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8日,南京,蒋介石中山门外四方城陵园官邸。
自从“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以后,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蒋介石就搬到这里来办公了。说是官邸,实际上只有两间小平房,一间卧室,一间办公用房。
这天,蒋介石要在这里召开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讨论南京的防守问题。上海中国守军全面撤退以后,日军乘胜跟踪追击,南京的防守问题便被迅速地提到议事日程上,为此,蒋介石已连续两次召开军事会议进行讨论。
前几天召开的一次军事会议,参加的有何应钦、白崇禧、徐永昌、刘斐等人。会上,蒋介石用缓慢而有力的语调说:“日本人说三个月灭亡中国,现在光上海就打了三个月。上海的这个仗还是打得不错的嘛,让外国人都看到了,中国军队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弱不禁打。现在—”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日本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南京,南京的仗怎么打,请各位发表意见。”
说完,蒋介石环视一下与会的将领,众将领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在揣摩委员长的心理。过了一会,军令部作战厅长刘斐首先打破了沉寂,他说:“上海会战以后,敌人以优势的海、陆、空军兵力和重型装备,沿长江和沪宁、京杭线迅速推进,军事上占有很大优势。南京地处长江弯曲部内,敌人可由长江封锁和炮击南京,也可以从芜湖截断我方退路,然后以海、陆、空协同攻击,南京将处在立体包围之中,守是守不住的。”说到这里,刘斐有意停住了,看看大家没有反应,便继续说下去:“不过,南京是我国首都所在,不作任何抵抗就放弃,当然也不可以;依我看,只要象征性地防守一下,作适当抵抗之后就主动撤离,用上12个团,顶多18个团兵力就行了。”
刘斐说完,蒋介石面对其他将领说:“你们的意见呢?”
大本营参谋长白崇禧首先表示赞同刘斐的意见,接着,何应钦、徐永昌也相继发言,认为刘斐的意见有道理。何应钦还具体补充说:“淞沪会战以后,我军伤亡很大,许多部队需要休整、补充,此时不宜再进行大规模会战。”
蒋介石听了众将领的意见,略加沉思后说:“为章(刘斐字)的看法很对,不过,南京是我国首部,为国际观瞻所系,又是总理陵墓所在,守还是要守一下的,至于如何守法,大家再考虑考虑。”
第一次军事会议,就在蒋介石模棱两可的讲话中结束了。过了两天,又召开了第二次军事会议,参加的人还有唐生智、谷正伦、王浚等人。
蒋介石作了例行讲话以后,刘斐再次陈述了他关于象征性地防守南京的意见,并且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形势,然后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南京是守不住的。基于我军在当前的实际情况,应避免在抗战初期与强敌进行决战,更不应该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上争胜负。而要从全盘战略着眼,同日寇展开全面而持久的战争,进一步实行全国总动员,以机动灵活的运动战来争取时间,当在有利时机,集中优势兵力,对敌进行有力的打击。我军实行全面而持久的战争,拖到日寇对占领我国的每个县都要付出一个连,甚至一个营的兵力来防守战地,即使日寇在战术上有些胜利,但在整个战争上他就非垮台不可。”
刘斐的分析本来是很中肯的,但是他刚讲完,唐生智却激动地站了起来:“南京是我国的首都,为国际人士观瞻所系,又是孙总理陵墓所在之地,如果轻易放弃南京,我们将何以对全国父老?何以对总理在天之灵?”说到这里,由于身体不佳,他歇一口气,蒋介石乘机插话说:“孟潇(唐生智字),坐下来,有话慢慢讲。”
唐生智喘过气来,继续说下去:“所以我认为,南京之战,非打不可,不打将贻笑天下;南京之城,非死守不可,不守将何以谢国人?”
唐生智讲完,会场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两种意见明显相左,孰是孰非,众说纷纭。有人赞同刘斐的意见,有人说唐生智将军的意见很有道理,有人说话模棱两可。最后,大家都把眼光投向蒋介石,希望委员长能够果断表态。然而,委员长沉吟片刻,仍然没有作出决定,只是说:“孟潇的意见很好,值得考虑,至于南京如何防守,我们再研究研究吧!”
第二次军事会议也就在蒋介石“再研究研究”的气氛中结束了。
蒋介石对南京的防守问题,心情一直是比较矛盾的。一方面他也觉得刘斐的话有一定道理;另一方面,他对南京又是颇有感情的。南京,作为中国的历史名城,从越国大夫范蠡筑城开始,至今已有2400年左右的历史,三国时东吴就在南京建都,以后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都建都南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六朝时代。再加上以后的南唐、明朝、太平天国和他自己惨淡经营的中华民国,一共有十个朝代建都南京。对这样一座让他付出过很多心血和代价的历史名城,如果轻易让给敌人,他实在很难做到。
然而,军事形势的发展十分逼人,已经不容再拖延下去了。今天,参加军事会议的将领们,一个个怀着焦急的心情,希望委员长迅速作出决断,以便部署今后的工作。只有唐生智心中明白,委员长已经下定了固守南京的决心,而且防守南京的重任,已经是非己莫属了。
原来第二次军事会议后,蒋介石对唐生智说:“孟潇,我们出去看一看吧!”
