工商、文卫工作,是历年来发展最快的。说你平易近人,衣着朴素,自己身体不好又没黑没明地到处跑。”东方副市长嗬嗬大笑,说:“前边有书记和市长,当副市长就是跑跑腿儿,不跑怎么办?可咱们的群众多好,只要你给他们做一点事情,他们就会念叨你的好处的!每想到这里,我们还有什么不好好工作’的理由呢?”秘书说:“东方市长病了十年,肝炎是富贵病,要休息好的,可他从来没有个囫囵休息日,晚上把中药熬好,白日走到哪里把药汤装在葡萄糖瓶子里。”夜郎说:“东方市长,我对你有意见哩!”东方副市长说:“噢?

    提呀!”夜郎说:“你太不注意身体了!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你的了,你怎能那样糟踏呢?咱市上有个神医叫刘逸山的,什么奇病怪病他都能治的,是不是我几时让他来?”东方副市长说:“听说过这人,只是没见过;什么时候需要了我去找他好了。身体现在强多了,正服一种偏方的——小琴,煮好了吗?”厨房里应道:“好了,我见你们说话,没有端上来,你现在可以吃了吗?”东方副市长说:“你端来吧,我边吃边说着,不要又放凉了。”保姆就端了一个沙锅上来,放在木凳子上,东方副市长说:“药我就不让了!”沙锅很大,盖揭开,半锅白糊状的汤。夜郎首先闻到一种腥味,胃里就不安生起来,强忍了说:

    “这不切碎的?”东方副市长说:“不切的。”夜郎的胃泛得更厉害了,一股东西往喉咙里涌。他憋着劲,说句有些感冒,就去厕所呕了一口,重新坐到客厅,眼也不敢去看东方副市长的吃相,只歪了头和秘书欣赏厅墙上的国画。直到东方副市长吃完了一半儿胎盘,嘱咐保姆明日一早八点前再热一次,便用手帕擦了嘴,说:“开头吃就是难下咽,吃过一个,倒觉得香了。”秘书笑着说:“倒吃出瘾了?”东方副市长说:“还真好,先前胃口老不开,夜里总失眠,现在病状全没有了,你们瞧瞧我这鬓角,苍白颜色也黑了!”夜郎笑了笑,应着话说了几句,把请帖拿出来,请帖里夹了红包,偏在请帖边露出红包的一角,放在了桌子上,说:“这是请帖,你一定要去剪彩啊!”东方副市长说:“那好吧,到时候,小吴你提醒着我。办饭店就好好地办,饺子宴都是些什么品种?”说着要动手取请帖来看。夜郎立即意识到东方副市长是没有留意到请帖中的红包的,怕当场亮出都尴尬,秘书忙使眼色,站起来说:“是这样吧,时候不早啦,我和夜郎就先走呀,你早早休息吧。”东方副市长便也站起来送客,还让保姆去把楼道的灯开开,白个去卧室寻老花镜要看报纸了。

    夜郎和秘书在楼区大门口分了手,夜郎还要叮咛开业的日期,秘书说:“不用说了,到时候人没拉到你寻我好了!我得问一下,还请了哪些领导?”夜郎说:“恐怕市级领导只有东方副市长一个人吧。”秘书说:“请了东方副市长,就不要再请别人啦,你记着啊!”

    夜郎一等秘书走开,就去电话亭给饺子宴楼打电话。吴清朴接了,喜欢得直谢夜郎,并要夜郎去那里吃夜宵,夜郎没有去,却径直去了宽哥家。

    吴清朴打电话要夜郎吃夜宵时,虞白也是在场的,等了半夜,夜郎没有来,虞白嘴上没话,心里空落落的,帮着库老太太把一幅剪纸画装在玻璃框里又挂在厅里,便觉得困得要命,遂同库老太太回家去睡觉。

    进门的时候,却怎么也开不开自家的门锁,急得出了一头汗水。库老太太拿过钥匙再开,还是开不开。虞白气得就蹴在墙下,却觉得腿根部什么东西垫得生疼,在口袋掏着看了,自个就噗地笑了声:

