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军官、共青团员谢尔盖•科尔舒诺夫从德国复员归来,返回故里。
车窗外,一幅接着一幅地展现了旧日所熟悉的莫斯科近郊的风景。
在那危机四伏的严酷年代里,每逢就寝的当儿(起初在亲爱的苏维埃祖国国土上,后来在异国他乡),谢尔盖曾多少次憧憬过重返莫斯科的这一刻的情景啊!可是,当时他觉得这时刻离得太远,遥遥无期,有时甚至感到这是无法实现的。现在,这个时刻来到了,眼看就要到了——列车已经驶近莫斯科了!
近郊的车站一个一个地闪了过去。在其中的一个车站附近,有辆封闭式的大货车正沿着压平的道路缓慢地行驶着,车身上标着醒目的斜体字:“美味食品公司”。
“你们瞧!你们瞧!”有位乘客快活地叫了起来。
在一处高大的门牌坊上挂着横幅招牌:“集体农庄市场”。郊区的电车在这里来来往往疾驰而过。前面,在天寒地冻的蔚蓝色远方,现出无数的工厂烟囱,灰白色的烟尘正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这时,车轮在道岔上撞得当啷作响。纵横交错的铁路从这儿通向四面八方。在木栅栏外面的几幢高层的灰色楼房之间,闪过一辆又一辆红色车厢的电车。
突然,列车广播员郑重其事的声音响彻了各节车厢:“列车即将到达我们祖国的首都——莫斯科了!”谢尔盖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嗓门发干。他用那双不听使唤的手勉强穿上了军大衣。
在形形色色而又乱哄哄的迎候亲友的人群里,谢尔盖没有立刻找到来迎接自己的亲人。他提着皮箱,独自伫立了一会儿,不停地向四面张望着。
猛然间,谢尔盖在人群里发现了自己的母亲。她消瘦了,帽子下面露出了斑斑白发。她由一个穿着鲜红色时髦皮大衣的高身材姑娘搀着,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在她们后面,出现了一顶黑色皮帽和父亲那张圆圆的、因寒冷与激动而发红的脸。
“妈妈!”谢尔盖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回家后的最初几天,谢尔盖陶醉在舒适而闲散的生活中,尽情享受着充满了温馨的天伦之乐。母亲为他准备了最可口的、他从小就爱吃的菜肴。她的那双手关切地抚遍了他的所有东西。仿佛仅仅在一小时之前他才从学校里回来,收拾过自己的书桌似的。他甚至好像从未经历过处于烽火前线中的莫斯科城内饥寒逼人的冬天,既没有在遥远的乌拉尔某个小城里度过的三年流亡生活,也没有随之而来的战后年代。这一切似乎全不曾有过似的。曾几何时,在如今放书桌的地方,当初却放着一口沉重的包了铁皮的大木箱。从疏散地区回来后,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本想把这口大箱子移到前厅去,可是箱子像是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搬不动,他只好作罢。直到前不久,接到谢尔盖的电报后,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决定,在儿子到家以前,一定要把他的书桌放回老地方。有一天,等妻子出门后,他又重新鼓起一股劲头,搬起箱子来。他那为迎接儿子归来赶快作好准备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使得搬不动的大箱子也终于让步了。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忙碌了好久,才一切就绪。当妻子回家来时,他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感到心满意足,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说:“孩子他妈,快把谢廖沙①的桌子给放上吧,地方已经腾出来了。”
【 ①谢尔盖的爱称。——译者注】
玛丽亚•伊格纳契耶芙娜急得双手一拍,责备地说:“唉,你太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
现在,谢尔盖坐在自己那张仔细铺垫了新彩纸的书桌旁,无限感慨地注视着他所熟悉的、已经被擦拭得十分洁净透明的墨水瓶,注视着安上了闪闪发光的新笔尖的旧钢笔杆和插在木笔筒里的几支仔细削过、但却削得不尖的铅笔。谢尔盖在抽屉里发现了自己的中学毕业证书。他珍惜地把它拿了很久,浏览各科成绩表,谛视教员的签名,好容易才回想起他们的姓名。当他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充满欢乐的情景时,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在最初的日子里,谢尔盖每逢外出时,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强烈的要求:必须尽快地投入这几乎已经完全生疏了的、沸腾的莫斯科的生活中去。他离开家时总是那么激动,仿佛是要和一个亲近的、爱慕的人约会,而对方变化很大,出现了许多新东西,这一切都需要快一点弄清楚,快一点适应、理解。
差不多每天傍晚,他都要给莲娜打电话。他和她在车站上相会的那一幕,竟然与谢尔盖原本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曾想去拥抱她,就像拥抱父母一样。“她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嘛!”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可能周围的人也以为他会这样做。但莲娜只是不好意思地伸出一只手来,谢尔盖也只好握了握她的手就算了。他在信里给她写过的那些话,当时都难以说出口来。而且,就连当天晚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俩的第一次谈心,结果也是颇为出人意料的。
“你该进高等学校学习去,谢廖沙。”莲娜说,“只是进哪一所呢?你决定了没有?”
