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傍晚,190师570团机枪3连连长符能将全连尚存人员召集在一起。一百多人的连队只剩下28人,27张疲惫不堪的面孔望着这位在这次战斗中临危受命的连长。
符能说:“营部、团部、其他营,都联系不上了。敌人已经攻破了城防阵地,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我决定,率领大家突围。”
28人分为两队,符能和蔡特务长各带一队。
步枪早已没有子弹,符能命令上紧刺刀。大家分头在烈士身上找,找到8颗手榴弹,每队4颗。
符能对蔡特务长说:“我今年25岁,尚未结婚。我父母远在海南岛,敌人把我的家乡占领了,还不知他们死活。我如果牺牲了,没有人挂念。”这番话,使符能在与蔡特务长关于哪队走在前边的争执中说服了对方,走在了危险性更大些的前队。
半夜,两支队伍一前一后,沿着稻田、水塘悄悄摸出北门。很幸运没有遇见敌人,队伍在黑夜中疾行起来。不知走了多久,直至迷失了方向,才在一个小村庄边停下来。
尖兵吴班长报告,听见一间茅草屋中有一位老人的咳嗽声。符能轻轻敲敲门,一位老人走出来。符能说:“老乡,我是守衡阳第10军的人,刚刚突围出来,请老乡指一条路。”
老人见是第10军的人,十分热情。他听说洪桥一带有中国军队,指引符能向西走。一行人不敢迟疑,谢过老人后向西一直走到天亮。
在一片山地中,正要休息一会,忽听见附近山上枪声大作。符能判断是援军与日军交火。援军近在咫尺,大家十分高兴,但由于他们已经没有作战能力,不能循着枪声去找,只好躲入树林。蔡特务长拿出仅有的一点干粮——一包前几天空投下来的饼干,每人分到两块饼干。又困又饿中。
这就很不错了。
枪声停下来,众人踏上山林间的小路继续向西。不知什么时候,几个携儿带女的逃难老乡也跟在了这支队伍后面。战争中,军人能给老百姓带来安全感——哪怕是失败的军人。
走到下午,终于到达洪桥。事后想,那个体力,竟也能不歇气地走出100多里。
李玉堂兵团司令部正在洪桥。第10军老军长李玉堂听说有人从衡阳突围,立即召见。
符能先给李玉堂敬礼,再给他身边的美军少将顾问敬礼。他报告说:
“小职是第10军190师570团机枪第3连连长符能,昨天夜间从衡阳城内突围出来。”
“好。方军长、容师长是否突围出来了?”李玉堂问。
“敌人已冲入衡阳城中,我连与上级联络中断,情况不明。”符能具实禀告。
190师569团2营迫击炮独立排在衡阳作战开始不久调入预10师29团。
排长符气东率领全排紧密配合步兵打退日军一次次冲锋,直到所有的“八二迫”炮弹打光。
炮弹打光,炮兵变步兵。符气东毫不含糊,奋勇作战。固守虎形山,大智大勇,升任步兵连长,战斗中两次负伤,第二次伤重,住进了医院。
他谈道:
“8月7日凌晨,我带伤从医院摸出来,由西门悄悄出城,向洪桥方向走。
“因距敌人太近,白天只能躲进山间隐蔽,直到夜幕降临,再寻路前行,这样走了两天。第三天白天,我走到离洪桥15华里的一个山峪,遇见一群老百姓,正扶老携幼地向山区逃难。他们见到我,热情地与我交谈。
“我说:‘我在第10军当连长,在衡阳和日本鬼子打仗,负了伤。衡阳沦陷了,我从医院逃到这里,准备归队,请你们指点。’
“老百姓们很同情我,带我到一个村庄,将我介绍给庄中一位有名望的中年人。这人名叫刘琼,他留我暂住他家,并找草药为我敷伤口。住了三天,他引导我向祁阳地界关帝庙方向走。
“别时再三向刘琼致谢,他对抗日军人的热情,至今思之,仍很敬佩与感激,可惜无法保持联系。
“我又风餐露宿地走了两天,终于在邵阳与祁阳交界处遇到74军的前沿突击支队。支队长将我报告的衡阳敌情电报军部。我因为终于找到队伍而欣喜万分。”
预10师情报参谋毛啸风被俘后逃跑了三次。他说:
“8月9日上午10时左右,4架美军飞机飞临衡阳上空。我趁敌看守龟缩之机,迅速潜至江边躲藏起来。我找到两截巷战时使用的路障木,用铁丝紧扎两端,成a字,躲到半夜,我将木架放入江中后,下到水里。
“下水不久,只见对岸有大队日军,举着火把,还不时向江心胡乱射击,我不知自己是否已被发现,十分惊恐。更糟的是,盛夏夜晚的江水,竟冰凉刺骨。不一会,我就全身颤抖,体力不支,只好泅回原地‘归队’,第一次逃跑行动失败了。
“几天后,日军从俘虏中挑出30名较为健壮的,去参加修复衡阳北郊蒸水上的草桥。我混入修桥的队伍。一天夜半,趁敌困乏之机潜伏到稻田中,随后以逐次跃进的方式,向西北方向疾走。一夜跋涉,回头已不见衡阳的影子。
