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尼家里,文森特找到了几张干净的白纸和一支浓铅笔。他把自己的两张粗略的速写放在桌上,开始复画。他的手笨拙僵硬,他没有能力把头脑中的线条在纸上表现出来。他使用橡皮比使用铅笔要来得多,但还是坚持反复地重画他的人物。他全神贯注在纸上,没有注意到黄昏偷偷地溜进了房间。
当德尼太太敲他房门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文森特先生,”她叫道,“晚饭放在桌上啦。”
“晚饭!”文森特大声答道。“不可能已经那么晚了吧。”
在饭桌上,他和德尼一家有说有笑,眼睛里闪出淡淡的光彩。德尼夫妻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用完了简便的晚饭后,文森特告退,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点起小灯,把两张速写钉在墙上,尽远地站着打量。
“画得不好。”他苦笑地自言自语,“很不好。不过明天我也许能够画得好一点。”
他上床,把火油灯放在身旁的地板上。他漫不经心地凝视着他的两张速写,后来,他的眼睛又转向挂在墙上的其他画片。自从七个月前他把这些画片从沙龙的墙上取下的那天以来,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它们。突然,他领悟到,自己在想念绘画世界。曾经有一个时期,他知道谁是伦勃朗,谁是米勒、朱尔•迪普雷、德拉克洛瓦和马里斯。他回忆以前曾经有过的全部可爱的画片,以及他曾经寄给泰奥和双亲的石版画、铜版画。他回忆在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中曾经看到过的所有美丽的油画,想着,想着,忘记了痛苦,堕入了沉沉的恬静的梦乡。火油灯哔啪一响,发出蓝色的火焰,熄灭了。
第二天清晨,他在二时半醒来,神清气爽。他轻快地跳了起来,穿好衣服,拿起他的粗铅笔和写字纸,在厨房里找了一块薄板,外出到马卡斯去。
他坐在夜色中那同一只生锈的铁轮上,等待着矿工们走进来。
他性急地粗略地速写,因为他只要把所见到的人的第一个印象记录下来。一个小时后,所有的矿工都下井了,他作了五张不勾脸的人物速写。他轻快地穿过田野,端起一杯咖啡就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天亮后,他就把这些速写复画下来。他试图把博里纳日人外形所具有的异乎寻常的细节表现出来,他的想象力对这些细节是十分熟悉的,但是,他的对象是在夜色中从他下面走过去,因此他没法抓住这些细节。
他的解剖是完全错误的,他的比例是畸形的,他的描绘又是如此地粗糙而显得可笑。然而,这些人物象博里纳日人,决不会与其他的人混淆。文森特对自己的粗陋拙劣感到好笑,把速写全撕毁了。然后,他坐在床边,面对着阿勒贝的一个矮小的老妪提着热水和煤走在寒冷的街上的画片,想临摹一下。他想把这个妇女表现出来,但他无法使她与背景中的街道或房屋联系起来。他把纸扯得粉碎,扔在屋角里,把椅子移到博斯布姆的衬着云天的一株孤零零的树的习作前。这幅画显得那么简单,只不过一棵树,一些泥,顶部几朵云而已。但是博斯布姆的价值在于精雅,文森特懂得,最简洁的艺术作品总是经过最严格的取舍,因而是难以模仿的。
早晨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文森特用完了最后一张纸,便极仔细地检查他的财物,看看有多少钱。他找到两个法郎,够在蒙斯买些好纸,或许还够买一段炭笔,于是出发行走十二公里。他走下小沃斯姆斯和沃斯姆斯的长长山坡时,看见一些矿工的妻子站在她们的家门口。他在平时下意识的招呼之外,又加上一句亲切的“你好!”在离蒙斯一半路上的一个帕图雷日小镇上,一他瞧见面包房窗后一个漂亮的姑娘。他走进去买了五生丁的面包,为了能看一看她。