谢尔盖心事重重地回答说:“莲诺奇卡①,我打算工作。因为我应该帮助家里。至于学习嘛……当然,我也想去学习。”
【 ①莲娜的爱称。——译者注】
“不,不,一定得去学习!”莲娜激烈地反对说,“应该受完高等教育!那么,说说看,你想要干哪一行?”
“我自己还没拿定主意呢,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学法律,将来当预审员,这种工作很适合我的性格。但总而言之,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还得考虑考虑。”
“瞧,你不是已经考虑过了吗,就是说,进法律学院?”
“怎么,能这样草率地决定吗?”谢尔盖笑了。
“啊,当然可以。”
“好吧,”谢尔盖快活地答应说,“那干脆,我也到你们学院去,将来当个电影演员。我很想出点风头,做个名人。”
“嗯,不过,当演员要有天才。”莲娜委婉地反驳说,“此外,还要有全面的发展和内在的素质、修养……”
“哼,就你懂!”谢尔盖突然冒火了。
“别生气,谢辽申卡②!”莲娜连忙柔声道歉。她一边用手抚摩他的头发,一边不安地补充说:“我说的根本……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请原谅我!”
【 ②谢尔盖的爱称。——译者注】
以后的几天,谢尔盖带着莲娜上剧院去看演出,又一道参加了音乐会。
有一天白天,他打电话给莲娜,想约她去看电影,因为这天她没有课。
“找莲诺奇卡吗?她……她在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家。”莲娜家的小保姆玛露霞用迟疑不定的口吻回答说。
“她是谁?是女裁缝吗?”谢尔盖不高兴地问。
“不,您怎么啦!女裁缝是普拉斯科芙雅•谢尔盖耶芙娜,而这位是我们的邻居,就住在我们对门,隔一块空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一直有病。莲诺奇卡常上她那儿去。今天也是一清早就去了。莲娜给她念的所有的那些旧信,都是她儿子从前在战争中寄来的,她儿子牺牲了……怎么样,要把莲娜叫回来吗?我这就去。”
“怎么,关于这位老太太的事,她一点儿也没有跟我提起过?”
“她是不好意思。”玛露霞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凡是她的女友们,或者那些年轻人问起她上哪儿去了的时候,她总是回答说上女裁缝那儿去了,再不然就说上什么……展览会去了。她吩咐我也照样回答。这话我只敢跟您说。”
“那为什么你就敢跟我说呢?”谢尔盖笑了起来。
玛露霞有点发窘,沉默了片刻后,听筒里又响起了她的声音,但已经信心十足,略带笑意了:
“当然喽,您和那些人不一样,对您可以直言不讳嘛。怎么样,要去叫莲诺奇卡吗?”
“算了,不用了。等一会儿我再打电话来。”谢尔盖沉吟着说,随即挂上了话筒。
晚上,他俩上电影院去了。
散场出来以后,他俩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后来,谢尔盖问道:“你常到一位生病的老太太家里去是不是?常给她念信是吧?”
“我?谁跟你说的?”莲娜脸红了,不大自然地笑了起来,“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嘿,你真傻,莲诺奇卡!”谢尔盖笑了起来,“好像生怕表现出优点来似的。”
作为回答,莲娜默不作声地瞧了他一眼,突然又微微一笑,完全像个孩子似的,慌乱而又信赖地一笑。谢尔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看到了她的笑容,他心里猛地涌起一种异乎寻常的柔情蜜意。他紧紧地握住莲娜的手,靠向自己,同时身不由己地加快了脚步。这一瞬间,他的心中感到无比舒畅。
“好吧,就算我顺便到邻居家去过吧,”莲娜若有所思地说,“那真是个可怜的人!不久前她的儿子在柏林牺牲了。她现在落得孤苦伶仃。你想想,这是多么可怕啊!战争早已结束了,而她的儿子却牺牲了。”
“他是怎么牺牲的?”
“不知道,详细情况谁也不知道。他在驻德占领军中服役,可是在复员前夕突然失踪了,后来发现他被人杀害了。据那位团副政委给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的信上讲,这是苏联和德国人民的敌人干的卑鄙勾当。”
“当然,那儿还有残余匪徒,”谢尔盖肯定说,“还没有把他们消灭干净。同时,自然还有从西方潜伏进来的家伙,不过要想让我们的士兵……”
“谢廖沙,讲讲吧,你们在那边是怎么生活的?”
