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大道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在省城最有名的“白吃一条街”上,有几家最高档的酒店先后接到了预约雅间的电话。
省城现在成了一个“吃”的中心。在这里“吃”已经不单单是为了吃,它成了一门很高超的学问。在省城,“吃”是交际,是门路,是探索,是文化,是档次,是品位,是政治上的“学习、学习、再学习”;生意上的“实践、实践、再实践”。这里的“吃”又分两种,一种是“吃公款”,一种是“吃大款”。“吃公款”的是淋漓尽致、前呼后拥、豪气冲天:“吃大款”的是一掷千金,却又散兵游勇、躲躲闪闪。吃来吃去,“吃公款”的到底光荣些、体面些,它吃成了一条街,这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白吃一条街”。
在省城,这所谓的“白吃一条街”,其实是省城最为繁华的一条东西大道,长约十公里,名为“阳光大道”。由于阳光大道东段离省委、省府近;西段离市委、市府近,于是各地来省城办事的头头脑脑请人吃饭一般都选在这个地段上。久而久之,这个地段就成了黄金地段。酒店越开越多,一家挨着一家,这里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酒店越开越高档。有一段,因中央下令不准公款吃喝,这里也曾萧条过几天,后来反而越加火爆了。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下边地、市的领导来办事时,干脆连钱都不带了,带上一两个人(企业的厂长或经理),吃了一抹嘴,由他们结算就是了。在这里,吃的就是一种优越。
可以说,这条街上的酒店全是豪华高档的。然而,要论在全省的名气,最豪华、最高档的也就是那么几家。
头一家,自然数“南国”。“南国”的“雅”是全省都有名的,“宰人”也是全省有名的。“南国”并不大,一共两层,在这里不仅仅是吃饭,主要是吃“文化”、吃品位的。这里的饭菜讲究是不消说的,另外还有三大特点:第一,这里收藏了大量的油画作品,这里挂的油画自然不是赝品,而是画家的原作。进来之后,满目都是“雅意”,让客人觉得吃了这顿饭之后,四目望去,美女美画,品位像是也跟着提高了似的。第二,这里还有一个很精致的小书店,那些书也全是上了品位的“经典”、“精品”;摆的都是国内外名家的名作,若是在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下,饭后到小书店里稍作浏览,挑上几本书,不就显得更“文化”了吗。第三,这里还不定期地举办“讲座”,请的自然都是国内知名的专家学者。所以,到“南国”吃饭,贵是贵,可吃一次就等于品位提高了一档;若是多吃几次,不就吃成“学者”了吗?
在“白吃一条街”,能排在第二位的,当数“贵妃池”。“贵妃池”有四层,这里也是讲“雅”的,不过,这里讲的是“雅玩”,玩的是一种“档次”。在“吃、喝、洗、玩”方面那是一条龙服务。进门之后,先有小姐为你免冠、脱鞋,而后光脚乘电梯上二楼,脚下是一色的纯羊毛地毯,踩上无声,踏过无痕,有小姐领进雅间;饱餐后上三楼,有小伙给你更衣,进浴间泡大池,洗过了“枪林弹雨”,蒸过了干、湿“桑拿”,再由按摩小姐“踩一踩、按一按”;倘有雅兴,再领到对面去“品茗”,又是一色的“情侣论坛”或是日式“榻榻米”雅间,你是喝“龙井”还是“铁观音”呢?拉门一关,自然有小姐跪式服务,一招一式显示日本人精湛的“茶道”,过一把日本鬼子的瘾;茶毕,把嗓子润好了,再到四楼,进一暗暗的红灯雅间,在半明半暗之中由小姐伴你卡拉OK……已是很舒服的时候,回到一楼,有球童给你换上鞋子,打一打保龄球,掷一个“全倒”什么的,也就有了“洋人”的感觉。只要有人出钱,真是乐不思蜀啊!
