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名之地”的第二周。
感染疟疾的病人们状况好转了,他们开始抱怨菜谱和蚊子。他们的脸上、手和腿都涂了药粉。这是黑点拿给他们来预防蚊子的,同时还可以预防白蚁——事实上这些药粉就是由白蚁制成的。现在他们不会质疑部落的建议了,每天每顿饭都喝苦艾茶。
在身体逐渐康复后,我的朋友们开始喝米饭肉汤了。他们又恢复了在旧金山时的胃口,需要各种各样的食物,但又不能向丛林主人抱怨,那样显得太不懂感激了。但他们私下批评每天的米饭、发酵的沙司以及晒干的动物。
他们发现这个部落有地下室,食物在里面精确地腐烂。但至少说明他们不会饿死了。他们进食时乌儿争相呜叫,它们扇动翅膀告知同伴发现新食物。本尼身边的树是它们的最佳领地,本尼坐在那里,总会有乌粪落到他头上。
卢特和博蒂在营地抽雪茄烟。老祖母满意地看着他们,依照想象中的美国口味做出的饭菜,令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一直在看神奇的“小白哥”。
鲁珀特却在抱怨:“我想吃些其他东西。”
“像什么呢?”埃斯米问。
“顶级拉面。”
“我们没有面条。”
“可我想要吃面条!”
鲁珀特大声地说,周围人都听到了。
几分钟后,博蒂告诉了黑点“小白哥”所说的话。黑点正要去镇上买些补给品——发酵的鱼,还有老奶奶要的辣酱、槟榔子树叶和方头雪茄,当然现在还要加上面条。
到了晚上,面条已摆在了鲁珀特面前。
“真奇怪啊。我只是在想面条,它就出现了。”
他们猜想这可能是部落的主食之一,可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呢。
面条很鲜美,蔬菜也更好了,新鲜蘑菇和笋尖。更让他们感到幸福的是,面条里也没有任何看起来黑黑的东西,更没有可怕的八条腿的美食。
马塞夫人忽然问:“谁发明了面条呢?”
朱玛琳兴奋地回答道:“当然是中国人。”
莫非拍了拍脑袋:“当然,总是受中国的影响。有一会儿,我正要责备意大利人。”
“马可·波罗去中国时第一次吃了面条。”朱玛琳依然为中国的过去而自豪。
“我看过一部加里·库珀演马可·波罗的电影。”怀亚特突然插嘴了,“他和老艾伦·哈尔扮演的中国人说话。他有着‘傅满洲’一样的大胡子,画着斜斜的眼妆。马可·波罗吃面条时说:‘嗨,Kemosabe,这东西好吃极了,它叫什么?’艾伦·哈尔说:‘Spa—get!’哈!就像是中国人说的Spaghetti(意大利式细面条)。太胡闹了。Spa—get,听起来像是中国人也发明了spa。”
温迪一直在笑,直到马塞先生说话“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是意大利人的祖先发明了面条。”
“电影里不是这样说的。”怀亚特答道。
“我的意思是,”马塞先生说,“是这些伊特鲁里亚壁画证实了面条的发明在公元前八百年。也就是说面条是意大利人从古代沿袭下来的。”
“请原谅,”朱玛琳尽力平静地说,“中国人吃面条已经有几千年了。”
马塞先生反驳道:“谁说的?有人从中国的地下挖掘出菜单了吗?”
他对自己的笑话感到好笑,盯着玛琳说:“我们可以就任何东西的起源进行探讨。你认为所有的面条都起源于中国。公平地说,它可能在同一时间,但在不同的地点发明,而且可能是~次意外。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战争中一个厨师离开家,把一个生面团留在家里。他回来时面团已变得像岩石般坚硬。下午三点暴发了一场洪水,生面团又变软了。要是把它切成细长条,便很容易被煮熟。它只有时间上的渐进,就像拱肩的演变一样,起初只是在建造圆屋顶时用作支撑,但后来被用作装饰,这已经与它们最初的用途无关了。你因为某个目的创造了某物,而它却用于另一用途。意大利面条就是这样,一次意外使之变得有意义……”
朱玛琳面无表情,沉默地坐着,不屑地耸着肩。
“那就是我们现在的问题,”马塞先生继续说,“如果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根据‘拱肩’理论,现在这里的某个东西,或许能被我们用于其他用途。这样东西非常明显,而且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四处看看这里有什么,我们如何来使用它……”
朱玛琳知道自己对面条的理解是正确的——毫无疑问,面条就是中国人发明的!
