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旦,国度。
皇宫之下的钢铁神殿。
狂乱的辉光燃烧着,灼烧着所有人的眼眸,也照亮了白恒发根之上那难以掩饰的一丝斑驳。
在那人为之自傲的纯白中,哪怕出现了一丁点黯淡,都如此地碍眼。
如此的……令人茫然。
“话回来。”
白恒摇头感叹:“这么久以来,我随自己心意,倒行逆施,瞎搞乱搞,搞得很多人都好奇: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受人之血束缚的秘密?”
迎着东王公和云楼庆舒惊愕的神情,白恒的笑容满心愉快。
“对,我有。”
他点头,认真地道:
“——因为我就连人都算不上啊。”
东王公的神情一片漠然,没有丝毫的怒意和阴沉,就像是轻描淡写地接受了这一点,眼瞳中无数虹光闪过,寻找着破局的办法。
可云楼庆舒却难以像灾那么非人了。
表情十足精彩。
先是惊愕,然后是茫然,最后是难以遏制地狂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自己以来,心心念念,想要把持的人正统,竟然被这么一个东西拿在手里!
“你……这个……”
“啊,这个秘密我藏在心里很多年。”
白恒露出‘不好意思’地‘羞涩’神情,“我其实是我的母亲当年和马夫私通生下的孩子,生来只有一半人之血。
她为了掩饰这一点,费尽心机。
虽然我的父亲后来发现自己戴了一顶特别大的绿色铁盔,但毕竟是家丑嘛,不可外扬,而且好歹还能废物利用,丢到帝都来送死的替死鬼。
毕竟,只要不出来……谁知道呢?
当年所有人都知道白氏的少族长最擅丹青,可我只是为了在皇宫里方便找到一点颜料来染头发而已……辜负了大家的期待,真是抱歉呐。”
“不对!”
云楼庆舒终于反应过来了,死死地盯着他:“龙脉加持!龙脉加持是怎么回事儿!”
“因为换了髓啊。”
白恒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随手拉开了衣襟,展示着自己枯瘦身体:“不止如此,你看,这个心脏,是我四弟的,肝脏是我表叔的,后来换成了三弟的,还有这里,你看……要从这里切开,插进去一根管子,然后将肺部切开……幸亏家里还有维生舱能装尸体,光是七拼八凑,就用了一年半。
止疼药吃多了之后,都已经不起效了。后来,我终于成为了龙脉认可的公爵,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根基。
充其量,只能算个‘半成品’吧?”
不论是谁,看到白恒的胸膛,都会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已经不是伤痕了,而是不知道多少次切开,又缝合之后,完全变成了碎片。
谁都没有想到,贵为摄政王的白恒,肃穆衣袍之下包裹着的竟然是如此惨烈狰狞的干瘪躯壳。
如此展示着自己最丑陋的样子,可白恒的眼神却如此地骄傲,咧嘴,笑着,露出了牙齿上的凹槽。
其中的药剂,早就在唾液的融化之下渗入了肠胃,伴随着血液运行在四肢百骸之中。
“看啊,定期吃服用扛排异的针剂,忍受包括尿血和周期性恶化的在内的恶果,种种不便和痛苦……所换来的这一切,却只要一片‘坏血药’就能完全摧毁。连旁边某个土包子都不如。”
身为一个赝品。
却如此地,洋洋自得。
这才是白恒最强的武器。
拜此所托,他才能赢得袁氏、长孙氏和柳氏的信任……能够摧毁龙脉的,唯有他这一个赝品而已。
如今,通过一片坏血药,解除了自己对辐射的免疫力之后,转瞬间,在如此高强度的辐射中,白恒的躯壳就已经‘千疮百孔’。
精微到细胞级的毁灭已经将他浸泡在其中。
如今他看上去如此鲜活,但那不过是砂砾所堆积而成的假象。溃烂和死亡已经从每一个细胞之中涌现,扩散,无从阻挡。
换句话,他死定了。
可凭借着自身这微不足道的死亡,他在平上,将灾的力量所压倒。
“恭喜你,东王公,你的计划失败了。”
他轻声:“败在我这个连乐师都不是的凡人,连人都不是的半成品手里。”
话音未落,轰鸣的巨响戛然而止。
一瞬间,所有人都产生了仿佛跌落深渊的幻觉。
因为世界在塌陷。
向着整个钢铁神殿的中心。
引力仿佛扭曲了,无数虹光自以太的海洋中浮现,旋即又在雷鸣之中,汇入了庞大而模糊的漩涡之中。
漩涡。
前所未有的力量汇聚,世界仿佛在这力量的碾压之下被钻出了一个孔洞。
可是在乐师的感应之中,这千疮百孔的世界中,仿佛涌现了无尽的辉光。
有什么东西降临了。
