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夏目簌石 本章:三

    花子小姐已经永别,大黑哥又不予理睬,咱家不免有些寂寥之感。幸而咱家在人类中交上了朋友,倒也不觉得怎么烦闷。前些天有人致书主人,要求把咱家的玉照寄去,近来又有人指名给咱家寄来了冈山名产的黄米面包子。随着日益取得人们的同情,咱家已经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似乎与猫远而与人近了。因此,想纠集猫族和两条腿的活人决一死战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进化得常常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中的一份子,真是前途无量。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咱家胆敢蔑视同胞,而是大势所趋,才在性情相投之处觅一栖身之地罢了。如果指责咱家是什么变节、轻薄或背叛,那可有点吃不消,倒是那些为此摇唇鼓舌、借以骂人的人,才多半是些顽冥不灵、心胸狭隘的家伙。

    咱家既已摆脱了猫性,就不该满脑子都是花子小姐和大黑哥,很想站在与人平等的地位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并不过分吧!只是主人竟把识多见广的咱家仍然看成普通那些披毛带甲的猫,连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就把黄米面包子像自己的东西似的吃个精光,不胜遗憾。看样子,还没有给咱家拍张玉照寄走。说起来,咱家对此不大满意。但是,主人有主人的逻辑,咱家有咱家的理由,见地自然不同,也就莫可奈何了。

    咱家由于处处装人,对于已经隔绝的猫胞动态,无论如何也难能描绘。那就作罢!仅就迷亭、寒月诸公评述一番吧!

    这一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主人徐步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咱家的身边,便趴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大概这怪腔怪调,便是撰写初稿的序章吧!留神一看,不大工夫,主人以浓墨重笔写了“香一炷”【晚唐诗人司空图诗句:清香一炷知师意】三个字,天哪!这是诗呢?还是俳句?对于主人来说,能写出这三个字来未免过于风雅。说时迟,那时快,他又撇开“香一炷”三个字,另起一行,挥毫写道:“早就想写篇天然居士【日本圆觉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赠给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号】的故事。”写到这儿又陡然停笔,一动不动,他擎着笔歪着脖,似乎想不出什么佳句,便舔了舔笔尖,弄得嘴唇乌黑。只见他在句未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圈里点了两点,算是安上了眼睛;正中画了个双孔大张的鼻子,又笔直地拉横,画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算不得文章,也算不得俳句。主人自己也觉得不顺眼,便慌忙涂了。主人又另起一行。他似乎盲目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就会成为诗、赞、语、录。少许,他以文白夹杂的文体大笔一挥,一气呵成,写道:“天然居士者,探空间、读论语、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这文章总有些不伦不类。接着,他又无所顾忌地朗读,破例地哈哈大笑,连喊“有意思”。但又说,“‘流鼻涕’这词儿太尖刻,去掉!”于是,他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条线就足够,可他却一连划了两条,三条,形成漂亮的并列横线,而且划得已经越界,侵入另一行,他也不管。直到划了八条并列横线,还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他气势汹汹,把胡子忽上忽下狠狠地捻,仿佛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大家瞧。

    这时,女主人从饭厅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喊道:

    “喂,你听!”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好像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如此回答,妻子似乎不对心思,便又重复一句:

    “哎,你听我说呀!”

    “干么?”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二拇指伸进鼻孔,嗖的一下子拔掉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用呢……”

    “不会不够用。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费上个月不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节余。”主人说着,泰然自若地将拔掉的鼻毛当成天下奇观来欣赏。

    “可是,您不吃米饭,却吃面包,又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盒果酱?”

    “这个月买了八盒呢。”

    “八盒?没吃那么多呀!”

    “不仅仅你,孩子们也吃。”

    “再怎么吃,不过五六元钱罢了。”

    主人无动于衷,将鼻毛一根根细心地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沾了鼻涕,那鼻毛像针似地站得笔直。主人有了意外的发现,心情激动起来,噗的吹了口气。但由于鼻涕太粘,那鼻毛竟动也不动。“真顽固!”主人拼命地吹,而女主人却怒气满面地说:

    “不光果酱,还有许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

    “也许。”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嗖嗖地拔毛。有红的,有黑的,五彩缤纷之中,竟有一根是纯白色。主人惊喜若狂,差点眼珠子都要鼓冒了。他将鼻毛夹在指缝中,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哟,讨厌!”女主人哭丧着脸,将主人的手推开。

    主人颇有感触地说:“瞧啊,这鼻毛中的白发!”

    连来者不善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回到饭厅,不再谈经济问题……

    主人用鼻毛赶走了女主人,看样子总算稳下心来。他边思索,边拔鼻毛,边写作;可是干着急,笔尖却动也不动。

    “‘烤白薯’?画蛇添足,割爱吧!”终于把这一句勾掉。“‘香一炷’?太突然,见鬼去吧!”他毫不留情地进行笔诛墨伐,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探空间,读论语者也。”这样似乎又有些简单。唉,伤脑筋!不写文章,只写一篇“铭”吧!他大笔一挥使出力气,横三竖四地划了一气。别说,还真像一株低劣的南画风格的兰草哩!刚才费了吃奶劲写成的墨迹,竟然删得一字不剩。他又把稿纸翻到背面,一连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什么“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这时,又是那位迷亭先生驾到。他大约以他人之家为己家,不用请便大摇大摆地闯进屋去,而且,有时甚至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自从呱呱坠地,什么忧虑、客气、顾忌、辛苦等等,一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论》?”迷亭不等落座,劈头便问。

    主人虚张声势地说:“是的。不过,并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论》,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天然居士?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照例信口开河。

    “还有叫做偶然居士的吗?”

    “哪里。怎么会呢。不过,料想会有这类名字的。”

    “我不知道偶然童子是何许人。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

    “到底是谁,竟然装模作样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呗!毕业后入了研究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因为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心朋友哩!”

    “是知心朋友也好嘛,我绝不说个不字。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这究竟是谁干的?”

    “我呀!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和尚们习惯起的戒名,再也没有那么俗气的了。”主人似乎在炫耀他所起的这个名字多么文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那就给我看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起原稿,高声朗读:

    “噫嘻!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读罢又说:“的确,写得好。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子很相称。”

    主人眉开眼笑地说:“不坏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缸石上,再像‘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的房后去,高雅得实在是好!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是这个主意呢。”主人回答得十分虔诚。然而他又说:“暂且失陪,去去就来,你逗猫玩玩吧!”

    不待迷亭答话,主人早已一阵风似地去了。

    想不到咱家奉命陪伴迷亭先生。总不该板着面孔的,便笑容可掬地咪咪叫,跳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竟粗暴地揪住咱家的颈毛,将咱家头朝下倒提着,说:“嗬,好肥呀!”又说:“后腿这么肥嘟噜的,可就捉不成耗子了。”

    似乎捉弄我一个还不够,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攀谈起来:“这猫会捉耗子吗?”

    “哪里会捉耗子,倒是会吃粘糕跳舞呢。”万不曾想,这娘们儿揭了我的短。我虽然表演的是空中倒立,可也怪不好意思的。然而,迷亭先生仍是不肯放手。

    “的确。看这猫脸儿,就带有会跳舞的貌相。嫂夫人!对这副猫脸可不能含糊,很像从前通俗里描写的猫怪哪!”迷亭先生胡诌八扯,不停地和女主人搭讪。女主人怪为难的放下针线,便来到客厅。

    “叫您久等,他快回来了吧?”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仁兄到哪儿去了?”

    “他这个人,不论去哪儿,从来都不临走前告知一声,所以,不得而知呀!大约找医生去了吧!”

    “是甘木先生?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住,真是活受罪!”

    “嗯。”女主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得虚应一声,而迷亭先生却根本没理会,又问:

    “仁兄近况如何?胃病好些吗?”

    “是好,是坏,压根儿不知道。任凭他找甘木先生瞧病,像他那样光吃果酱,胃病怎么会好呢?”

    女主人竟把适才的满腹牢骚暗对迷亭发泄。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仅仅吃果酱,近来还胡乱吃起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因而……”

    “多新鲜!”迷亭惊叹道。

    “听说他是在报纸上读了一条消息,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他是想借以弥补贪吃果酱的损失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控诉,不禁眉飞色舞。

    “近来他还叫孩子们也吃哪……”

    “是果酱吗?”