她记得饺子已经在皇帝的陵墓里被发现,为什么面条不是呢?两者都是用生面团做的。但她不知道那个陵墓有多古老,如果只有两千年呢?她甚至想对大家说,面条是在石器时代的窑洞中发现的,甚至是北京猿人发明的,那它们会有六十万年的历史。
但她不是会说谎的人,只是因为别人的无礼,而使她变得愤怒。她看起来文静而脆弱,似乎习惯受他人的控制。但她从不会畏惧什么危险,总是保持着挺拔的身躯,在一大群臃肿的美国人中间,显出东方女子的飒爽英姿——假如她读过金庸作品的话。
当她还是个小丫头时,她在父亲面前总是逆来顺受。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后,她掌握了现代艺术的规律,并成为了精英的精英。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有许多相似之处。和我一样,玛琳在艺术上坚持己见,这使她虽然长着一张中国人的面孔,却能在美国主流社会有立足之地。
也只有上帝知道,我在漫漫的岁月中得到了很多经验,故而我常在精神上助她一臂之力,使她心底存有一方自己的天空。
我在冥冥中触及了朱玛琳,让她从地上站起来,对着马塞先生怒目而视,告诉他关于面条的推测如此荒谬,简直如同儿戏!
“玛琳,大声说吧!”我在空气中吼道,“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相信自己隐形的力量,可以激发她内心更多的喃喃自语。
唯一有信心和马塞争论的人是他的妻子,因为洛可比他更聪明,而且知道他的逻辑缺陷。
比如拱肩,当他想要使人印象深刻,便总是插入那个术语。人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起来却头头是道,无法反驳他。但马塞夫人可以说,拱肩的例子,按进化论生物学家史蒂芬·杰伊·顾尔德的观点,不适用于干燥的生面团变成意大利面条。那是意外的改变,进化突变的另一种形式。
但她不会这么说,她不想让丈夫当众丢脸。一旦受到羞辱的话,他会发疯般地反抗,接着悄悄离开。他会说“没什么问题”,然后拒绝和她去看电影,或者花几个小时玩电脑纸牌游戏,把她的孤独置之不理。而她必须忍受他的自尊和臭脾气。
其实,他们的婚姻很不美满,但两人都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因为那会使悲惨的结局不可避免。她很想要生个小孩,可生小孩完全不同于做实验。她习惯于定义好实验参数,控制最终的结果——但她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孩子是这场婚姻最重要的结果,而马塞是实现这个希望最好的原料,孩子甚至是他们婚姻的目的。
她还勾画了一个女孩,女孩代表希望。如果她的婚姻结束了,宝贝仍然是她的。但如果她没怀孕呢?他们的婚姻还会维持多久?
和朱玛琳一样,本尼也视马塞先生如敌人,认为他根本是个疯子。
而马塞也含沙射影地暗示,本尼应该对部落表现得强硬,命令他们帮助美国人离开。
“对不起,”本尼怒气冲冲地说道,“但我不知道那样是否恰当。而且我认为,我们应该等候,直到每个人都完全恢复健康。”
马塞先生又一次质疑本尼低劣的决策,认为他在这方面太弱了。
如果有人反驳马塞先生的错误或粗鲁,他就会说:“我是一个心理学家,我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他能够把形势扭转,看起来似平总是别人的错,这让本尼难以忍受。他在很多个夜晚,回忆马塞对他的侮辱,并计划如何反击这个畜生。
晚餐后,当马塞先生再次侮辱本尼时,他们正无所事事地坐在火堆旁。一场有关如何令部落免受危害,又能让自己获救的讨论开始了。
马塞先生说部落可能感染了偏执狂性错觉症。菩提湖周围有那么多居民,但没有一个人会担心自己的生命,国王的军队也不会伤害他们,部落根本就不存在危险。他知道一些邪恶团体的礼拜仪式,建立在被迫害的妄想基础上。这种礼拜仪式最后可能会集体自杀,正如“无名之地”的这个部落。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大家该怎么办?
“我们要尽一切努力使我们得救。”他反复强调,“我们要让火始终燃着,用烟吸引别人的注意。或者派人砍出一条路来,带人来援救我们。”
海蒂说话了:“谁知道危险是否真的存在呢?如果国王的军队进攻部落,那该怎么办?那样我们如何在下半辈子面对自己?把部落置于危险之中,我感到很不安。”
“但我们现在已经感到不安了!”马塞先生立即反驳道,“而且我们正处于危险之中!你没意识到我们身处何地?我们他妈的正在生死关头,我们已经感染了疟疾。下一个是什么?被毒蛇咬伤?被老虎吃掉?你们什么时候考虑一下自己?”
他说出了大家没人敢说的担忧。你要救谁?你能同时挽救两拨人吗?或者你只是救你自己,或者什么也不做,直到老死在这个地方。
他们在心底不安地思考着,想要完全忘记道义和责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但以后还有脸活下去吗?如果他们对Lajamee置之不理,道德会谴责自己吗?如果没有“我为人人”,那什么时候又会“人人为我”?
