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雷伊医生是阿尔医院中的年轻住院助理医生。身材矮胖,八角形的头,一堆黑发从八角形的顶上坚起。
他诊治文森特的伤口,然后让他睡在一个东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间里。他走出去时,把门锁上。
傍晚,当他搭摸病人的脉搏时,文森特醒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墙、窗外一块墨蓝的天。他的双眼缓慢地在雷伊医生的脸上兜了一圈。
“喂,”他轻轻地说。
“喂,”雷伊医生回答。
“我在什么地方?”
“你在阿尔的医院里。”
“哦。”
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孔。他把手仲向右耳曾经存在过的地方。雷伊医生阻止了他。“不能去摸,”他说。
“……是呀……我记得……现在。”
“不要紧,伤口已经洗净,老兄。几天之内代就能让你起床。”“我的朋友在哪儿?”
“他回巴黎去了。”
“……我明白……我可以抽烟斗吗?”
“还不可以,老兄。”
雷伊洗好伤口,包扎起来。
“那是无足轻重的意外,”他说。“一个人到底不是用粘在他头外的那些白菜壳来听的。你不必抱憾。”
“你真好,医生。这房间为什么……空无一物呀?”“我把东西全搬走了,为了保护你。”
“保护谁?”
“保护你自己。”
“……是的……我懂……”
“好啦,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叫看守人给你送晚饭。躺着别动——流掉的血使你身体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来的时候,泰奥坐在他的床边。泰奥的脸色苍白,眉蹙嘴歪,双眼充血。
“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滑下椅子,跪在床边,握着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泰奥……总是……当我醒来的时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泰奥讲不出话。
“叫你到这儿来跑一趟太不应该了。你怎么知道的?”“高更昨天打了电报。我乘的夜车。”
“高更不应该叫你这样地花钱。你坐了一夜,泰奥。”“是的,文森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雷伊医生次过,文森特。他说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阳底下画画,是吗?”
“是的。”
“嗯,你看,老兄,你不应该那样。将来一定要戴顶帽子。这儿阿尔的许多人中暑。”
文森特轻轻地握紧他的手。泰奥咽了一下口水。
“我给你带来一些消息,文森特,不过,我想最好是过几天再告诉你。”
“是好消息,泰奥?”
“我想你会喜欢的。”
雷伊医生走过来。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么样?”
“医生,可以让我的弟弟给我讲讲好消息吗?”
“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让我看看这个。好,很好,很好。痊愈得很快。”
医生离开房间后,文森特请泰奥把消息告诉他。
“文森特,”泰奥说,“我……嗯,我……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唷,泰奥。”
“是呀。她是一个荷兰姑娘。若阿娜•邦格。她很象妈妈,依我看。”
“你爱她,泰奥?”
“对。没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没来之前还不太坏,但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霉的,泰奥。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踏进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搁在食橱上,你的湿油画摊在我的床上。不过我们不能再多谈了。你应该休息。
我们又能在这儿耽在一起了。
泰奥在阿尔逗留了两天。当雷伊医生向他保证,文森特很快就会康复,他不仅把他的兄长当病人,而且亦作为朋友来护理的时候,他才离去。
鲁兰每天晚上都来,并带束鲜花。在晚上,文森特发生幻觉。雷伊医生在文森特的枕头下和床垫上放了些樟脑,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在第四天,医生看到文森特已经完全恢复理智,便不再锁房门,并将家具全搬回来。
“我可以起来,穿衣服吗,医生?”文森特问。
“倘若你感到体力够得到的话。
呼吸一会儿空气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
阿尔的医院是一幢四边形的两层楼房,当中是院子,栽满五颜六色的花和羊齿植物,石子小径四通八达。文森特慢吞吞地踱了一会儿,便走向底楼的雷伊医生的办公室。
“走走感觉到怎么样了”医生问。
“很好。”
“告诉我,文森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森特好一会儿缄默不语。
“我不知道,”他说。
“当你做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想,医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几天来恢复体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医生的房间里与后者谈天的时候,从脸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扳开。
“你该剃剃胡须了,雷伊医生,”他说。“你高兴让我给你剃一剃吗?”