“脱离了危险,顿觉又饿又困。我找到了一个农舍,主人不知去向何处,只见屋内一片被洗劫的惨景。我在菜园里寻到一些豆类、瓜类,狼吞虎咽后,取下门板,和衣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我急忙上路,因做情报工作,了解李玉堂将军指挥62军和100军抵进洪桥至樟木镇一线,心想向西再走15公里,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甩开大步一路急行,在一座小山拐弯处,不意与三个日本兵碰个迎面。
“三个日本兵中两个人挑着血淋淋的牛肉和猪腿。另一个腰横战刀,戴高度近视眼镜,大概是个军曹,我心中叫苦。狭路相逢,已避不开,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企图侥幸闯过,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日本兵二话不说,让我向后转,将担子压在我肩上。我在前面走,他们跟在后面,咿哩哇啦说着日本话,不时发出阵阵狂笑。七弯八拐,竟然又看到了分别不久的衡阳城。我的第二次逃跑又告失败。
“我被送回俘虏营不久后,又遇到出劳工的机会。在路过一个集镇时,我又一次果断行动,混入赶集的‘良民’群里,由好心的乡亲指路,我几乎是一路跑步,经泉溪市奔向衡山与攸县交界的铁丝塘。
“在铁丝塘,我找到了一支抗日游击队,一名姓陈的领导给我开具路条,把我送到永兴至郴州的路上时,已是中秋节的第二天了(10月2日——笔者注)。
“当时第九战区长官部在郴州,我在这里以衡阳突围将士的身份受到抚慰。几天后,我登上郴州开往广东埤石的列车,取道连县,过广西贺县、荔浦,徒步跋涉,跨过柳江,直奔宜山,向李玉堂将军重新编组的第10军报到。当我终于见到第10军大门的哨兵时,不禁热泪涌流。我以必死而未死之躯,在47天惊天动地的衡阳保卫战之后,冒千难、历万险,三次逃离虎口,穿越湘粤桂三省,终于又回到了抗日的队伍。”
惨烈悲壮的衡阳保卫战失败时,城中的中国官兵约有3千余人,这其中有千余人因伤病和日军迫害先后死去,如以上所述的城破时突围和被俘后逃走的人毕竟不多。随着时间的延续,方先觉等高级将领的命运越来越被全国民众、军队和最高军政当局关注。那么历史在他们身上是怎样发展下去的呢?
史料记载,日军将方先觉等被俘将领关押一个多月之后,在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和汪伪政府导演下,上演了一幕将第10军改编为伪和平军的丑剧。日伪取方先觉的“先”字和和平军的“和”字,将新编的部队命名为“先和军”。以方先觉为军长、孙鸣玉为参谋长,下设4个师,师长分别为原第10军在衡阳守城的师长周庆祥、葛先才、容有略和饶少伟。日伪向几位将军各授“任命状”一张,日式军刀一把,并将驻地的内层岗哨撤掉,只留下几个名为“联络员”、实为监视他们行动的汉奸。
10月初的一个夜晚,周庆祥和孙鸣玉越窗而逃。日军没有追捕到他们,又恢复了军部的内层岗哨。
11月21日夜10时,被软禁在东洲小岛的饶少伟烧掉“先和军第4师师长”的任命状,将那把崭新的日式军刀扔在床下,与原暂54师司令部的甘印霖一起,冒着蒙蒙细雨,驾着一只破烂的木船驶向对岸。
这是饶少伟与副官林权经过多日谋划和准备而进行的一次逃亡。船靠岸时,两位农民接应他们,几个人又悄悄渡过耒河,在泉溪市一位农民家中,与99军谍报队取得了联系。在谍报队员的护送下,到达郴州九战区长官部。
方先觉逃离衡阳的记载散见于海峡两岸和日本的一些史料。其中以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编印的《戴雨农先生全集》中所记较完整:
防守衡阳之第10军军长方先觉,率部坚决抵抗,不屈不挠,所部伤亡殆尽,始力竭被俘。戴先生(戴笠,字雨农)即令(军统局湖南站站长)金远洵不惜任何代价,设法救他脱险,以励忠贞。金转令衡阳组组长黄荣杰负责办理。
……黄荣杰探明实情,了解天主堂的四周环境,拟妥周密行动计划,乘(农历)9月5日风雨交加之夜,敌军疏于防范,亲自潜入天主堂,救方出险,完成艰巨任务。
后来,葛先才与容有略也逃离了衡阳。
成立“先和军”后,军长与各师长被分开,史载,逃跑行动也是各行其道,分别进行的,但是,逃出衡阳的将军们,不谋而合地一致返回重庆。他们想过没有,是什么在重庆等待他们?
日军大本营陆军作战部作战课长服部卓四郎在他撰写的《大东亚战争全史》中说:
此次衡阳之攻略,使我感知中国军战意之旺盛,尤以前经投降之各高级官员,在经过巧妙伪装其态度,终于突然逃脱,返回中国方面。
抵抗,投降,逃亡。
一个巨大的弯曲形成了中国抗战史上最大的一个问号。
作为回顾这段历史的本书笔者,我被这个结实地挂在我心脏主动脉血管的问号坠得胸闷气短、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