    “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宝宝,爸爸给你好东西吃,来呀!’我还以为他是突然喜欢起孩子了呢,谁知他净干那种蠢事!两三天前,他抱起二丫到衣柜上……”

    “什么意图?”迷亭不论听说什么,总要抠问一下什么意图。

    “哪里有什么意图。仅仅是为了欣赏女儿从高处蹦下来。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怎么会那么撒野?”

    “是么,毫无意图!不过,他是个心眼儿不坏的好人呢。”

    “倘若心眼儿又坏,可就无法忍受了!”女主人怒气不休地说。

    “唉,何必发那些牢骚!只要长此以往,样样不缺,一天天地打发日子,也就够福气的了。像苦沙弥等人,既不吃喝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省吃俭用,简直天生是过日子的人。”迷亭兴冲冲地进行着不合身份的说教。

    “但是,您大错而特错了……”

    “难道他背地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这可是个含糊不得的世道哟!”

    “他倒没有别的,只是胡乱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量力而行,倒也没什么。可他,想起来就去丸善书店,一拿就是几大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去年年底,月月拖欠书款,弄得非常拮据呢。”

    “咳!书嘛,他要买多少就买多少,没关系!如果来人讨账,就说:‘马上付钱,马上付钱!’他自然会走开的。”

    “话是这么说,可不能长久拖欠下去呀!”女主人惨然地说。

    “那就讲清道理,削减他的书费嘛!”

    “唉呀呀,即使说,他也根本不听。近来又说:‘你他妈哪里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开导你,讲给你听!’”

    “这可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很感兴趣。与其说他是由于对女主人的同情,毋宁说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圾垃鞋……”

    “‘圾垃鞋’?叫这么个名字。多新鲜。”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懂,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圾垃鞋?妙极啦。噢,那个七世皇帝圾垃鞋怎么样了?”

    “哟,连您也这么取笑我,真就无地自容啦。您如果知道,就告诉我不行吗?坏!”女主人抢白了迷亭几句。

    “取笑你?我可不干那种缺德事。只不过听说什么圾垃鞋皇帝,觉得怪新鲜罢了……噢,等等,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么……记不太准确,不过,大约指的是塔奎•杰•普劳德【罗马七世末代皇帝】吧?啊,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

    “据说,一个女人【指在丘马山洞里的巫女西比莱】拿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

    “皇帝问她要多少钱,她要了很高的价码。皇帝说太贵,能不能少算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抽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

    “真可惜!”

    “据说那三本书里记载着预言什么的,人世上罕见。”

    “嗬!”

    “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准能便宜些,便问了价钱。可是,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就太不讲理喽!可那女人又抽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还有点恋恋不舍,问那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码照旧不变,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付炬的三本书买下……丈夫问我‘怎么样?这个故事。多少懂了点书籍的贵重吧?’他得意洋洋,可我觉得有什么贵重?真叫人纳闷儿。”

    女主人说罢片面之词,便催促迷亭答话。好一个精明的迷亭先生也有些穷于应付了。他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咱家。

    “不过,嫂夫人,”他忽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书,胡乱地往肚子里硬塞,人们才称他一声学者。近来我看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

    “真的?写了些什么?”女主人转身问道。她这么关心对丈夫的评价,可见,毕竟是夫妻嘛。

    “唉呀呀,只写了二三行,说苦沙弥老兄的文章‘犹如行云流水。’”

    “只这些?”女主人美孜孜的。

    “还有什么‘忽生忽灭,灭则永逝忘返’。”

    女主人懵头懵脑地问:“夸奖他吗?”

    语声里流露着担心。

    “噢,大概是夸奖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垂落在咱家的眼前。

    女主人说:“书籍本是谋生的工具,怕是少不得的。不过,他也太犟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竟从另一条路冲杀过来了,便不即不离地绝妙回答:

    “犟倒是犟一点儿。做学问的人毕竟都是那个样子嘛。”这既像为嫂夫人帮腔,又像为苦沙弥开脱。

    “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立刻还要出门,换衣服太麻烦。我的好兄弟!他连外套也不脱,坐在饭桌旁就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我捧着个饭盆坐在一旁,看他那副可笑的样子……”

    “很有点新式‘验明首级’【日本古时杀了敌方将领时,必由一人端盘,面对主子,验明首级。这里拿女主人端饭盆站在苦沙弥身前的情景比附验明正身】的味道呢!不过,那正是苦沙弥兄独有的特色呀……总而言之,他并非‘俗调’【讽刺当时有一派诗人,月月聚会,多用陈词滥调】。”迷亭恭维得令人作呕。

    “俗调不俗调的,女人可不懂。不过,再怎么说,他也太胡来了。”

    “可,总比俗调好哟。”

    迷亭的过分偏袒,使女主人话锋一转,以不满的口吻问起俗调的定义:

    “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可什么叫俗调啊?”

    “俗调么,就是……是啊,不大好说……”

    “既然那么模糊不清,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人特有的逻辑步步逼近。

    “并非模糊不清,而是了若指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

    “大约是把自己讨厌的现象都叫俗调吧?”女主人不知不觉地一语道破。既然弄到这种地步,迷亭先生也就不得不对俗调作些交代了。

    “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不言不语,在相思中,辗转反侧;一到‘是日也,天朗气清。’准要‘携簞酒,墨堤【东京都墨田区隅田川大堤之别称】嬉游。’”

    “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对此外行,只好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但终于甘拜下风:“那么乱糟糟的,我可不懂!”

    “好比在曲亭马琴【江户末期作家。本名解,姓泷泽,号曲亭。双目失明后,用二十八年写成《南总里见八犬传》】的脖子上按了彭登尼斯上尉【英国家萨克雷(1811-1863)同名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物】的脑袋,再用欧洲的空气泡上一二年。”

    “这样就会成为俗调吗?”

    迷亭笑而不答。后来说:“哪要费那么大的手脚!只要把中学生和‘白木屋’【东京的一家大百货商场】老板加起来,再用二除,就会得出俗调的结论,标准的俗调!”

    “是呀!”女主人歪头沉思,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还没走?”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回来了,坐在迷亭身旁。

    “‘还没走’?话说得多么刻薄!你不是说‘马上回来’,叫我等候吗?”

    “他凡事都是这一套!”女主人回头瞧瞧迷亭说。

    “你不在家这工夫,关于你的奇闻轶事,我可点滴不漏,都听说了。”

    “反正女人多嘴是要不得的!假如人也像这只猫那样保持沉默,该有多好啊!”主人摩挲着咱家的头说。

    “听说你给孩子们吃萝卜泥?”

    “嗯。”主人笑着说,“别看是孩子,如今的孩子们可真乖。自从给她们吃了萝卜泥,如果问她:‘好宝宝,哪儿辣?’她准把舌头伸出来。多新鲜!”

    “简直像教小狗练功,大残酷。可,寒月兄总该到了呀!”

    主人吃惊地问道:“寒月也来吗?”

    “来呀。我寄给他一张明信片,邀他下午一点钟到你家。”

    “你这个人,也不问一声人家是否方便就自作主张,叫寒月来干什么?”

    “唉,今日之约,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这位先生据说将在物理学会发表演说,需要练一练,叫我听一遍。我说正好,叫苦沙弥兄也听一听吧。因此,才邀他到你家来的。怎么?你是个闲人,这样不是正合适吗?他这个人没说的,听听也好嘛!”迷亭是在自拉自唱。

    主人似乎有点恼恨迷亭独断独行,便说:

    “物理学的讲演,我不懂!”

    “不过,这可不像镀镁玻璃管之类那么枯燥乏味哟!是个超凡脱俗的题目——《关于吊颈的力学》,因此,值得一听啊!”

    “你是上过吊的人,听听也好。可我……”

    “总不至于作出这样的结论吧——‘连看戏都打冷颤的人不许听!’”迷亭照例说着俏皮话。

    女主人边咯咯地笑,边回头瞧瞧丈夫,到隔壁去了。

    主人一言不发,抚摸咱家的头。只有这时的抚摸,才无限温存。

    后来,大约不出七分钟,寒月先生果然如约出席。因为晚上要去讲演,他破例穿起漂亮的服装,刚刚浆洗过的雪白衬领峭然耸立,为他的男子气概平添两成风采,他从容致意说:

    “来迟了……”

    “我俩已经等候多时。请您快开始,嗯?老兄!”