    “钥匙错了!”门上的钥匙装在口袋里,开门的是她一路从脖子上卸下在手里玩的钥匙,竞迷糊得以为是门上的钥匙了。库老太太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你年轻轻的,倒这般糊涂!”虞白进门没有立即拉灯绳,直等脸上的烧退后,不想让库老太太看出什么。灯亮后,就坐到沙发上,倒反省自己的荒唐,轻声骂了:“不来就不来,谁稀罕着来?”库老太太说:“你给谁说话了?”虞白觉得自己今日怎么啦,尽失常,就赶紧说:“大娘,你嗅着什么了吗?”库老太太说:“嗅着什么?”虞白又皱皱鼻子,说:“哪儿有腥味?你快看看,鳖盆盖得好吗?”库老太太踮了小脚去卧室,尖声叫道:“鳖跑了,鳖又跑了!”鳖养在一个小瓷盆里,曾经从盆里跑出来过一次,她是在盆沿架了两个木棍,木棍上压了一块石头的。虞白过去,果然石头和木棍掉在地上,鳖是不见了。歪了头在桌下和床下察看,没有踪影,心想一定是钻到什么杂物的下边去了,但桌下和床下以及房子的任何角落都堆着东西,查起来也不容易,更害怕的是在翻动杂物的时候,它突然咬你一口怎么办?

    虞白又急了,说:“鳖咬住人是不松口的吗?”库老太太说:“天上打雷才松口哩!”虞白立即坐到床上去。库老太太笑着说:“你就在床上睡吧,我不怕的,鳖咬人只拣嫩的咬哩。”去把厅里的灯熄灭了,回自己的矮铺上去睡,一会就咝儿咝儿地打起了鼾声。

    虞白紧闭了眼睛去睡。迷迷糊糊,似乎就觉得鳖爬上床来了,她用手去捉,竟捉住了鳖头。鳖的头平日看上去极小极短,伸出来却长若一柞,粗有一握。虞白死死地抓着鳖头,鳖头竞越来越大,明赳赳地睁着双眼,且坚硬无比,口里吐着白沫,后来就咬住了自己的肚皮。虞白手脚一阵乱打,忽地翻身坐起,窗外的月光明晃晃一片,厅里的摆钟咔嚓咔嚓均匀而有节奏地响。她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心想:哪里会有鳖在床上?床脚这么高的,鳖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这么一时乱糟糟的寻思,却听得哪儿有沙嚓沙嚓的碎音,以为是起风了,吹动小园中的几株瘦竹。那碎响竞又似乎就在屋里,沙嚓里还有了铜的韵。虞白咯噔地扯动了电灯绳,叫道:“楚楚!楚楚!”楚楚卧眠在厕所里的角落的,一时没有叫醒,虞白猛地就看见了在没有吊门帘的卧房门口,那只鳖正从客厅往里爬,短短的四足,骨质的尖爪,在水泥地板上划动,已停在那里了,乌黑的头长长伸着向她看。虞白啊的一声就又叫起来,只是不敢下床。狗子楚楚已经拱开厕所门跑出来,用前爪来抓鳖,鳖头就一缩一伸,楚楚也一进一退。虞白说:“楚楚,不要抓!”库老太太在矮床上就惊醒了,问:“怎么着,怎么着?”虞白让她不要动,快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亮。库老太太说:“我不动怎么去开灯?!”还是下床来把吊灯和台灯打开,发现了还沉静不动的鳖。忙去厨房拿了擀面杖,企图把鳖掀个过儿来,再用手卡了后爪根的坑儿抓起来,但擀面杖一戳没翻过身,鳖却沙嚓沙嚓掉头又往客厅爬去,那快捷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鳖了,直爬到大沙发下面去。虞白终于下床,两人皆不敢俯下身去看沙发底下的动静。虞白说:“我只说它要死了,没了水这一夜就渴死了,没想它又回来了!”库老太太说:“鳖才渴不死的!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把沙发抬开,鳖就又静静地伏在那里。库老太太从厨房取了簸箕,用擀面杖将鳖拨到簸箕里,再放到水盆里去。虞白就用一个盘子在盆上盖了,盖了又怕不透气,用硬纸叠了个垫儿支在一边盆沿,盘子上重新压上了石头。