他们走到了高尔基大街上,莲娜提议绕到一家咖啡馆去用晚餐。
谢尔盖本来很开心,因为有许多男人都特别注意莲娜。可是后来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原来,在咖啡馆里,他发觉,莲娜不时寻视着向她投来的目光,有时还不自然、不合时宜地对那目光报以微笑。不知为什么,莲娜忽然吸起烟来。他甚至认为,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再显示一下自己裸露着的美丽的手臂。由于这一切,谢尔盖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了。所以,当莲娜邀他到她们学院去参加晚会时,他竟意外地断然加以拒绝了。莲娜委屈地撅起了嘴,但转眼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又微笑起来。她开始叙说,导演巴兰诺夫为了拍一部新影片,准备从她那个班的学生中挑选几个人,她非常担心自己能否被选上。
“不过,我还是很有希望被选上的,”莲娜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有很好的外部条件。”
“可是内在的呢?”谢尔盖嘟哝道。
“哎,你还是那么天真,谢辽申卡。”莲娜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又往四下里望了望。
就在那几天,谢尔盖去过军事委员会和共青团区委会。区团委书记是一位身材矮壮,额头突出的小伙子,头戴一顶宽檐帽,身穿一件蓝色短上衣。他热情地和谢尔盖握了握手,好像和老朋友谈话似地说道:“坐吧,谢尔盖。随便谈谈吧,情况怎么样?”
“谈些什么呢?”谢尔盖笑了笑,“谈谈怎样打仗吗?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谈谈我们在德国过得怎样吗?这谈起来未免太枯燥了。”
“最后一段时期你是连里的共青团小组长吗?”
“不错。”
“听着,谢尔盖,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团委书记兴奋地说,“来吧,老弟,来干团的工作吧,好吗?”
“这件事需要考虑考虑。”
“考虑一下吧,现在先去休息,好好地想一想。”
三天以后,突然有人打电话来,叫谢尔盖去见区党委第一书记。
“您不是弄错了吧?”谢尔盖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又问了一句,“也许是叫我去见区团委书记吧?”
“不是,不是,谢尔盖同志,”传来一个响亮的女人的声音,“就是叫你上区党委第一书记沃洛霍夫同志那儿去。记住,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钟。听明白了吗?”
“是。明天十五点整我准时到沃洛霍夫同志那里去。”
谢尔盖挂上了话筒,惊奇地望了母亲一眼。
“真有意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咳,管他呢,到时候自然会明白。”他作了一个哲学式的结论后,又重新埋头看书。
“你怎么好久没有给莲娜打电话了?”玛丽亚•伊格纳契耶芙娜说道,“去吧,她一定会闷得慌的。”
“不一定吧,妈妈,”谢尔盖眼睛不离开书本,闷声闷气地说,“她周围有那么多有天才的小伙子……而且都是全面发展又有修养的!她从来也不会闷得慌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玛丽亚惊讶地说,“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这不是我说的!”谢尔盖气恼地顶了一句,“这是前两天莲娜自己跟我这样说的。”
“你先别忙见怪,好儿子,也许,你误解了她的话?她等了你多少日子,而你刚一回来,就见怪了。”
谢尔盖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当天晚上还是给莲娜去了电话。当他听见她那快活的声音的时候,心儿就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在咖啡馆里所引起的苦恼和烦闷,一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谢尔盖不再把它记在心上,他的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再度汹涌起来的感情暖流中去了。他立即欣然同意和莲娜一道到电影之家去,参加对一部外国新影片的观赏和讨论。
第二天,谢尔盖在指定时间来到了区党委会。
走进区委书记办公室,谢尔盖看见,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胖胖的、头顶稍秃的人。他穿着一件蓝色军服上衣,左边衣袋上方挂着几枚勋章和一枚苏维埃代表证章。办公室的另一边放着一张铺着绿色绒毯的长会议桌。
穿军服上衣的人正和坐在对面圈椅上的人热烈地谈论着什么。他看见来客以后,连忙站起身来,走到谢尔盖跟前,说道:
“您好,科尔舒诺夫同志。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巴甫洛夫同志。”
沃洛霍夫绕回桌子后面,坐下,戴上眼镜,然后从黑文件夹里抽出几张已经写好的材料来。
“那么好吧,我们来谈谈。”他草草翻阅了一下材料,随即一边将它放回文件夹里,一边不慌不忙地说,“我们请您来,科尔舒诺夫同志,是根据团委的介绍,要和您作一次非常重要的谈话。不过首先得请您先说说,您曾在哪里服务过,情况怎么样;在哪些战线上作过战,在什么地方担任过警戒任务。您的履历表和有关材料都在我们这里。但是,这里面写得太简单了。”
他把一盒香烟推到谢尔盖面前,谢尔盖道了谢,但却掏出了自己的烟卷。吸燃以后,他向燃着的烟头凝视了一会儿,随即开始叙述起来。起初,谢尔盖说得很慢,仿佛在琢磨字眼。可是,当往事历历浮现于脑际的时候,他的叙述便变得娓娓动听而且愈加详尽了。谢尔盖自己也逐渐地被这种描述所吸引了:他想起了曾经到过的国家和城市,想起了由于战争而得以相识的人们,以及他亲身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事件。
那两位注意地听他叙述,没有提出问题来打断他的话。谢尔盖谈完后,沃洛霍夫问道:“赫罗莫夫似乎曾建议您做团的工作。您给他答复了没有?”