自更高层的维度之中,汇聚了一切以太的力量,一切奇迹的源头,一切力量的起点,万物万象的雏形……在这殿堂之中浮现。
可是却如此的遥远。
哪怕近在咫尺,也难以触及。
庞大到令举世化作微尘,又绮丽到令万物失色——那贯穿了时间、空间等等微不足道的一切之后,名为‘大源’的东西涌现了。
以潮月和白汐的存在为容器,在‘太一’和‘招荡’的引导之下,降临于此。
可人类的肉眼却根本无法观测它的存在,只凭借往昔所残留的痕迹推断出它的到来。
——那是神圣之釜的投影。
曾经的人类改写大源时所造就的神器。
此刻它的虚影自烈光中浮现,笼罩在潮月和白汐的躯壳之上,显露出古朴沧桑的痕迹。
于是,万物齐备。
数百年来,无数乐师梦寐以求的良机降临。
可中央核心依旧沉寂。
缺少了白氏的血脉认证之后,便死板地将一切命令拒之门外。
所有人都只能眼看着这良机错失而过,焦灼痛苦。眼睁睁地看着短暂的时光流过。
在这短暂的具现结束之后,它便将再度隐没进以太界的最深处,人类所难以触及的维度之中……
“真难过啊,对不对?”
白恒凝视着东王公地面容,笑容嘲弄:“‘大源’降临了,只能干看着的感觉一定不太好吧?
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话音未落,沙哑地大笑声响起。
是云楼庆舒。
“哈哈哈哈哈!!!!”
目睹了这一场算计和阴谋的落幕之后,云楼庆舒发出难以抑制地笑声:“真是有趣,真是好笑,真是讽刺!
摄政王不愧是百代难有的人杰,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出乎了在下的预料,佩服,佩服!”
“好好。”
白恒一只手被拷在椅子上,只能勉强地做了个拱手的姿势,语气愉悦:“云楼公这一匹良禽,不会又准备择木而栖了吧?”
“择木而栖就算了吧。正所谓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事到如今,别人的树在下也栖厌了,靠山再大,何如自身?”
云楼庆舒微笑着,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撬开了桎梏着左手的镣铐,自铁椅上起身,环顾着殿堂的周围,最后负手而立:
“只可惜,陛下和摄政王机关算计,鹤蚌相争,反而被在下等到了渔翁得利的机会。”
“哎呀?”
白恒似是惊愕,“你不是一往情深,为了复活自己的爱妻么?”
“而已,不要当真。”
云楼庆舒轻描淡写地挥手:“恒公若是喜爱美人,以后在下身登大宝之后,给你烧上几个便是。”
“这就开始打算做九五之尊了吗?”
白恒扑哧一声笑起来:“可惜,土包子就是土包子,称孤道寡都不会。”
哪怕到了这种程度,白恒依旧把土包子这个词儿挂在嘴边儿。
于是,云楼庆舒的笑容变得阴沉起来。
被如今的赝品称作土包子,比原本还要嘲讽十倍以上。
他眯起眼睛,看了白恒最后一眼,挥手:
“——潮月,杀了他。”
那一瞬间,大殿的正中央,沉睡的云楼潮月骤然颤抖了起来。
在云楼庆舒的命令之下,原本陷入恍惚之中的云楼潮月自大源的最深处强行苏醒,眼瞳缓缓睁开。
可那一双眼瞳之中空空荡荡。
仿佛足以将整个瑰丽世界都囊括在其中。
在那以神圣之釜为形态所浮现的大源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冰冷的杀意从其中浮现。
刻骨阴森。
可白恒依旧微笑着。
“我刚刚道哪儿了?对了,笑话。”
他拍着膝盖,兴致勃勃地道:“笑话是这样的,从前啊,有个狼子野心的土包子,自以为生来不凡,不自量力地觊觎着皇帝宝座,然后……”
话音未落,钢铁摩擦的刺耳尖鸣凭空迸发。
鲜血喷涌而出。
染出一片凄红。
“——他死了。”
白恒这么。
云楼庆舒的笑容僵硬了。
低下头,看到胸前所涌现的大洞,空空荡荡,一丝一缕的火焰在伤口上燃烧着,以血为薪柴,扩散向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地将它吞没在其中。
他惊愕地回头。
看到了自大源投影中所浮现的虚影。
那庞大的力量以潮月和白汐为容器,降下了物质界,以‘太一’与‘招荡’这两个强到近乎犯规的赋被赋予了性质,最终,也以她们意识之中最完美的姿态显现。
那是一个遥远又飘忽的身影。
自出生之前就被分割为二的潮月和白汐,在此融合为一,形成了带着一丝陌生的面容,可看上却如此地熟悉。
那是自她们出生的那一瞬间,铭刻在意识最深处的面孔,血和传承的源头。
也是云楼庆舒的姐姐和妻子……
——云楼磬雪!