    迷亭说罢,看了看主人。主人无奈,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而寒月却慢条斯理地说:

    “给我斟一杯茶吧!”

    “啊,动真格的啦?接下来该要求我们鼓掌的吧?”迷亭在独自起哄。

    寒月先生从内衣袋里掏出草稿,缓缓说开了头:

    “这是演习,希望毫不客气地多多批评!”

    接着,一场雄辩的预演开始了。

    “对罪犯处以绞刑,这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施行的一种刑罚。远溯上古,吊颈,主要用以自杀。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投石击毙罪犯。查《旧约全书》,所谓‘吊颈’的准确原意是:将人的尸体吊起来,喂野兽或食肉的飞禽。按希罗多德【公元五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所著有关波斯历史的一书《右罗》,名气很大,被称为“历史之父”】的学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之前,最忌讳夜里曝尸。而埃及人,据说罪犯被斩首之后,只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夜里则曝尸于野。至于波斯人……”

    “寒月兄,这与‘吊颈’似乎越来越离题太远。无妨吗?”迷亭插了一句。

    “立刻转入正题,请再耐心些……且说,若问波斯人如何?大约他们也是动用碟刑的。然而,是活活地钉在十字架上,还是死后再钉,这一点,不得而知了……”

    “那些事,不知就不知!”主人闷倦地打起呵欠。

    “还有许多事想讲,不过,各位要厌烦的,所以……”

    “要厌烦的,不如‘会厌烦的’听起来顺耳。是吧?苦沙弥兄!”迷亭又在吹毛求疵。苦沙弥带搭不理地说:

    “随他由着性说去吧!”

    “那么,马上书归正传,听我道来。”

    “听我‘道来’?这是说书先生的行话呀!但愿演说家还是用文雅些的语言。”迷亭又在插科打诨。

    “如果‘听我道来’这话太俗,那可怎么说才好呢?”寒月先生问道,语声中夹杂着怒气。

    “迷亭君,不知你是在听呢,还是打哈哈凑趣?寒月,随便他起哄,快些讲下去才是。”

    主人是想尽快地跨过这一难关。

    “惆怅久,恰似慢慢道来庭中柳。”【江户中期俳人大岛的俳句:“惆怅久,恰似归来时刻庭中柳。”此处系依此仿制】迷亭依然说些俏皮话,寒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据我调查结果,真正处刑时动用绞刑,见于《奥德赛》【与《伊丽亚特》并称希腊二大史诗,传说为荷马所作】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马科斯【奥德修斯的儿子】绞死珀涅罗珀【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赛》的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儿子】的十二名宫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腊语朗诵原文,但是难免有卖弄学识之嫌,因此作罢。请读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自有分晓。”

    “希腊语云云,还是免了吧。否则,等于对别人炫耀:看,我的希腊语多棒!是吧?苦沙弥兄。”

    “这一点,我也赞成。还是免去那些炫耀之词,显得又文雅又好。”主人不知不觉袒护了迷亭,因为他二人都一句也看不懂希腊文。

    “那么,今晚就把那两三句略去,听我继续道来……噢,不,听我继续演讲。”

    “这种绞刑,今天想象,其执行方法有二:一,大概那位忒勒马科斯借助欧迈俄斯和菲力西亚斯的一臂之力,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处处打结,留出活扣,把宫女的脑袋一个个套进去,将绞绳的另一端狠狠地一拉、人就腾空了。”

    “就是说,把宫女吊起来,像西方的浆洗房晾衬衫似的。这,没错吧?”

    “正是。再说第二,玩的是这么个花样:如上所述,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就高高吊在天棚上。然后从高处吊起的那条绳上放下几条绳来,系好绳套,套在宫女的脖子上。只待一声令下,将宫女们脚下的凳子一撤。”

    “打个比方说吧,那情景就像酒馆的草绳门帘,上端吊着些彩色灯泡。如此设想,八九不离十吧?”

    “彩色灯泡?不曾见过,因此,无可奉告。假如真有这种灯泡,料想倒也相似……且说,下面将给大家举证说明:从力学观点来看,第一种方法毕竟是站不住脚的。”

    “真有意思!”迷亭说罢,主人也表示赞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宫女们被等距离地吊了起来,并且假定套在距地面最近的两名宫女脖子上的绳索是水平状的,那么,把a1、a2以至a6看成是绞绳构成的地平线,把T1、T2以至T6看成各绳段的受力点,把T7=X看成绞绳最低部分的受力;要知道,W自然是宫女们的体重。怎么样,明白吗?”

    迷亭和主人你瞧我,我瞧你,说:“大致明白了。”但是,“大致”这个字眼儿,因是二人信口编造,说不定换个人就用不上。

    “却说,各位也都清楚,据多角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个如下的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

    “方程式嘛,讲得够多了吧?”主人毫不客气地说。

    “其实,这个公式,正是我演说中的灵魂。”寒月似乎非常遗憾。

    “那么,灵魂部份就改日领教吧?”看样子,迷亭也有点敬谢不敏了。

    “假如删掉这一部份,苦心钻研的力学,可就全部告吹。”

    “唉,何须多虑,刷刷往下删就是嘛。”主人无动于衷地说。

    “那就遵命,硬着头皮删掉。”

    “这就对喽!”主人竟在不适宜的时刻啪啪鼓起掌来。

    “接下来话题转到英国方面进行论述。在《裴欧沃夫》【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史诗,流传于七八世纪之交,十世纪出现手抄本】这部史诗里见有‘绞首台’一词,可见从这个时代起就动用了绞刑。据布拉克斯顿【布拉克斯顿(1723-1780)英国法学家】的说法,被处以绞刑的罪犯,万一由于绞绳的缘故未能致死,便须再一次受同样的绞刑。怪的是在《皮亚斯•普鲁曼》【英国中世纪诗人威里安•兰格兰德之巨著】这部著作里却有这么一句:‘纵使恶棍,也绝无被二度绞首之理。’虽然二者是非难辨,但从中可以了解:弄不好,一绞而未绝命的受刑者,通常是不乏其例的。有这么个故事: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将费兹•鸠拉尔【费兹•鸠拉尔(1809-1882)英国诗人,翻译家】这个臭名远扬的恶棍推上了绞刑台。但是,那是神奇的一刹那。他第一次两脚刚刚离开台阶,绞绳竟然断了。又吊第二次。但是这一次因绞绳太长,双脚着地,又没有致死,后来在看客们的帮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哎呀呀!”一到这一种节骨眼儿,迷亭就来了兴头。

    “真是个该死不死的!”主人也活跃起来。

    “妙趣还在后头哪。一吊起脖子,个头就会抻长一寸上下。这确实是医生亲自量过的,没错!”

    “这可是新技术!怎么样?苦沙弥兄如果报名上吊,脖子抻出一寸来,背不住会成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了主人一眼,不料主人竟信以为真,问道:

    “把身体抻长一寸来的人还能起死回生,有这样的事吗?”

    “这,肯定是不行。一吊起来,脊骨就硬是被拉长。干脆说吧,不是身材长高,而是脊骨抻断喽。”

    主人绝望地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说的下一部分还很长,本该对绞首的生理作用也进行论述,但因迷亭胡乱插言,说些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而且主人又不时毫无顾忌地打呵欠,寒月遂中止演讲,回家去了。至于当天晚上寒月先生采取了何等姿态、何等辩术,因是远方发生的故事,咱家不得而知。

    其后二、三日,平安无事地度过。一天下午两点,又是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一位道仙似的飘然而至。他刚刚落座,突然说:

    “老兄!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看他那架势,简直像报告攻克旅顺的号外新闻。

    “不知道,因为最近没见面。”主人一如往常、愁眉苦脸的。

    “今天,我就是为了报告东风君惨败的故事,才百忙之中专程来访的哟!”

    “又说那些玄话,你呀,真是个不正经的家伙。”

    “哈哈哈……,与其说‘不正经’、莫如说‘没正经’,二者不分,可与本人的声誉有关哟!”

    “都一样!”主人佯做不知,愈发像天然居士重生。

    “据说不久前的一个星期天,东风君去过高轮的泉岳寺。那么冷,不该去的。不说别的,这个季节去泉岳寺,岂不像个对城市陌生的乡巴佬吗?”

