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惨烈雪景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马正建 本章:2、惨烈雪景

    在中日两军紧锣密鼓地为又一场大战进行准备的几天中,湘北上空乌云密布。从12月20日,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气温不断下降。23日,雨中夹杂着雪片,天气更冷。25日之后数天,雨滴全部变为雪花,雪花漫天飞舞,大地一片苍茫。这在湖南气象史上是少见的。向来温暖的南方土地,在寒风大雪中气温降至零下5摄氏度以下。士兵们在这恶劣的天气中作战,更加苦不堪言。

    阿南惟几一面组织着各师团在湘北的作战,一面密切注视着千里之外23军在香港作战的进展。毕竟湘北作战是出于策应对香港的占领,这是一盘棋中相连的两步。

    由军司令官酒井隆指挥的23军攻击部队于12月18日开始了对香港的攻击。主力联队于当晚9时从九龙湾的西海岸出发,秘密开始了渡海强攻。

    一队队士兵乘木船或游泳泅渡,在黑暗中奋力击水前进。3小时后,千余名浑身湿淋淋的日军突然出现在对岸。3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日军的炮火开始猛烈轰击英军阵地,登陆日军摆开战斗队形扑向一个个英军据点。

    驻港英军利用坚固工事和良好的武器装备进行着顽强抵抗。19日拂晓,英国海军鱼雷舰击沉数艘日军渡海舰船,炮兵集中轰炸铜锣湾至造船厂一线日军登陆点。战至上午9时,日军先锋部队伤亡600余人,后续部队一时跟不上来,只得暂停了攻势。

    21日,日军再次组织猛烈攻势却仍未突破英军防线。日军大本营对作战进展情况极为不满,指责23军及38师团将领指挥不力,并拟议更换主将。23日,酒井隆亲自到前线督战,日军以惨重伤亡终于突破英军几个重要控制点,战局由此急转直下。

    24日,日军势如破竹。英军战斗力最强的部队“香港义勇军”被打垮。这支部队成员大都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以荣誉心强、极为勇敢顽强着称于各国军旅。在这场战斗中,许多官兵到最后关头也不投降,高呼“美丽的女王陛下万岁”自杀身死。

    24日中午,阿南惟几从大本营来电中得知香港战局好转,指日可破。

    本应高兴的事却让阿南莫名地烦躁起来,原定于25日向湘北正面发起攻击,各部队也基本准备就绪,但如果香港城破,他在湖南的作战就失去意义。那时大本营一个电令取消这次攻击行动也是情理中事。怎么办?

    阿南想到,东条英机刚刚上台,日本军队在海外几次大的作战行动中捷报频传,香港方面也是胜利在望。军队将领们无不想乘此军人内阁执掌权柄之机大显身手、建功立业,莫非偏该11军甘居人后、无功而返不成!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南向参谋长木下勇下达命令:第6师团一部立即向新墙河中国军前进阵地发起攻击,各师团主力总攻击发起时间提前至今晚9时。

    木下勇将有的部队作战准备尚未就绪的情况向阿南汇报,阿南让他督促这些部队加速解决,攻击提前的总意图不变。

    于是,在寒风和雨雪中的日军士兵们便接到新的命令。一场仓促上阵的进攻作战开始了。

    新墙河沿岸,自12月18日起就有零星战斗发生。日军因几个月前重挫守军而骄横无比,时常进行挑衅。主力部队再次集结于河北岸后,第6、第40师团派出小股部队攻击守军前进阵地,侦察对方火力分布情况,并进行了架设渡河浮桥的准备。

    被薛岳摆在新墙河一线阵地的是杨森原川军的杨汉域20军,下辖133、134两个师。薛岳给杨汉域的任务是在此坚守10天后转移。

    杨汉域私下对杨森说:让20军在一线坚守10天,还不如直接拉去收复武汉,那样功劳还更大些。

    杨森是杨汉域的亲叔,20军是杨森起家的部队,军权自然不能旁落。

    牢骚要发,仗也还要打。杨汉域与两位师长一起,详细研究了前沿的火力配置,研究了逐次抵抗的办法。24日至27日,川中健儿在新墙河至汨罗江之间顽强坚守4天,重挫日军锋锐。