    忙活了几个时辰,两人便没了睡意。库老太太就嚷道着要剪一个神鳖,抱了彩纸坐在厅里剪起来。虞白说:“你剪吧,我可一定得睡,明日下午两点饭店开业,一早还要过去张罗,若没精打采的,怎么见人?”抱了楚楚去厨房水池上洗了四蹄,要楚楚和她睡一个床上。楚楚乖巧,安安静静蜷着卧在那里,可爱得像个婴儿,虞白看它,它竟也看虞白。虞白说:“睡!明日带你也去店里。”楚楚眼睛就闭上了。可一会儿又睁了眼看虞白。虞白伸手抚摸那头,竞拿了胸罩戴在它的眼上,如给牛戴了暗眼。她心里仍觉得蹊跷,在床上问:“大娘,鳖真是神物吗?”库老太太说:“当然是神物。我剪你个后花园里有鳖又有蜂——”却叽咕道:

    八月里来八月中,走到花园看营生,花园有个

    空空山,空空山,山山空,空空山里有鳖蜂,蜂螫鳖,鳖咬蜂,把我膣(头)闹哩虚腾腾。

    虞白说:“大娘,你念叨些啥呀?”库老太太说:

    “我念叨啥了?我剪个鳖和蜂的。”虞白知道她一进入了她的剪画境界里就犯神经了,笑了一笑,却寻思:剪个鳖和蜂的;今日也怪了,梦里梦到鳖,醒来鳖就出现了,她却怎么想到蜂?就说:“剪个蜂?

    咋就想到剪个蜂?”库老太太说:“蜂腰细呣!”不再多说。虞白心里咯噔咯噔跳,不知怎么就把手握到自己腰上去。却问:“大娘,你说说,为什么鳖要从盆子跑呢?”库老太太说:“跑了不是又要回来吗?睡吧睡吧,你明日还要见人哩。”

