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地”。
第二天早上,朱玛琳是最后一个起床的人。
晚上看到了长臂猿,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天亮后她的感觉才好些,这时她听到了本尼和薇拉间的谈话——
“……那是一只蜈蚣,不是千足虫。”
他们在继续交流昆虫的故事。
当朱玛琳走到空地,看不出昨晚贪吃的猴子留下的痕迹,但有一个奇怪的场景:部落里的一个男人,正蹬着一辆固定自行车,像在旧金山的健身房一样健身。
海蒂也比其他人起得晚。当她从丛林里的公厕回来时,同样注意到了南夷人在骑自行车。她走近细看,才发现自行车连接着蓄电池,用来给电视机发电。
“让我看看。”
莫非从背后走过来,把她吓了一跳。他朝骑自行车的人点头致意,然后仔细地观察了一番。
“真棒!”他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看这儿,是固定轴。它把架子固定了起来,这样后轮就可以与滚轮反向旋转,从而产生摩擦。对,这是离心式离合器,一架完美的串联式马达。电线连接到十二伏汽车蓄电池上,这样便能将电力储存起来。不错,自从七年级的自然课以来,我就再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了。”
自行车上的男人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将它直接连到电视机上,”海蒂不解地问,“我们要看多久就踩多久。”
“这才是糟糕的主意,”莫非像专家一样解释,“任何速度或摩擦力的改变,都有可能烧坏电视机的电路。电视机在这方面要特别小心,最好的办法是给电池充电。电池对这种变化的耐受力很强。而汽车蓄电池可以用作各种电器的电源——电视机、电灯、收音机。”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他耸了耸肩,但心底还是感到高兴:“我是个农村孩子,一个乡巴佬。”
莫非的眼睛有意在朝她看,直到她发出尴尬的笑声。
自行车上的男人看出了这对男女的苗头,他从车座上滑下来,邀请莫非坐在他的位置上。
“昨晚错过了去健身房。”莫非骑上去对海蒂说,“早上健身也可以啊。”
他开始热烈地踩着,不断冲击脚下的车轮,着力显示男子汉的气概。
此刻,在空地的中央,正对营地的前方,正生着一堆噼啪作响的炉火。旧车门做的铁锅上炖着一锅汤,这就是大家的早餐。
埃斯米和鲁珀特没洗脸,他们饥饿地站在锅旁边。厨师是一个妇人和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们冲他们笑了笑,用南夷语说:“我们知道你们很饿,马上就好了。”
“你知道吗?”埃斯米冷静地对鲁珀特说,“我妈妈和我昨晚看见一只猴子。它可大了。”
她把手举过头顶,踮起脚,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的高。
“不可能!”
“是真的。”
小女孩反驳道,重新回到原来的高度。其实她没有亲眼看见猴子,当她妈妈向她描述的时候,她感到既惊骇又有趣。她知道它曾离自己很近,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好吧,昨晚我还看到一只蝙蝠。”
其实鲁珀特没有亲眼看见一只蝙蝠,但他听见翅膀的扑打声,他认为有一只蝙蝠在上空盘旋。
我其他的朋友们在周围散步,观看早晨的仪式,排队取用早餐。他们的衣服皱得乱七八糟,头发高一丛低一丛。厨师递出木碗盛的米饭,还有米粉、豌豆、花生粉、虾干、红辣椒和“黑点”刚买的柠檬香草做成的肉汤。
首先供应的是尊贵的客人,“无名之地”的居民们在他们后面排队。
几个年轻女人看见鲁珀特,便发出咯咯的嬉笑。一个成年女人抓住他胳膊,要把他带到原木座位上。
鲁珀特摇着头,推开她的手,咬紧牙说:“这变得让我恼火了。”
事实上,他对这种特别关照既满意又尴尬。
本尼一直把自己当成旅行团的领队,早餐时他走向黑点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这样我们才能尽早离开。”
黑点摇了摇头:“你们不能走。”
“你不明白,”本尼隐隐有些不安,“我们不能再久留了。现在是白天,我们必须下山,即便我们的导游不在。”
黑点抱歉地说:“桥还没有修好,你们不能离开。这是同样的问题,对我们每一个人。”
接下来,本尼进入了一段复杂而无望的对话,他们争论谁会修好这座桥,以及他们可以在白天做什么。
黑点不停地摇着头,本尼想要抓住他的肩膀,晃动他直到逼出答案。
但本尼还是太被动了,一点办法都想不到。
他在心里暗暗咒骂:见鬼!如果这里有电视,就应该有办法出去。
“你能建一座新桥吗?那座桥是谁建的?”