大雨过后的帕图雷日和库斯姆斯之间的田野,一片翠绿。文森特决定回来速写这片景色,若能弄到绿色铅笔的话。在蒙斯,他买到一本光滑的黄纸、一些炭笔和一支浓铅笔。这家店门口有一箱老画片。文森特细细观看了几个钟头,尽管明知一张也买不起。店主和他一起翻看,他们俩一张张地评论,就好象一对老朋友在参观博物馆。
“很抱歉,我没有钱买你的画片。”他们观看了好久后,文森特说。
店主以富有表情的高卢人的姿势,举起双手,耸起双肩,说:“不要紧,先生。即使你没有钱,也请再光临。”
他悠然地步行着回家的十二公里路程。夕阳在点缀着金字塔的天际渐渐西下,被照亮的浮云的边缘,呈现出可爱的贝壳的粉红色。文森特走到小山顶时,看到库斯姆斯的小石屋构成了天然的版画布局,脚下的苍翠山谷显得那么平和。他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
第二天,他到马卡斯后面的垃圾山去速写在山坡上俯身挖取黑金屑粒的女孩和妇女。吃过中饭后,他说:“请别离开桌子,稍等片刻,德尼先生和太太。我想做件事。”
他奔到房里,取回速写本和炭笔,迅速地把他朋友们的形象移植在纸上。
德尼太太走上来,从他的肩头上往下看,惊呼道:“文森特先生,你可是一个艺术家呀!”
文森特忸怩不安。“不,”他说,“我只不过聊以自娱罢了。”
“画得不错,”德尼太太说。“看上去差不多很象我。”
“差不多,”文森特笑了起来,“但还不十分象。”
他没有写信对家里讲在干什么,因为他知道他们会说,而且说得对:“噢,文森特又在出新花样了。什么时候他才能安定下来,做些有用的事呢?”
这种新的活动具有奇妙的特殊性质,这种性质是他所独有的,别人不会有。他无法使自己谈论和描述自己的速写。他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无话可说,从前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讨厌让陌生人的眼睛看到他的作品。这些画尽管粗糙,不易理解,但是神圣的,即便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十分浅薄。
他又踏进矿工们的茅舍,不过这一次他带的是画纸和炭笔,而不是《圣经》。矿工们仍然高兴地接待他。他画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俯身在炉子上的妻子以及一天活儿干完以后在吃晚饭的一家。他画马卡斯的高烟囱、黑色的田野、穿过山谷的松林和在帕图雷日周围耕地的农人。如果天气不好,他就留在房里,临摹墙上的画片和复制日前画的粗略的草图。晚上上床的时候,他想也许白天画的图画中有一、二张还不算太坏。第二天醒来,他又发现已经把对创造性努力的陶醉给睡去了,那些画是不正确的,完全不正确的。他毫不迟疑地把画全扔掉。
他已经制服了心中的痛苦之兽,他感到幸福,因为他不再想到不幸了。
他明白,不设法自食其力,而不断地拿父亲和弟弟的钱,应该感到羞愧,但这不要紧,所以他依然速写下去。
几个星期以后,他已经把墙上的全部画片临摹了许多次,他看出,如果要取得进步,就必须有更多的画片、大师们的画片来临摹。他顾不得泰奥已经一年没给他写信这一情况,把他的骄傲藏在一堆蹩脚的图画底下,写信给他的弟弟。
亲爱的泰奥: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大概有米勒的《农田里的劳动》。你能否邮寄给我,借我用一个短时期?