    虞白翻腾了一阵,直到窗户泛白的时候才迷糊入睡,一觉醒来却是半床阳光。库老太太已将剪好的画贴在了床头的墙上,左一看右一看地自我陶醉。虞白直道着好,却埋怨库老太太没有及早叫醒她。库老太太说:“你说太阳有多高了?”虞白朝窗外看,一盘红日在民俗馆的山墙脊上边,院中有两只鸟,一只在空中飞,一只停在白皮松上。说:“一竿子高。”库老太太说:“我看茶,也给夜郎倒了茶,夜郎手一抖,茶水泼出来,虞白啪啪地直跺脚。夜郎说:“今口这身衣服把人镇了!”虞白说:“夜郎跟谁学的会奉承人了?可奉承却奉承不到点子上,你以为奉承领袖就是喊万岁,奉承女人就是说漂亮?今日这里的女的都穿的是名牌高档货,偏我穿了一身几年前的布衣布裙,说我漂亮是要嘲笑我吗?”夜郎说:“哪里是奉承?这蓝底小白花布裙配无领棉T恤衫,价钱是不值钱,可特别合体,大家都穿得硬咯铮铮的有折有棱,倒越发显得你随意和大方——说的不讲究,实际上大讲究!”虞白心下欢悦,想夜郎眼毒倒能看穿她。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拿抹布去抹桌沿的茶痕,乜眼轻声说:“我要你说我好呀?”夜郎笑了笑,扭头去劝宽哥用茶,心里在想:有她这话,心里就受活了,她是把我当自家人的,嘴上不让我说,说不定这身打扮偏是为我打扮来着。虞白已离开茶桌去收拾别的桌面上的碟盘,夜郎也就过去忙活,小声说话。虞白就说:“你这几天跑得欢呀,昨日晚怎么不过来?你去吃茶吧,长嘴丁琳来啦!”夜郎只好过来又吃茶,就见丁琳走上来,大声说:“虞自,你给我说,你在下边厅里怎么挂那幅画?”虞白说:“你就是很显摆,今日人多眼杂的,穿个大红衣服花蝴蝶般的跑来跑去,又那么高声叫喊,还嫌人不注意到你吗?”丁琳说:“咋啦?咋啦?看我又不顺眼了?”却还是走过来放低了声,说:“饭店都挂醉八仙的画,你们挂‘钟馗吃鬼’?旁人画的钟馗还有个人形,这画上竟只是一个恶煞的人头,一只手里握了个小鬼在吃——你的构思,库老太太剪的?”虞白说:“我剪的。开饭店不是请客就是吃请,我是看不惯的,要请客就请钟馗,要吃请就吃小鬼——这有啥不好?”丁琳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前日我去搭公共车,车上两个人说做生意的事,一个说现在什么生意都难做,要挣钱只有去开妓院了!一个说开妓院呀,那才挣不了钱的!一个说这是为啥?一个说开妓院总得请领导来吧,领导上去老不下来还挣谁的钱?!”两个人就哧哧笑。虞白说:“你这流氓,怎不嫌脏了口?!”就嘀嘀咕咕说起昨日夜里鳖走失的事,丁琳说:“我说个鳖的事考考你——两个鳖在河滩上造爱,造爱完了,公鳖就走了,母鳖却还躺在那里不动,你说这是为什么?”虞白抬脚就走,靠到了二楼前道的窗口上,丁琳追过来说:“你以为我说流氓话吗?你心里流氓才以为我在说流氓话的,母鳖躺着不走,是没有谁给母鳖翻盖儿嘛f”虞白也真忍不住笑起来。两个漂亮的女人嘻嘻哈哈,戳戳打打,街面上的行人就抬头往上看,有一个痞子一边看还一边吱儿吱儿打口哨,两人才要闪开窗口,却见一人挑了担粪水走过门前吆喝“让开,让开”,并没有撞着那痞子,可身子一歪跌下去,两桶粪水正泼倒在饺子宴楼大门口,刺鼻的臭气就哄地扑上来。丁琳忙喊:“夜郎,那人故意要丧咱的!”夜郎过来看了,顿时恼怒,转身就往楼下去,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吴清朴却推搡了夜郎又上得楼来,才知道那故意倒粪水的正是隔壁饭店的邹云的大哥。大家抚了抚心口,骂一番“小人”,才忍气吞了声,让小李和五顺用灰去撒了,打扫干净。

    十二点内部人先草草吃些饭,以防客人来了,帮忙的人要饿肚子。每人一碗面条吃罢,门口就有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有小工就小跑到楼上来说:“来了!来了!”吴清朴问:“哪拨的?”小工说:“是工商局苟所长一帮人。”吴清朴说:“快把桌上的饭碗收拾了,该到大门口去的都去!”先走了几步,又返身从桌上拿了香烟和火柴,急急下去。虞白说:“工商局的倒这么积极,莫不是要来检查营业手续的吧?”接着楼下又是鞭炮响,听得吴清朴和夜郎在大声招呼:“来啦?欢迎欢迎!阿梅,快把匾接了!敬烟敬烟!”就一片喧哗声,四五个大大咧咧的人走上楼来,高声说:“不错么,邹家两个兄弟是狼是虎倒不如个妹子!现在是西风压倒东风,女人胜过男人嘛!”宽哥已站起来,认得是街上一些闲汉泼皮,说道:“你们也来了?”那些人说:“一街的邻居,没有我们哥儿们不热闹啊!警察兄还来得早,今日借花献佛,兄弟可要把你大哥招呼好啊!”宽哥让沏了茶给他们,他们接了说:“吓,正经龙井茶么,够意思!”虞白瞧着恶心,小声对丁琳说:“清朴怎么请这些混混子,那以后就不停地要喂他们了!”丁琳说:“正是怕他们捣乱才要请的,君子好待小人难惹哩!你过去,问候问候他们。”虞白说:“我才怕脏口的。”就走下楼去。下楼正好要经过那闲汉的桌边,虞白目不斜视,听着在说——“我已经饱了!”“还没吃的就饱了?”