如果部落需要一座吊桥,他们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建起来。但黑点只是摇着头说:“没法这样做。”
“有没有人下去看过沃特回来了没有?我们的导游沃特?”
黑点看上去很不自然,因为他要说谎:“我认为他不会来,桥掉下去了,导游……我想导游也掉下去了……”
本尼抓住他的胸:“上帝啊!不!噢,上帝啊!噢,上帝啊!见鬼……”
黑点点着头,用平缓的语调说:“我们不能做任何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如果你什么都没有看见的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的朋友们悼念起了沃特。
海蒂喃喃地说:“他犯了一个错误,但除此之外,他是那么地值得依赖。”
朱玛琳用了“可爱而勇敢的”这个词。
莫非说他“善于表达,而且异常聪明”。
本尼认为沃特是个英雄,因为他为他们而冒险。
马塞先生和怀亚特不知道悲痛时该说什么,于是他们回到峡谷,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次他们查看得更仔细,扫视了所有突起的岩脊,和下面的漏斗状峡谷。他们采用毕达哥拉斯的几何学,进行悲剧性的计算,并且看到了血迹。他们查明了“出事地点”,一块尖锐的石板,上面长着铁锈色地衣的灰暗斑点。
怀亚特绝望地总结道:“一次血肉横飞的反弹,之后就不堪设想了。”
他们带着现场报告回到部落,马塞先生握得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不到一秒钟便已盖棺定论,人们根本没有时间惊讶。
本尼想着这种惊讶,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大家谈论得越多,他的脑海里就越发形成一个可怕的场景——不是沃特,而是他自己,径直掉落,高声尖叫,然后一声巨响,生命像被一个巨大的真空吸尘器从身体里抽走了,只剩下一摊模糊的血肉。
这令他感到肌肉疼痛,他走到一块原木上坐下,不断重复着叹气,驱赶着讨厌的蚊子。
他在心底斥责自己,现在的麻烦是他的错误。至于麻烦到什么程度,他根本不敢设想。他是旅行团的领队,这是糟糕但没法改变的事实。如何才能把大家从麻烦中解脱出来?他凝视远方,双眼和大脑都因疲惫而空空如也。
没有呼吸机,他睡得很差。没有药物,令他心神不安。那些药是治疗抑郁症的,还有治疗高血压的,但最最重要的是——癫痫。
这时我才知道他患有癫痫。
然而,本尼没告诉过任何人。
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他自己默默地想。癫痫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控制之中。他还辩解道,人们对癫痫有着很无知的理解,好像每个患者都会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需要在嘴里插上一根棍子!
他的症状大多是感觉失真——他会闻到腐烂的老鼠气味,或看到屋子里有闪电和下雨,或感到天花板在旋转。这些都是癫痫病的一部分,但他也常常告诉自己,这些症状太轻微了,仅仅持续一两分钟,有时候还很令人愉快,就像是迷幻旅行,又不必用迷幻药。
但有时他又有另一种症状,一种复杂的癫痫。开始是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波浪将咽喉往上推,令他充满恐惧和恶心。接着,感觉整个人像坐过山车一样飞起来,而且向两边倾斜,直到他重新恢复神志。
有时人们会告诉他,刚才他像中了巫术般凝视远方,反复拨弄着衬衣的纽扣,嘴里咕哝着:“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这样的话,本尼会感到脸红:“哦,对不起。”
最近,乘坐过山车的感觉,变成了一次癫痫大发作的预兆。那通常发生在身体疲劳,或不注意漏服了一次药时。由于剂量开始加大,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过严重的癫痫发作了,一两天不用药他也会过得很好。
但这次他还挨得过去吗?
