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长沙陷落的同时,日军各师团马不停蹄,浩浩荡荡地向前挺进。
因长沙以南作战不在薛岳原定计划之内,所以条条大路平坦宽阔,只有几座桥梁被仓促撤退的中国军队炸毁,但很快又被日军工兵修复。道路上,拖着大炮的卡车,驮着辎重的骡马不断线地流动。更多的当然是一支支挑着太阳旗的步兵队伍。6月下旬,湖南天气又闷又热,士兵们目光呆滞,汗流透衣,不住脚地向前走着。在旁观者看来,他们一定十分辛苦,但也许他们自己对这种生活早已适应,感觉辛苦的神经已经麻木。
116师团133联队因联队长黑濑平一大佐而又称黑濑联队,其第1大队第3中队有一名普通士兵名叫桥本芳一。这个来自东京贫民聚居地下町的青年是这次长(沙)衡(阳)会战之后本中队生还的8个人之一,且运气好得没有折断一根毫毛。
60年代,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专门谈到在中国作战时的行军:
有时军官告诉我们行军的目的地,有时不说。对士兵们来说,目的地是无所谓的,反正都是些记不住的名字,反正都要行军。116师团是一支由于战局失利和战争的巨大消耗而不得已出国作战的预备师团,装备是差一些的,汽车很少,一般士兵就别想乘汽车这样的好事了。
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心理上十分排斥那里的山水农田,但脚下却只能在不停地走。老兵们并不害怕行军,甚至喜欢行军,因为行军就不打仗,而打仗就怎么都不能避免有人死去。到了昭和十九年(注:1944年)谁都看出战局对日本不利,军队中已经不像出国前在家乡想象的那样充满英雄主义和随时甘愿为圣战玉碎的精神。
行军时,一般是背着步枪、毛毯、100发子弹、4枚手榴弹、3日份干粮和水壶。这些东西,走久了就不觉得沉重了。那时,如果脚上有一双舒适的鞋子,那就是最惬意的事情了……6月16日,桥本芳一所在的116师团在58、34师团猛烈进攻长沙的同时,绕过长沙到达株洲一带,在那里渡过易俗河,紧接着横跨湘江,与68师团隔江齐头南进。22日到达古塘桥、花石,23日到达白果,24日由东湖、渣江攻击前进,迂回到衡阳西南郊区,26日与第10军警戒部队发生战斗。
行军有时也并不安全,在易俗河一带渡湘江时,116师团连续受到中美空军袭击、轰炸,各分队都有人死于湘江之中。在桥本芳一的记忆里,湘江水混浊之至,翻涌着血色的波涛。116师团和68师团分别沿湘江两岸逆着江流方向前进,走久了,他总觉得这条江不对劲,他称这条自己十分憎恶的江为“逆水之江”(“逆之水”)。
国民革命军第79军194师582团3营8连上等兵魏德功参军后的第一仗是策应衡阳作战。全军在军长王甲本率领下,经湘乡、谷水、娄底赶赴邵阳、廉桥、在衡(阳)宝(庆)公路占领阵地。
虽然入伍时进行了半年基本素质训练尤其是体能训练,但魏德功仍然感到自己如果当了逃兵,那么第一个理由就是受不了行军之苦。
一天,部队宿营,魏德功的班分配住在一个小村庄边的一处破庙里。
铺好稻草,班里老兵、河南人张宝根不知从哪里端来一大盆热水。张宝根人好,见魏德功愣坐在铺草上,便招呼他脱鞋一道泡脚。这一老一新同盆泡脚,促膝闲聊,不识字的张老兵用手指蘸着洗脚水在地上写了一个“兵”字,两人随后说出的一席话让魏德功记了60年。
“认得不?”
“兵。”
“兵是啥?”
“啥?这是咱们嘛!你、我、老黑、林大牙、田班副……还问我?”
“对,可你知道‘兵’字为啥这么写?”
“……”
“告诉你吧,兵就是一个脑袋——大头兵嘛,一杆枪,两条腿!”
“……可不,还真是。那头上还多一道哩?”
“咋这还不明白,帽子么!从古到今当兵哪有不戴着帽子的?”
“那怎么没有身子?”
“要身子干啥?腿走路,枪杀人,头嘛你也看见了,头中间是个空的。就是让咱们心里少装事,什么也别想。这个四方也是个‘口’字,当兵不就是为了一张嘴?老辈子讲‘吃粮当兵’,穷人家的孩子,当兵为了口饭。现在是抗日,怕当亡国奴,有钱人的孩子、学生、卖艺的、城里人这才来当兵。日本占了中国,还不是没有中国人的饭吃?这‘口’字还有一个解,遇上打仗,这个口就是刀口、枪口、血窟窿,现在叫‘伤口’、‘枪眼’。当兵的命中注定要流血,要死……”
一个“兵”字,竟有这么多名堂!为了这番话,魏德功想了好久——行军途中、打仗时和躺在铺草上睡不着时。
抗战胜利后,79军卷入内战,魏德功借右臂上让鬼子的枪弹钻出的“口”请长假回到湖北老家,从此就不再当“兵”了。
而那个对他进行关于“兵”的启蒙的老兵张宝根,却在衡阳失陷后全军奔袭300里到达冷水滩与日军激战时中弹,牺牲在魏德功身边。张老兵前胸正中一股涌流的血泉,使魏德功再次想起“兵”字。
那一仗打得好惨,全军伤亡惨重,连军长王甲本也中弹阵亡了。冷水滩,水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