    “秀色可餐嘛!”虞白下了楼,见门口又来了几拨人,是派出所的、卫生局的、街道办事处的。有的来了提一串鞭炮,大门十米之外就燃着了,一边走来一边放,惹得街上的孩子跑前跑后地上捡未燃的遗炮。有的抱了一个玻璃匾,太阳在匾中跳跃,一片白光忽地射到街那边铺店里,忽地射到街这边门窗上。更多的双手空空,胳膊下夹一个黑皮包。吴清朴和夜郎老远就迎接了,握手呀,拱拳呀,甚至拍肩搭背地表示着热情。所有的来客都是要立在门前指点一下门面上的字牌和装饰的霓虹灯、彩旗、红绸横额,问谁题的店号,谁写的牌字,然后在一张桌前放着的签名册上签字,领取礼品袋,再然后到楼上或楼下的桌上去吃烟喝茶,互相介绍或自我介绍,交换名片。虞白就瞧见三个人在领礼品袋时低低地给发袋的阿梅说什么,阿梅很为难,跑过来对正拆一条整烟往烟盘里装的吴清朴悄声说:“他们来了三个人要领四份礼品,说是一个副所长临时不得来的,让给提一份。”吴清朴说:“哪里的?”阿梅说:“储蓄所的。”吴清朴说:“发吧。”阿梅走过去就多发了一份。那些人抬头看见虞白,就一直往这边看,虞白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忙低了头去里间的厕所。却听得一墙之隔的男厕所有人在说:“让我瞧瞧,袋子里装些什么?”一个说:“刚才你怎么不看,跑到厕所里看?”一个就说:“啊,不错,我正没表的。”一个说:“没见过啥!前几天宏仁福酒楼开业,没这么个袋,一人一个红包,一背身打开,却是六百六的。”一个便说:“我哪像你,你们是什么部门呀?!”虞白没有解手,却猛地把水箱的水拉得哗哗哗地响。

    虞白出来就坐到楼下的一个角落里,掏了指甲刀修理指甲,五顺就过来说:“老板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儿!副市长来啦!”虞白说:“是吗,我上个厕所他就来了!上边已经有人招呼了,我就不上去了。”

    五顺说:“那些服务员都是青皮柿子没发开,拿不出手的。”虞白倒有些小生气,说:“我是一道菜了?!”

    噎得五顺很窘。楼梯上的客人就踢踢腾腾走下来,吵嚷着要剪彩。便见吴清朴弯着腰陪了一个大胖子,后边呼呼啦啦一群人。人都在店门口站定了,吴清朴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宣布开业典礼开始,就一一宣读来宾名单,每读一个名字,下边就鼓掌。然后有两个女服务员拉着彩带,副市长就哈哈地笑着,走到那里取了剪刀剪彩。绸带粗,剪了好久剪不开,众人都紧张得张了口,刚待剪开,掌声即起。大门口两边的竹竿上盘绕了的鞭炮震天动地价响,每个人都把耳朵捂住了。直响过了十分钟,一切平息了,开始全体照相,摄影师指挥过来,又指挥过去,数次喊叫注意,数次注意了却不是忘了装胶卷就是灯光不闪,惹得都抱怨浪费感情了。照完全体相,都要和副市长照。吴清朴又拉着各个局长照,一扭头察看还有谁未照,就发现了虞白,硬拽过来就对副市长介绍。副市长握手的力量很大,时间也长,虞白就不好意思了,待一个什么所的所长弯腰上来要给副市长说话的当儿,赶紧逃上楼去了。楼梯口却已布置了一片小气球,一架摄像机早伺候在那里——这是丁琳想出的花样,意在重要客人剪彩完毕后上来踩过气球,气球破裂啪啪响,象征“发发”之意。虞白忙踮脚绕过气球到楼前过道的窗下,下边的人就走上楼梯,黑狗楚楚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先一步出现在楼梯口。虞白忙叫:“楚楚,楚楚,挨打呀?!”楚楚从气球上跑过去,气球没有踩响,却摄入了镜头。丁琳笑着说:“楚楚爱抢镜头,上一世一定是个风骚女人!”