    “那就随东风的便喽。你无权阻止他。”

    “是的。的确没有权利。关于权利,见它的鬼去吧!不过,那个寺院里不是有个热闹场所叫做‘烈士遗物保管会’吗?知道吧?”

    “嗯,这……”

    “不知道?那么,你去过泉岳寺吧?”

    “没有!”

    “没去过?这就怪了。难怪你极力为东风君辩护。江户人,却不知道泉岳寺,太丢人啦!”

    “不知道也照样当教师嘛。”主人愈发像个天然居士了。

    “那,有你的,且说东风君钻进那个展览会瞧热闹,据说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好像是用日语对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这位东风先生像往常一样,总是忍不住要说几句德语吧?嘿!他哇啦哇啦说了两三句,不料说得意外的好。事后想来,这恰恰种下了祸根。”

    “后来怎么样?”主人终于上了圈套。

    “那德国人看见大鹰源吾【实为大高源吾(1672-1703)之误。日本赤穗浪人之一。因迷亭信口乱说,说错了一个字】的漆金印盒,想问一下,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妙了。他说,日本全是清廉的君子,毕竟不会卖的。直到这时,他很活跃。那德国人觉得好不容易见了个体面的翻译家,便不断地问。”

    “问什么?”

    “可这,倘若知道,还不必担心呢。那德国人说话像放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乱问一气,简直不知所云。偶尔也听懂一半句。不过,问的是鹰嘴钩子和大木槌,东风先生没学过这两个名词,不知应该怎样翻译,这下子糟了。”

    “的确。”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闲散人好奇地向这聚拢,终于围住东风和一对德国人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慌了神儿。和刚开幕时的派头相反,落得一副狼狈相。”

    “到底怎么样了?”

    “最后,东风一看吃不消,便用日语说了句‘贼见’,匆匆而去。德国人问道:贼见,多么古怪的词儿呀!莫非贵国是把再见说成贼见吗?人们说:‘哪里,仍然是说再见。只因谈话对象是西洋人,为与西方发音调和一下,才念成了贼见。’东风君身处困境也不忘调和,实在令人钦佩。”

    “关于‘贼见’,就此打住。可那西洋人又怎么样了?”

    “据说那西洋人一时怔住,目瞪口呆。哈,多滑稽!”

    “没什么滑稽的。你为此而特地来报信,这倒是很滑稽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凄厉地作响。

    “对不起!”是女人尖细的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默无语。

    主人家竟有女客造访,这可新鲜!展眼一瞧,一位尖嗓子女客穿着双层绘绸的和服,底襟拖在床席上走进屋来。年约四十出头。已经秃顶,发际却有一排发帘,活像一道大坝似的高高耸立,至少有半个脸那么长直对青天。眼睛的倾斜度很像劈山路的峭壁,直线上吊,左右对称。直线也者,喻其细于巨鲸也。独有鼻子大得出奇,好像把别人的鼻子偷来硬按在自己的脸心;又好像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庭,竟搬来了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尽管唯我独尊,却总有点魂不落体。那是一只所谓的鹰钩鼻。顶端兀自高耸,半路上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过分,又谦虚起来;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顶端那么气派,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只因拥有如此显赫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口里在发音,而是鼻孔在宣讲。咱家为了向这棵伟大的鼻子致敬,从此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见之礼,仔细打量一番室内说:

    “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吱吱地吸烟,心里却在嘀咕:“扯谎!”

    迷亭则望着天棚说:“老兄,那是雨漏,还是木板的花纹?多美的图案啊!”他是在暗暗地催促主人说话。

    “当然是下雨漏的。”

    主人说罢,迷亭装模作样地说:“好哇!”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道:“真是些不懂交际的人!”一时三人鼎坐,悄然无声。

    “有事请教,特来拜访。”鼻子夫人重又引起话题。

    “噢!”主人的反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不能这样僵下去,便说:

    “说实话,我家不远,就是对面巷角那栋房子。”

    “就是那个带有仓库的大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敬意,却依然寥寥。

    “说真格的,有处房子要出租,想来和您商量一下,但因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在说:“这副药应该灵吧?”

    然而,主人却一向无动于衷。他认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适才的措词过于油腔滑调,因而早已耿耿于怀。

    “提起公司来嘛,不只是一个,而是挎两三个公司的衔哪,并且,都是董事……谅你一定知晓。”夫人的神色似乎说:“这么指点,还不对我鼻子夫人毕恭毕敬?”

    原来我家主人,倘若一说是博士或大学教授,他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奇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退一步说,即使不那么确信,就凭他那副死板的性格,毕竟不可能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恩赐,因而绝望。不论对方多么有权有势也罢,什么样的百万富翁也罢,既然断定没有希望承蒙荫庇,那么,对于他们的利或害,自然极其冷漠。因此,对学者圈外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对实业界,连何地、何人、从事何种事业,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引不起敬畏之念。

    至于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同在一道阳光下生存。而她,过去和世上的人接触得多,只要说声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很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闷坐斗室的老夫子?按她预料,只要说一声家住对面巷角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老夫子早就该胆战心惊了。

    “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却一本正经地回答:

    “认识。金田是我伯父的朋友,伯父前些天还参加遊园会了呢。”

    “咦?你的伯父?是谁?”

    “牧山男爵嘛!”迷亭的话越来越严肃。主人本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却转脸看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加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默默地端然而坐。

    “哎呀呀,原来你是牧山先生的……什么来着?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太失礼了。我家那口子常常不住嘴地叨念:‘一向承蒙牧山先生的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甚至躬身施礼了。

    “啊?哪里!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愣住,默默地瞧着二人。

    “真的。连小女的婚事也要求牧山先生多多费心哪……”

    “咦,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先生也感到过于离奇,发出了惊叹之声。

    “说真的,四面八方,纷纷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不能许给,所以……”

    “说得对。”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想就这件事请教,才特来拜访呢。”鼻子夫人望着主人,语声又变得高傲起来。

    “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前来贵府,他到底是怎么样个人呢?”

    “您问起寒月,有何贵干呀?”主人厌恶地说。迷亭先生却机警地问道:

    “还是与你家小姐的婚事有关,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平素为人吧?”

    “如能就此领教,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您是说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吗?”主人问。

    “还谈不上嫁给他。”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挫败了主人。接着说:

    “除了寒月,说亲的人多得很哩。即使寒月先生不肯俯就,也不发愁的。”

    “既然如此,关于寒月兄的情况就不必打听喽!”主人也急躁起来。

    “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摔跤裁判员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喊:“动手啊,摔呀……”

    “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迎头轰她一炮。

    “要娶,倒是没有说过……”

    “是猜想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明白过来,这个女人非用炮轰不可。

    “事情还没有进行到那种地步……不过,寒月先生未必不高兴吧!”千钧一发之际,鼻子夫人倒咬一口。

    “寒月君爱上你家小姐,可有事实?”主人气势汹汹,奉劝她从速招来。说罢,把头往椅背上一靠。

    “嗯,十有八九吧!”

    主人这一炮毫未奏效。而迷亭一直装成裁判员的样子,观赏得蛮有兴致,似乎又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便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

    “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吗?痛快!到了新年,又平添了一份趣闻,会成为绝妙谈话资料的哟!”他边说边独自欣喜。

    “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火热哪。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风趣地奚落两句。

    “你知道吗?”主人以狐仙附体似的表情问迷亭。迷亭朦头转向他说:

    “不知道。知道的,惟有老兄吧?”鸡毛蒜皮小事,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才洋洋得意:

    “哪里,那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

    “咦?”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都已忘记,我就说说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的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吾妻桥上不是出了点事吗……至于详情细节,我是不会讲的。若讲,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指排放在膝上,调整了一下落座的姿势。她那伟大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不论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视而不见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善于逢场作戏的迷亭先生也面对这突然袭击,表现得失魂落魄,顿时茫然,活像疟疾刚刚发作,呆呆地坐在那里。待惊风骇雨稍歇,逐渐恢复常态,一种滑稽感又涌上心头。

    “哈哈哈……”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得前仰后合。那位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怒视二人,心想:这种节骨眼上还笑,太不礼貌了。

    “那是你家小姐吗?的确,好嘛,您说得都对呀。喂,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这事瞒也瞒不住,还是如实说了的好。”

    “噢!”主人只哼了一声。

    “真是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握嘛!”鼻子夫人又得意忘形了。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交待一番,供做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主人,光是那么笑嘻嘻的也无济于事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厉害,再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哟……不过,说离奇,也真离奇。金田夫人,您怎么探听到了这个消息?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

    “我呀,办事可百分之百的有把握哟!”鼻子夫人趾高气扬起来。

    “简直太无懈可击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

    “房后那个车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只大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来问。

    “嗳,为了了解寒月先生,我花了一大笔钱呢。每次寒月先生到这儿来,我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就委托车夫老婆事后一一向我报告。”

    “好厉害哟!”主人大声说。

    “哎呀呀,至于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可一概不关心,我只是查访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查访寒月先生还是别人,反正车夫老婆从来就是个‘万人嫌’!”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下站站,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宅大第去住,岂不平安无事了吗?”鼻子夫人一点都不脸红。

    “不单是车夫家,还从热闹街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信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话说得怪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慌神儿,可他却骂道:

    “那个琴师硬摆臭架子,只把自己当成个人,混账王八蛋!”

