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接一辆卡车在急造公路上摇摇晃晃向前走。车上装着粮食、弹药、军用器材。车头一侧插一面红十字旗的汽车上则是满车伤兵或是排列得很整齐的尸袋。拉伤兵的汽车在走过坑洼处时,车上便爆发出齐齐的不用翻译也能听懂的惨叫,与拉尸袋的车的沉默形成对比。
公路一侧是步兵的队伍。经过这些天的战斗,队伍已不像来时那样整齐,太阳旗无力地垂在排头兵的步枪上,士兵们目光发直,背着枪机械地向前走着,大多数人从鞋子到膝盖都被泥浆涂满,许多士兵头上、臂上缠着绷带。
在此同时,许多条丘陵、山地的小路上也有一队队日军向北急行。从10月2日起,各路日军开始执行冈村宁次的撤退命令,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
湘北的秋天多阴雨,带着秋凉的雨滴或细细的雨雾将每一片土地浸透。日军的军用翻毛单皮鞋将一串串污浊的脚印留在这片土地,留在湖南人记忆的深处。
污浊脚印之一:平江血痕——1939年11月8日湖南国民日报
记者:侯学康
此次窜扰湘北之敌兵败平江时,在该县奸淫、掳掠、焚烧、残杀情形,惨不忍闻,纪之如次:
奸淫。鬼子无论行进间或停止间,均以寻觅妇女为唯一之工作,如发现女性时,不分昼夜,不择地点,毫无忌讳,肆意奸。
未满十岁之幼女、八十岁之老婆婆,不分妍媸,不论残病,无一人得幸免。平江大桥、安定桥、岳田塅一带,均属广大田垅,事前既未逃避,临时无法躲藏,故无一家得免浩劫。当地百姓目睹安定桥李某之妻,年三十左右,被鬼子八人轮奸。岳田塅一已有七月之孕妇,见鬼子淫,跳入塘中自尽,仍被鬼子捞起,求死不能,抬至安定桥轮奸毙命。袁家岭有年约十二之幼女,被二鬼子轮奸,所着白裤,尽被血污,至今不能行动。马头岭附近有一分娩甫二日之产妇,被鬼子轮奸至死。思村庙湾吴某之妻,被鬼子七人轮奸,吴某见之不忍,恳求饶恕,当被惨杀,吴之岳丈复向恳求,亦遭杀毙,吴妻即被奸致死。……
掳掠。鬼子所到之处,鸡、鸭、猪、牛等畜类,悉被掳尽。杀猪、牛只选肥壮处剜肉一块,余均抛弃。民家什物有较好或合其需要者,均掳载而去,其余物件,或撕毁、或打碎,遗弃遍地,或焚毁一空。
残杀。此次被寇军残杀者,大多为所谓“皇军”在奸淫、掳掠、焚烧时,而求饶所致。总之“皇军”之“杰作”——烧、杀、奸淫——不容任何人恳求或干涉,否则即遭杀戮。计北山被杀十二人,思村被杀三人,安定桥附近被杀二十余人,凡属壮丁,不论其有无事故,一律屠戮之……
第70军司令部审俘记录
编号:42
日期:二十八年10月17日
敌俘番号:第13师团103旅团65联队
职务:一等兵
姓名:中村一民
俘获地点:清安铺
俘获时间:10月16日下午5时
审讯员:廖鸿森、田胜炳
田:你部在撤退途中肆意奸淫烧杀,是否得到了上级特别的指示抑或是默许?
俘:士兵们对这次撤退认为不可理解,下级军官亦是如此。
战前曾说可以攻下长沙城,但在接近长沙时接到了撤退的命令。
许多人心情烦躁。这次作战时我联队原有炮兵第19联队配属执行任务,但一路上几乎没有炮车可以通过的道路。地图上的道路全部不见了,这与以前的作战情况不同。我们在行军时也倍感吃力。后来听说是湖南地方农民为了配合军队作战,把道路破坏,并在原来道路的位置耕地放水,种上了稻谷。由于没有炮兵配属,因此在作战中有许多目标轻武器没有办法解决,伤亡增加。
军官们说湖南人个个生性刁滑野蛮,却又居住在比我们家乡不知好多少倍的鱼米之乡,要实行报复。于是在撤退途中,军官对违反军纪的事情不加以制止。
廖:交代你部昨日中午在齐家塘向村民施暴的事实。
俘:我们小队进村后,我在村东路口担任警戒任务,没有参与,也没有看见。
廖:交代!