第二天,蒋介石邀唐生智一道径直来到紫金山,在总队长桂永清陪同下,看了教导总队的复廓阵地。教导总队是蒋介石的“模范师”,装备精良,训练严格,待遇也高,虽然在上海会战中遭受重大损失,仍有很强的战斗力。
蒋介石一边看阵地,一边说:“孟潇,这个地势,应该可以打一下吧!”停了一下,接着说:“娘希匹!‘九国公约’会议,不制裁日本人,现在我们就只有靠自己了。上海那一仗,我就是要打给外国人看看!现在南京,我们还要打给外国人看看!”
转了一阵,蒋介石不无感慨地说:“只是众位将领之中,只有你最理解我的心意。现在防守南京的问题,也就是我们两人了,要么就是我留下,要不就是你留下。”
听到这里,唐生智不觉心头一惊,心想,你是委员长,要统率全国军队抗战,怎么能留下来防守南京呢,这不明明是将我的军吗?于是连忙回答:“委员长,你怎么能留下呢?与其你留下,不如我留下来吧!”
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说:“那好,那好,孟潇,你看防守南京的把握怎么样?”
唐生智说:“委员长,南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有把握能做到的只是八个字:临危不乱,临难不苟。”
蒋介石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当晚,南京百子亭唐生智公馆。
唐生智回到公馆以后,思绪万千,夜不能寐,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南京这地方,唐生智并不陌生,甚至心头还留下了毕生难忘的伤痛和遗憾。
他是湖南东安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毕业生,参加过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时期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兼前敌总指挥。他率领部队血战汀泗桥,勇克贺胜桥,下武汉,取郑州,威风凛凛,浩浩荡荡,何等光耀,辉煌!后来宁汉分裂,他拥兵两湖,坐镇武汉,两次率兵沿江而下,东征讨蒋,锋芒所向,直指南京。可惜天不相助,命途多舛,终被蒋介石调动的各路大军夹击所破,南京国民政府以“叛变罪”通电免去他本兼各职,开除出党。唐生智被迫于1930年下野,流亡香港,从此走上了下坡路。
现在虽因团结御侮,共赴国难,唐生智恢复了党籍,并先后担任军事参议院院长、训练总监等职务,但始终是个空衔,掌握不了实际兵权,因此,唐生智总有着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失落感。此番力主死守南京,唐生智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一番考虑,如果蒋介石接受这一建议,防守南京的重任很可能落在自己肩上。防守成功,那么国难当头,危急存亡之秋,唐生智不仅挺身而出,为国家民族立下了汗马功劳,还可乘此机会出山,重掌一部分兵权;要是防守失败,甚至牺牲性命,也是为国家民族洒血捐躯,还可以此免却活在世上备受冷落、窝囊受气的日子。
现在委员长果然授意他留下守卫南京,虽然自己早有思想准备,但事情至关重大,不容他不反复认真考虑。斟酌再三之后,他知道,自己虽身为大将,此时也已经成为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了。
18日晚上,他就是怀着这种准备豁出去的心情来到了会场。
会议开始,刘斐和唐生智各自再次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以后,众将领都把目光集中到委员长身上。蒋介石清了下嗓音,断然地说:“孟潇的意见还是对的,南京是我国首都,总理陵墓所在之地,为国际观瞻所系,这一仗还是要好好打一下!”
蒋介石拍板之后,接着便问:“现在请诸位考虑,谁负责固守南京为好?”
说着,他环视在座的将领。会场上一片沉寂,没有一个人做声。最后,蒋介石眼光落到唐生智身上。唐生智知道,防守南京的重任,自己已经是责无旁贷了,便激昂地说:“委员长,若没有别人负责,我愿意勉为其难,我一定坚决死守,誓与南京共存亡!”由于激动,唐生智略显瘦削、苍白的脸上,也微微泛红。
蒋介石点点头说:“敬之(何应钦字),就这么办吧,有什么要准备的,马上办,可让孟潇先行视事,命令随即发表。”
当晚,蒋介石遂以手令委任唐生智为南京卫戍司令,罗卓英、刘兴为副司令,周斓为参谋长。
散会之后,唐生智走出会场。他深知,此番守卫南京,将是他人生又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临危受命,吉凶难卜,只能是尽力而为,鞠躬尽瘁了。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满天星月,寒光闪闪,凉风阵阵,寒气逼人。唐生智就在这初冬肃杀的寒意中,带着慷慨悲壮的心情离开了陵园官邸。
20日,唐生智在南京铁道部大楼组设南京卫戍司令部,开始到任视事。
24日,命令正式发表。唐生智终于走上了他生命中最慷慨悲壮也最为艰难惊险的一段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