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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欧文·斯通 本章:2

    第二天早饭后,病人们走入花园。在远远的墙头上,可以望见荒芜光秃的群山,自从罗马人第一次越山以来,这些山就死去了。文森特看着同伴们懒洋洋地打滚球。他坐在一条石凳上,凝视着攀满常青藤的浓密树丛和点缀着常春花的土地。圣约瑟夫•德•奥贝纳修道院的修女们走过,到古老的罗马小教堂去,她们的外形就象黑白间色的耗子,她们的双眼深深地凹进头颅,手指抚弄念珠,嘴里咕哝晨祷。

    玩了一小时的闷声不响的滚球后,病人们回到病房里的冷空气中。

    他们坐在未燃的火炉周围。那种十足的懒散,使文森特毛骨悚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一张可读的旧报纸都没有。

    当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便再走进花园,在里面兜圈子。

    甚至圣保罗的太阳亦似乎奄奄一息。

    老修道院的建筑是惯例的四边形:北面是三等病人的病房;东面是佩隆医生的住所、小教堂和十世纪的柱廊;南面是头等和二等病人的房间;西面是有危险性的疯人们的院子和一堵长长的阴沉沉的粘土墙。锁着的门是唯一的出口。墙高十二英尺,壁面光滑,无法攀爬。

    文森特回到靠近一丛野玫瑰的石凳,坐下。他要静心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到圣保罗来的原因。极度的沮丧和恐怖攫住了他。使他无法思索。在他的心中,找不到希望,也找不到欲念。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住处。一踏进房子的柱廊,便听到一阵奇怪的狗吠声。

    他尚未走到病房门口,狗吠声已经变成了狼嚎声。

    文森特步入长长的病房。在老远的角落里,他面朝墙壁,看到了昨晚的那个老人。那人的脸仰向天花板。正在用尽力气地嚎叫,脸上露出野兽般的神情。狼嚎又变成了丛林中的兽吼。满屋充斥着哀号之声。

    “把我关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园呀?”文森特自问。

    火炉旁的人们对此毫不在意。屋角里的动物的哀号声升高到了绝望的顶点。

    “我一定要帮他一点忙,“文森特大声说。

    金发男孩制止了他。

    “最好随他去,”他说。“要是你对他讲话,他就会勃然大怒。要不了多久,一切就过去了。”

    修道院的墙壁厚实,但是在整个午饭时间内,文森特能够听到这折磨人的、变化着的叫声,刺穿茫茫的寂静。他在花园的一个老远的角落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竭力想逃避那狂热的哭号。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左边半身中风的年轻人,一把抓起餐刀,跳起来,右手握着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是时候了!”他大叫。“我要自杀!”

    他旁边的一个人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抓住风瘫者的手臂。

    “别在今天,雷蒙,”他说。“今天是星期日。”

    “不,不,就在今天!我不要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放开我!我要自杀!”

    “明天吧,雷蒙,明天吧。今天不是自杀的日子。”

    “放开我!我要把这把刀刺进我的心!我对你说,我一定要自杀!”

    “知道,知道,不过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他从雷蒙手中夺下刀,把这个无力地抽泣不停的人领回病房。

    文森特朝邻座的人转过身去,这人的眼圈通红的双服,正担心地望着把汤送往口中的颤抖的手指。

    “他怎么啦?”他问。这梅毒患者放低他的汤匙,说:“一年四季中,没有一天霄蒙不想自杀的。”

    “他为什么要在这儿干呢?”文奇特问。“为什么不偷一把刀,等大家睡着后自杀呢?”