马塞先生再一次说道:“我们可以派几个男人,试着往山下走走。”
这主意在发现被困时已说过了,他们可以沿着山谷往下走,那里可能有水,当然会走很多的路。他和怀亚特已探过路了,肉眼所见之处深不见底。他说仅有几个人能去,可以问部落借两把弯刀,带上足够的食物,以及海蒂的头项灯,再加些备用电池和苦艾叶。
最后,他大声问:“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莫非知道按理说他该去,但他不能离开鲁珀特。他差点就失去了儿子,必须得小心看护着。
“有谁愿意?”
马塞先生又重复了一遍,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让他明白这不是个好主意。但他从不会在沉默与拒绝间画等号,他只会认为那代表胆怯和犹豫。
他向本尼说道:“不管怎么样,你是我们的领队,你应该去。”
本尼听到“我们的领队”时,感觉话里带着极大的讽刺。为反击这种轻蔑,他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但本尼已经两周没用癫痫药了,已经出现了一些发病的预兆:闪电的幻觉,还有被推到地底下沉的感觉,他的思维随之缩小,好像人也变小了,穿过地心进入超空间。这些预兆带走了他抵抗恐慌的力量,预示着可怕的未来:神经细胞的燃烧,在整个脑部延伸,并导致一场癫痫大发作。
他感觉这场病会来势汹汹,如果在山里乱跑的话,无疑是个非常糟糕的主意。他可能会死在那里:不小心跌落悬崖,被植物缠住窒息,或者水蛭和食肉蚂蚁会爬进他的鼻孔。如果闯入另一个仍处于石器时代的部落呢?人们会认为他被邪恶的鬼魂控制,或许会立即打死他。他读过这样的故事:在印度尼西亚,一个美国潜水者在晚上戴着矿灯游泳,被一个渔夫用棍子痛打一顿——渔夫认为那是一头不可思议的水牛。
在本尼要回答马塞先生的建议之前,朱玛琳突然插嘴:“我认为把队伍拆散不明智。如果你们不能准时回来该怎么办?然后我们再派另一队,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你们?”
本尼感激地点点头,朱玛琳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他的心情也舒缓下来。
但马塞先生立即反问道:“我刚才问的是本尼怎么想。”
本尼毫无防备,只能实话实说:“好吧,我想玛琳的话有道理。但如果其他人都认为我该去,那么当然我会去的。”
他很自然地笑着,他知道没人会同意马塞先生的。
“你知道,本尼,”马塞很不耐烦了,“我一直注意着你,你根本不能下命令或执行命令。即使你能,也是要先取悦于大家。我们不是小孩子,我们不需要你的恭维。我们需要坚强的领导!坦率地说,我觉得从这次旅行一开始,我们就没从你身上感受到过这一点。”
本尼羞愧地脸红了,所有准备过的反击都忘了:“你这么想,我很遗憾。”
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其余人没说话。他们知道本尼也确实负有责任,他应阻止大家去丛林吃圣诞午餐。没有人为本尼说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表示了对马塞先生的同意。
本尼感到有些头痛:为什么他们这么看我?为什么他们不说些什么?我的天哪!他们也在责备我,他们觉得我很蠢……不!我过于相信别人了,我相信了那个该死的导游,相信别人有错吗?
突然,他发出一阵深沉的叫声,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大伙看到他的脸扭曲了,整个身体都在痉挛,像一条从水里钓起的鱼。
他的胯下被尿弄脏了。
“哦,上帝啊!”马塞夫人立即嚷道,“快帮忙!”
她和丈夫努力让本尼安静下来,莫非塞了一个木棍在他嘴里。
“不,不!”海蒂叫道,“你们不要那么做!”
但他们不听她的话,她只能推开他们,从莫非手中抢走木棍扔出去。
海蒂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有过三次急救经验,知道他们刚才做的是一种过时的方法,具有很大的危险性。
“不要把他放倒!”她的声音充满了权威性,就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只要让他离火远一点。注意地上有没有锋利的东西。当他抽筋时,将他朝一边翻滚,万一他要呕吐的话。”
片刻之后,本尼安静下来,他躺在那里重重地呼吸。海蒂检查了他的脉搏。
本尼感到头晕眼花,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后,他叹气并嘟哝说:“哦,他妈的,真抱歉,真抱歉。”
他感到他让每个人都失望了。现在他们都知道了。海蒂拿来个垫子让他躺着,但他仍然很沮丧,感到严重的头痛,并且非常想睡觉。
至于马塞先生,他感觉每个人都在责怪他,是他的粗鲁无礼使得本尼发病。
从此以后,没人再谈砍伐丛林前进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