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临摹了大量的博斯布姆和阿勒贝的图画。好吧,要是你看到这些摹写,也许还不至于感到极不满意的。
你能寄什么就寄什么给我吧,别为我担心。只要我能够继续画下去,一定能把自己再一次纠正过来。
我写信的时候,正忙着画画,我得马上再画下去,祝你晚安,请尽快把画片寄下。
在思想中紧握你的手文森特一种新的饥饿在他心里慢慢地滋生着——想与别的艺术家谈谈自己的画,看看哪些地方画对了,哪些地方画错了。他明白自己的画不好,但他与这些画的关系太密切,因而无法正确地看出其原因。他所需要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无情的眼光,而不是被双亲的偏心的骄傲所蒙蔽的眼光。
他能去找谁?这是一种比他在去冬只吃干面包过日子更为难受的饥饿。
他只想知道初感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与他一样的艺术家,他们也面临同样的技巧问题,有同样的想法,他们能够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因为在绘画技巧问题上,他们亦有严重的苦恼。他记得世界上有些人,象马里斯和莫夫,他们一生都献给了绘画。在这儿博里纳日,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在房间里临摹,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皮特森站在布鲁塞尔他的工作室里说:“别对委员会提起这事儿。”他知道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一张张地察看自己所画的原始速写,挑了一张矿工、一张俯身在椭圆形炉前的妻子和一张拾垃圾的老妪,然后出发上布鲁塞尔。
他袋里只有三个多法郎,无法搭乘火车,然而步程是八十公里左右。文森特走了一下午、一整夜和第二天的大半天,离布鲁塞尔还有三十公里。要不起他的破鞋坏了,足趾捅出鞋面,他将一直走下去。一年来,他在小沃斯姆斯一直穿着的外衣覆着一层污垢,因为他没带木梳和替换的衬衫,所以第二天早晨只能用冷水擦擦脸就算了。
他在鞋内的破洞处垫了一张硬纸,很早又出发了。他的脚趾穿过鞋面破洞,磨破了,脚很快就被鲜血污染。硬纸破烂了,脚底起了水泡,变成血泡,以后又破裂。他肚饥,他口渴,他疲乏,但毫不气馁。
他是真的去拜访另一个艺术家,并将跟他交谈!
那天下午他到达布鲁塞尔郊区时,口袋里分文不剩。他记得很清楚皮特森住在什么地方,快步穿过一条条街道。他走过的时候,行人赶忙退让开去,盯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文森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举起一瘸一瘸的脚,尽快地走去。
牧师的小女孩出来开门。她害怕地望了望文森特肮脏的汗淋淋的脸、没有梳过的蓬乱的头发、油污的外衣、污泥斑驳的裤子和乌黑血污的脚,惊叫地奔进门厅。皮特森牧师来到门口,目不转睛地对文森特看了片刻,认不出是谁,后来迸发出一丝认出来的热诚微笑。
“啊,文森特,我的孩子,”他惊呼道,“又见到了你,多好啊。快进来,快进来。”
他领文森特进入书房,拖一张舒适的椅子让他坐下。现在他已经达到目的地,意志的锚链断裂了,他一下子意识到前两天中,他光吃面包和少些乳酪走了八十公里的路。他背上的肌肉松了下来,双肩塌了下来,感到呼吸困难。
“附近我有个朋友,他有间空房,文森特,”皮特森说。“你想洗一洗,休息一会儿吧?一路上很辛苦了。”
“对。我没料到会这样疲乏。”
牧师拿起帽子,陪文森特沿街走去,对邻居们的瞪视毫不在乎。
“今晚你大概想睡觉了吧,”他说,“明天十二点钟一定来吃午饭。我们痛痛快快地谈谈。”
文森特站在铁盆里搽洗,尽管只不过六点钟,他饿着空肚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十点钟他才张开眼睛,是因为肚里的饥饿在铁砧上毫不容情地乱敲。皮特森向他借房间的那个人,借给文森特一把剃刀、一把梳子和一把衣刷,他尽量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发现除了鞋子以外,其他的东西都缝补过了。
文森特饿慌了,在皮特森从容不迫他讲述布鲁塞尔最近的新闻时,不怕难为情地狼吞虎咽。午饭后,两人走进书房。
“哦,”文森特说,“你画了不少画,是吗?墙上全是新的作品。
“是呀,”皮特森回答,“我逐渐发觉绘画的乐趣,比讲道要多得多。”
文森特笑着说:“你花去那么多的时间不务正业,有时会感到内疚吗?”
皮特森笑了起来,说:“你知道鲁本斯的轶事吗?他当荷兰驻西班牙大使的时候,常常在宫廷花园里的画架前消磨下午的时光。有一天,一个洋洋自得的西班牙宫廷贵族在他身旁走过,评论道:‘我看那个外交官在以绘画自娱呢。’鲁本斯应答:‘不,是画家以外交工作自娱!’”