“没有,我还没有答复,”谢尔盖承认道,“我又想学习,又想工作。但究竟上哪儿,还没有决定。当然,如果需要我的话……”
“现在要和您谈的是另一回事,”沃洛霍夫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打算把您派到一个很重要,同时也是个很危险的工作岗位上去。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被派到那里去的。但对于您——积极的共青团员、英勇的战士和侦察兵,三枚战斗奖章的荣膺者,我们是很信任的,科尔舒诺夫同志。”
沃洛霍夫停了一下,敏锐地、试探地打量着谢尔盖。这时,在办公室里严肃紧张的静寂气氛之中,谢尔盖忽然想起了多瑙河上的雷雨之夜,映着火光的黝黑的天空,惨淡的照明弹亮光下的铁灰色的河水和昏暗的掩蔽部——谢苗诺夫少校在这里向侦察员们布置任务:深入敌人后方地带进行侦察。
谢尔盖心中充满着对往事的回忆,激动地站起来,坚决地说道:“我已准备好完成任何任务,区委书记同志。”
沃洛霍夫凝视着谢尔盖。
“科尔舒诺夫同志,这不单是一项任务,它应当作为你的终身事业,你的新职业。记住吧,在那里,胆小鬼将像叛徒一样受到严惩。但就是在那里,人们有时可以成为英雄,获得战斗勋章。那里正需要侦察员的战斗品质,还需要异常纯洁的心和坚强的手。”
谢尔盖聚精会神地、极感兴趣地倾听着,竭力想弄明白,沃洛霍夫讲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
“简单地说来,科尔舒诺夫同志,党和团组织打算把你派到民警机关最重要的工作单位——刑事侦查局去工作。”
沃洛霍夫的话使谢尔盖一时间感到十分惊讶。他期待着随便什么工作,可是,现在他听到的与他过去对前途的种种考虑和计划相距多远啊,目前的事对他来说不仅出乎意料,而且一无所知。他忍不住诧异地瞧着自己的交谈者,好像要弄清楚,这人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这就是说,我们打算把您派到为苏维埃道德的胜利而斗争的最前线去。”沃洛霍夫继续说道,“当然,全体苏联人民都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这场斗争。但是,只有民警局的侦查人员,是在直接同苏维埃社会的敌人——犯罪分子进行着面对面的决斗。而且,他永远应该是这场斗争的胜利者。”
听着沃洛霍夫的话,谢尔盖心中忽然明白了:他不仅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拒绝这种突如其来而又危险重重的工作。他觉得,眼前沃洛霍夫那红润而和善的面孔,忽然不可捉摸地变得尖锐起来,显得坚决而执拗。而他那双疲倦的、布满鱼尾纹的眼睛,这时却敏捷而锐利地盯着谢尔盖。谢尔盖感到这位人物的强有力的双肩上担负着某种重大的责任,现在他准备把一部分担子分给自己,因而要考查考查自己,是否配得上分担他的重任。谢尔盖这时已经全身心地渴望与这个人站到同一个战斗队伍里了。他信任这个人到了忘我的境界,就像信任在战场上派他去作战的那些人一样。
谢尔盖又体验到那种虽已淡忘,但仍很熟悉的面临战斗的激情。那是一种兴奋不安的感情,他的每一根神经纤维都颤抖起来,身上充满了沸腾的、无畏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在任何时候都绝不愿意失掉这种感情。
“您必须很认真地作出决定来,科尔舒诺夫同志,”沃洛霍夫接着说,“它将改变您的整个生活,使您的生活里充满了各式各样不平凡的、令人忧虑的和危险的事件。因此,我们不要求您马上答复。您先考虑考虑吧。”
“不,沃洛霍夫同志!”谢尔盖冲动地叫了起来,“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是党派遣我去的!更何况这种工作对我很适合,我不愿意做其它的工作了。”
“那好极了,就这样吧。”沃洛霍夫一面表示同意,一面转身对巴甫洛夫问道:“喂,怎么样,要这个小伙子吗?”
“当然要。”巴甫洛夫微笑着说。
沃洛霍夫站起身来,绕过桌子,紧紧地握了握谢尔盖的手,亲切地说:“祝你顺利,科尔舒诺夫。祝你获得巨大的成就!”
“为苏维埃祖国服务!”谢尔盖严肃地回答道。
“好战士,”沃洛霍夫搂着谢尔盖的双肩,爱抚地说道,“正是我们的接班人。”
谢尔盖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家去了。明天他该到民警局干部科去报到了,后天就到医务委员会去检查身体,然后,像巴甫洛夫说的,再用大约两个星期的时间办理种种必要的就职手续。那时,他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玛丽亚•伊格纳契那芙娜给他打开了门。
“已经完全决定了,妈妈,”谢尔盖快活地对她说,“派给我的工作,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您也不会想到的。”
“我的天哪,究竟上哪儿去工作呢?”