排在第三、第四位的是两个“花园酒店”。这两个“花园”是由所在的地理位置决定的,一个在阳光大道的东段,叫“东花园”;一个在西边,叫“西花园”。
说起来各有千秋。“西花园”以“软”闻名,“东花园”以“硬”着称。这一软一硬,吸引了不少客人。“西花园”以粤菜为主,有三道菜最有名:第一道菜是“龙虎斗”。蛇是活的,猫也是活的,现杀现吃,号称天下第一名菜。第二道菜是“一蛇三吃”。一位“三点小姐”把一条凉森森的、滑腻腻、活生生的蛇挂在脖上,表演给客人看,看定了再杀。蛇肉、蛇血、蛇胆分解开来,蛇肉可做出各种花样;到时,会有小姐把一颗活生生的鲜蛇胆放进主客的酒杯里,那酒立时腾一股绿烟,化开去碧绿碧绿,喝下去明目、活血、清胆利胆。第三道菜叫“百舌津”,号称民间一绝(据说是一百种蛇的舌炮制出来的,制作方式是不外传的),清凉、败火、解毒、润肺,甘饴如蜜,入口即化。
而“东花园”则以“药膳”取胜。这里最有名的三道菜:一为“三鞭羹”。所谓三鞭即牛鞭、驴鞭、鹿鞭。尤其是鹿鞭,一般的饭馆假货居多,而“东花园”号称自己有一人工养鹿场,自产自销,绝不对外,所以这里的“三鞭”货真价实、老少无欺。二为“铁拐李”,俗称“驴钱肉”。这虽是凉盘,但因制作方式独特,一鞭一盘,也极受欢迎。三为“霸王别姬”,又俗称“和尚桥”。这道菜取自平原典故(一个叫人有点屈辱的“孝”话),由活鼋鱼加鲜鹿茸、鹿血及各种补品久炖而成。于是客人们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热血沸腾,仰天长啸!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光顾了。
省城这四家最豪华的酒店,先后都接到了预订雅间的电话。省报副总编冯云山订下的是“南国”的“陶然亭”。这是“南国”酒店的第一雅间。本来,一听说省报的,又是老总,那是请都请不到的。这年月,酒店经理深知媒体的利害。于是他满口承当,说是有多少客人尽管来,一切免费。可冯总编却不买账,他在电话里说:“你也不用客气。我也不要你免费,你该收多少收多少。但菜一定要最好的!我请的是一位尊贵的客人。”接着,他又开玩笑说:“你一免费,给我拼拼凑凑,上些嘎七杂八的,那怎么行呢?要上最好的!”
酒店经理再三保证说:“一定让您满意。一定让您满意!”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订下的是“贵妃池”的“一乳香”。“贵妃池”简直可以说是省行的下属单位,虽然早已承包给了个人,但那是银行投资建起来的。所以,范炳臣说话是命令式的,他拿起电话说:“老魏,狗日的,中午给我留一间……对,当然要最好的。嗯。菜也是最好的。我的老领导、大恩人,你看着办吧。对,不管啥时间,你都得给我空着。”对方自然连连称是,不敢有二话。
至于东、西花园,则是省税务局和工商局的两位处长抢着订下的。省委组织部干部处长邱建伟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是从不请人吃饭的。这次来的是尊贵的客人,于是就破例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这位当处长的朋友接了电话后,满口承当,可他只是在时间安排上稍稍地迟疑了一下,说是有个活动,看能不能推掉,待会再给他回话。可就这么一迟疑,当场有一个人就钻了空子,立马走出去给邱建伟挂了电话,说是已订下了“西花园”。你想,邱建伟是何等人,那是多少人请多少次都请不到的呀。可这边呢,就几分钟的时间,等再回电话说已经订了“东花园”时,邱建伟却说已经安排好了。此人后悔莫及,连连解释,一再道歉,说万一不行就改在晚上,请一定赏光……
省城这边,酒席已经备下了。可客人还在路上呢。临近中午时分,再联系时,客人已经进了省城了。于是,电话打来打去,预订的雅间又不得不统统取消,三人又匆匆忙忙地坐车赶往“牛车水”。
一路上,三人都有些后悔。是呀,呼伯来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呢?“牛车水”也是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不大,名字却很别致,一听就知道,它卖的是一种“田园风格”。只不过,这家酒店在槐树街上,所处的地段偏一些,不那么有名罢了。这家酒店的雅间全都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农舍”模样,里边的摆设是“炕”、“桌”合一的形态,墙上有画出来的格格小窗,壁上挂着一串红辣椒、一张老锄、一挂赶牛鞭、一套牛鞅子……让人在感觉上就像是回到儿时的乡村一样。在省城工作的干部,有百分之七十是农家子弟,他们大多是考学考出来的,就是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也是不敢细问的,若查上三代,也一准是农民出身。所以,这家酒家虽不像“白吃一条街”那样喧闹,生意也一直很好。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家酒店是呼家堡投资建的。
待三人分别赶到时,呼天成已在其中的一间“农舍”坐定了。“牛车水”这个地方,呼天成过去曾来过一次,印象不错,他喜欢这个地方,朴朴实实,干干净净,有一股乡土味的亲切。要知道,老头以往来省城,是从不通知他们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都让他们留下遗憾。这一次,虽然事先通知了他们,可老人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约他们来“牛车水”,这明摆着是不让他们“表示”,这就使他们又一次失去了表达“心意”的机会。看见他们,呼天成笑着说:“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心领了。吃饭是小事。再说,这里清静。都很忙,见你们一面,说说话吧。”
倒是范炳臣大咧咧地说:“老叔,您这样可不行啊!您这不是打您侄子的脸嘛?去呼家堡是您‘表示’,来省城了,总不能还是您吧?”