皮特森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文森特打开包裹。“我画了些速写,”他说,“带来三张人物,请你看看。也许你肯把你的看法告诉我吧?”
皮特森为难起来,因为他知道,批评一个初学者的作品,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他还是把三张习作放在画架上,站得远一点,审视着。文森特突然从他朋友的眼睛里,看清楚自己的画,他认识到这些画实在不象样。
“我的第一个印象,”等了片刻,牧师说,“你一定站得非常靠近模特儿。是那样吗?”
“不错,不得不那样。大多数的画,都是在拥挤不堪的矿工草房里画的。”
“我明白。这就是缺乏透视的原因。你能不能想办法找一个地方,可以使你站得离对象远一点?这样,我相信,你就能把他们看得比较清楚一点。”
“有较大的矿工草棚。我能租一间,租费不贵,把它布置成工作室。”
“好主意。”
他又沉默不语了,后又费劲地说:“你学过绘画吗?你在方格纸上画过脸部的轮廓吗?你用测量法吗?”
文森特脸红了。“我不懂那玩意儿,”他说,“你知道,我从未学过绘画。我想,你尽管说下去好了。”
“啊,不,”皮特森沮丧地说。“你首先必须学习基本功,然后,你的画才会慢慢地出来。来,我把这个女人的不正确的地方指给你看。”
他拿起一把尺,量量头和身体,让文森特看出自己的比例是多么不正确,然后动手重画头部,一边画一边解释。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退后几步,审视这张速写,说:“看。现在我看我们把这个人物画得正确啦。”
文森特走到房间的对面角落,与他一起站着看那张纸。毫无疑问,现在那妇女的比例画得分毫不差。但她不再是一个矿工的妻子,不再是一个在垃圾山坡上抬煤的博里纳日人了。她不过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被画得无懈可击的弯着腰的女人而已。文森特一言不发,向画架走去,把一个女人俯身在椭圆形炉子上的画,放在那张改过的画旁边,再走回去,站在皮特森旁边。
“嗯,”皮特森牧师说。“不错。我懂你的意思。我给了她比例,却抽掉了她的特性。”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阵子,看着画架。皮特森勉强地说:“你知道,文森特,那站在炉子边的女人画得不坏。真的不坏。技巧蹩脚得怕人,明暗不正确,她的脸也没法改。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脸。不过,那速写里面有东西。
你抓住了某些我完全无能落笔的东西。那是什么,文森特?”
“我当然不知道。我仅仅按我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把她画下来。”
这一次是皮特森迅速地走向画架。他把自己润色过的那张速写扔进废纸篓,加一句“你不介意吧,反正被我糟蹋了”,让第二张妇女单独留在架上。
他再走到文森特那儿,一起坐了下来。牧师开口说了几次,但前言不搭后语。
最后他说:“文森特,我很不愿意承认,不过我真的相信,我几乎喜欢上了那个女人,起初,我以为她是可怕的,但她的某些东西使你渐渐喜欢起她来。”
“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文森特问。
“因为我是不应该喜欢的。整个儿的画是不正确的,完全不正确!艺术学校的任何一堂基础课都会使你把它撕毁,重新再画。可是,她的某些东西抓住了我。我差不多能发誓,我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那个女人。”
也许你曾经在博里纳日见到过她,”文森特天真地说。
皮特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是否在说俏皮话,然后开口道:“我想,你讲的不错。她是没有脸部的,她并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应该说,她是博里纳日矿工妻子们的综合形象。在这个矿工妻子的精神里,你已经抓住了某些东西,文森特,这比任何正确的描绘,重要千百倍。是的,我喜欢你的女人。她直接地对我诉说了某些东西。”
文森特感到一阵战栗,但他怕说。皮特森是一个有经验的艺术家,一个内行,如果他要这张画,真的喜欢到要……
“你能给我吗,文森特?我很希望把它挂在我的墙上。我想她和我会成为好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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