只是一瞬间,摧枯拉朽的力量碾碎了云楼庆舒的心脏和肺腑,将他点燃,残忍而刻意地赐予了他最残忍的死刑。
在这火焰中一点一点的稍微灰烬。
“怎么……会?”
云楼庆舒茫然地看着那一双眼瞳,窥见其中的刻骨恨意,在火焰中发出哀鸣,倒在地上,艰难地抽搐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在火的焚烧之中炭化,破碎,化作灰烬。
这是漫长的死亡。
“这个笑话讲完了,好不好笑?”
白恒俯瞰着他的惨状,眼神怜悯:“你这个蠢货……从来没有明白过,自己的女儿究竟有多么的宝贵。”
此刻潮月和白汐同时作为大源的容器,几乎相当于重叠在一处。
当潮月苏醒的时候,白汐的意志自然也会归还。
两者本来就是一体的。
更何况,此刻凭借着大源和龙脉的共鸣,更是前所未有的紧密。
哪怕那意识在那无穷尽的力量之中只能维持一瞬。
而被云楼庆舒刻意培养成傀儡木偶而的潮月,根本无法制衡暴起的白汐。
那一瞬间,摆脱了龙脉之血的压制之后,假以母亲的面目和姿态,白汐终于得以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大事报复。
可惜,不论多么惨烈的死法,也无法宣泄这么多年她心中愤怒的万一。
对于云楼庆舒的惨烈下场,白恒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蠢到去伸出援手。
只是漠然地下达了最后的评价。
“傻-逼。”
云楼庆舒是蠢货。
从一开始就是。
半路谋反,杀死了父亲,逼走了兄长,这值得唾弃,但这不是白恒看不起他的地方。
白恒自己就是这么干的。
他看不起云楼庆舒的原因在于,除了野心之外,他什么都没有。
就连谋反都干不好。
可是却除了一个头衔之外,什么传承都没有获得,甚至连一个头衔都保不住。
倘若他但凡有一丁点耐心,有一丁点机会去了解人的传承,他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程度。
他根本就不懂:自己的女儿究竟有多宝贵!
没有人知道,当白恒从赫尔墨斯口中得知白汐的存在时,内心是多么的狂怒和惋惜,恨不得把云楼庆舒这个混账碎尸万段!
简直是,简直是……暴敛物!
如此的良才美玉,被他在娘胎之中扼杀、摧毁了,只是因为害怕夭折的风险,为了用一个活着的正统子嗣去换取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头衔!
他竟然还为此沾沾自喜?
去死吧,傻-逼,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太一’和‘招荡’这样千年一遇和前所未有的赋能够出现一个,就已经是邀之幸,更何况同时出现在了一个孩子身上。
那互为正负、实则一体的双重赋,不止是前无古人,甚至白恒可以断定,也绝对后无来者!
她们甚至被拆分开来之后,其资质依旧可怕到能够成为大源的容器。
倘若完整的话,绝对是龙脉九姓诞生以来,最接近完美的个体!
或者,龙脉九姓的传承,就是为了制造出潮月和白汐这样的存在,而存在的!
数百年以来,人类为了彻底的掌控以太,为了避免个人的死去而中断延续,不惜将乐理植入血液之中,代代传承、维持和延续。
最终,通过内部混血,创造出真正的‘龙脉之子’!
与龙脉之子相比,一切乐师都不过是劣等的量产货而已。
不是使用和沟通以太的乐师,也不是什么沟通人类和以太之间的枢纽和桥梁——而是同时具有着人类和以太的双重特性,拥有以太,真正能够融入以太的人!
这就是为了避免‘被工具所背叛’的前车之鉴,初代的龙脉九姓所创作的方法。
——倘若工具会背叛自己的话,那就让工具变成自己,融合为一!
而这一切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却被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拆成了半成品……简直是大的讽刺!
白恒几乎可以想象,倘若真的有所谓的‘在之灵’,那群早就死掉的鬼魂们会有多么的痛心疾首!