呼天成又是一笑,说:“我是个玩泥蛋的,去那些地方,折我的寿哇。”说着,他指了指范炳臣,嗔道:“炳臣啊,你可是胖了。”
范炳臣拍了拍肚子,开玩笑说:“可不,四尺五的腰,您侄媳妇成天嚷嚷着让我减肥。我说,我不减,你跑吧。你跑了,我再找个好的。老叔,您猜您侄媳妇咋说,她说你敢!你要敢生外心,我立马找呼伯告状,让他老人家扇你!一听这话,我就没辙了。我说,投降投降。”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呼天成又看看冯云山说:“云山哪,报社那边咋样?”
冯云山扶扶眼镜,恭恭敬敬地说:“还行,还行。”
范炳臣插话说:“老冯现在可不得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行’。我说他是个‘无形杀手’,一篇文章就把人干掉了……”
冯云山反击说:“大财神,你就别笑话我了。你说说谁不求你?”接着,冯云山又感叹道:“没有呼伯,就没有我冯云山的今天……”
呼天成摆摆手,淡淡地说:“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跟我扯不上。”说着,呼天成望着邱建伟,亲切地说:“建伟还是不胖啊。”
范炳臣调笑说:“呼伯,您没看他是干啥的,他会胖?他是主管‘生死簿’的人,全省干部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操那么大心,他能胖吗?”
邱建伟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呼伯,您别听他的。他们两位,一个银行行长,一个报社总编,都是大权在握。我其实是给他们跑腿服务的……腿都跑细了,当然胖不了了。哪像他们,整天喝五吆六的。”
范炳臣笑着说:“对,对,领导就是服务。”
邱建伟仍是很矜持地说:“在呼伯面前,咱们都是晚辈,不要再窝里烂了。说实话,无论哪个方面,咱谁也抵不上呼伯的一个小指头。”
冯云山连声说:“那是,那是。”
范炳臣说:“还得学呀。”
这时,冯云山恳切地说:“呼伯,您这次来,一定要多住几天,我安排,我来安排……”
呼天成一摆手,打断他说:“安排什么?不用安排。你们都忙。”
范炳臣大嗓子说:“呼伯来了,谁敢说个‘忙’字?!”接着又说:“刘副省长前天还说,他要去看您呢。这次来,您见他不见?”说着,他的声音压下来了,耳语道:“他大约有事要找北京的秋老……”
呼天成却淡淡地说:“还是不见吧。”
冯云山赶忙说:“可不能把呼伯来的消息说出去。一传出去,请他的人多了。光那些企业老总们,哪个不想见呼伯?”
几个人点点头,都说:明白。明白。
呼天成笑着说:“不是我这个人主贵,是呼家堡主贵呀。”
待说了些闲话。三人中,只有邱建伟看出“眉眼”来了,他轻声说:“呼伯,您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冯云山怕失去这个回报老人的机会,立即说:“呼伯,您说吧。”
范炳臣更是个火暴脾气:“老爷子,只要您言语一声……”
邱建伟也说:“只要能办的,我们一定尽力。”
呼天成脸沉了一沉,而后微微一笑,说:“你们饿不饿?我可是饿了,先吃饭。”
这时,众人都跟着说:“吃饭。吃饭。”
然而,端上来的却是四碗炸酱面。
马桶上的“新闻”
李相义喜欢坐在马桶上看报。
他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多年来,作为许田市的市委书记,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地跑进卫生间,插上门,褪下裤子,而后舒舒服服地在马桶上坐下来,一边方便一边翻看当天的报纸。他这个“就着铅字拉大便”的习惯是在当中学教师的时候养成的,所以只有家里人知道。报纸是秘书一大早送来的,再由妻子给他一张张叠好,放在一只固定的方凳上,同时还要削好一枝铅笔,以备他需要圈点时使用。
李相义蹲下来之后,首先要看的,当然是《人民日报》。这份报纸他一般只看“大标题”和一些“社论”,这主要是看“动向”。特别是词语上的变化,别看有时只是一两个字,他会格外注意。接下去要翻的是两个“参考”。一个叫“大参考”,是供相当一级干部看的内部情况通报;一个叫“小参考”,即《参考消息》。看“小参考”是浏览性的,注意一下“国际风云”而已;“大参考”就看得稍细一些了,那主要是为了了解国内的“动态”。再往下,省报他是要认真看的,对省报,他着重于看两方面的报道,一是省委领导的讲话,二是表扬和批评,尤其是对许田市的报道,他几乎是每篇都要看,细看。看了,有时候还要圈点一番,批上一两条意见,让相关的部门拿去传阅。最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要再翻一翻晚报,看一看“社会监督”、“健康知识”什么的。这一般大约要用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而后,他会很重地咳嗽一声,这时候,他的“便池办公”才算告一段落。所以,李相义后来搬过几次家,他老婆提的唯一条件是必须“双卫”。
然而,这几天,李相义在卫生间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出来的时候,脸也拉得很长。也就是最近这几天,他突然发现,省报对许田市的批评文章越来越多,可谓连篇累牍。
大前天,他看到的是一篇“脏、乱、差”的批评文章,点名批评了许田市的卫生状况,那还是在第四版上,不怎么显眼。紧接着,又一篇批评许田的报道出来了,这篇文章又移到了第三版上,这是一篇标准的“含沙射影”——写的是许田市近期出现的一起“绑架儿童案”,说案子至今未破……文章的末尾居然还出现了这样的字样:“许田的社会治安状况可见一斑。”
这是什么意思?居心叵测呀。再往下,火药味就越来越重了,文章是点名批评“321”工程,竟然上了“头版”!“321”工程是许田的一个重点工程,是花了世界银行贷款的一项水利工程,耗费巨资。文章的题目竟然用上了“黑洞”二字!到了今天,赫然又出了一个头版头条,题目叫做《上马与下马——20亿资金哪里去了?!》,这篇文章的矛头可以说是直接对准许田市委市政府的,因为这个投资二十亿的又一重点工程曾是李相义亲自抓的。尤其是文章后边括号里的那几个小黑体字,使李相义的血压一下子升高了,那几个字简直就像是枪口:“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跟踪报道!”