    “恕我冒昧,她可是个女人哟!‘王八蛋’?不免张冠李戴了吧!”

    这句话的措词使她越发暴露出原形。这一来,好像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不含糊,他对这场谈判听得津津有味儿,活像铁拐李【中国传说中的八仙之一,指隋代仙人李洪水】看斗鸡,泰然自若。

    主人意识到交口对骂,他可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但他终于想出了好点子: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似乎主动追求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有些出入。是吧?迷亭君!”主人在向迷亭呼救。

    “嗳,按那时候的传说,当初你家小姐玉体欠安……好像说过梦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干脆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博士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是我托她试试寒月的心。”

    “那位妇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叫她白干。左一样右一样,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下定了决心,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有些怏怏不快,一反常态,话说得十分粗鲁。“好吧,苦沙弥兄,说说也没什么害处。你就说说吧!噢,金田夫人,不论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无妨,都会讲的……对呀,最好请您按顺序一一提问。”

    鼻子夫人总算点头,开始提问。虽曾一时语言粗暴,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谨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可究竟他学的专业是什么?”

    “在一个大学的研究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这话一窍不通,虽然“啊”的一声,却仍然大惑不解,便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您的女儿非博士不嫁吗?”主人不悦,反问了一句。

    “是的。若是个寻常的学士,那还不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色不红不白地说。

    “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主人望着迷亭,越来越不高兴;而迷亭也有些神色不快。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地球什么的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讲演了关于吊颈力学的科研成果。”主人漫不经心地说。

    “唉哟,讨厌!什么吊颈不吊颈的!这人可太怪了。研究上吊呀什么的,恐怕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那就希望不大。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吗?”鼻子夫人又对主人察言观色,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因此放心不下。

    大概觉得连这么点常识也要请教,这会伤了她金田夫人的面子,便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摸底;偏偏主人的表情竟扑朔迷离。

    “除此之外,莫非他没有研究点什么好懂的学问吗?”

    “是啊,前个时期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栗子的安定性以及天体运行》。”

    “栗子也是大学里要学的课程吗?”

    “这,我也是个外行,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值得研究的价值嘛。”

    迷亭在假装正经地耍笑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进行学术性对话,她不是对手,于是自甘暴弃,调转话头说:

    “谈点别的吧!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蘑菇崩掉了两颗门牙。是吗?”

    “是的,豁牙的地方塞满了年糕哪。”

    迷亭立刻手舞足蹈起来,心想:“这下子她可掉进内行人的手心了。”

    “这人,岂不有欠风雅吗?怎么,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面,对他提醒一下吧。”主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吃蘑菇还崩掉了牙,可见牙齿不太结实。是吧?”

    “不能说结实。是吧?迷亭君!”

    “不算结实。但也怪撩人的。后来,他一直不肯填充,这才妙哩!那儿仍然是年糕的安乐窝,真乃一大奇观。”

    “他是因为没有钱补牙才留下那个窟窿呢?还是由于喜欢这样?”

    “反正他不会总这么自报‘缺个门牙’的。请放心。”迷亭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可是鼻子夫人又提出新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的翰墨书笺之类,很想拜读一二。”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

    “明信片倒是很多,请过目。”

    “用不着看那么多。只要看看其中两三张……”

    “喂喂,我给您挑几张好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哇——蛮有意思吧?”

    “啊!还有画哪,太有才啦!好哇,让我瞧瞧!”

    她刚一上眼:“哟,烦人,画的是山狸子呀!画什么不好,干么偏画山狸子?”忽而又赞许地说:“可他居然画得叫人能够认得出是山狸子,了不起!”

    “请念念文字。”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用女仆读报的腔调念道:

    “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翩翩起舞,歌唱道:‘来吧!除夕之夜不会有人上山哟!嘿唷嗬,嘭嚓澎!’”

    “这还像话吗?岂不是捉弄人?”鼻子夫人大为不悦。

    “这位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但见画的是一名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奏着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小了一点儿。”鼻子夫人说。

    “哪里,很正常嘛。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面上有这么几句: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夜,他依例登上高台,凝神仰观天象。这时,天空闪现一位美丽仙女,奏起举世罕闻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记了寒风刺骨,听得入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落了一层白霜。一位专爱扯谎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什么玩艺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就这样,还想当理学博士?够格吗?还不如读一段《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好一顿抢白。

    迷亭又拣出三张明信片,半开玩笑地说:

    “这几张如何?”

    有一张是铅印,印了一只帆船,照例在画下胡乱写道:

    昨夜泊于船上的二八佳人,说她没有一个亲人,哭得像孤岛上的小鸟,像惊梦的小鸟。说她的爹娘乘船时葬身于浪下。

    “好,是个动人的故事。难道不是很值得吟咏吗?”

    “值得吟咏?”

    “是呀。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而歌唱的呀!”

    “用三弦琴伴奏,那可就够上讲究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免了吧!拜读这几张足够了。已经了解清楚,此人并不那么胡闹。”她独自下了结论。

    至此,鼻子夫人似乎结束了对寒月先生一般性的审查,便大胆要求说:

    “今天太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对寒月先生保密。行吗?”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要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而有关自己,却丝毫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带搭不理地应了一声:“嗯。”

    “容后致谢吧!”鼻子夫人加重语气,边说边站起身来。

    二人送客后落坐,迷亭说:“她是个什么东西!”主人也说:“是个什么东西!”双方几乎同时发问。忽听女主人在内室似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俗调’的活标本来过喽。俗到那种程度,还很吃得开哪。好吧,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最不顺眼的是那张脸。”主人满腹牢骚,恶狠狠地说。迷亭立刻接起话茬补充道:

    “鼻子盘踞中央,神气十足!”

    “而且是带弯的。”

    “有点水蛇腰。水蛇腰的鼻子,真是一绝!”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张脸,克丈夫!”主人依然忿忿不安。

    “那副面相嘛,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迷亭总是怪话连篇。这时,女主人从内室走来。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说:

    “坏话说得太多,车夫老婆还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认识一下自己。”

    “不过,私下贬斥别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兴有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人家是个女人。你们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刻薄的!那种人算不上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不简单。我俩不是被她好一顿捉弄吗?”

    “究竟她把教师看成了什么?”

    “看成和后屋的车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一般来说,没能当上博士,这就怪你自己不争气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边说边回头瞧瞧女主人。

    “还博士呢,他毕竟当不上的哟!”连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别看我这样,说不定眼下就能当上博士哩,可别小瞧!尔等之辈未必知道,古时候有个人叫埃斯库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代表作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九十四岁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相传写了一百三十部悲剧和笑剧】的杰作问世、震惊天下时,几乎是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古希腊抒情诗人】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嘛……”

    “真糊涂!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得那么久吗?”妻子已经把主人的寿命断定了。

    “放肆!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原来就怪你让我穿这身绉绉巴巴的黑布长袍和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裳,才被那种女人耍笑了一通呢。从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样衣服,给我拿出来!”

    “‘给我拿出来’?哪里有那么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从她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开脱了自己的罪责。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还有一位伯父?头一回听说。你可一向不曾透露吁!真的有个伯父吗?”

    “哼,我那位伯父么,他呀,是个老顽固,因为他也从十九世纪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净逗乐子。他在哪儿住?”