    “也许他并不想死,先生。”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正望着他们玩滚球,突然,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快。他的癫癎病发了,”一个人大叫。

    “拉住他的手臂和腿。”

    四个人抓住他的臂和腿。抽筋的癫癎病人似乎有着一打人的力气。年轻的金头发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把调匙,插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牙齿间。

    “喂,扶住他的头,”他对文森特叫道。

    癫癎病人时高时低地发作了一阵,势头愈来愈大。他的眼珠在眼窝里打转,口角里流出白沫。

    “你干吗把调匙塞在他的嘴里?”文森特哼道。

    “这样他就不会咬掉舌头。”

    半小时后,混身打顿的人失去了知觉。文森特和另外两个人把他抬上床。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人提起。

    两个星期当中,文森特目睹了他的十一个同伴的各自的疯状:把身上的衣服撕烂、看到什么就捣毁什么的大吵大闹的疯子;野兽般嚎叫的人;两个梅毒患者;自杀偏执狂者;过度愤激和兴奋的中风患者;癫癎病患者;被迫害妄想症的淋巴患者;被暗探追逐的金头发青年。

    没有一天没有人不发作的;没有一天文森特不被喊去镇静一些片刻之间的发疯。三等病人们互相都是彼此的医生和护士。佩隆一星期只来看望一次,看守人只照料头等和二等病人。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发作的时候互相帮助,并且具有无穷的耐心。每一个人都明白,很快又会轮到自己,自己需要同伴的帮助和耐心。

    那是疯人们的深情厚谊。

    文森特高兴来到这儿。看到疯子生活的实情后,他慢慢地克服了茫然的恐惧和对神经错乱的担心。他逐渐地认为疯狂就象其他病症一样,是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星期末,他发觉他的同伴们并不比患肺病和癌症更可怕。

    他常常跟白痴坐在一起交谈。白痴只能用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来应答,然而文森特感到那家伙懂他的话,并且高兴有人跟他攀谈。修女们从来不跟病人讲话,除非在逼不得已的时候。文森特每星期的理性交流即是跟佩隆医生的五分钟谈话。

    “请告诉我,医生,”他说,“这些人为什么不彼此谈谈呢?其中有的人在正常的时候,似乎蛮聪明的。”

    “他们不能交谈,文森特,他们一开口就吵,就冲动,就发病。所以他们已经懂得,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保持绝对的缄默。”

    “他们就象死的一样,不是吗?”

    佩隆耸耸双肩。“那,我亲爱的文森特,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可是他们为什么连书也不读呢。我想书本……”

    “阅读使他们的头脑发昏,文森特,我们所知道的第一个结果,就是一场恶性发作。不,我的朋友,他们必须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封闭的世界里。没有必要为他们感到不安。你不记得德赖登说过吗?当然啦,疯有疯的乐趣,而且唯有疯子才体会。”

    一个月过去了。文森特没有一丝一毫要住到别处去的念头。他亦没有看到别的人有过要离去的明确希望。他是根据这样的感觉——他们都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而知道这一点的。病房里弥漫着濒死者的恶臭气味。

    文森特拼命用意志来准备迎接绘画的愿望和力量可能复活的一天。他的病友们无所事事地混日子,只想着一天三顿饭。为了使自己不如此堕落。文森特拒绝吃任何发霉变质的食物。他只吞咽一点黑面包和汤。泰奥寄给他一册莎士比亚的合订本;他读了《理查二世》、《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把自己的头脑引向别的时代和别的地方。

    他为了摆脱集聚在心头的痛苦——就象泽地里的水——而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泰奥结婚了。他和他的若阿娜常给文森特写信。泰奥的健康情况不佳。

    文森特对他的弟弟比对自己更为担心。他要求若阿娜重新给泰奥烧煮有益于健康的荷兰菜,泰奥已经吃了十年的饭馆伙食。

    文森特明白,绘画比任何别的事情更能使他散心,只要他有可能全力以赴,那恐怕是最有效的药物了。病房里的人们没有办法把他们自己从慢性的死亡中拯救出来,他却有他的绘画,绘画将使他脱出避难所,成为一个健康的、幸福的人。