李相义敏锐地觉察到,这些文章是有背景的。动作不小哇!为什么会连篇累牍地批评许田?为什么文章一下子就搞得这么尖锐?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按惯例,凡是批评地方上的文章,在见报之前,一般都是要给地方上打招呼的,要征求下一地方领导的意见,关系好的,还要送你审阅。这可好,闪电战?突然袭击?看起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这天早晨,在马桶上坐久了,李相义觉得头晕目眩、四肢发麻,两条腿硬得就像是木头一样,他竟然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于是,李相义脑海里马上跳出了两个字:住院。
后来量了血压,果然是高压190。那就住院吧。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住院。住院是防患于未然,是以退为进,也是李相义的“领导艺术”之一。过去,每遇到“重大危机”,李相义都是先住院。李相义住进医院的高级病房后,立马就让秘书给宣传部长打了电话。等宣传部长匆匆赶到时,李相义已经输上水了。部长踏进病房,刚要问候几句,不料,一沓报纸乱纷纷地撒在他的脚前,那些报纸上的文章都是用红笔圈过的,看上去十分的醒目!接着,一向温文尔雅的李相义突然破口大骂:“王八蛋!一窝王八蛋!”部长吓了一跳,怔怔地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连问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接着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来,李相义问:“那些文章你看了吗?”
部长嚅嚅地说:“看了。”
李相义说:“作何感想啊?”
部长头上的汗下来了,那汗一下子云集在部长的额头上,就像是个爬满了蚂蚁的大倭瓜。部长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说:“李书记,这是我工作没有做好,我……失职。”
李相义用讥讽的口吻说:“报纸都出来了,你说你失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去过庐山吗?”
部长满头大汗,一怔,忙小声说:“去过。”
李相义又说:“看过‘仙人洞’吗?”接着,他厉声说,“你没闻到味儿吗?这就叫‘大有炸平庐山之势’!”
部长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过去,跟省报的关系一直很好,驻站记者都是配了车的。报纸一出来,我马上就找了驻站记者,他说他一个字也没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他也不清楚……”
李相义说:“这是干什么?!”接着,他的语气缓下来了,他缓声说:“不想让我干,我可以不干嘛。”
部长心里怦怦乱跳,赶忙说:“李书记……”
片刻,李相义突然指示说:“你马上给我查一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什么渠道?什么背景?谁指使的?!”
于是,部长擦着头上的汗又匆匆走出去了。他的脑袋大得就像斗一样,出门的时候,竟撞了一下,差一点栽倒!
二十分钟后,市长赶到了。市长看了一眼那些扔在地上的报纸,一步就跨过去了。市长说:“李书记,情况很严重啊。省行刚才来了电话,说那两个重点项目的贷款都冻结了。不光要停止拨款,他们还要派人审核……”
李相义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要说‘黑洞’,哪里没有‘黑洞’?市场经济是个新事物,是摸着石头过河嘛……”
紧接着,组织部长到了,他又带来了一个消息,说省委组织部要来考核。本来许田市是排在第二十三位,是要到年底的,现在提前了,排在了第一位……
李相义默默地说:“好嘛,三箭齐发。”
市长说:“李书记,这事还是要跑一跑,不能光被动挨打。不然的话……”
当着众人,李相义摆了摆手,说:“我知道,现在是查谁谁有问题,不查没问题,一查一准有问题,越查问题越严重。在许田,我是班长,我负责任,你们去吧。”
市长说:“我现在就去省城,摸一摸情况。”
李相义不语。可十分钟后,再量血压,高压210!