俘:我确实没有参与,请相信。中午吃饭后别人换我回去吃饭,我听说有许多人都违反了军纪,包括小队长在内,我还听说杀了一些农民……
《冈村宁次回忆录·卅五·贯彻爱民方针》:
昭和十五年(民国廿九年,公元1940年)2月23日,召开师团长、参谋长会议时,其参谋长曾作如下的报告。
纵然基于战斗上的需要,将房屋焚毁后,不论如何进行宣抚工作,亦毫无效果;反之,既不焚屋,亦不掠夺强奸,而进行宣抚工作的地方,当敌人发动攻势作战时,当地居民,亦均继续表示好意,而协助搬运物资;但前者的场合,敌人来袭时,居民通敌,于我不利,到现在始痛感须遵守军司令官的爱民方针。
真是到现在才知道,由一年半以前就会再三警告他们,要注意此问题。
现在似尚未能整个灭绝强奸罪行,曾屡提有关宪兵居间调停和奸报告。其和解条件,一律都是50元日币。
爱民方针,严格推行,故各部队此时在自己的防区内,不但对房屋,就连一草一木,亦不能擅加毁坏;但一旦作战出动而深入其他作战区时,常不得已而砍伐树木。
污浊脚印之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1939年11月13日衡阳大刚报
记者:淮冰
此次湘北会战中,敌人更较任何一次为厉害地暴露了它侵略战争的野蛮性、残暴性。记者随我追击部队前进时,沿途所见,真是惨不忍睹。……据某部政治部调查,在金井沙田一乡,被杀的民众有一千七百余人,被强奸的妇女达三千余人……在距福林铺两里路的元冲,有个开物农业专科学校。敌人到时,学生们还在上课,来不及跑走。敌人捉住七个年幼的学生,一个军官手持军刀,指着教室墙上一张总理遗照,问一个学生:
“这一个是谁?”学生自然而庄严地两足立正大声答道:“这是我们的总理。”敌人举起刀一挥,他的头离开了身体。敌人又问第二个学生,这个学生仍旧这样回答,敌人依旧举刀将他的头颅砍下。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都是同样地被问,同样的姿态答复,也遭到同样的结果。到了第七个,敌人指着前六个卧在血泊中的身体,第七个依旧是立正的大声答道:
“这是我们的总理”,敌人挖掉了他的双眼,血如泉水样地涌出。敌人再问,他仍那样回答,凶残的敌人割了他的舌头,再砍断他的两条腿,他倒在地上,最后的一口血,像喷水泉一样的向上涌,他不动了,敌人也默默地走开。……
在第一次长沙会战期间军事领率机关频繁来往的文电中,笔者发现了唯一一份与作战行动没有直接关系的电报:
10月13日,特急。重庆委员长蒋:膺密。据报:
(一)进犯长沙之敌于溃退时,接到其空军投下通信袋,内云:孤军深入,处处受伏。敌军遂风声鹤唳,顿时哗然,溃退益形混乱。
(二)敌军此次所到之处,残暴逾常,奸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虽猪牛皆不免其残杀,在新市、金井一带,见人皆杀,妇女即奸,并在金井曾将一孕妇奸后复剖腹取子,惨不忍睹。谨闻。
职关麟征叩。元戎。印[高桥]
污浊脚印之三:洗不尽的血斑——1939年11月7日耒阳国民日报
记者:伏笑雨
后方的读者,对于这次敌人如何侮辱我们的同胞,如何蹂躏我们的妇女,是特别关心着,现在,我作一点真实的报导吧,这不过是一部分,以后还可以陆续寄回来:
……离将军坝五里,有一极小村落,地名九溪源,村中一家姓罗的,夫妻两个。听说寇兵将至,村中人皆躲到山里,婆婆今年六十八岁,因害病,无法经受山上风吹雨打,因此留在家里。
日本兵来了,进门就搜东西,把她一只用了四十年的老油罐打破,抢去她的手杖在她腰上狠打两下,六十八岁的婆婆,竟然被寇兵奸淫了四次。
离金井五里的俞家塅,因敌兵将来时,村民还不知道,所以走得迟了。妇女们都躲在附近山坡深树中,敌人在这里搜山,所得妇女极多。而这些不幸的黄帝的血统,都混了日本鬼子的毒汁,这真是我们掬尽湘江之水,也洗不尽的羞辱。
俞姓两母女,住在村角,不知寇兵进村,母亲二十四岁,正抱着她岁半的孩子在煮饭。日本鬼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了,紧紧抱住她的腰,欲行强奸。她手里的孩子哭起来,绝灭天良的日本鬼,抢下孩子,把她丢在沸气腾空的煮饭锅内,之后仍然进行强奸。孩子的母亲,就是这样昏过去,一直没有醒转过来。
金井市上孙姓杂货店的老板娘,怀孕已经八个月,肚子凸得很高了。她是躲在离家三里路的小山上一个古庙里,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不幸未躲过搜山的日本兵。五个强盗将丈夫绑在柱子上,看着妻子受辱,世界上有如此惨无人道的事吗?这个女子蒙受五个野兽的羞辱,已经惨无人色,软绵绵地躺在阴森的古庙里,强盗临走时,拿刺刀朝她丈夫胸膛猛地一刺……现在她的杂货店门面,已经用墨写了一句标语:
“牢牢记住我们的仇人”。
这是肤色相同、一衣带水的两个民族。从古时候,两个民族的老人们就在冬天的火炉旁和夏天的树荫里向孩子们讲述对方的故事和传说,两片土地在对方孩子们的心中同样充满了美丽的传奇色彩。孩子们都曾梦想长大后到那里做一番游历。他们当时都没想带着武器。
是什么把这一切破坏殆尽?从笔者牙牙学语时起,“日本”便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任何美好和善良联系在一起的词。少年时小伙伴间最恶毒的咒骂莫过于“鬼子”、“汉奸”。直到现在,你仍可以从几乎是任何一个老人的言语和表情中,读到一个令人憎恶和恐惧的日本,想来这是多么可怕!
1946年7月,湖南省政府社会处公布《湘灾实录》和《湖南省战争损失统计》。据此载,抗战期间全省死于战争的有920085人,重伤为738512人,轻伤为963786人,焚毁的房屋为945194栋,被日军抢劫粮食40689368石,抢劫耕牛642788头,在此之外的财产损失另计为法币12万亿元。
那些整日水田山路、庭院灶台,辛勤耕织的平民百姓又何辜之有,以致横遭跨海而来的相貌相同、文字相似的邻居施如此之横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