“到民警局,妈妈,去做刑事侦查工作。”
“你说什么?”玛丽亚•伊格纳契耶芙娜急得把手一拍,“那你就同意了吗?”
“当然喽。”谢尔盖笑起来,向房里走去。
“捉拿骗子手,这就是你找的工作!”玛丽亚•伊格纳契耶芙娜责备地摇摇头,她把餐具从食橱里拿出来,手里端着盘子,但忽然又呆住了,惊恐地望着儿子,“谢辽申卡,这么说,一定很危险吧?跟这些该死的骗子手打交道,说不定他们会把你杀死的。”
谢尔盖只是笑了一笑。
“我在战场上打死的家伙,比这些坏蛋要厉害得多呢。妈妈,没关系的,我不是好好的嘛,什么事都没有。”
“那么,莲娜会怎么说呢,你就没有想想吗?”
“没有,没有想过。”谢尔盖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回答说,随即坐到自己的书桌旁,拿起一本书来。
但是,谢尔盖看不进去,他思绪万千,对于自身命运的思考使他没有心思去考虑书中人物的命运了。他想象不出未来的工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呢?那里的人都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也从未听到过有关他们的任何事。谢尔盖一想到莲娜,心里就激动不安起来。她对他命运中的这一转变将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她会不会明白,是什么力量促使他采取这个决定的?也就是说,她是否理解他……是不是爱他。
他马上把书合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到窗前。他想起了和沃洛霍夫的谈话,更加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同时还隐约为自己的新职业感到自豪。
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回到家里时,前厅里的电铃响了。谢尔盖听到了他和母亲在前厅的低声谈话。
“你知道吗,我们的谢廖沙要到民警局工作去了。”玛丽亚•伊格纳契耶芙娜忧心忡忡地说。
“到民警局?怎么搞的?”
谢尔盖丢下书本,跑进了前厅。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敞着大衣站着,一只手提着皮包,另一只手拿着皮帽子。秃顶周围的头发乱蓬蓬的,眼镜蒙上了水汽,胡髭上的雪花融化了。谢尔盖瞧瞧父亲,快活地大笑起来。
“请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著名的侦查员,科尔舒诺夫少尉。”
父亲不满意地摇摇头。
在吃饭的时候,谢尔盖把在区党委谈话的详细情形告诉了父亲。原来,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也认识沃洛霍夫,还不止一次地听过他的报告。而且有一次,沃洛霍夫与他们部里新党委委员们见面时,还和他谈过话。当时,沃洛霍夫微笑着对他说:“在党委会能和一位一流的会计师相见,这太好了,我很高兴认识您。”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对沃洛霍夫的评价也极高。可是现在,两种极端矛盾的心情在他脑子里斗争着:一方面,他希望他的儿子从军队里复员回来后,能干点正经、体面的工作;而另一方面,他印象极好的、极为尊重的区党委书记沃洛霍夫,却亲自把他的儿子召去,让他到民警局工作,并把这种工作说成是极其重要、甚至是极为光荣的事业。
“当然,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有想到,民警工作是这样一种严肃、甚至细致的工作;更没有想到,那儿是这样严格地挑选人才。”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摇摇头说,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么,关于学习的事怎么办呢,儿子?”
“还不知道,”谢尔盖耸耸肩头,“这样的工作……”
“哎,不行。”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忽然坚决地反对说,“你这是放松自己。必须学习。当然,起初是一边做,一边学。现在,我的同志,到处都在学习,连老头子也不例外。”
“谢辽申卡会累坏的。”玛丽亚•伊格纳契耶芙娜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样不行,他小时候害过多少场病,后来又是战争,现在他的工作还没有头绪,你又要叫他学习。”
谢尔盖快活地大笑起来:“唉,你怎么啦,妈妈,现在哪儿还会有什么病!当然,我得学习。难道我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孩子他妈,你真是多虑,”巴维尔•阿法纳西耶维奇给儿子撑腰道,“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经历过多少坎坷啊,知道吗,还不是既要工作,又要学习。此外,还要追求你,那也耗费了我不少精力呢。”
“你就会开玩笑,”玛丽亚•伊格纳契那芙娜生气地责备他,但眨眼间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你从来就能言善辩,没法跟你讲理。”
傍晚,莲娜打来了电话。
“谢廖沙,到区委会去过了吗?”
“去过了,怎能不去呢?”
“怎么样,大概给了你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吧,现在你可以骄傲了,是不是?”莲娜哈哈大笑起来。
“非常重要的任务。你连想都想不到的。不过,学习的事看来只好往后拖一拖了。”
“瞧你,谢辽申卡,这样的工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然要把学习往后拖拖。”莲娜关切而喜悦地高声说,她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你大概会有小汽车吧?”
“哦,这倒未必。”谢尔盖颇有分寸地回答。
“我明白了,你在电话里讲不方便,”莲娜急忙说道,“这样吧,我们一起去散步,你来找我,好吗?”