当天晚上,宣传部长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回来了。他一回来就直接去了医院。
进了病房后,部长四下看看,却不见人。片刻,只见卫生间里传出了一声咳嗽,接着是翻报纸的声音。部长迟疑了一下,就对着卫生间的门汇报说:“李书记,情况……基本摸清了。”
“卫生间的门”说:“噢,说吧。”
部长就站在卫生间的门旁,说:“那个……我等会吧。”
“卫生间的门”说:“你说,你说。”
于是,部长赶快把病房的门关上,四下看了看,才走过去对着那个小门说:“李书记,情况基本摸清了。省报那边,主要是冯总编冯云山的劲儿……省行,是行长范炳臣……至于省委这边,是邱建伟处长……他们突然发难是有原因的……”
这时,卫生间里传出了一阵“哗哗”的水声,紧接着,李相义提着裤子从里边走出来了。他边走边问:“消息可靠吗?”
部长只说了两个字:“可靠。”
李相义说:“能刹车吗?”
部长看了李相义一眼,惭愧地、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该见的都见了,不让步。省行的意思是,国家的钱,不能就这么打水漂儿……报社的意思是,说接到不少群众来信,反映很强烈……不过,在饭桌上,他们都同时说到了呼家堡……”
李相义气呼呼地说:“群众?谁是群众?”
李相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你这边呢?”
部长低着头说:“跟新闻科的一个干事有点牵连……”
李相义气愤地说:“你是怎么搞的?没有一点纪律性,把他扣起来。”又问,“上内参了没有?”
部长说:“目前还没有。我已做了一些工作。不过……”
李相义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而后说:“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看起来不是凡人哪。”
部长赶忙说:“我想,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李相义一摆手,很烦躁地说:“我知道了。”
夜里,李相义独自一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他特别交代了秘书,不管任何人来看他,都一律不见。他要坐下来认真地想一想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根源,那么,往下就看他如何去处理了。他知道,老呼这个人是树大根深,只有他才能做出这么大的动作……况且,呼天成这次根本就没有出面,他甚至会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但省里一旦追查起来,公开曝光,银行再跟着屁股追还贷款,那么大的窟窿……到时候,他这个市委书记就真的干到头了。
于是,夜半时分,李相义挂了一个电话,把已经睡下的王华欣从床上叫了起来。待王华欣匆匆赶到医院病房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他走进病房,只见里边黑糊糊的,连灯都没开。正当他疑惑不解时,只听“啪”一声,沙发前的落地灯亮了,只见李相义满脸忧郁,独自一人在沙发上默默地坐着……他忙说:“李书记,这么晚了,你还……”李相义动了一下身子,招了一下手,沉着脸说:“坐吧。”王华欣忐忑不安地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时,李相义站起来,把一叠报纸重重地递到了他手上,而后说:“看看吧。”等王华欣一目十行地把那沓报纸看完(主要是看那些用红笔圈的地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时候,李相义用缓重的语气说:“看了?”王华欣说:“看了。”李相义说:“有来头吧?”王华欣点了点头说:“李书记,我看这是有预谋的……”李相义说:“牵一发动全身,来头不小啊。”接着,他又说,“你知道什么叫阳谋吗?”王华欣赶忙说:“李书记,那件事可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啊。”李相义接着说:“这我清楚,你也清楚。说白了,都是阳谋。”王华欣立时不吭了。
李相义说:“人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很复杂的。那是一棵大树,年数太多了,树大根深,轻易是动不得的。你戳了树上的马蜂,树晃一晃,就是满天风雨,弄得我很被动啊。许田的事情,不是我软,也不是我怕,我五十七了,怕什么?可要一旦查起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政治,有时候是磨合,有时候就是妥协。当然,当然,我可以顶住,我也可以不干,这个市委班子也可以改组嘛……”
这话一说,王华欣吓坏了,忙说:“李书记,我可没有这意思。我听市委的,你咋决定我咋执行。”
李相义说:“真听我的?”
王华欣说:“听你的。”
李相义沉吟了片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王华欣忍不住说:“李书记,放虎归山可是遗患无穷。”
李相义说:“在平原,辩证法还是要学一学的。不光要一分为二,要会一分为三、一分为四、一分为五。要有耐心。谁占有时间,谁就是胜利者。”
正在这时,李相义的妻子一觉醒来,扭头一看,惊叫道:“这时候还不睡,你不要命了?!”
李相义厉声说:“你懂什么?”