    25日,133师398团2营与第6师团23、45两联队重兵激战于傅家桥、洪桥两据点。营长王超奎带领全营与日军殊死拼搏,日军不能攻克,调集炮火猛轰,王超奎与全营400余名官兵全部阵亡,为第三次长沙会战第一阶段战斗写下悲壮的一笔。

    12月25日上午,日军23军部队攻入香港市区,驻港英军败局已定,日军派出许多侦察员化装成市民潜入市区各角落侦察英军市内防守情况。其中有些侦察员奇怪地发现,在胜败攸关的危急时刻,一伙一伙的英军官兵却在跳舞、聚餐,24日晚上竟玩了一个通宵。情况报到军部,酒井隆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些大不列颠女王陛下的臣民们在搞什么名堂,酒井隆怀疑英国人可能是在准备集体自杀。还是曾在欧洲留过学的军参谋长栗林忠道少将忽然想起,12月25日是西方最大的节日——圣诞节。24日晚上为传统习俗中的“平安夜”,相当于日本人过新年的除夕夜,正是庆祝和娱乐的时候。

    1941年圣诞节下午6点,港督杨格根据英美在东南亚接连失利、香港已无外援、日军切断供水、居民生活无法维持的情况,终于放下贵族的尊严,同意向日军无条件投降。

    晚7时,日军38师团参谋长阿部芳光大佐、杨格总督和驻港英军司令马尔德希,在位于九龙南端派尼休拉大酒店3层第23军司令部办公室柔和的蜡烛光下,一起签署了投降书。9时45分,日军大本营向世界发布了占领香港的消息。

    27日,日本天皇裕仁发表敕语,对皇军“迅速果敢攻占香港,使英国之重要根据地覆灭”表示“朕对此深为嘉尚”。

    牛墨文,四川大足人,现年75岁。右臂残,以左手画国画,获县老年书画协会1994年“金秋杯书法绘画比赛”绘画组三等奖,作品题为《田蛙噪月》。而作为原20军133师398团3营8连二等兵,在他内心深处还镌刻有另外一幅图画。他说:

    “那真是一辈子最冻的几天。从小到老,冬天每年有一回,大雪小雪常有,都没有那么冻。

    “我团在第二次长沙战役结束不久奉命接防了新墙河一带的阵地。我们3营摆在新墙河与洞庭湖结合部,地名像是么子‘鹿角’。是防线的最左翼,也就是西头。

    “1941年,民国三十年岁末,敌人发动第三次长沙会战。在战前全营召开了动员大会。营长姓吴,副营长李海俊,二人都说:我们营是全战区的最前沿,在我们身后还有千军万马,一定要服从命令,不怕牺牲,守住阵地,杀敌立功。

    “我们班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亡3伤2,还剩下4个全的,战后补充4名新兵。新兵军事技术差得很,又没见过真刀真枪的阵势,班长王德祺担心完不成任务。我说没得关系,打起仗来正好一老带一新,下一仗新兵就成了老兵,一个顶一个了。

    “那几天不断传来敌人要进攻的消息,营长连长一天来阵地看几遍。偏赶上天气坏,我们川军只有一身夹衣,冻得打抖,又不让烤火。

    “伙食蛮好,天天有肉,伙夫担着饭菜送到阵地上,用勺子敲着饭盆喊:打牙祭了!

    “东边小打几天,这一天日本军发起了全面进攻。天刚黑下来,我们的工事受到数不清的炮弹轰击。我们有的躲到工事以外一里远的野地里,有的蹲在工事中听天由命,炮一停,知道敌人要上来,外面的人赶紧往回跑。我们班上是一个半地下水泥碉堡,右手处中了一发炮弹,露着半个天。敌人渡河时天已经黑得啥也看不见了,靠判断找目标。班里有一挺轻机枪,占据一个射孔,另外两个步枪射孔大家轮流打。专门让一个新兵给两个机枪手打着雨伞,但没有一人不是全身透湿。在冬天,那个冷,只是打仗时顾不上想。