    所有的人都入席了,什么人坐什么桌,桌上什么人是主席,一一都安排了。夜郎一时没了事,就也到过道窗下,敞了怀凉快。虞白说:“诸神都归位啦?”夜郎说:“安排座位够费神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虞白说:“这儿清静些。”夜郎说:“我一瞧着你这样子,知道啥叫孤独了。”虞白说:

    “我孤独什么?不是还有你在这儿吗?”夜郎说:“我是逢场作戏惯了??”就龇牙咧嘴地在后脖子上抓着。虞白说:“怎么啦?也害牛皮癣了?”夜郎说:“脖后根长了个肉瘊子,越来越大,一热又发痒的。”虞白说:“原来背了个猴(瘊)子,我说不安生的!你要肯取掉它,我倒有绝招的。”夜郎说:“我割掉过一次,但又长上来了。”虞白拿眼睛就在屋顶上瞅,然后又趴在窗台往外看,就发现了窗外的台楞上有一个蜘蛛网,说声“你命还好”,弯出身去抽了一根蛛丝。又抽了一根,连抽下三根合成一根了,让夜郎趴在窗台上,便用蛛丝去勒了脖根的肉瘊,说:“三天里肉瘊就掉了,不流血,不疼,也不再长的。”丁琳就笑嘻嘻走过来说:“哟,真个最安全的地方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席面上不见了虞白也不见了夜郎,才在这儿热火了?!”两人赶紧分开,虞白说:“我是给他治病的??你来看看。”丁琳说:“清朴让你去的,副市长也问你的,你来应酬着给副市长敬杯酒吧。”虞白说:“副市长那样子怪可怕的。他晚上没有睡好觉?”夜郎说:“他就是那红眼睛。”虞白只好过去,果然东方副市长就要她坐在上席,上席已经坐满,说:“加一把椅子吧,清朴是你表弟,做姐的应该坐上席!”秘书见状,自个便退出来,加入到另一个桌子上去。席间,桌上的人都站起来给市长敬酒夹菜,虞白几次想,自己应该也夹菜了,但却不好意思,才鼓了勇气,旁边的人就隔了她把菜夹在市长的盘子里,虞白就只好身子往后缩——坐得极不。自在。在一边桌上坐着的夜郎全看在眼里,害怕虞白耐不住又要:离席,扭过头和她说话。虞白与夜郎说了,又和夜郎紧挨的宽哥j说话,东方副市长也就扭了头来说:“夜郎,蝗虫吃过了地界,怎。么把我们桌上的人也拉过去了?”夜郎说:“市长,我们这都熟的。”东方副市长说:“说什么话?让我也乐乐。”和虞白都转过身来。夜郎便把宽哥介绍给了副市长,副市长则问:“脸上怎么啦,在哪儿蹭了?”夜郎替说:“两口打架,被抓破了的,只说很快就好了,没想指甲有毒的,破处又进了水,化了脓,就一时好不了了。”虞白见夜郎这么说,也揶揄宽哥:“怕老婆晦。”宽哥不知怎么回答,红涨着脸说:“这糟踏我哩!虞白也糟踏我?!”东方副市长笑着说:“怕老婆好么,现在不怕老婆的家庭就没有个安定团结的。汪宽你一定还没资格进入怕老婆协会的,因为真正的怕老婆了,就不至于被老婆抓成这样!”夜郎说:“市长到底是市长,一眼就看出来了!宽哥单位没分上房子,嫂子就成天和他过不去的。”副市长说:“单位分房有单位的规定,你那嫂子也太过分了。”夜郎说:“依我说,宽哥,单位不给你分房是应该的,谁叫你惹是生非?我是领导我也不给你分!”副市长问:“怎么回事?”夜郎就将他怎样在钟楼碰见痛苦不堪的农民,怎样让宽哥领他们去派出所,又如何抓住罪犯,派出所又放了罪犯,宽哥又如何反映到局里,分局就不高兴了整他。一席话说得东方副市长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听完了,夹了一筷子菜嚼了一会儿,说:“分局这次不是评了先进吗?”