雷伊医生退到角落里,张开手掌,挡在他的脸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个顶好的理发师,医生。我包你剃得很满意。”
“文森特!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来,把剃刀合上,放回脸盆架上,“别害怕,我的朋友。
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第二个星期末,雷伊医生准许文森特画画。一个看守人被派往黄房子去取画架和画布。雷伊医生为他摆姿势,顺顺他的心。文森特画得很慢,一天只画了很小一块。肖像画好后,他便送给医生。
“我请你把这画留作我的纪念品,医生。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谢意的唯一办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荣幸。”
医生把肖像带回家去,用它遮没墙上的一条裂缝。
文森特在医院里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绘在太阳下烘烤的院子。他作画的时候,头戴一顶大草帽。
这花园费了他整整两个星期来描绘。
“你应该每天到办公室来看我,”雷伊医生说,在医院的前门与文森特握手。
“记住,不要喝苦艾酒,不要兴奋,不要光着头在太阳底下画画。”
“我答应,医生。谢谢你的无微不至的关照。”
“我要写信给令弟,报告他现在你已经完全好了。”
文森特发觉房主已经与他人另订合同,要赶他走,把黄房子租给一个烟草商。文森特与黄房子相依为命。这是他在普罗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画过它的每一寸,里里外外。他已经使它完全适宜于居住了。尽管有这次意外,他依旧认为这是他的永远的家,他决定跟房主斗争到底。
起初,他害怕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因为他的失眠症甚至连樟脑也无法制服。雷伊医生给他嗅化钾来击溃一直威胁着他的难以忍受的幻觉。一直在他耳边絮聒着奇奇怪怪话语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有在梦魇中才复发生。
他还衰弱,没有气力跑出去作画。他的头脑恢复了镇静,但是很缓慢。
他的生气逐日地恢复,胃口也开了。他与鲁兰一起在饭店里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饭,兴致勃勃,不愁旧病复发。他开始小心地绘制鲁兰的妻子的肖像,那张肖像在发生这场意外之前已经动手了,尚未结束。他喜欢这样的安排:把红色从玫瑰红排列到橙红,上升通过黄色到柠檬黄,带着淡绿和深绿。
他的身体和他的绘画,慢慢地有了起色。他从前知道,一个人的手腿断了,会痊愈,现在,他吃惊地看到,一个人头中的脑子坏了,也会痊愈。
一天下午,他去探望拉歇尔。
“小鸽子,”他说,“给你惹了麻烦,我向你表示歉意。”
“没什么,疯浪子。别担心。在这个镇上,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反常。”
他的朋友们来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罗旺斯,人人不是患热病,有幻觉,就是发疯。
“那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鲁兰说。“在这儿鞑靼的乡野,我们全是破碎的废物。”
“嗯,嗯,”文森特说,“我们象一家人那样地彼此了解。”
又过去了几个星期。文森特现在能够整天在工作室里作画。疯狂和死亡的担心离开了他的头脑。他开始感到差不多正常了。
最后他冒险到户外去作画。太阳烧尽了麦田的辉煌的黄色。但是艾森特无法捕捉到。他一直吃得正常,睡得正常,避免兴奋和紧张的热情。
他感到正常得无法作画了。
“你很容易冲动,文森特,”雷伊医生曾对他说。“你从来就没有恢复正常过。然而,没有一个艺术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话,就成不了艺术家了。正常的人是创造不出艺术品的,他们吃,睡,日日干活,然后死去。
你对生活和大自然很敏感,那就是你能够为我们其余的人作解释的道理。不过,倘若你一不小心,那末,也就是你的敏感,会导致你毁灭。过度的敏感迟早会把一个艺术家搞垮。”
文森特知道,要取得主宰他的阿尔油画的高度黄色调,他就必须兴奋,紧张,激动,高度敏感,神经受到极度刺激。只要他允许自己进入那种状态,他就能够画得象以前一样精彩。但是,那条路是通向毁灭。
“一个艺术家是一个有活要干的人,”他喃喃自语。“如果我不能照我所要画的方法去画,那末活着就太索然无味啦。”他光着头在田野里逛荡,吸收太阳的能量。他沉醉于天空的五光十色、黄色的火球、绿色的田野和盛开的鲜花之中。他任凭西北风抽打他、深沉的夜空窒息他,向日葵把他的想象力鞭挞到了爆炸点。他的亢奋状态一发起来,食欲便消失。他开始靠咖啡、苦艾酒和烟草过日子。他彻夜不眠,田野的浓艳色彩在他的充血的眼前一一掠过。最后,他背上画架,投入田野。他的力量恢复了:他对大自然的普遍节奏的感觉;他的要不了几小时就绘制一幅巨作、并灌进眩目辉煌的太阳光的本领。每天看到一张新作创造出来;每天看到感情计在升高。他一口气绘制了三十七幅作品。
一天早晨,他醒来时感到昏昏欲睡,四肢无力。他无法作画。他坐在椅上。望着墙壁。一整天几乎没有动一动。各种声音又回到他的耳边,对他絮聒奇奇怪怪的话。夜幕降临,他走进灰色饭店,在一张小桌旁坐下。他点了一份汤。女侍者把汤端上。一个声音尖尖地在他耳边响起,警告他。
他把汤盆扫到地上。盆子跌得粉碎。
“你想毒死我!”他尖声叫道。“你在汤里放了毒药!”他跳起来,一脚踢翻桌子。几个吃客逃出门外。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们都想毒死我!”他大叫。”你们想谋害我!我看见你们在汤里放毒药!”