    “住在静冈。他的生活可不寻常。头顶挽了个发髻,令人肃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吗?他却夸海口:‘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诉他天太冷。再多睡一会儿吧,他却说:‘人,睡上四个小时就足够,睡四小时以上,那是浪费!’于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说:‘我之所以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由于长年锻炼的结果。’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来才进入了随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经是六十七岁的人,当然睡不着,谈不上什么锻炼不锻炼。可他本人却以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练的结果。另外,他外出的时候,一定要带一把铁扇。”

    “拿它干什么?”主人问。迷亭却脸朝着女主人说: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就是要拿。也许他是当做文明杖用吧。不过,不久前还闹出了笑话。”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点吃惊,写信问他,他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说:速速寄来,要赶得上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的祝捷大会。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给我买一顶尺寸合适的帽子,西装也要估计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计尺寸去做,这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啦?”

    “没办法,就估量着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闹啦。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总算平安无事。后来看家乡的报纸有消息说:当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可见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把铁扇啊。”

    “嗯,等他归西天时,那把铁扇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尽管是估计,可是帽子和衣服还都穿得合体,总算好嘛!”

    “您大错而特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一切顺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个小包,还以为是送给我的礼品哪。打开一看,原来是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说:‘烦请特制之礼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铺,予以缩小。改制用款,将如数汇去’。”

    “真够迂腐的了。”主人发现天下竟还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显得十分惬意。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没办法,只好归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一顶?”

    “那位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哪里!他是汉学家。自幼在孔庙里潜心于朱子学什么学的,即使在灯光下,也还毕恭毕敬地头顶一个发髻呢。真没办法。”说着,他胡乱地来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您是说过的呀。我在茶室里也听见了。”只有这一点,妻子赞同主人。

    “是吗?哈哈哈……”难怪迷亭先生大笑起来,“那是扯谎。若是有个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么也弄个局长当当喽。”他说得倒很坦率。

    “我就觉得奇怪嘛。”主人的神色中,既有欣喜,又有担心。女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哎哟哟,撒这种谎,装得那么像,说明您是个吹牛大王!”

    “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高明。”

    “您也不甘示弱哇!”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吹牛而已;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句句有鬼,谎中有诈,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鬼魅魍魉与天赋幽默区别开来,可真就到了那种地步:连喜剧之神都不得不慨叹世人的有眼无珠了。”

    “难说呀!”主人耷拉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边笑边说。

    咱家一向不曾去过对面那个小巷,当然没见过拐角处的金田老板是一副什么德行。今天才第一次听说。主人家从未谈起过实业家。就连咱家这个在主人家混饭吃的猫,也不仅与实业家不沾一点边儿,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适才鼻子夫人突然来访,咱家也曾暗地里领略了夫人的谈吐,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并对她家的富贵与权势浮想联翩,咱家虽然是猫,也不肯躺在檐廊下悠哉悠哉了。何况咱家对寒月君极为同情。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琴师、天璋院公主都已收买,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都被侦查个一清二楚,而寒月君却笑嘻嘻地只顾担心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的理学士,也未免太窝囊了。

    可话又说回来,对手是个脸心安了一棵伟大鼻子的女人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场风波,应该说主人漠不关心,何况他穷得叮当响。至于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他既然是那么一位‘偶然童子’,支援寒月的可能性也很小吧!看起来,最可怜见的,只有讲‘吊颈学’的那位寒月先生了。如果咱家不豁上去,潜入敌阵,侦察敌情,那就太不公平。

    咱家虽然是猫,却寄居于学者之府,尽管这位学者不过是个把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一翻便摔在桌上而无心阅读的货色,但咱家毕竟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气质不同,冒这么一点风险,尽一点侠义之情,尾巴尖里还是素有储备的。倒不是咱家对寒月先生承恩图报,也不是为个人逞虐肆狂。往大点说,此乃将“讲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实为一伟大壮举也。想那金田太太,既然未经本人同意,便把什么“吾妻桥事件”到处宣扬;既然派些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又洋洋得意地四处炫耀;既然利用车夫、马弁、无赖、落魄书生、产婆、佣婆、妖婆、傻婆、按摩婆,置滥用国家有用之材于不顾,那么,猫儿我,也不免计上心头。

    幸而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行路艰难,但是为了卫道,咱家万死不辞。纵然脚心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顶多不过给女仆添点麻烦,就咱家来说,谈不上痛苦。等不到明天,立刻出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窜到厨房。这时心想:且慢,咱家作为一只猫,不仅已达进化之顶峰,而且论智力发达,也决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结构,不会说人语。好吧,纵使一顺百顺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又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说。既然不会说,那就如同土里埋着金刚钻,虽有骄阳高照,却不能发光;纵然有千条妙计,也无用武之地。咱家认为自己是在干一件蠢事,不如罢休,于是,便在门槛上蹲下。

    然而,雄心壮志,半途而废,犹如渴望骤雨来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土散去,不免令人惋惜。而且,假如由于自己非礼,自然另当别论;如果是为了正义与人道,就该永远向前,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这才是见义勇为的男儿本色。至于白白受累,白白脏了手脚等等,对于猫来说,算不了什么!只因是猫,才没有本事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但是,正因为是猫,偷渡潜行的功夫才胜于几位仁兄。能他人之所不能,这本身就是一大快事。哪怕只有咱家一位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举世不晓令人高兴。咱家虽然不能把真相传播出去,但是叫金田家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这就够开心的。这么开心的事接踵而至,由不得不去,咱家终于登程了。

    来到对面小巷一瞧,果然,那幢洋楼蟠踞在巷角,俨然一副领主的架势。料想这家主人也和这幢洋房一样,是一副傲慢的嘴脸吧!进得门来,将全楼打量一番,但见那个二层楼房索然兀立,除了吓唬人,毫无用处。迷亭之所谓“俗调”,原来如此。

    进门向右拐,穿过花园,转到厨房门口。

    厨房果然很大,的确比苦沙弥家的厨房大上十倍,井然有序,绚丽多采。比起不久前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大隈伯爵(1838-1922)大隈重信,日本明治、大正年间政治家】府上的厨房也毫不逊色。“好一个标准厨房!”咱家心里想着,便钻了进去。一瞧,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夯实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不住嘴地谈论些什么。咱家怕被人发现,便藏在水桶里。只听厨子说:

    “听说那个教师还不知我家老爷的名字?”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一带不知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残废!”拉包车的车夫说。

    “没法说呀,提起那个教员,除了书本,什么不懂,是个怪物。哪怕他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说不定要吓一跳哩。他是个完蛋货!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几岁。”车夫老婆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真是个难缠的胡涂虫!没关系,咱们大伙吓唬他一下吧?”

    “那太好了。他净说些刻薄词儿,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不顺眼啦……他自己那副尊容活像个丑八怪!可还硬觉得自己蛮有人样儿呢。真要命!”

    “不仅是脸,你瞧他腰里别条毛巾上澡塘子那副架门儿,多傲慢,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伟大了。”可见苦沙弥连在厨子当中都没有一点儿人缘。

    只听车夫又说:“索性人马齐奔他家墙下,臭骂他一顿!”

    “这一来,他一定告饶!”

    “但是,如果我们被他发现,那就扫兴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给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叫他干着急上火。”

    “明白。”这表示车夫老婆可以担负三分之一破口大骂的任务。

    好哇,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了。咱家边想,边从三人身旁嗖的窜进室内。

    猫脚似有若无,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生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里敲磬,洞中抚琴;又如“尝遍人间甘辛味,言外冷暖我自知【语出宋朝道元著《景德传灯录》。其他字句,系猫公杜撰】。”不论“俗调”的洋楼,还是标准的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厨子、伙夫,还是小姐、丫环,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见谁就见谁,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扎撒,飘飘然归去来也。咱家擅于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名列前茅。连自己都怀疑,咱家大概是继承了旧里描写的猫怪的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头上藏有夜明珠。而咱家,不要说天地神佛、生爱死恋,就连嘲弄天下的祖传妙药,也无不囊括于尾巴尖上。咱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横行,那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要容易。这时,连咱家自己都对本身的力量由衷地钦佩。当咱家意识到这多亏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心想:对它可慢待不得的,理当顶礼膜拜咱家那尊敬的尾巴大仙,视它猫运长久。

    咱家略微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必须望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望见尾巴,当咱家回身时,尾巴也随之而转;扭过头来、想要迎头赶上时,尾巴也保持原有的距离跑到前面。果然厉害!天地玄黄,无不囊括于三寸之尾。确是灵物,咱家毕竟不是他的对手。追逐尾巴七圈零半,力竭身虚,这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便又到处乱闯。

    忽听纸屏后鼻子夫人在说话。关键时刻!咱家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凝神倾听。只听鼻子夫人照例尖声尖气地说:

    “一个穷教员,还很神气哩!”