    “机枪手边打边喊:‘7个、8个’,报歼敌数。我打步枪,说实话看不清打上打不上,天黑得像浓墨。

    “打了两个钟头,传令兵跑来通知:停止射击。刚想休息一下,又接到通知:进入战壕。

    “战壕在工事前面十几米,我们知道敌人已经过了河。应该承认他们的体力和军事训练比我们好。我们川军又不如中央军,训练不正规,条件也差。

    “全班进入战壕,脚下是没脚面的泥汤。机枪手也不打伞了,黑夜中我们朝对面射击,大家心是慌的。看不见敌人,但敌人到了跟前再打就来不及了。

    “炮火的压制和步兵的射击使敌人没有冲上来。到了半夜,伙夫猫着腰挑来一桶馒头和一桶汤。闻见饭味我才想起饿,上前去接,伙夫脚底下打滑,一桶鸡蛋热汤全泼地下。班长听声音过来就是一拳,天黑看不见,没打到伙夫,班长大骂,骂也没用,只好吃馒头。四川兵吃不惯面,只吃米,但这时冷馒头也格外香。

    “刚吃完饭就通知马上撤退,当时不说撤退,叫做转进。我们冒着夹雪的雨在黑夜里行军,那真是走三步摔两跤,但天冷,走走还暖和些。

    “天刚亮时来到一个地方,有工事,我们停下来。连长和其他部队的一官一兵交接阵地之后,那两人骑着自行车匆匆走了。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晓得敌人会从前面来。连长给各班分配了阵地,我们班守着一段露天地,一人一个单兵射击掩体,身背后是战壕。

    “大约七八点钟样子,敌人来了,这回看清楚了,雨雪中戴钢盔穿土黄军服的日本军一大片,端着枪猫着腰朝我们面前冲。敌人很会利用地形,动作也快。一般新兵还没瞄好,目标就不见了,再见到时,又离你近了。

    “第九战区长官薛岳将军在战前动员民众将新墙河以南大小道路犁翻放水,加上下雨,敌人的重炮兵跟不上来,在第二道防线上敌人只有迫击炮,火力就弱得多了。我们全营守在大约3华里的地段,一个上午打退敌人两次进攻。

    “中午,敌又集中兵力猛攻上来,迫击炮弹落得特别多。我们班一亡一伤。班长的表弟在3排当副班长,传令兵传令时顺便向他说了一句,他表弟阵亡了。班长伤心地哭起来,表弟是他舅的独根苗。本来可以不来当兵的,但他自己愿意来。家里那边媳妇都找好了,等他回去过门。班长对我说过,表弟的媳妇长得好看,是邻村的。

    “班长伤心地边哭边骂边打枪,被排长狠狠踢了两脚才不哭了。

    “中午又是馒头鸡蛋汤。仗停不下来,大家边吃边监视敌情,轮流喝汤。我被排长指定代理刚刚阵亡的副班长的职务,最后一个去喝汤时,那一面盆汤只剩下两口,灌下去,冰凉冰凉的。盆底里还净是泥沙。真想好好吃一顿有菜的大米饭,喝一碗热汤。

    “下午大约两点钟,阵地发生危急,日本军跑到很近的地方扔手榴弹。班长面部负伤,一个手榴弹片穿过面部,打掉几颗牙齿,顿时满脸是血。他自己包了一个绷带卷,卫生兵赶来又包扎。连长跑来看看后问他:‘能不能再坚持一会?’班长不能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连长一挥手,担架兵上来要抬。这时班长摆手,自己走着跑着下了阵地,枪也不要了。

    “连长朝他的背影瞪了一眼,回头看着我,忽然大喊道:‘牛墨文同志现在是2班长了!’全班战前8人,1亡2伤还有5人,另4人听连长喊声后立正道:‘服从命令!’就又埋头瞄准射击。

    “连长用望远镜看到,在我们阵地前面左侧500米处山坳,有敌人扛着3门迫击炮刚刚运动过去,他判断这是一个新开设的迫击炮阵地。他命令我们班和还剩下3人的3班摸过去将它打掉。我和3班长看好路线,不带枪,腰间塞满手榴弹,绕过刚退下去的敌人,一会儿跑一会儿爬地朝那里走。我在最前头,雪地里泥水中又爬又滚,走了多半路程时被敌人发现。