走进来两个宪兵,抱住他拖往山上的医院。
二十四小时后,他安静下来了,跟雷伊医生谈着那事情。他每天作一点点画,在乡野散步,回到医院吃晚饭和睡觉。有时候,他感到精神上难以形容的极度痛苦,有时候,未来和不可避免的境况的面纱,似乎在眼睛的眨巴之间揭了开来。
雷伊医生准许他再度作画。文森特画了一张以阿尔卑斯山为背景的路边的桃园,一片暗银色——银色衬着蓝色而变成了 绿色——叶子的橄榄树丛和橙黄色的耕地。
三个星期以后,文森特回到黄房子。但现在的市镇,特别是拉马丁广场,对他怀着敌对的情绪。割掉的耳朵和有毒的汤,无法使他们平静地接受下来。
阿尔人坚信是绘画把他逼疯的。文森特走过的时候,他们盯住他看,大声地评论,有时候甚至躲到街对面,避免从他身旁经过。
镇上没有一家饭店准他跨进大门。
阿尔的孩子们聚集在黄房子前,恶作剧地作弄他。
“疯浪子!疯浪子!”他们大声叫喊。“把另一只耳朵也割下来吧。”
文森特把窗关闭。孩子们的叫声和笑声还是飘了进来。
“疯浪子!疯浪子!”
“痴子!痴子!”
他们编了一首小调,在他的窗下唱着。
疯浪子是个痴子,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
不管你怎样叫喊。
痴子什么也听不见呀。
文森特试图跑出去躲开他也们。他们紧钉在屁股后面,穿过街道,走入田野,一大群又唱又笑的兴高彩烈的小淘气鬼。
聚集在黄房子前的儿童一天天多起来。文森特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在画架上作画,复制他的作品。孩子们的叫喊声穿过裂缝和墙壁。叫喊声烙入了他的脑袋。
稍大的男孩们益发胆大了。他们象小猴子般地爬上落水管,坐在窗槛上,朝房间里张望,在文森特的背后乱叫。
“疯浪子,把另一只耳朵割下来。我们要你的另一只耳朵!”
拉马丁广场上的喧闹日益厉害起来。男孩们竖起木板,从板上爬到二楼。
他们敲开窗门,伸进头去,向文森特扔掷东西。底下的人群鼓励他们,又叫又唱。
“把另一只耳朵给我们。我们要另一只耳朵!”
“疯浪子!要糖吗?当心,有毒的!”
“疯浪子!妥汤吗?当心,有毒的!”
疯浪子是个痴子,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
不管你怎样叫喊,痴子什么也听不见呀。
男孩们坐在窗槛上,引得下面人群的喝彩,他们一起愈来愈高声地大唱。
“疯浪子,疯浪子,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
“疯浪子,疯浪子,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
文森特摇摇晃晃地从画架前站起来,窗槛上坐着三个调皮鬼,欢唱着。
他对他们破口大骂。他们爬下木板。底下的人群咆哮起来。文森特站在窗前,俯视他们。
天上飞过一群燕八哥,成千上万只鼓翅噪叫的燕八哥。它们遮住了拉马丁广场的上空,朝文森特猛扑下来,撞击他,塞满房间,包围他,飞穿他的头发,飞进他的鼻、嘴和眼,把他埋在一片厚厚的、没有空气的、扑翅的黑云之中。
文森特跳上窗槛。
“滚开!”他尖叫。“你们这批小鬼,滚开!看在上帝的面上,别来吵我!”
“疯浪子,疯浪子,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
“滚开!别来吵我!听到吗,别来吵我!”
他从桌上拿起面盆,往下朝他们掷去。脸盆在下面的鹅卵石上跌得粉碎。
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间里乱跑,拣起随手可取的一切东西,朝下面的拉马丁广场掷去,无可挽救地掼得粉碎。他的椅子、他的画架、他的镜子、他的桌子、他的床上用品、他挂在墙上的向日葵图画,统统象雨似地向普罗旺斯的顽童们身上落去。每落下一件东西,便闪过一幅全景画:黄房子中所度过的日子:为了一件件地购买这些用来布置他的生活之屋的简单东西而作出的牺牲。
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惯光后,站在窗边,每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倒在窗槛上。他的头朝下垂向鹅卵石的广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