    “哼!是个神气的家伙!为了给他点教训,先收拾他一通!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都有谁?”

    “有津木乒助,福地细螺。可以托他们去挖苦那个穷教员一通!”

    咱家不知金田老兄家乡何处,只觉得那里的人尽是些怪里怪气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老板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噢,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课本什么的。”

    “反正不回(会)是个正派的教员!”

    “不回是……?”把‘会’说成‘回’,少不得又叫咱家拍案叫绝了。

    鼻子夫人说:“近来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即粗茶,教师误译为著人之茶,出了笑话】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蕃人之茶——译者),’这已经在教员当中成为笑柄。他说,‘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众人不安。’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肯定是他。面相就带出他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留了一大把胡子。”

    “混账东西!”

    留胡子就混账?那么,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是好种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准是个发疯的贱痞!说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德行!我就认为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不管哪个野种说什么话你都信,可恶!”

    “骂我可恶?你这不是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遗憾。

    奇怪的是关于寒月,他们却只字不提。是在咱家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那篇《评论记》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又毫无办法,佇立片刻,只听隔着走廊那个房间的铃声响起。哈哈,那里也出事了。“赶快!”咱家抬腿直奔那厢去了。

    来到一看,一个女人在独自高声讲些什么,声音很像鼻子夫人。据此推测,大约她便是府上小姐胆敢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那位女主角吧!惜乎,隔着一层纸屏,未得一睹芳姿,因而说不准她的脸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的腔调和盛气凌人的样子,综合起来观察,绝不会是一只貌不压众的蒜头鼻子。那女子喋喋不休,对方的语声却很微弱,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打电话”吧!

    “是大和茶馆【是家戏园子里的茶馆】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三排座……听见了吗……明白啦,……什么?没明白?唉,真讨厌。叫你订一张三排……什么……订不成?怎么会订不成?要订……嘿嘿嘿,是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干么拿人开心!你究竟是谁?是长吉?长吉之流懂个屁!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什么?你一切事都能办……你太冒失。你知道我是哪一位吗?是金田小姐哟!嘿嘿……说什么洞晓一切?你这人真混……一提金田……什么?‘多蒙惠顾,谢谢!’……谢我什么?不爱听……唉哟,又笑起来了。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怎么,我说的不对?……若是过于欺负人,我可要挂断电话哟!放明白点儿,你不怕吗?……你不说,谁知道……你倒是快说呀……”

    大约是长吉挂断了电话,压根儿听不见回音。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按得丁当作响,脚下又惊动了哈巴狗,突然汪汪地叫起来,咱家明白,这可大意不得,便嗖地窜出走廊,钻到地板下边。

    这当儿,走廊上传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是谁呢?仔细一听,来人说:

    “小姐!老爷和太太有请。”好像是丫环的声音。

    “不知道!”小姐给丫环吃了第一颗枪子儿。

    “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

    “讨厌!不是说过,我不知道吗?”丫环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有点事……”丫环一机灵,想使小姐消消气。

    “什么寒月、冷月的,烦死人啦。那张脸,像个窝囊废发傻似的。”这第三颗枪子儿,竟给还没出门的可怜的寒月兄消受了。

    “哎哟!你什么工夫梳起西式发型?”

    “今天。”丫环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

    “真狂!一个臭丫头!”又从另一个角度给丫环吃了第四颗枪子儿。

    “并且,你还带上了新衬领?”

    “是的。前些天小姐赏给了我,可是,我觉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放在箱子里。因为旧衬领全都穿脏,我这才找出来换上。”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个衬领?”

    “今年正月,您去‘白木屋’商号买来的,是茶绿色,还印着角力的图案。您说‘嫌它太素气,送给你吧!’就是那条衬领。”

    “唉哟,烦人!你戴,太合身,恨死人啦!”

    “不敢当!”

    “不是夸你,是恨你呀!”

    “是的。”

    “那么合身的东西,为什么不吱一声就收下?”

    “咦?”

    “你用,那么合适;我用,也不至于出洋相吧!”

    “肯定合适。”

    “明明知道我用合适,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收下,而且悄悄地戴上?坏!”

    子弹一连串地扫射。

    刚才,咱家正在静观局势发展之时,老爷却从对面屋里大声呼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应了一声,便走出电话室。

    比咱家大一丁点儿的哈巴狗,眼睛跟嘴都挤在脸心。它也跟着咱家出去。咱家照例蹑手蹑脚,又从厨房窜到大街,匆匆回到主人家。这次探险,初步获得一百二十分的成功。

    回家一看,因为是从漂亮的公馆突然回到肮脏的寒舍,那心情,宛如从阳光明媚的秀丽山峰突然掉进漆黑的洞窟。探险过程中,由于精神紧张,对于金田公馆的室内装饰以及窗帘款式等等毫未留神,但却感到咱家的住处太糟,并且对所谓“俗调”的金田公馆反倒有些留恋。咱家觉得比起教师来,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这念头有些反常,便按惯例竖起尾巴,向它求教。于是,尾巴尖里发出神谕说:“言之有理!”

    咱家走进室内,惊人的是迷亭先生还没走,烟头都插在火炉里,弄得像个马蜂窝似的。他盘腿大坐,正大说大讲。不知什么工夫,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曲肱为枕,凝眸注视着天棚漏雨的地方。这里依然是又一幅太平盛世的逸民欢聚图。

    “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叨咕你的那个女人,从前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打趣地说。

    “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了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

    “还说不得?”

    “况且和××博士夫人已经有言在先。”

    “是绝不泄密的约定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和服的衣带。那条衣带是商品中少见的一种紫色。

    “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像‘天宝调’【天宝是江户末期年号(1830-1844),那一时期的俳风低俗,与‘俗调’大意相仿】呀!”主人边睡边说。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

    “是的,毕竟不是当今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扎这条带子,不戴上武士头盔,穿上葵记【德川幕府的纹章,三枚带茎的葵花叶绣成金字塔形】纹章的开缝战袍,可就不成格局了。当年织田信长【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末期武将。尾张人。曾统一大半国土,后被明智光秀所杀】入赘时,据说头上梳了个圆筒竹刷式的发型,系的确实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又臭又长。

    “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说得像真事儿一样。

    “是时候了。捐给博物馆如何?您可是‘吊颈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封建武将,那可有伤大雅呀!”

    “本应遵旨照办,怎奈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的人,也大有人在嘛……”

    “是谁?说这种不着调的话!”主人边翻身边厉声喝道。

    “你不认识,所以……”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

    “一名永别的女士。”

    “哈哈哈,太浪漫啦!我猜猜吧?大概又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贤弟何不穿上那件长褂,再一次去跳水装死?”迷亭从旁插了一句带刺儿的话。

    “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我,而在西方的清净世界……”

    “未必怎么清净吧!她有一只狰狞的鼻子哟!”

    “嗯?”寒月面带疑云。

    “对面巷子的那位大鼻子女人适才闯来啦。当时我俩可真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

    “嗯。”主人边躺着喝茶边说。

    “大鼻子,是谁呀!”

    “就是你那位永恒相爱的小姐的令堂大人!”

    “咦?”

    “金田老婆来了解你的情况啦!”主人严肃地解释。

    咱家偷偷地对寒月察言观色,看他是惊,是喜,还是羞怯。而他,竟处之泰然,照例不慌不忙地说:

    “反正是劝我娶她家的小姐呗!”说着,又搓起紫色的衣带。

    “但是,贤弟错了。小姐的令堂大人是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迷亭刚刚说了半句,主人竟转移话题:

    “喂,告诉你,我早就对那个鼻子夫人构思一首新体长调俳句!”

    女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哧哧地笑。

    “真够悠闲!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一点儿。第一句是:‘脸上祭雄鼻【原文与浴佛谐音】’。”

    “接下来……”

    “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只想到这些。”

    “有意思!”寒月笑嘻嘻的。

    迷亭立刻来词儿:“接上‘双孔冥幽幽’,如何?”

    寒月说:“再接上‘洞深毛何有,’也未尝不可吧!”