    第六个星期末,佩降医生给了文森特一个小房间当工作室。房内墙上糊着绿灰色墙纸,还有两块海青色底、淡淡的玫瑰图案的窗帘。窗帘和一把沾满污垢斑点——活象一幅蒙蒂塞利的图画——装饰布的圈椅,是一个死去了的、比较富有的病友留下来的。从房间里看出去,是一片麦田的斜坡,一望无际。窗上安着结实的黑色栅栏。

    文森特迅速地画下从窗口望见的景色。前景是一片麦田,被暴风雨摧毁得干干净净。界墙顺山坡而下,在一些橄榄树的灰色枝叶外,是茅舍和群山。

    在画面的顶上,文森特放了一大块灰白的云彩,飘浮在青空中。

    他在吃饭的时候回到病房,高高兴兴。他的力量没有消失。他又与大自然面对面了。对绘画的感情抓住了他,并且迫使他去创造。

    精神病院现在无法致他于死地。他走在康复的大道上。几个月以后他就能出院。他将能回到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中去。生活又一次开始啦。他给泰奥写了一封激动的长信,要求颜料、画布、画笔和有趣的书籍。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又黄又热。花园里的蝉发出刺耳的噪鸣,比蟋蟀的鸣叫声响十倍。文森特把画架拿出去,描绘松树、灌木和小径。他的病友走过来,从他的肩头上望着,保持着绝然的安静和尊敬。

    “他们比阿尔的规矩人更有礼貌,”文森特喃喃自语。

    那天傍晚,他去看佩隆医生。“我感到很好,医生,我希望你允许我到外面去画画。”

    “不错,你看上去好多了,文森特。洗澡和镇静对你有好处。不过你感到这样快就出去不危险吗?”

    “危险?晤,不。怎么啦?”

    “假定你……发起来……在田野里……?”

    文森特笑起来。“不会再发了,医生。我已经好了。我感到比我发病前还要好多呢。”

    “不,文森特,我担心……”

    “我请求你,医生。要是我能到我希望去的地方,画我爱画的东西,你没有看到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呀?”

    “哦,如果绘画就是你所需要的……”

    因此,大门对文森特不关了。他背上画架,出去寻找图画。他在疯人院后面的山中消磨了许多个整天。圣雷米周围的丝柏开始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要把它们画出点名堂来,就象他的向日葵图画一样。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丝柏从来未被描绘得如他所见的那样。他发现在线条和比例上,它们就象埃及的方尖碑一样美丽;是阳光灿烂的风景中的飞溅四处的黑点。

    阿尔岁月中的老习惯又恢复了。每天清晨日出的时候,他带着一幅空白的画布,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每天日没的时候,看到空白的画布上抄录着大自然。如果他的力量和才干有所削弱的话,他亦无能觉察。他一天天感到更强壮、更敏感和更有信心。

    既然现在他又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就不再担心精神病院的伙食了。

    他津津有味地把饭食吃得精光,甚至连蟑螂汤也一滴不剩。他需要食物来补充他的工作力量。他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完全能够控制自己。

    他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耽了三个月,发觉使他摆脱苦恼的丝柏主题,超出了他所受到的一切痛苦。树木高大坚实。低低的前景,长满荆棘和矮灌木丛。

    后面是紫黛的远山,绿色和玫瑰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下弦月。他把前景中的荆棘丛画得很密,尽是黄、紫和绿的笔触。当天晚上,看着自己的画时,他知道他已经跳出了凹坑,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面对太阳了。

    在那压倒一切的喜悦中,他又一次看到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泰奥多寄来一些钱,文森特获准赴阿尔取回他的图画。拉马丁广场的人们对他很客气,但是,他一看到黄房子心里就难过起来。他感到要昏厥了。

    因此他未按原定的打算去拜访鲁兰和雷伊医生,而去寻找扣留他图画的房主。

    当天晚上,文森特没有照他答应的那样回到精神病院。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脸朝下躺在塔拉斯孔和圣雷米间的一条沟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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