夜郎说:“可不正是为这个先进才发生这事?!”副市长说:“那罪犯呢?”夜郎说:“罪犯现在是抓了,但派出所放人的那个警察却屁事也没有。”副市长说:“这怎么行?知法犯法者没事?!德林,德林!”德林是副市长的秘书,正在另一桌上和人划拳,醉醺醺端了酒杯过来,以为副市长要让他代酒,说道:“市长身体不好,不能喝的,我是酒罐子,和我来是了!”副市长说:“今日不让你代酒。德林,让夜郎把事情给你说说,你给公安局打个电话,查一查事情到底怎么样?”夜郎赶紧提了酒瓶要给副市长敬酒,副市长不喝,却不让德林代,要虞白代。夜郎就拿过茶杯,咕咕嘟嘟倒了半杯,说:“市长,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喝这么多!宽哥,咱们都敬市长一杯,这下你的房子该解决了!”副市长说:“夜郎你这是逼宫嘛,我可没给你说房子的事,分房要看局里的具体情况。”夜郎说:“这我知道。”一仰脖先把酒喝了。德林说:“夜郎豪放,樊哙一样!”夜郎说:“我也敬你一杯!”和德林又喝了一大杯,就陪秘书到了一边去说话。虞白先代副市长喝过一杯,这会站起来要敬副市长的酒,副市长说:“咱喝酒,我象征点,你可喝好。——你瞧瞧市长有什么好,吃一顿饭都吃不安生嘛。”宽哥也站起来,拿酒瓶来给自己倒了一捅子,再给副市长的杯里添满,激动得眼泪花花直转,说:“市长,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解决这件事,我汪宽会好好工作,不辜负你的关怀的。要得到领导的支持,就得拿出第一流的工作成绩赢得领导的支持。这杯酒我敬你,你随意,我喝三下。我也是有病的人,不敢多喝酒的,但我今日要喝!”先把三杯喝了,双手捧了一杯给副市长,副市长说:“这是我份内事么,用不着感激。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做了许多正常的份内事好像就不得了了,比如电视上常报道什么领导下乡了解情况呀,联系群众呀,这些是领导干部起码的工作作风嘛,可现在作为新闻来报道,这就不对了。当然,出现这种现象,也说明我们有些领导干部已经很少去群众中了解情况了。”宽哥见这么说,越发激动,‘便说起年初他去郊县一个大山沟调查一宗案子,和那里的群众聊起来,群众反映解放初县上领导是步行下乡的,因为步行,到村里总要数天歇脚的,即使不想办事也得办事。七十年代领导下乡是骑自行车,当天来了,当天不得回去,还得住一夜,可现在都是坐了小车去,吃顿饭就回去了。宽哥说:“社会越现代化,领导越难深入群众的。”东方副长说:“这你就极端了,汪宽同志。关键是人,而不是车!牛任,你说是不是?”同桌的街道办事处牛主任正在啃猪蹄,说:“有好车不行的,就拿咱们现在破案来说,罪犯作了案坐高级车了,办案人员还骑个自行车,怎么去追?”东方副市长笑着说:“又是这么个理?”虞白便说:“咱这不是吃席倒像在开工作会了副市长说:“喝酒喝酒。”宽哥又给自己倒了三杯,还要给副市再敬一杯,自己又一次喝了,要虞白代副市长喝,虞白就喝得时面如桃花。宽哥身子已摇晃起来,还要去抓酒瓶子,没有住,扶在桌上,大家就笑起来。虞白说:“他太激动了,喝多了副市长说:“真是好同志!”话未落,宽哥已溜下桌去,虞白忙唤小李,两人搀了宽哥去休息间,虞白就再也没回桌席上去。

