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
她只不过要看一看这座城市,看看那个人。
这是一座挂满了牌子的城市。如今城市里到处都是牌子,五光十色的牌子,尔后是墙。路是四通八达的,也处处喧闹,汽车“日、日”地从马路上开过,自行车像河水一样流来流去,商店的橱窗里一片艳丽,大街上到处都是人脸……可在她的眼里,却只有墙,满眼都是一堵一堵的墙。人是墙,路也是墙。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撞在“墙”上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人就像是假的、皮的,漠然也陌生。偶尔,也有和气些的,点一下头,给你指一下方向,却仍然陌生。
是啊,在这座城市里,她只认识一个人,可那个人已经不认识她了。
然而,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她却意外地被人拦住了。那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很热情地凑上前来,有些突兀地对她说:“大妹子,你心里有事。”她心里“格登”一下,站住了。那人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十分诡秘地说:“你有事。你心里有事。我给你看个相吧。”刘汉香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他,这人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一件很皱的西装,那裤腿,有一只是挽着的……那人重复说:“看个相吧,我能给你破了。”可刘汉香却一下子就闻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很熟悉的东西,这东西让人心里发酸。她说:“我不相信。”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可那人却一直紧追不舍,缠着她说:“看看吧。你有事。看看五块钱。”刘汉香再一次站住了,她望着那人,仍是默默地。那人看着她,一时间也怔住了,目光有些游移,他嘴里嘟囔了几句,突然掉头就走,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海里。刘汉香清楚,这不是个笨人,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当然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这就像是接头的“暗语”,她的目光告诉他,都是乡下人,就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当然,有些话压在下面,她没有“说”。假如说得更明白一点,她会告诉他,如果你能看破人的命相,看透人的生死祸福,如果你真能预知未来,你就不会这样了……可她没说。
下了天桥,没走多远,她突然被刺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她看见了一只黑手。那手抖得像鸡爪一样,哆哆嗦嗦地晃着一只小瓷碗……人在流动着,手在哆嗦着,可碗里没有钱,很久了,没有人往这只碗里投一分钱。
刘汉香走上前去,她看到的竟是一个瘫子。那瘫子就在路边上倭跪着,身子下边垫着一小块木板,看上去黑污污的,就像是一节烧焦了的木炭……人怎么会残到了这种地步?尤其让人心痛的是,那一堆破破烂烂所包裹着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那是一堆灰,一堆烂在地上的黑灰!在喧闹的大街上,那只扬起来的小瓷碗仿佛是一个“?”那“?”空空地在街头上抖动着,实在是让人心酸。于是,刘汉香掉过头去,回身来到了一个刚刚走过的街头小店里,拿出钱来买了一个烧饼。那烧饼是热的,她拿着这个烧饼快步来到那个瘫子跟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那只小瓷碗里,那瓷碗重了一下……可那瘫子的头深深地埋在怀里,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了一片污脏的乱发。她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当她回身再看那瘫子的时候,碗里的烧饼已经不见了,可那只碗却仍然在街边上抖动着……刘汉香心里说,他还舍不得吃呢。
后来她就坐到了这个小饭馆里。这是一个临街的饭馆,在马路的对面,就是军区的大门了。她知道,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里面。她不是来闹的,她还不至于那样。她只是想见见他,八年了,她要见他一面。
饭馆不算大,但很干净。她坐在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上,要了一小碗面……望着窗外的马路,她突然觉得头有些晕,太阳木钝钝地照着,她一下子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奇怪呀,真是奇怪,她居然回忆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了。是长脸,还是方脸?真的,她记不起来了。是啊,曾经是那样好过,有过丝丝缕缕的亲近……可陡然间,她却记不起他的模样了。她拍了拍头,脑海里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那么一个影子,那影子十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来。她想,虽然多年没见,她还不至于认不出他吧?
可是,她在那个小饭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坐到天快黑了,也没有把那个人给认出来。是呀,马路对面那个大门里不断有军人走出来,一个个挂着带星的肩章,走起路来,那手还一甩一甩的,看上去都很威武。可她心里疑疑惑惑的,出来一个,看着似像似不像的,再出来一个,看着也八八九九……不错,有的看着像他,是脸盘像;有的呢,是神态像;还有的,是走路的姿势像……可究竟是不是他?她却吃不准了。有那么几次,她觉得是他,就是他。可是,当她从饭馆里跑出来,再看,就又觉得不像了,一点也不像……丢了,她的人,走丢了。
第二天,她又坐在了这个小饭馆里,默默地等着那个人。先是等了一晌,还是不见那人出来。后来,也不断地有军人到街对面的这个小饭馆里来。有的是来吃饭的,有的是来结账的。其中有一个人,小个儿,说话略带一点四川口音,蛮蛮的。这人走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怪怪的。她知道不认识,也就没在意。可是,不一会儿,这人又返回来了。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几趟,那样子疑疑惑惑、偷一眼又一眼的,也不知是想问、还是想说什么……有那么一刻,她曾想拦住他问一问,他也是军人,也许会知道那个人的情况。可不知为什么,她忍住了。奇怪的是,后来,这人却径直走到了她的跟前,说出了一句让她十分吃惊的话——
他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姓刘,你叫刘汉香,对么?”