    他们正胡言乱语,各显其能,在墙根附近的马路上有四五个人七吵八闹地喊着:

    “卖今户窑【东京分户町有窑,烧各种瓷器,象征丑女人的狗獾子瓷器很有名】的狗獾子喽!”

    主人和迷亭都一惊,透过墙缝向院外望去,只听人们哈哈大笑,脚步声向远方散去。

    “今户窑的狗獾子是什么意思?”迷亭奇怪地问主人。

    “谁知道呢!”主人回答说。

    “倒很新奇呀!”寒月评论道。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么,蓦地站起身来,像演说似地说:

    “敝人年来从美学见地对鼻子进行过研究。现各抒己见,有劳二位侧耳静听。”

    由于来势迅猛,主人默默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说:“一定洗耳恭听!”

    “经多方面考查,鼻子的起源很不清楚。第一个问号是:假如它是实用的器官,只要有两个鼻孔也就足够了。无须在脸心傲然耸立。然而,正如诸公所见,为什么这鼻子竟然愈来愈高起来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

    主人并不恭维,说:“并没有翘得太高呀!”

    “反正也没有洼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对窟窿混同起来,说不定会产生误解的。因此,首先提请注意……且说,按敝人拙见,鼻子的发达是拧鼻涕这一细小动作的结果。年深月久,才呈现出如此鲜明的形象。”

    “真是货真价实的拙见!”主人又加了一句批语。

    “众所周知,擤鼻涕时,定要捏住鼻子,于是,鼻子被捏的局部受到刺激。按进化论的基本原理,这被捏的鼻子局部,经刺激的结果,要比其他部位格外发达,皮肤自然坚固,肌肉也逐渐硬化,终于凝而为骨。”

    “这可有点……肌肉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一下子变成了骨头呢?”

    寒月因为是个理学士,便提出抗议。而迷亭却不予理睬,继续论述:

    “噢,您有疑问,这也难怪。不过事实胜于雄辩,确有这样的骨头,有什么办法!鼻骨已经形成,然而,鼻涕还是要流的。鼻涕一流,非擤不成。由于这种影响,鼻骨的左右两侧被刮薄,变得又细又高,鼓了起来……这后果委实神奇,宛如滴水能穿石、佛顶自闪光,异香天来,恶臭畅流,于是,鼻梁变得又高又硬!”

    “可你的鼻子却依然又肥又软呀?”

    “关于演说人鼻子的局部构造,为了回避自我辩护之嫌,有意识地避而不谈。下面特向二位介绍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她的鼻子最发达,最伟大,堪称天下奇宝。”

    寒月不禁喊道:“对呀,对呀!”

    “不过,事物一走极端,尽管依然不失其壮观,但总有些令人不敢接近。她的鼻梁是够雄伟的,然而,稍有险峻之感。古人苏格拉底【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戈德史密斯【戈德史密斯(1730-1774)英国作家、家、诗人、剧作家】、或是萨克雷【英国作家,擅于讽刺。长篇《名利场》、《彭登尼斯》,都尖锐讽刺了贵族阶级的腐朽】等人的鼻子,从构造来说,不能说无可挑剔。然而,正是那些有瑕可指之处,才格外招人喜欢。所谓‘鼻不在高,奇者为贵’,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俗语也说:‘舍其名而求其实。’我认为,从美学价值来说,敝人的鼻子最标准。”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迷亭也开心地笑了。

    “却说,书中道罢……”迷亭接着说。

    “先生!‘道罢’有点像说书人的用语,太俗气,请您免了吧!”寒月是在趁机报前仇。

    “那就卸了妆,重新出场……嗯,以下想就鼻子与脸庞的比例略进一言。假如孤立地单谈鼻子,那位令堂大人长了那么一只鼻子,走遍天下也毫无愧色;纵使在鞍马山【位于京都市左京区鞍马山背后。有古以来的繁华街】开个展览会,也很可能获得头等奖。可悲的是,她的鼻子并不理睬口、眼等其他部位,是随心所欲长出来的。凯撒【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的鼻子无疑是非凡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凯撒的鼻子剪掉,安在贵府的猫脸上,那将成何体统!打个比方吧,在猫额那个小小的地盘上巍然耸立个英雄的鼻塔,这宛如棋盘上摆了个奈良寺的大佛像,比例极其失调,我想,定会丧失其美学价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峰和凯撒同样,一定是英姿飒爽、拔地而起!然而,环绕在鼻峰周围的面部却将如何?当然,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面目可憎,但也会像患癫痴症的丑妇,眉横八字,细眼高吊,这是事实。列位,这怎能不令人喟然叹曰:‘有其面,必有其鼻’呢?”

    当迷亭的话稍一中断时,忽听房后有人说:“还在谈鼻子哪,多么顽固呀!”

    “是车夫老婆!”主人通知迷亭。迷亭却又开始演讲。

    “在意料不到的背阴处,发现新的异性旁听者,这是演说家的崇高荣誉。尤其莺声燕语,给枯燥的讲坛平添一丝风韵,真是梦想不到的福气。本应尽力讲得通俗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的光顾;但因下文涉及力学问题,自然,女士小姐们说不定会听不懂的。那就请多多包涵了。”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哧哧地笑起来。

    “我想证明的是:这张脸和这只鼻子终究势不两立,违背了柴京的黄金律【柴京(1810-1876)德国美学家,著有《有关人体均衡的新研究》。黄金律,即黄金分割学说】。可以严格地用力学公式来给列位演算一遍。请允许我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与脸平面交叉的角度;W,自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懂吧?”

    “懂个屁!”主人说。

    “寒月兄呢?”

    “我也敬谢不敏哟!”

    “这太惨了。苦沙弥还情有可原,而你,是个理学土嘛。这条公式是我这场演说中的灵魂,如果删掉,讲过的就全都毫无意义了……啊,没办法,略去公式,只谈结论吧!”

    “有结论吗?”主人惊讶地问。

    “当然有的。没有结论的演说,犹如没有水果的西餐……好吧,二位仔细听着!下文就是结论了。且说,上述公式,如果参照魏尔啸【魏尔啸(1821-1902)又译微耳和,德国病理学家,细胞病理学说的创立者】、魏兹曼【魏斯曼(1834-1914)德国生物学家,遗传学奠基人之一】诸家的学说,当然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的形体遗传。而伴同其形体所产生的精神现象,纵然已有有力学说,认为是后天之物,并非遗传;但是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要受遗传影响,这是必然的结果。因此,如上所述,有了个与其体态并不和谐的特大鼻子的女人,可想而知,她生下的孩子,鼻子也会与众不同。寒月君还年轻,也许不认为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有什么异常之处;但是,这种性质的遗传潜伏期很长,一旦气候突变,就会迅猛发展,说不定刹那间膨胀起来,鼻子像她的高堂老母一般大呢。因此,这门亲事,按我迷亭的学术性论证,莫如趁早断念,才能保你平安。这一点,不仅这家主人,就连睡在那边的猫怪大仙,也不会反对的吧!”

    主人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强调说:

    “那是自然。那种娘们的女儿,谁要?寒月,要不得的。”

    咱家为了聊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并不疾颜厉色地说:

    “既然两位老兄有见于此,我死了这条心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气之下,害起病来,我可罪过呀……”

    “哈哈,……可谓‘艳罪’【原文发音与“冤罪”(即冤枉)音同】不浅喽!”

    惟有主人小题大作,气哼哼地说:

    “谁能那么糊涂!那个骚货,她的女儿肯定不是个好玩艺儿!初来乍到,就给我难堪!傲慢的东西!”

    这时,三四个人又在墙根下发出哈哈大笑声。一个说:“真是个狂妄的蠢货!”另一个说:“幻想住个大房子吧!”有一个大声说:“可怜,再怎么神气,也‘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

    主人跑到檐廊下,不甘示弱地吼叫说:

    “别吵啦,干么偏到我家墙根来?”

    “啊,哈哈……野蛮人,野蛮人……”墙下人破口大骂。

    主人雷霆大发,陡然起立,操起手杖便向马路奔去。迷亭拍手称快:“好热闹!干哪,干!”寒月却搓弄那条衣带,笑眯眯的。咱家跟在主人身后,穿过墙豁,来到马路上。

    大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见主人正拄着手杖,茫然佇立,活像被哪路狐仙迷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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