“不过云楼庆舒虽然蠢,但至少帮了我一个忙。”
白恒嘴里着,从头发根里拔出了一根铁丝,麻利地撬开了锁扣,活动着身体。伴随着灼热的幻痛消散,身体仿佛恢复原状了。
然而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作为人的生机,已经从最底层被斩断了。
不是如同伐木一般的砍倒,而是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每一寸树干都已经失去了生机。哪怕还能够依照惯性维持着身体的完整,但可以预见,再过几就会变成一团烂肉。
可如今,他看上去却仿佛容光焕发。
好得不得了。
随手一脚,将快要烧完的云楼庆舒踢到了一边,白恒走向了皇帝:“要不是他先跳出来的话,我恐怕都不敢确定,东王公是不是在这里……我猜祂现在光是为了入侵中央核心,强行夺得控制权,就已经力有不逮了吧?”
沉默之中,王座之上的人睁开眼睛,不复刚刚的漠然和冷酷,而是重新流溢着人的色彩。
就好像大梦初醒一样。
“是白恒么?”
她问。
“嗯,是我。”白恒颔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端详着她的面目:“罪臣见过陛下。”
皇帝疲惫地笑了起来:“云楼庆舒呢?”
白恒随手一指,“在那儿,还热着呢。陛下有事儿?”
“看来是你赢了吗?也罢。”
皇帝看着白恒,疲倦地轻笑:“费尽心机,只为了当皇帝?”
白恒摇头笑了。
“我不想要皇位啊,陛下,为何到现在你还不懂呢?”他的眼神惋惜,“倘若我想要那一张椅子,你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我只想要你从这个笼子里走出来而已。”
“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以来,你被灾驱使着,认为我是你最大的敌人。可囚禁你的不是我,是你拥有的这一切……”
白恒伸手,抚摸着她的白发,最后,端详着她茫然的眼瞳。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他:
“——我要让你活。”
真正的,像人类那样的活着!
伴随着他的话语,自烈光之后,白汐的躯壳之上,有隐约的炼金矩阵亮起——那是赫尔墨斯所锻造而成的锁。
此刻在白恒的呼唤之下,缠绕在白汐身上的矩阵启动了——原本同肌肉、骨骼、内脏和血肉已经生长在一处的矩阵,此刻竟然自行脱落了。
如同落叶自枝头飘落。
那庞大繁复到宛如神经系统的矩阵,此刻却巧妙而精微地自白汐的躯壳中抽离,不带一丝痛楚,
她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东西封印自己的赋了。
而此刻,矩阵飘飞在空中,汲取着以太,便开始自行增殖。
倘若原本的矩阵像是一整套神经系统,那么此刻现在在神经系统的末端,便有无数的乐理和矩阵流转。
它在展开。
恢复原本的面貌。
如同自微尘中展开气吞寰宇的奇迹。
绝代的炼金之术在此重演。
到最后,那庞大矩阵的末端延伸出千丝万缕的念线,接入了女帝的每一个神经节之中,令她转瞬间陷入恍惚。
“这是……什么?”
在她的面前,白恒微笑着,引导着矩阵的增值,就好像已经练习过千百次那样,娴熟又仔细:
“十五年前,皇帝将你变成震旦的机器,一个只为使命而活的傀儡。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你变回原本的样子。可惜,以我的微薄才能,终究难以和灾匹敌……幸好,只要有心,总有办法。”
那一瞬间,无数矩阵在他的手中收束,化为一线,遥遥对准了女帝的心脏。
“别害怕。”
他轻声:
“——赫尔墨斯的化人之术,就藏在这里。”
那一瞬间,无穷尽的炼金矩阵伴随着白恒的动作,将女皇自王座之上贯穿。
悲鸣声迸发。
那仿佛是迟来了十五年的悲凉呐喊。
在剧痛中迸发哀鸣。
无数忘却的记忆自黑暗中翻涌而出,到最后,定格在最后那一个尚存温度的瞬间。
苍老的皇帝剖开了她的胸膛,将不散的阴魂植入她的躯壳中。
“从此之后——”
那个垂死的老人眼中闪着狂热的光:“你便是新的皇帝。”
回忆戛然而止,紧接着,在咆哮之中破碎。
是东王公。
在贯穿层层防火墙之后,距离终点只差一步的东王公发出咆哮。
真正的像是贤‘人’一样,以人才有的愤怒和不甘,嘶吼呐喊:
“白恒!!!”
“对,是我。”
白恒微笑着,一寸寸将炼金矩阵贯入了皇帝的躯壳:“品位痛楚吧,这是生而为人才有的珍贵体验。
如人一样的悲鸣和咆哮吧。”
他冷声道别:
“这是赫尔墨斯临终之前送与你的赠礼!”
那一瞬间,烈光冲而起。
在漫长的梦中,叶青玄睁开了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