治病的方法
三天后,李相义坐车到呼家堡去了。
车一进村,呼天成早已候在那里了。李相义首先抢上去跟他握手,相比之下,李相义显得更诚恳,更热情一些。李相义说:“老呼啊,一直想来看看你,可一天到晚穷忙,总是抽不出空……”
呼天成笑着说:“知道你忙。你是大神,这里庙小哇。”
李相义说:“此言差矣。你是平原首富。好大一方荫凉!我早该来拜拜了!”说着两人都笑起来。
接着,两人握着手,呼天成问:“李书记,是不是先参观一下?”李相义迟疑了一下说:“那就看看吧。”
于是,干部们就陪着他看。先是看了村舍,房子是一排一排的,都是二层的小楼,进了几家,见家家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李相义心里有些疑惑,嘴上却说,不错,不错。
而后,来到广场上,见民兵们早已集合完毕,等着让他看民兵表演呢。只见广场上忽地就跑出一支人马:民兵全是挑出来的,大约有百人,一色的棒小伙,穿着一色的训练服,在口令下,一会儿走成了块状,一会儿又绷成了一条条笔直的线;操练的时候,无论纵队、横队,撒出去就像尺子量过一样;那喊声也仿佛是从一个喉咙里发出来的,齐刷刷的,就一个音儿。而后民兵们又给了表演了一套“擒拿拳”,一个个龙腾虎跃,身手不凡,到最后,突然之间,人人手里都有了一块砖,只听一声:“嗨!”那砖就同时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头上,地上是一片碎了的砖头,人却完好如初……
李相义再次点点头,连声说:好,好。
再接下去,呼天成又领他看了车间里的“呼家面”生产线,车间很大,只见一块块方便面摇摇地从流水线上走下来,竟也是一模一样!到了这时,李相义想,四十年不倒,树大根深,到底不一样啊。他摇了摇头,心里暗暗说,不过,这里只长了一个脑袋啊!
看完这三个地方后,呼天成却把李相义领到了菜园里。
这次,呼天成是在菜园里接待市委书记的。菜园有四五亩的样子,一畦绿一畦黄,种着各样蔬菜。菜园门前有一个葫芦架,架上结满了绿色的葫芦,风吹葫芦摆,一悠一悠的,眼前是满目绿色,看上去煞是喜人。呼天成叫人在棚下摆了两张靠椅,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摆的是新摘的西红柿和嫩黄瓜,都是用清水先过的,水灵灵的,很鲜。
待两人坐下来,呼天成说:“书记大驾光临,没什么好招待的,这里空气好哇,只有招待你些新鲜空气了。”
李相义笑着说:“不错,不错,你别说,这里还真不错呢。”说着,吟诗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叫人羡慕啊。”接着,他话头一转,说:“老呼,怎么样?下台之后,我来给你当个园丁吧?”
呼天成说:“不敢,可不敢。”
李相义脸上笑着,又追了一句:“怎么?不接受哇。”
呼天成哈哈一笑说:“我能当真吗?老秋也说过这话。”
李相义含沙射影地说:“噢,连秋老都想给你当园丁,那就轮不上我了……”
“当领导的,也就是说说罢了,真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当不得真哪。”接着,呼天成关切地问:“听说李书记住院了,身体咋样?”
李相义说:“噢,你也听说了?血压高,血压偏高。”
呼天成说:“身体是大事。我有一个偏方,是专门治心脑血管病的。这是一个得过偏瘫的老县委书记从一个老中医那里觅来的。他给我讲,百治百验。”
李相义说:“噢,别小看偏方,偏方治大病。说说。”
呼天成说:“说来很简单。十斤山里红,五斤冰糖,两斤蜂蜜。山里红要捣碎、熬熟,而后再加冰糖、蜂蜜,添上一碗水,一直熬,熬成膏状,装进瓷罐里……吃时一天两次,一早一晚,一次两调羹。这方儿调整血压,降胆固醇,软化血管,灵得很哪。”
李相义说:“这方儿不错,试试。我回去一定试试。”接着,他又反过来问:“老呼,听说你腿不大好?我也听说一个偏方,是专门治骨质增生的。这方儿也是百治百灵的。说是:四两冰糖,四两蜂蜜,四两芝麻,上锅蒸四个小时,把冰糖熬化,芝麻蒸透,一天两次,一早一晚,一次一匙,一月包好。”
呼天成接着就说:“咱平原别的不多,活人的偏方儿多。我这儿还有一个养气健脾的秘方:小茴香加四季豆,熬水喝,健脾养胃,专治‘气鼓’。”
李相义也不示弱,他笑着说:“挺好。”接着就问,“老呼,眼咋样,不花吧?说到偏方,我还听说一个养眼的秘方呢,叫个‘一、四、七’。是个老私塾先生告诉我的:一天吃七个黑豆,一直吃下去,吃到四十,添一岁加一颗。只要能坚持,活到百岁,还能看一里开外,保你的眼睛既不会近视也不会老花。”
呼天成说:“好数,七是个好数。我再给你说一个‘二、五、八’的偏方。春二月的榆钱籽、五月的油菜籽、八月的石榴籽,这都是要籽的,三种籽儿加羊肝一起煮,可治‘虚火’。”
李相义“哧儿”一声笑了,说:“好个‘二、五、八’!你听说过‘三、六、九’吗?我有一个偏方:春天的桃花、伏天的莲花,雪天的腊梅花,用蜜腌了,装在土罐里,埋在地下,过三冬六夏,挖出来制成膏药,贴在心口处,专治心绞痛。”
呼天成说:“你睡觉怎么样?庄稼人,偏方多,我还有一个治失眠的偏方,叫‘一、二、三’。芥菜籽六粒,一粒用胶布贴在耳垂上,两粒贴在胸口,三粒贴在脚心,专治失眠,贴一个月,保你睡得好。”
李相义马上说:“是药三分毒。药吃多了,也不是好事。”
呼天成说:“那就以毒攻毒嘛。”
李相义含蓄地说:“说来说去,病是养的,人养病,病养人哪。”
呼天成还道:“心病还得心药医呀。”
李相义说:“那是,那是。”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说:“老呼啊,有些事,我得向你请教啊。”
呼天成说:“这话言重了,我一个玩泥蛋的,你跟我请教啥?”