    “敌人的机枪从正面和侧面打过来,子弹在我头顶身边飞。我滚下一个小山坡,躲过敌人的机枪。看看身边没有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是死是伤,只得独自一人继续向目标爬去。快到目标的山坡时,发现两个兵在我前边爬,也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过去的。

    “爬过山坡时,我们3人都愣住了。那片小凹地里除了留在雪地上凌乱的脚印什么都没有。也许是敌人转移了,也许是连长看花了眼,也许是我们辨错了地方,反正是白跑一趟。

    “我们骂了几句,赶忙又往回爬,快到阵地时遇敌再次发起进攻,一发炮弹将3班一名新兵打成重伤,我和另一名3班战士将他拖回阵地。卫生兵给他包扎时他喊:‘痛!’但还没包扎完他就牺牲了。

    “连长过来时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说迫击炮阵地的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让我们白跑一趟的原因。同去两个班共8人,3班班长和一名战士牺牲,我们班2亡1伤还剩我和一名新兵。

    “就在我们去消灭那个根本没有的敌迫击炮阵地时,我营李副营长中弹阵亡。

    “我事后问清楚了,激战的这一天是1941年12月25日。这天我们133师398团与敌军从凌晨打到天黑。我营副营长李海俊阵亡,在我们左翼阵地,2营营长王兆奎(史载为王超奎)和他所带的6连两个排40余个弟兄被围在一座小山上。敌人攻不下,气得集中大量炮火将那里炸为一片焦土。

    “王营长和弟兄们全部壮烈牺牲!

    “那天天黑后,我们又一次向南转进。我们班两人与只剩一人的3班一起并入有6人的1班,因排长已负伤,连长又将我们并入2排。

    “连长命我们将烈士的遗体挖浅坑临时掩埋,做上标记,战后再重新安葬。我们班参加了掩埋烈士。

    “大雪下面是散着热气的泥土,我们用挖工事的铁锹挖出一个两尺深、五尺宽、一丈多长的土坑,将全连死去的31名弟兄一一并排放进去。

    “烈士的面部用他的军装包起来,有许多人的眼睛半睁半闭。我们知道他们心里苦,不肯瞑目!老家四川有三国时蜀国军师诸葛亮的纪念堂,有诗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四川人都知道这句诗。

    “四川子弟在湖南打日寇,牺牲在这里,算不算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们都是老百姓家的孩子,为他们泪满襟的没有英雄,只有他们的爹娘,还有我们这些也许明天就和他们一样的兵。

    “连长也累了,口令不清脆。我们顶着风,冒着雨雪,踏着满地的泥,浑身湿透,寒冷无比,在黑夜中不停地走,许多人得了病。……”

    20军在新墙河至汨罗江之间顽强抵抗,逐次撤退,自24日凌晨坚持到27日凌晨。日军尾追第一道防线的中国军队来到汨水北岸,战役进入第二阶段。陈沛37军和傅仲芳99军一部列阵迎敌,仗便继续艰难而激烈地打下去。从日本战史《长沙作战》中,我们可以看到日军对这一阶段作战残酷程度的记载:

    各师团根据第11军26日所发命令,向汨水一线急进。……汨水数日来由于风雪,河水不断上涨,浊流湍急,无法测量水深,横田大队边以速射炮、重火器压制敌人星状据点,边在手榴弹的爆炸下,利用死角强行冲入敌阵,……第3中队于13时30分冒着飞雪强行渡过水深没胸的汨水河,登岸后未及晾干湿透的衣服,就继续扩大战果……担任警卫驮马的一个小队,在从后方追击中,连续受到3次袭击,几乎全部被歼……伊藤步兵大队安全通过后,骑兵第3联队先头以军旗为前导,前进到距汨水700至800米附近时,突然遭到来自道路两侧据点的猛烈射击。联队副官当即负伤,军马64匹相继中弹倒毙……敌人的抵抗极其顽强,从左右两方包围了联队本部,……这次战斗中,新改编的山炮野炮兵第6联队1中队长木村敏大尉头部被枪弹打穿战死。