本尼又回到了原先的窘境,大家怎么才能走出去呢?如果再在这里困两天怎么办?必须克服恐惧与压抑!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否则就便会导致癫痫发作。他想知道这个部落——Ja]amees或是Lajamees,无论他们叫什么,是否有咖啡呢?
咖啡豆长在山里,但他不可能得到了。在正午之前,他就会感到难以消除的头痛,现在想来就会令他恐惧。
海蒂坐到本尼旁边轻声问:“你怎么了?”
对她来说,昨晚一切正常。她喜欢她栖身的茅草屋,听来自丛林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正经历一次冒险而非灾难。她在驱虫器和太空毯的包裹下睡得很熟,没人比她更神奇了。她身处丛林,没有想象中的危险。在一个没有门锁、电灯、热水和火警的地方,在一个到处都是有毒生物的栖息地,危险是当然的。
至于其他人——看看他们憔悴的脸,快速转动的眼睛。就像她过去十年里感受到一样,总是处于警戒状态,对未知的茫然感到危险,为可能降临的厄运而害怕。
但她早已有所准备,现在她感到了什么?
自由。对,她觉得自由,离开了一座看不见的监狱。
就像谋杀案发生之前,她可以不必考虑风险和后果,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那真是令人痛快。她把手伸进背包,拿出一瓶杀菌洗手液,涂在两个手掌上。
这时薇拉走了过来,她急忙问道:“怎么计划的?”
“计划是要制订一个计划。”
一个小时内,他们讨论了两组行动:
A计划是开辟一条路走进雨林,尽可能沿着裂谷,直至走到另一个村庄。他们会借一把弯刀,带上船夫,因为他们一样要下山。也许其中一个南夷人会跟他们一起走,因为他们熟悉丛林生活。
这听上去很有道理——直到马塞夫人提起在加拉帕戈斯,迷路的人们用同样的方法离开,但直到三十或四十年后才被发现,只有拴在鞋子上的潦草的笔记,其余已是一堆白骨。
怀亚特补充说,一本冒险杂志刊登了两位在秘鲁的迷路者生还的故事。当然,他们是专业的登山者,并且有岩钉,知道怎么绕绳下降。
B计划,大家决定发出求救信号。至少不用冒着生命危险,他们把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毯子上。当然,海蒂有最多可用的东西。她有一只可以用十到十二个小时的头顶照明灯。朱玛琳也有一只,还有多余的电池。
他们可以在晚上,当飞机经过的时候朝它打灯。太空毯可以用来闪光,那样搜救直升机上的人就可以看见他们。
但在几乎看不见天空的情况下,他们怎样才能看见飞过头顶的飞机呢?而且飞行员会认为这是求救信号吗?或许飞行员会认为是地对空导弹的袭击。
于是,他们又决定日夜在营地点火,并且不断添柴,制造翻滚的浓烟。
大家走向黑点,请他号召部落的人,寻找更多的石头和燃料,他们确信部落的人会感激美国人的聪明才智。
但黑点并不兴奋,反而有些焦虑。现在他必须告诉这些美国人:“我们不能帮助你们。当国王的军队发现你们时,他们也会发现这个部落,然后会杀了我们。”
噢,不。我的朋友们安慰他,没有人会将游客失踪归咎于部落,只是因为吊桥塌了。当他们被发现时,大家肯定会说部落帮助了他们,而且是非常好的主人。他们甚至会被旅游部门授予一份奖励。
“他们不相信。”
黑点又一次向他的客人们解释,这些人居住在“无名之地”是有原因的。国王认为南夷人在兰那王国的存在是个错误,他的梦想是:你在兰那王国看到的唯一一个南夷人,是在博物馆的玻璃瓶里陈列的标本。
“这件事太可怕了。”马塞夫人有些胆战心惊,但她又认为这个部落把事情想得太传奇了,“这是个不现实的威胁,他们不会那么做。”
黑点把手放在胸前,脸上留下了汗珠:“如果国王的军队发现了我们在‘无名之地’,我们就生不如死了。还不如一起跳下悬崖去。”
他停顿了一下,最终决定说出原因——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我们不能帮助你们离开‘无名之地’,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们帮助我们。”
“我们会的,”薇拉立刻接口说,“如果我们能离开这里——”
“这个男孩,”黑点打断了她的话,朝鲁珀特看去,“他可以帮助我们。
他可以让我们隐形,让我们消失,那样国王就找不到我们了。“
黑点补充了一句,是鲁珀特在表演纸牌时的话:“现在你看到了,现在你看不见了。”
我的朋友们面面相觑,莫非立即爆出了新闻:“那是一个魔术戏法。
他不能真的让东西消失。“
“你怎么知道?”