    开业了十天,饺子宴楼的生意还好。常来吃饭的有一个女子,吃了饭曾经索要过饺子名称单,说要帮助饭店宣传宣传的。吴清朴起初以为她是哪个报社的,问她认识不认识丁琳?这女子问丁琳是谁?吴清朴说丁琳和西京所有报社的记者也熟哩。这女子却说她不知道西京有什么报,口气很傲慢的,要求饭店能每天中午送一笼蒸饺到她的寓所去。只要付钱,饺子宴楼有这个业务,小李就每日去送蒸饺到一座小楼上去。回来却说那女子是红唇族。五顺说:“什么红唇族,是金丝鸟。”吴清朴问:“你们两个倒知道得多,什么是红唇族和金丝鸟?”五顺说:“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呀?红唇族是那些歌舞厅里做三陪的,金丝鸟却是被来西京做生意的香港款爷包养的。”吴清朴听了,心里突然间不舒服起来,想起了邹云。又过了数天,邹云还没有回来,吴清朴有些急,去平仄堡询问有没有邹云的消息。经理却说邹云七天前就托人捎了辞职的口信,宾馆已经与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她有三天的加班费还未领,有九元九角钱。吴清朴昏头沉脑地给虞白说,虞白刚刚收到邹云的信,信上说她已在宁洪祥的公司正式上班了,是办公室的秘书,信上还说,她怕吴清朴不同意,产生误会,特写信给表姐,让表姐把情况告诉清朴,这样,清朴办饭店,她挣外快,日后会攒一笔钱的,并且问道饭店开业了没有,生意是否红火?吴清朴气得嘴脸乌青,说:“她还操心饭店?早知道她要这样,我也不停薪留职了!要挣钱靠咱的劳动去挣么,给一个暴发户的当什么秘书?白姐,你说这是不是傍大款?!”虞白也是窝了一肚子火,听了吴清朴的话,却说:“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是成心不想娶她吗?一开始你就把她宠出了毛病,我说有你日后受的气,现在怎么着?当初去巴图你管不了,这阵已经做了秘书,又辞了工作,你就让她先干着吧。——她是太得意了,以为她想干啥就能干成,没吃过亏的,让她摔打去吧。”吴清朴勾了头,长出短叹地说:“你说她不会出别的事吧?”虞白说:“她也不至于那么贱吧。”

    这话说过了半月,虞白听饭店的小李讲,他居住的院里的秃子说在火车站卖烧鸡,看见了邹云和一个高个男子在软卧包厢里,那列火车是开往成都的。虞白心细,并没问那高个男人的模样,只问邹云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小李说,秃子说啦,邹云穿的是紧身牛仔裤,脚上的鞋是意大利的那一种,特高特大的后跟,上衣是白色的紧身汗衫,脖子上是金项链,胳膊上是金手链,手上几个钻石戒指哩。虞白心里说:完了。两个人搭车路过西京而不下来,要不是去成都旅游就是去办货收款,即使办货收款,千里之行,十天半月,一男一女就难说得清了。虞白叮咛小李此话不要再给人说,小李点头称是,甚至也告诫虞白同样不要对谁提起,他是第一回对她说了是非。虞白自此有了心思,多去了饭店照看,瞧着清朴没黑没明地忙,便为他操挂吃的穿的,无限可怜。谁知清补也是知道了,小李把秃子的话同样说给了清朴,也告诫清朴不要对谁提起,他是惟独给清朴一人说的。吴清朴是两个晚上没有合一眼,躺在床上不敢作想。老实的人虽然嘴笨。内心却丰富,一想象起来眼前尽是乌七八糟的图像,叹自己为了邹云而下海挣钱,自己挣钱了,邹云却去傍更有钱的主儿,离酐己更远,不觉腹内如焚,又气又恼。平日有了愁闷,去给虞白倾诉,如今这事却怕惹得表姐悲伤,数次强忍着也没把话说出来。要说的话不说出口,这话就在肚里发邪气,如火,如刀,如毒药水,吴清朴饮食不振,肚子发胀,日渐削瘦起来,也不大再去虞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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