“好吧,我来。不过,假如不是‘重要任务’,你还会叫我来吗?”
“你怎么好意思这样说呢,谢廖沙!”
“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可别生气,我马上就来。”
在莲娜家,谢尔盖遇见一个面色苍白,梳着大背头,身材高而瘦削的青年。谢尔盖特别注意到他那条花花绿绿的领带和仔细修饰过的、发亮的手指甲。
“我叫阿尔诺尔德。”青年人一面自我介绍,一面懒洋洋地与谢尔盖握了握手。
“这位就是阿尔诺尔德,”莲娜一面说着,一面挽住谢尔盖的胳膊向饭厅走去,“他是全班的骄傲,是最有才华的一位同学。导演巴兰诺夫派他出演沙金一角。还记得吗:‘人,这是一个骄傲的字眼!’要像阿尔诺尔德那样说出高尔基的这句名言,还真得亲身体验很多东西才行。”
阿尔诺尔德走到前面,懒洋洋地往安乐椅上一坐,跷起了二郎腿,过不一会儿就漫不经心地抽起一支带金边的名贵香烟来。他用纤细的手指抱着膝盖,若有所思地仔细审视着墙壁上的一幅画。莲娜赞赏地看了阿尔诺尔德一眼,谢尔盖立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阿尔诺尔德带来了葡萄酒和糖果。”莲娜匆匆地说,“糖果味道好极了,已经被我吃掉了一半,葡萄酒也别有风味。现在我们来尝尝,让我们来祝贺你的新任务,好吗?”
“嗯,好吧,我同意。的确值得为此干一杯。”谢尔盖回答说。他用习惯的动作整理了一下扎在宽皮带下面的军服上装,随即坐到了指给他的椅子上。
“这简直太妙了!”莲娜拍起手来。
她穿着一件时兴的连衣裙。谢尔盖特别留意到她的新发式:剪得短短的头发像戴在头上的花冠似的,使她的面孔看来好像一个活泼、淘气的少女。
“你头发的式样改变了。”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终于注意到了。”莲娜嫣然一笑,她没有察觉他的口吻里含有不快,还得意地补充说:“在波列那儿理的。他是阿尔巴特街的一位美容理发师。想想看,在他那儿理一次发要等三个月。到今天才轮到我。”
“妇女们有自己的生活乐趣。”阿尔诺尔德宽容地说,“只有原谅她们这一点。”
谢尔盖默不作声。
莲娜把水晶玻璃酒杯放到桌上,把糖果装在高脚盘里,然后请谢尔盖把葡萄酒的瓶盖启开。
当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她用郑重其事的语调说道:“喂,谢辽申卡,我们为什么而干杯呢?”
谢尔盖忽然感到又好笑又难过,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来庆贺自己新生活的开始。不,莲娜,尤其是这个青年,是不会懂得沃洛霍夫的话在他心中唤起了怎样一种感情和想法的,他们完全不会像他——谢尔盖这样来领会沃洛霍夫的话。也许,对他们还是不谈为妙?但是,谢尔盖不惯于退却。
他站起身来,举起自己的酒杯,带着挑战的神情说:
“我将在民警局当一名普通的刑事侦查人员。这是非常重要而光荣的工作,让我们为此同干一杯。”
莲娜又惊讶又迷惘,拿着酒杯呆住了。而阿尔诺尔德则点点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
“在民警局?”莲娜怀疑地反问一遍,“当一名普通的侦查人员?这多可怕呀。”
“为什么可怕?”
“这是低下而肮脏的工作,”莲娜回答说,她嫌恶地耸耸肩头,“这不是知识分子干的工作。”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莲诺奇卡,”阿尔诺尔德说,“而且归根到底,每种工作都是对社会有益处的。”
谢尔盖表面上显得异常镇静,只是他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变得狭窄而阴沉起来。
“你说,这是低下而肮脏的工作吗?”他缓慢地说道,“还可以加上一句,这是困难而危险的工作。这完全和在战场上一样。你们是不会懂得的。演员……我也知道,真正的演员是什么样的。至于你们……不用提了!”