莫非说:“他是我的儿子。”
而黑点则严肃地回答:“他也是南夷人的‘小白哥’。”
我的朋友们觉得与这个船夫争吵是无用的,他们必须自己找到出路。
然而,整整一天他们都无所事事,一直蹉跎到夕阳西下。
谁能保佑他们?我可以吗?老天,请赐我以力量吧。
到了晚上,鲁珀特成为第一个发抖的人。
莫非摸了摸儿子的前额,然后恐慌地说:“疟疾!”
接下来的几天,其余的人也会相继生病——温迪、怀亚特、马塞夫妇、本尼和埃斯米——先后因痛入骨髓的寒热而倒下。
尚未患病的人们忙于照料同伴,并挡开那些可恶的蚊子。
但并非这些雌蚊子令他们感染上了寄生疟原虫。
几天前,他们在云南的石钟山,被白族村长所诅咒。正如荣小姐在离开前所说,村长保证从那里开始,灾难会一直跟随他们,不论走到哪里,直到生命结束。甚至在她告知他们之前,他已实现了他的诅咒。当我的朋友们走出汽车时,有一群蚊子跟上来,在被诅咒的肉体上叮咬。
当部落人走过鲁珀特住的地方,都听见他无意识的求助。他们疑虑地担忧,“小白哥”怎么会病得如此厉害?当他走在生命边缘的时候,又如何使他们变得刀枪不入?
卢特和博蒂的祖母斥责了这些怀疑者你们不记得了吗?当卢特和博蒂和我在死亡之河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死亡的考验中,你们发现了自己的力量,凡人的身躯得到了庇护,直到成为你们应当成为的神。
如果你死了,那你就永远是个凡人,但如果你活着,那你就是神。所以不要说出你们的怀疑。这个神会醒过来,然后健康地站起来,如果他听到你们变幻无常的话,他将把你们放进没有美女的不毛之地。当所有人都准备离开时,他会把你们留在这“无名之地”。
两个女人带来凉水和浸湿的布。她们把湿布放在“小白哥”滚烫的头顶上。然后,双胞胎的祖母试着喂他一些营养品,但薇拉制止了她。她检查了碗里的东西,闻到了苦草药和酒精的强烈气味。
双胞胎的祖母说得很清楚:“这很好,都是很纯的,我亲自制作和发酵。这些茶叶来自一种灌木。我们第一次吃这些叶子时,只是因为我们没有食物,结果那些生病的人康复了,而那些健康的人再也没有生病。”
当然,薇拉一个字都听不懂。她摇了摇头,把碗放在很远的地方。
老祖母还是要说服她,但薇拉坚定地站着说:“不许有益惑的药物。”
于是,双胞胎的祖母叹了口气,拿回了可以救命的茶叶。他们可以等到这个黑女人睡着。如果她继续阻拦他们,就把另一种树叶放进她的食物里,那样她每晚都会睡得非常沉,不会被某些动静惊醒。
必须这么做!如果他们死在这里,那么绿色的鬼魂将会附上这些树,永远飘荡在部落周围,就连神也难以驱赶。
因为“小白哥”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