李相义说:“国庆的事,你听说了吧?”
呼天成淡淡地说:“听说倒是听说了。组织上的事,还是由组织上处理吧。”
李相义说:“不过,作为一级领导,我有一个观点,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对干部还是要爱护的。推一推,还是拉一拉,结果是不一样的。就是犯了错误,还是要挽救嘛。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说呢?”
呼天成说:“叫我说,地依然还是要种的。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庄稼了?”
李相义说:“是啊是啊。人嘛,干工作,闲言碎语总会有的。况且,也没有多大问题嘛。有些事情,查了,就有问题,不查,也就不是问题了,这就看如何对待了。老呼,对国庆的事,你的看法呢?”
呼天成说:“一句话,实事求是。我刚才说了,组织上的事,组织上自会慎重处理的。他若不争气,谁也救不了他。”
李相义说:“国庆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也问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嘛。市场经济,出一点偏差也在所难免。班子里有些矛盾,这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动不动就告状,我也是很反感的。我的意思呢,把他交给你,让他先回来休息一段,而后再……你说呢?”
呼天成说:“这不合适吧?”
李相义说:“咋不合适?你是老同志,带一带嘛。就这样定了。”
呼天成说:“你这是难为我呀。”
临走时,李相义让秘书拿出了那沓报纸,李相义说:“老呼,这些报纸上登了一些批评文章,对许田的工作很有帮助,你看看吧。”呼天成说:“报上的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李相义含蓄地说:“有道理,有道理。老呼啊,如有可能,还请你帮着做些工作呀。”而后,他就上了车,车刚启动,李相义又摇下车玻璃,说:“还有一个偏方,旧报纸烤红薯,治心墨。”
呼天成接着说:“梅豆花打荷包蛋,治白带。”
李相义笑了笑,车窗慢慢合上了。
一个炸雷
呼国庆跪在了那座茅屋的门前。
没人要他跪,是他自己要跪的。
市里审查了他一个多月。突然之间,审查取消了,他被放出来了。他知道,在关键时刻,是呼伯又一次救了他。
在这件事上,应该说,呼天成与李相义是做了“交易”的,这是一笔无法言说的交易。就在李相义从呼家堡走后,呼天成就给省城打了电话。紧接着,省报不再发表批评许田的文章了,省行也不再紧着追查贷款的事了。还有,对许田的调查也就此打住……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许田,李相义说话是算数的。是他亲自找呼国庆谈了话,而后又亲自派车,把呼国庆送到了呼家堡。
一踏进呼家堡,呼国庆什么也没有说,就在那座茅屋前跪下了。
天真蓝哪!呼国庆觉得眼皮上像是爬着一片虱子,很痒。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终于又看到阳光了。阳光很曝,眼前闪着一片光雨,那光雨像碎钉一样,泻在他的头上脸上,十分刺目。他又赶忙把眼闭上,久久地,才又缓缓地睁开。他心里说,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整整审查了他一个多月,他总算又尝到自由的滋味了。自由,是多么可贵呀!在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把世上的事物全都想遍了。他发现,在平原,人是多么脆弱,简直是不堪一击。一切像在梦中一样,他的人生,真有点像“鬼打墙”,走着走着,却又走回来了……有段时间,他甚至万念俱灰,再也没有当年那种锐气了。只有一条,是他牢牢把握的最后防线,那就是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当他跨出那座小楼的时候,他的腿竟然有点发颤。在那一刻,他的心竟然说,快点快点。
当他跪下来时,他觉得他已无话可说……还说什么呢?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浑浊的咳嗽声。只见呼天成默默地站在了屋门口,看了他一眼,却又把身子扭过去了。
呼国庆终于说:“呼伯,我对不起您,我给您丢人了。”
呼天成背着身子,默默地说:“对不起我倒也罢了。你对不起这块土地。”
呼国庆默然不语,他确实是无话可说。
呼天成叹了一口气,说:“国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是两次。为一个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呼国庆一声不吭,他想,就让老人骂一顿吧。
呼天成又说:“你知道你为啥会犯同样的错误?”