谢尔盖猛然转身走向前厅。等莲娜追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穿好军大衣,戴上帽子了。
“谢廖沙……唉,你上哪里去,谢廖沙?……”她激动得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并没有想得罪你,可是你……你做得不对呀。”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谢尔盖抓住房门把手,冷冷地回答道,“正像你们一样,别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带上了。
谢尔盖走到街上,回头望了一下。这所高大的楼房,大门上面饰着浮雕,还有阳台和彩色陶饰,从前在谢尔盖眼里曾是那么亲切,而现在却变得冷淡而疏远了。
直到月底,谢尔盖才终于接到上班的通知,第一次跨进莫斯科刑事侦查局的大门。
谢尔盖不慌不忙地仔细瞧着宽敞而明亮的走廊,沿墙摆着一排曲背的浅色大长椅,还有一扇扇包着皮革的房门,他走进了指定的房间。
“是科尔舒诺夫吗?”一个肥胖的、光头的人问他,同时从桌后微微欠起身来,把手伸给谢尔盖,“非常高兴!我是左托夫。您将在我这个科工作。请坐。现在我给您介绍一下格朗宁同志。”
他转身到一张小桌旁,在几部电话中拿起一部电话的话筒,拨了一个短短的号码。
“是格朗宁同志吗?请上我这儿来一趟。”
格朗宁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浅色头发、面容开朗而善良的人。他像遇到老朋友似地,无拘无束地和谢尔盖打了招呼,随即用他那男低音简洁地说:
“就是说,今后我们将在一起工作喽,好,我们可以互相学习,我在三十号房间。”
格朗宁离开房间以后,左托夫说:“他是一个很棒的侦查员,您可以跟他学到不少东西。”
后来,他又拿起听筒,拨了另外一个号码。
“依里亚•格利哥里耶维奇,新同志科尔舒诺夫来了。您好像要亲自和他谈谈?准确无误。是。”
左托夫站起身来,对谢尔盖说:“走吧,我带您去见莫斯科刑侦局局长西兰契耶夫上校。”
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在一张黑色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瘦瘦的人。他穿着蓝色便服上衣,斑白的头发往后梳得光光的,正在打电话。他看见走进屋里的人,对他们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自己桌旁的沙发椅。谢尔盖和左托夫坐了下来。
“不行,不允许。必须在今天夜里行动。”西兰契耶夫对着话筒说道,“不能再迟了……就这样吧……我明白。对,得派一个有经验的而且特别勇敢的人去……这个人行。好,行动吧,要及时向我汇报结果。”
谢尔盖环顾四周,这里像所有负责干部的办公室一样,放着一张长长的铺着绿色绒呢的会议桌,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苏联地图,有一张宽宽的带有雕花靠背的长沙发,屋角茶几上摆着一架用玻璃罩罩着的古老的时钟。
但谢尔盖感到,这间办公室里的陈设和通常的办公室并不完全一样。一幅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的、插着五颜六色的小旗的莫斯科市区图和两个保险柜,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靠着局长的写字台的那个保险柜,显得沉重而古旧,漆成浸染的柞木颜色,并绘有奇妙的花纹。谢尔盖又发现,办公室另外还有一道门。
在西兰契耶夫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打材料。最上面的一页被翻开了,稍稍挪到了一边。谢尔盖无意中好奇地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绝密。侦查情报。”西兰契耶夫向他的目光盯了一眼,笑了笑,但没有去挪动文件。谢尔盖不好意思地把视线移开了。
西兰契耶夫终于打完了电话,站起身来,向谢尔盖伸出了手,并迅速而敏锐地把他打量了一番。
“很高兴认识您,科尔舒诺夫同志。巴甫洛夫谈过一些有关您的情况,但我觉得还是太少了。”他转身对左托夫说:“伊万•华西里耶维奇,您要是有事,就忙您的去吧。”
左托夫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现在来谈谈您未来的工作吧,”西兰契耶夫转入了正题,“老实说,这事是不一般的,当然不是一下子能讲透的,今后还得由您自己来认识体会。但是,有一个重要问题,涉及到根本性质,也就是我们的工作原则,我认为现在就应该把它说清楚。问题是这样的:在我们这里,犯罪分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西兰契耶夫察觉到谢尔盖那天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难以忍耐的好奇的光芒,于是笑了笑,说道,“在西方,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贫困和失业常常使人走上犯罪的道路,还有无厌的贪欲,对权势的崇拜,残酷无情。总而言之,这是社会环境造成的。但在我们这儿呢?我们的整个生活方式都在培养诚实的人。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可以用诚实的劳动来谋求生存。那么,犯罪分子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觉得,问题的发生常常是从家庭开始的。”
西兰契耶夫皱了皱眉头,继续阐明自己的想法。当然,假如家庭教育不好,方法不对,首先在孩子身上会产生轻视劳动、虚伪、自私、贪婪等恶劣品质的萌芽,继而养成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心理。而诚实的劳动需要意志力,需要明确的远大的生活目标。也许,一个青年在成长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去违犯国法。但在他的生活道路上,有可能偶然出现一个早已犯了罪的人。那人通常年岁较大,活动力强,时时刻刻企图影响周围的人,传染他们。当然,这种影响一定会被道德纯洁的现代苏联青年排斥、克服的。可是,如果一个人的品德尚未定型,便有可能向这种影响让步,甚至屈服。那时,他身上的一切落后因素便会染上新的、犯罪的色彩。
“懂得我的意思吗,科尔舒诺夫?”
