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1月18日起,城中的军人和百姓就听见了枪声。
由于半年之前的鄂西会战时曾动员居民疏散,仗却没打到常德,所以这次动员疏散时,有些住户是任你说如何危险,只是摇头不走。直到时紧时慢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从城郊传来,这才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百姓有事,自然找父母官。当时常德是县,多数百姓和县政府机关都走了,县长带领着县警察中队和数十名民夫、医生护士留在城中,协助部队作战。百姓找到县长,百般哀告,让他与民做主,快拿办法。
县长戴九峰,安徽人,原在原籍做县长。1939年日军打到他家乡,军队一溜烟跑没影了。他带领一干人马,自任“抗日人民自卫军”司令,与鬼子周旋一年,还是被赶了出来。在重庆国民政府的一个小机关打了一年杂,1941年来到常德顶缺。他为人宽厚,体恤民情,颇受常德民众爱戴。
21日,环城东、北、西三面郊区已打得火热,城内气氛亦日紧一日,这些急着疏散的百姓追着县长屁股让他想办法,戴九峰也无可奈何。晚上10时,他来到设在本县最坚固的建筑物——中央银行的57师师部,找到余程万,请示如何处置。
余程万正在气头上,听县长一说情况,眉心的疙瘩拧得更紧了。原来这天下午4时,王耀武下令划拨余程万指挥的100军63师188团在日军攻势前稍作抵抗便擅自撤出了阵地。师部派去的作战参谋再三劝阻,团长邓先锋竟然说57师管不着他们,100军只听蒋委员长指挥。参谋打电话报告师长时,发现电话线已经卷到线盘上了。参谋急速回师部报告,副参谋长带督战队赶去时,188团竟化整为零一哄而散,跑得不知去向。
关于188团逃跑,国民党战史中只写了一句话:“德山守备队第188团当面之日军,自21日16时渗透德山市后,即分股攻击。此时通信中断,而后该团情况不明。”
板上钉钉的擅自撤离,而且放弃的是对守城全局至为重要的阵地,余程万心急如焚,57师官兵恨之入骨。如此大事,在战史中却这般轻描淡写地“情况不明”一笔,且没有进一步查处此事或该团、该团长下落的任何交代。按常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直到国民党撤到台湾后开始写战史时还搞不清这件并不复杂的事情吧?
是因为100军在蒋介石那里的地位?抑或是团长邓先锋有什么背景?
是因为写这段战史的执笔人恰好就是那个团出来的或与当事人有什么瓜葛?笔者依样也“情况不明”!
188团逃离,德山要点立即为日军占领。德山失守带来的被动最先反映在县长戴九峰提出的这件事上。
由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决定突围,只能决定从德山方向走,趁日军刚上来,情况不熟,人也还不多。
余程万从地图上指出出城到沅江渡口,过江后贴着德山边走,不惊动敌人,再向南到后方的路线。戴九峰表示他即刻安排警察中队带百姓突围,自己带医务人员和民夫留下来助战。
余程万紧握着这位善良热诚的一县之长的手,郑重拜托他三件事。一是突围后速到官沧100军军部找军长施中诚,请他即令188团返回常德,否则于情于法都难通过;二是六战区来电说援军23日即明天进城,但现在不见有人前来联络,请他代为催促一下;三是城内所存的迫击炮弹有半数与师里迫击炮口径不合,速请上级设法运炮弹入城。
余程万说:“这一仗太难了,往下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军人是职责所在,不能牵累百姓,请快上路吧!”
戴九峰热泪盈眶,再三表示留下来同生共死。余程万以所托三件大事为由,拒绝他留城,并要他将地方人员全部带走。戴九峰只好洒泪相别。
出城人员共300多,戴九峰头羊般领着这些人,在午夜时分悄悄摸到城南上南门渡口,乘3条大船,几个来回将人渡过沅江。
蹑手蹑脚摸到孤峰岭下,即188团丢失的德山阵地附近,一个抱孩子的汉子绊了一跤,孩子受惊大哭,惊醒了鬼子。急促的机枪声登时撕碎静夜,子弹在人们头上和身边嗖嗖地飞,黑暗中几次听到有人中弹后“噢”
的一声,便再没响动。
向南不能硬走,一行人毕竟多半是老百姓,戴九峰忙向西折,走出五六里地,身后枪声停了。想是鬼子不见还枪,知道不是中国军队夜袭,黑暗中又失去目标,也就罢了。
戴县长凭着当“抗日人民自卫军”司令的经验,将这乱哄哄的300多人分为4队。张警长率尖兵13人在先,他率20名警察随后,警察局何局长率百余人为第3队,最后一队是其余人员和殿后的30余警员。队伍编好,拉开距离,拖拖拉拉近半里地。大家大气不敢喘,只是摸夜疾行。
下一个目标是斗姆湖,计划由这里再向南转。但计划什么时候也赶不上变化,21日黄昏斗姆湖镇已经被日军占领,一行人哪里知道?行至距敌哨兵仅50米,尖兵隐约见湖岸大堤有黑影晃动,张警长一声高喊:“什么人?”引来一阵机枪,戴九峰心中叫苦不迭。
突围的队伍这时正走在两旁是水的低洼小道,既不能散开,又无法隐蔽。枪弹打来,不时有人呻吟叫喊。后面两队,警员尚稳定,百姓慌得四处瞎跑,中弹的、落水的又有许多。戴九峰那一队20名警员伤亡大半,待逃出敌人火力时,压着嗓子招呼几声,凑上来各队的人总共也只有二十几人,其余活着的也跑散了。
天色微明时又遇敌兵,再次突围时人又散得不知去向,戴县长身边只剩下何局长、吴队长、吴巡官、雷警长4人。天大亮时,只见远处近处都是日军的大队小队,天上敌机飞来飞去。戴九峰怀疑黑暗中走错了路走到日本了。
好在人少目标小,几人专拣河沟、草丛僻静去处,近中午到了黄石港,才到了安全地带。
这位县长后来得知,失散的人见突不出去,又有往回走的,但回去的路上仍有鬼子。陈督察率40余警民被拦在一条水沟中,后有追兵,他只好组织人向返回常德的方向突围,当场牺牲者过半。陈督察本人也负伤被俘。
返回人员中,只有邓办事员率十余人逃至南站,被57师十余名士兵接着。渡沅江时,两条船均被日军击沉,十余人中只有部队带队的孟排长和雷警员游到对岸,其余均中弹身亡或溺水淹死。
戴县长算了下,一场突围,活下来的不过20人,他自责不已。
因为是在最大的战乱之中的父母官,常德人记着戴九峰。抗战胜利时戴已离任回安徽老家当县官,常德人仍将一所学校命名“九峰小学”。
直至“文革”时,省最大造反派组织“革造总”负责人傅某莅临常德闹革命,路过该校说:什么九峰,醉鬼胡闹才是“酒疯”,改,就叫“向阳小学”!于是“向阳”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