呼国庆仍是不吭。
只见呼天成厉声说:“因为你没有信仰!”
呼国庆一惊,忙叫道:“呼伯……”
呼天成一摆手说:“你不用解释。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得把信仰给你种上。”
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后,又说:“国庆啊,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出来吗?”
呼国庆心里一热,再次叫道:“呼伯……”
呼天成说:“也是为了这块土地呀。”接着,他问,“国庆,接受教训了吧?我要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锅都是铁打的。”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着,呼天成慢声细语地说:“国庆啊,你是聪明人,可你的聪明没用到正经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
呼国庆一直低着头,静听老人的教诲。
不料,呼天成却没再多说什么。他话锋一转,有些悲凉地说:“孩子,你呼伯老了,老了呀。”
呼国庆心里一怔,忙抬起头,呼伯从没有这样叫过他,现在,他突然这样叫他,呼国庆竟陡然产生了一丝警觉:“呼伯,您……”
呼天成说:“我老了,腿都锈了,干不了几年了。”接着,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考虑很久了,呼家堡缺个接班人哪……”
呼国庆忙说:“呼伯,在呼家堡,是没有人能取代您的。谁也取代不了您。”
呼天成又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时间不饶人哪。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呼国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却突然说:“这就是我保你出来的根本原因。”
呼国庆一愣,说:“我?”
呼天成说:“大材小用了?”
呼国庆忙说:“不是,不是。”
这时,呼天成说:“孩子,你知道你的电话是谁告诉小谢的吗?”
这次,呼国庆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是我让根宝告诉她的。”
呼国庆呆呆地、张口结舌地说:“那、那……”
呼天成说:“我并不是有意要让你栽跟头。应该说,这是一次考验。我怕你再犯同样的错误,可你还是犯了。人年轻的时候,栽个一两个跟头,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龄,连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了。”
呼天成接着说:“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看我的腿……”说着,老人把裤腿掀起来,让呼国庆看了他那发黑发紫的双腿……接着说:“孩子,我得了绝症了,活不了几天了。本来,我这腿四十多岁就要发作的,我一直坚持练功,可以说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
听了这话,呼国庆更是吃惊地望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这是一块净地,也是一份事业,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种下的。现在到处都在腐烂。外边的腐烂我们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这一块净地,实话对你说,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虑来考虑去,也只有你能撑起来。你是栽过跟头的。只要不再走斜,还是可用的。我带你一年,以后,呼家堡就靠你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这里,用你的身家性命保护好这块净地。当然,我也给你说清楚,也有这样的可能,我也许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资格……”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说:“呼伯,您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呼天成说:“可以,你考虑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不料,就在第二天,谢丽娟匆匆赶来了。她也是刚刚放出来的。放她的时候,还有一个条件,要她三天之内离开许田,走得越远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来了。
一身艳妆的谢丽娟一头闯进了呼天成的茅屋,当她看到呼国庆的时候,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她说:“国庆,咱走,你跟我走。”
呼国庆看了看她默默地说:“你走吧。”
谢丽娟说:“走啊。离开这里。这是一块腌人的土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呼国庆仍重复说:“你走吧。”
谢丽娟气了,说:“你是人吗?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骨气?!”
呼国庆不吭。
谢丽娟说:“国庆,你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世界很大吗?你不是说,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吗?你不是说……”
呼国庆仍然不吭。
谢丽娟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沉默。
谢丽娟盯着呼国庆看了一会儿,突然勾下头去,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段话。谁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呼国庆眼里先是露出了诧异,继而,他抬起头来,慢慢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谢丽娟……
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大炸雷!六月天打炸雷,是一个什么征兆啊?
呼国庆怔住了。
谢丽娟也怔住了。
茅屋里,晃动着一个巨大的背影……
当天晚上,呼天成突然发起了高烧!
消息传出后,人们全都涌出来了,所有呼家堡的人全都涌到了村街上,静静地等待着呼伯的消息。
人们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呢?!
后来,干部们急匆匆地从茅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狗!哪里有狗?!呼伯想听听狗叫。”于是,就有人飞蜂一样地开车找狗去了……
夜半,有人终于把狗牵来了。可狗只叫了两声,却又很快牵走了。因为那是一只从派出所借来的狼狗……
就在这时,村里唯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而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
在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