谢尔盖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听得非常专心,竭力不放过西兰契耶夫的每一句话。因为,从明天起,这些话对于他就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了。现在,这便是他的工作、他的切身事业、他的职责。
这时,西兰契耶夫继续热烈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同时怀着职业的敏感揣测着这位年轻的交谈者的心态。他仿佛自己在替纠缠着谢尔盖的问题作答:
“是的,问题当然不仅仅在于家庭。我们的学校工作,工厂和高等学校的教育工作也还存在着严重的缺点。集体还不善于坚持不懈地去影响青年,吸引他们参加一些有益而意义重大的活动。列宁教导我们说:‘哪里我们的影响减弱,那里就不可避免地增长敌对的思想和观点的影响,增长与我们格格不入的低级趣味和旧习惯势力的影响。’这是一条被生活本身证实了的,不变的法则。犯罪分子——苏维埃社会的敌人,便是这样产生的。而我们正在和他们进行着势不两立的、决死的斗争。”
西兰契耶夫点燃烟卷,并把火柴递给了谢尔盖。谢尔盖下意识地接过它,一时竟未发觉,熄灭了的烟卷已经在手中搓捻很久了。他的脑子里全是别的事,直到此刻,谢尔盖才开始明白,他跨入了怎样一个世界:这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的命运和性格是多么复杂难解啊。这突然出现的生活的另一面,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也是从来没有注意到的。
“这是一种特殊的斗争。”西兰契耶夫意味深长地望了谢尔盖一眼,继续说:“我们知道,大部分犯罪分子是可以改造过来的,他们还可以重新做人。只是要善于发现他们心灵深处潜藏着的良知,把它发掘出来,让这星星之火炽旺起来。但也有另外一种最危险的犯罪分子——这就是那种良心已经完全泯灭了的、没有可取之处的人。这种人是不会得到宽恕的,我们要像消灭死敌一样地把他们消灭干净!”
西兰契耶夫稍稍沉默了一会,严肃地说:“作为开始,科尔舒诺夫,要记住主要的东西。我们永远有人民群众的支持,这绝不是一句空话。因为罪犯不是在真空里生活和活动的,经常有许多双诚实的眼睛有意或无意地在监视着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获得不少有用的信息。但必须善于正确地利用它们。这点非常重要,这里的学问很不简单。”
的确,谢尔盖现在好像开始懂得这一层了。
西兰契耶夫看了一眼他那担心而又有些惶惑的面容,不禁微微一笑,换了一种口吻说道:“科尔舒诺夫,他们大概已经对您讲过,我们的工作有多么重要和光荣了。我还应该补充一句,它会给您带来极大的满足。当您制止了或是揭发了犯罪事件,看见您所拯救的或帮助过的那些人生活得很幸福,并对您深怀谢忱的时候,您不会感到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在我们的工作中,危险性也好,冒险精神也好,揭开秘密的热诚也好,都是与光明正大的目的结合在一起的。而这一切是从事任何其它职业的人所无法了解的。
“但是,我想预先警告您一下,我们成天和罪犯打交道,每天做着同一件事——清除潜藏在我们生活隐蔽处和各个阴暗角落中的污秽。这种工作当然是重要而光荣的,不这样做我们就不能前进。但就在这里也潜伏着一个很大的危险。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您可能会突然感到,生活中充满了污秽,全是污秽。您可能会因此而丧失对前途的信心,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甚至于再也不相信人了。这是非常危险的。犯罪分子绝不能遮住我国现实生活的光辉,更不能破坏我们对正直的苏维埃人的信任。我深信,你会和我们大家一样,克服这种所谓视觉上的错觉。也有个别人做不到这一点,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我们这儿的。要记住,应该相信人们。这点之所以特别重要,还因为对人的态度直接影响到我们整个的工作作风,影响到具体的工作方式和方法。”
“咳,你瞧,”西兰契耶夫笑了笑说,“我给您上了整整一堂课。不过,尽管放心,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您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左托夫和其他同志会告诉您的。顺便说说,我们这里是一个友爱的大家庭。有老头儿,例如我和我的副手桑德列尔上校。桑德列尔——那是本行的专家,可以说,是我们的元老,也是刑事侦查局的一部活的历史。这里的工作人员有一半是他的学生。我们这儿年轻人也很多。您一定能找到忠实的朋友,这是像战场上那样的真正的战斗友谊,实际上我们每时每刻都置身在一个特殊的战场上,随时随地都置身在枪口下。您还要特别注意的是,我们这种工作的集体性是非常强的。我敢肯定地说,任何一件罪行,尤其是头绪纷乱的复杂案件,绝不是一个人,哪怕是最有本领的人,单枪匹马就能揭破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情节惊险离奇,莫过于福尔摩斯,但这只是故事。虽然,它非常引人入胜,很精彩,也有真实的成份,可终究不过是故事而已。”
“您瞧,我又把话匣子打开了。”西兰契耶夫懊悔地把手一挥,看了看表,“总而言之,我喜欢刑侦局。”他站起身来,结束说:“科尔舒诺夫同志,我祝贺您加入我们的队伍,衷心地祝您成功。”
谢尔盖从西兰契耶夫的办公室出来,心中充满了不平常的、强烈的感觉。他在走廊里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好收收心,让自己平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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