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而又平静的旅途中,她不止一遍地回忆着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她无法理解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到底是什么慑住了她,使她即便彻头彻尾地鄙视查理却还是投入了他龌龊的怀抱?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厌恶感撕扯着她的心。她觉得这辈子也不会忘了这次羞耻。她不住地落泪。然而随着船离香港越来越远,她发觉心中的怨恨之情渐渐地迟钝了下来。那件事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她好比是个猛然发了疯病的人,清醒之后为她依稀记得的疯病发作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哀伤和羞愧。但既然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所以还是有机会请求人们的原谅。凯蒂相信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应该会怜悯她而不是责备她。然而想到她的自信心因此悲哀地化为乌有,她又不禁唉声叹气。她的面前曾经展开了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而现在她明白那仅仅是条曲折崎岖、陷阱遍布的小路。印度洋上广阔的洋面和凄美的日落使她的心松弛了下来。她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国度,在这里她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灵魂。如果非要经过斗争才能找回她的自尊,那好,她就提起勇气来面对吧。
未来的日子将是孤独而艰难的。船到了塞得港时她收到了母亲给她电报的回信。信很长,是用大号的花体字精心誊写而成,这一书法才能是每位母亲年轻时务必传授给女儿的。不过信中言辞之华丽,措辞之讲究,使人不免对写信人的真心诚意产生疑虑。贾斯汀夫人对瓦尔特的去世表达了深痛的哀悼,对女儿的哀伤之情深表同情。她忧心凯蒂的衣食日用从此没了着落,不过殖民地当局不会忘了给她派送抚恤金的。她异常高兴地得知凯蒂即将回到英格兰与父母团聚,并要求她理应在他们的寓所住下,一直待到孩子出生。之后是对凯蒂孕期所须注意的谆谆教诲,以及对她妹妹多丽丝的分娩经过不厌其烦的描述。多丽丝的儿子生下来又胖又重,他的祖父断言这是他见过的最为出色的宝贝儿。多丽丝如今又怀孕了,全家人希望再添一个男孩,好让准男爵的爵位万无一失地传承下去。
凯蒂看出信的主旨是向她发出那个早晚也得发出的邀请。贾斯汀夫人决不会真心实意地叫一个寡妇女儿来拖累自己。她曾经对凯蒂倾注了无数的心血,而今既然已对她大失所望,这个女儿就只是个累赘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奇怪!孩子年幼时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任何小病小恙都会让他们忧心如焚。这时孩子们对父母也是崇敬热爱,依赖有加。几年之后,孩子们长大了,跟他们毫无血脉关系的人取代了父母,成了带给他们幸福的人。冷漠代替了过去盲目而本能的爱,连彼此见面也成了烦躁与恼怒的来源。一度曾经十天半月不见便会朝思暮想,如今即便是成年累月不见他们也乐得享受清闲。她的母亲不必忧心地算计,凯蒂会尽快找个住处安顿下来。不过怎么也得耽搁点时间,现在什么事还都没个头绪。有可能她生产的时候就会难产死掉了,那倒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船再次靠岸之后她又收到了两封信。她惊奇地发现那是她父亲的笔迹,她记得父亲还从未给她写过信。他的口吻倒不是亲切异常,只以“亲爱的凯蒂”开头。他说他现在是为她的妈妈代笔,因为后者身体不适,已经被强行送进医院接受手术。凯蒂并没有感到吃惊,依然按照原来的打算继续从海路上走。一来从陆路走虽然快但是价钱太贵,二来如果她回到了家而母亲还没有被送回来,她打理起哈林顿花园的事儿就会有诸多不便。另一封信是多丽丝发来的,开头便是:凯蒂宝贝。倒不是她对凯蒂的情意有多深厚,而是对哪个认识的人她都是这么称呼的。
凯蒂宝贝:
我想父亲已经写信给你。妈妈必须接受一次手术,好像她从去年就已经不舒服了,不过你知道她这个人讳疾忌医。官药偏方她都来自己试,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得的什么病,她也始终闭口不提,要是追问起来,她还会一跳而起。她的情况看起来糟极了,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即从马赛动身,尽早地赶回来。但请不要把我说的情况向她透露,她还假装自己没有大碍,不想让你回来却见她不在。她已经迫使医生发誓说一个礼拜后就得把她送回去。
你的至爱多丽丝我对瓦尔特的死深表遗憾。你一定过了一段灾难一样的日子,可怜的宝贝。我热切地想见到你。我们俩都有小孩了,这非常有趣。让我们手握着手在一起吧。
凯蒂站在甲板上,陷入了沉思。她还无法想象她妈妈真的病了,印象中她总是活跃而坚定,别人要是闹个小病小灾,她还会一百个不耐烦。这时一个船员走到了她的跟前,递给她一封电报。
深痛告知你的母亲已于今晨去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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