刘汉香脑海里“轰”的一下,心里说,老天,这是他么?!不对呀,他的个子没这么矮,也没这么白呀……不是,这肯定不是他。
他说:“我见过你的照片。你老家是平县的,对么?”
刘汉香迟疑了片刻,惊讶地问:“你……”
他说:“你来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冯家昌,对么?”
刘汉香站起来了,刘汉香万分惊讶地望着他:“你是……?!”
他笑了笑,自我介绍说:“我姓候,是军区的,跟冯家昌是战友……坐,你坐。”
尔后,这人就在她面前坐下来了。这是个军官,肩上扛着“两杠一星”呢。他人长得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气,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怪怪的,她也说不清有哪一点不对,就是觉得挺怪。他很热情地说:“你既然是来找老冯的,怎么不到军区大院去呢?”
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还好?”
他说:“好哇,挺好。娶了一个市长的女儿。女方的娘家是很有些背景的,很有背景……”他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就那么不经意地随口一说。见她不说话,他又试探着问:“你来找他,有什么事么?”
仿佛有一把刀在心上剜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也,没、没什么事。”
他像是一下子就把她看透了,说:“既然来了,就见见他吧。我领你去。”
就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尔后,就跟着他往军区大院走。当两人来到大门口的时候,老侯的手指往身后勾了一下,对哨兵示意说:“找冯参谋的。”
进了大门,老侯一边走,一边跟碰到的每一个军人打招呼。他脸上笑笑的,声音也大,又是很随意地往身后勾一下手指,说:“找冯参谋。”往下,每见一个人,他就会勾一下手指头,一次次地重复说:“找冯参谋的!”
当他领着她来到一栋小楼前的时候,老侯突然站住了,他沉吟了片刻,说:“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看人在不在。”就这么说着,他快步走进楼里去了。
站在楼道的拐弯处,老侯吸了一支烟,慢慢地稳定了一下情绪。有那么一刻,他曾经劝自己说,算了,算了吧。这招儿有点阴,这招儿太阴,格老子的,这说不定把狗日的一生都给毁了。可这是惟一的机会了,你要不做,就得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升上去……操,凭什么呢?!
过了一会见,他从容不迫地从楼道里走出来,给她招了招手,说:“来,快来,快来。”当刘汉香走到他跟前时,他却压低声音说:“妹子,我让你见一个人。有什么话你对他说……”刘汉香一怔,说:“见谁?”他说:“首长。我让你见一位首长。”接着,他又叮嘱说:“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害怕。有些情况,首长要了解一下。”
蓦地,刘汉香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人的目光冷嗖嗖的……可是,这时候,已不容她多想了,有一只手在她的后背上用力地推着她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说:“别怕,不要怕。去吧,是首长要见你。有什么苦衷你就对他说,大胆说。”就这样,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被推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门关上了,可那人却没有进来。
这间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在办公桌的后边,坐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军人。那老人看上去十分的威严!看见她,首长随口“噢”了一声,伸手一指,说:“坐,坐吧。”尔后,首长站起身来,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接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淡淡地说:“你找冯家昌?”
这时候,刘汉香还没有醒过神来,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她才“嗯”了一声。
首长问:“你是从平县来的?”
刘汉香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首长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冯啊,这个,这个啊……听说,他妻子怀孕了。好像,快生了吧?你,这个,这个……不是他找的保姆吧?”
刘汉香先是怔怔地……尔后,她摇摇头,默默地说:不是。“
首长“噢”了一声……
片刻,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妻子……怀孕了?”
首长说:“可不,都快要生了。前一段,还说是要找保姆的……”
刘汉香坐在那里,久久不语。此时此刻,她就像是坐在一座火山上,她觉得心都快要烤焦了!那痛,一脉一脉,一叶一叶,烂着、碎着,扎芒着……她喃喃地、颠三倒四地说:“……生了……快、生了……孩子?”
首长说:“是啊,是啊。喝水,你喝点水。”
可刘汉香的神思仍在那两个字上,她嘴里仍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孩子,多快,他都有孩子了……”
……渐渐地,首长的脸严肃起来,那两道浓眉就像是刀锋一样!他说:“你跟冯家昌是什么关系?”
刘汉香闷了一会儿,终于,终于说:“……亲戚。是亲戚。”
首长“哦”了一声,问:“一般的亲戚关系?没有别的吧?”
刘汉香绞着两只手,迟疑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这时,首长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又问:“那你,找他有什么事么?”
刘汉香又沉吟了一会儿,把涌上来的血强压着咽在肚里,硬硬地说:“也没……什么大事。”
首长有点诧异地望着她,挺关切地说:“你不要怕。要有什么事,你就大胆说……”
有那么一刻,刘汉香是想说的。她想把心里的苦水一下子全倒出来,那么多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话随着一股一股的血气已冲到了喉咙眼上,可她再一次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孩子”这两个字,像山一样,挡住了她要说的一切!……说来说去,她还是可怜他,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可怜他。
她有些茫然,说:“哦,倒是有点事。”
首长就鼓励她:“你说,你说。”
终于,刘汉香说:“要说,也没啥大事。也就……让他帮点忙。”
立时,首长沉默了。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首长突然站起身来,他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猴子,搞什么名堂?!”就这么说着,他扭身回到办公桌的后边,拿起电话,吩咐说:“让冯家昌过来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