    当时(注:29日)湖南下了罕见的大雪,汨水河畔,一片皆白……户田部队(注:40师团234联队,联队长户田义直大佐)渡河不久,即与重庆军第95师(注:为37军所辖,师长罗奇)既设阵地遭遇……第95师主力利用地形,顽强抵抗,我炮击无效,攻击极为困难。30日天明后,判明部队过于接近敌阵地,从正面的火力支援已不可能。因此,火炮只能从两翼压制,第一线部队只得自己一点一点地攻击,但重机枪都无法到达阵地,只有依赖轻机枪和掷弹筒,像这样大量使用手榴弹的战斗,是前所未有的。

    后方的辎重兵第40联队长森川敬宇中佐,于30日夜,在长胡(新墙东南10公里)的寺院里与中国作业人员正在休息时,受到敌人袭击,在雪中战死。

    自到达汨水河畔,在第一线官兵之间,都流传着“这次作战是为了牵制香港,到31日止,可能反转”等消息,然而现在进至汨水左岸,尚有南下的态势,官兵们关于今后行动毫无所知,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一本出自国家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的权威战史,能写出官兵“疑神疑鬼”,除了说明着述者的坦诚和为作战的进一步发展进行一些必要的铺垫,也可以看出当时日军的军心确实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混乱。

    雨夹雪全部变为大雪是从27日开始的,大雪一直下到30日,湘北正如日本战史中所描绘的,已是“一片皆白”。

    50多年后,那场大雪融化得无影无踪,年复一年大地上生长又消失着庄稼、林木、野草,将过去的战场一层层遮蔽得不留一丝痕迹。两国战史都记载着那场大雪中冻毙冻残许多各自的士兵,在那之后,至今也没有再下过那么大、那么冷的雪。

    新墙河东南10公里,已无人知道“长胡”这个地名,附近只有“金桥”、“光荣”、“大众”、“前进”等这些显然带有解放后政治运动色彩的地名。两国战史附图所标示“长胡”的大致位置在现称“光荣”的地方,在那里与上年纪的人问起“抗战”、“抗日战争”,不知是否因为我的普通话过于标准,老人们竟不知为何。又“翻译”为“闹鬼子”,方点头说:“有。”

    有什么?“噢,这地方有一个老辈上传下来的事情。”不是故事而是“事情”,以表示其确定性。

    老人衣金印说:

    “辛巳年间(查《农家万年历》正是其实并不遥远的民国三十年,即公元1941年),冬月(即农历十一月)一场大雪三天三夜。当地有句古谚:‘冬月西风盗贼多,更见大雪有妖魔。’当地人认为大不吉。

    “果然日本鬼就来了,杀人放火,白日行淫,做尽坏事,惹怒了当值太岁郑祖。太岁在当地小庙施起法术,要拿七七四十九条妖魔正法,以血消灾。

    “那座小庙叫‘一缘寺’。太岁一作法,日本鬼不论多远,大雪地里就往这里跑,他不想跑也不行,腿不听使唤,停不下。跑进庙来,不是七窍流血,就是被看不见的手拿掉头,拿出心肝。一直到死够了49个,寺外面风停雪住,往后三年平安无事。

    “那时候我10岁,老人们不让小孩出门,但我从门缝里朝外看,满天满地的白。”

    一场真实的战斗在几十年后变成了一个传说。在传说中,历史被浓烈的中国传统文化所分解、所稀释、所裹挟而去,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这让人联想,莫非许多传说原本就是历史?谁能说孙悟空、孟姜女、玉帝和阎罗不是由真实的历史人物演化而来?谁又能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天仙配等等,不是源于一段真实的故事呢?而关于抗日战争中第三次长沙会战的一次战斗,也许历史就是这样地流传下去了。

    关于日军辎重兵第40联队长森川敬宇中佐阵亡,在战后的日军老兵的回忆文章中曾有片段进行过间接讲述。原日军第40师团235联队(亦称仁科联队)上等兵下田泽仁在1941年冬长沙作战中担任掩护辎重队的任务,当渡过新墙河之后,辎重队遇到中国军队小股敌后袭扰部队的猛烈袭击,战斗在茫茫雪地中开始和结束。他回忆道:

    “雪真大!拿枪的手冻得十分疼痛,右手食指僵硬得不听大脑支配,我担心在发生战斗时勾不动扳机……树丛背后,可恶的影子在晃动,枪弹打在地面,溅起一缕积雪……下川君、鬼头君,松本君,山崎君……我的同伴一个个倒在雪地上。暗红的血泊上面,飘着生命的最后一缕温热。大雪掩盖了其他的气味,血的腥甜味直扎喉咙,令人总想痛快地呕吐……那所寺庙被中国军队完全包围了。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从那边传来。在大雪天,枪声和爆炸没有回响,显得格外刺人心灵。我们四个人默默地朝那边看着,无法过去加入这兵力悬殊的战斗。小岛君呻吟起来,从胸部的绷带下涌出带气泡的血泉,我们知道,他不行了……这一跤摔得很重,冰雪和泥污沾了我一脸一身,那雪仿佛成了热辣辣的东西……片山班长已经先回来了,见到我们二人的模样,他也忍不住流下热泪。他照顾我们洗澡,换上干的衣服,吃饭,然后沉痛地对我们说:跟随着森川联队长的那十几人,就是在那所寺庙中,全部玉碎。辎重车辆被敌人劫掠了一部分,其余的被烧掉。片山君说:‘联队长死得非常惨。头部没有了,脚也少了一只。敌人把他的军服扯光,大概是凭军衔来获取奖赏,可怜他暴尸雪野,发现他时已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听说森川联队长是一位很好的长官,爱说笑话,富于同情心,与部下相处得很好。他入伍前是一名建筑工程师。直到现在我都不愿在冬天住在北海道。札幌、钏路都有我的亲戚,有时在冬天邀请我去住,我都找理由拒绝了,其实我是怕见到那铺天盖地的雪……”

    12月30日,薛岳凝视着窗外纷纷大雪中银装素裹的岳麓山,口述致蒋介石电文:

    即到。渝委员长蒋:盅密。第三次长沙会战关系国家存亡、国际局势之巨。本次会战,职(注:指薛本人)有必死决心,必胜信念。为捕拿战机,歼灭敌人,获得伟大战果计,经规定下列三事,分电各部遵办:

    (一)各集团军总司令、军长、师长务确实掌握部队,亲往前线指挥,俾能适时捕拿战机,歼灭敌人。

    (二)职如战死,即以罗副长官代行职务,按之计划围歼敌人。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如战死,即以副主官或次级资深主官代行职务。

    (三)各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倘有作战不力,贻误战机者,即按革命军人连坐法议处,决不姑宽。以上三事谨电,鉴核备案。

    薛岳。卅午。忠。印。[长沙]

    重庆,寒风凛冽,阴云压城。

    蒋介石连日逐一批阅九战区电文,此刻他手拿薛岳电报,踱步于九战区作战地图与世界地图之间,心绪如潮。

    宋子文今日凌晨发来急电,美、英、苏、中、荷、奥等26个国家代表已在美国就结为世界反法西斯阵线问题达成原则协议,1月1日将举行《联合国家宣言》签字仪式。中国作为世界四强之一的国际地位得到各国的一致承认。中国的抗日战争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战场,受到世界和平力量的广泛关注。距离《联合国家宣言》签字生效还有两天,一些国家政府和民众团体商洽援华抗日事宜已使宋子文应接不暇。

    蒋介石的思绪再次回到白雪茫茫的湘北大地。九战区逐次抵抗,已按计划将日军诱至长沙城下,关键的一击即将展开,如此战告捷,对于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的成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礼物呢?

    他走到办公桌前,亲拟复电,使我们几十年之后在历史档案中看到以下电文:

    急。长沙薛长官:零密。卅午忠电悉。兄能具此决心,督励所部,良堪欣慰。当此友邦并肩作战之际,甚盼此次会战能获得决定之胜利,以为我革命军人争得无上光荣也。中零。支。

    侍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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