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昭和时代终于结束了,又拉开了平成时代的帷幕。许多国民参加了昭和天皇的丧葬仪式,有的人还流了眼泪。许多新闻报道机构,只知道赞美昭和夭皇,却不知道应该追究一下天皇的战争责任。当时,我们联络会出版了一本书叫作《天皇的军队》,有一家自诩为“日本的良心”的报社,竟拒绝登载我们这本书的广告。可是,昭和天皇作为发动战争的最高负责人,并没有向被侵略的亚洲各国人民谢罪就去世了,这难道不是凡有良心的人都不应该忘却的事实吗?
战争结束后,已有40多年的岁月流逝了。在日本,不知道那次战争的人愈来愈多。所以,有人可能会说“现在还谈什么战争!”可是,我们是忘不了战争的,我们也强烈希望日本国民都忘不了那场战争。
对于包括我的子女在内的年青的一代,我们不希望他们经受父辈体验过的痛苦——那沉重的罪恶感压得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如果对那场战争没有一个正确的反省,日本就会脱离国际社会,其前途必然是很危险的。
我文字毕业以后,在文部省和学校当了两年职员,1941年7月应证入伍加入佐仓的军队。当时,我只有29岁。第二年,成为中国华北派遣军第59师的士兵,跨海西渡到中国。为了使日本能够对中国的山东省实行军事统治,我是很卖力气的。
我在111团团部当了三年治安股的助手,后来调到机枪连,在新兵教育股当了助手。当时,我是个陆军伍长,在营长的命令下,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1945年6月,我们111团接到师部的命令,到青岛郊区的索各庄去修筑阵地,目的听说是防备美军从这里登陆。当时,我在团部所在地新泰担负新兵教育任务。新兵教育一结束,我负责把他们送回索各庄去。从泰安到济南,再到城阳,都是乘的货车。从城阳到目的地索各庄还有100公里,要冒着酷暑和八路军布下的地雷阵的危险进行急行军。
为了阻止我们的入侵,八路军在这里布下了地雷阵。地雷,多是在石头里或玻璃瓶于里装上炸药而制成的土地雷,所以,我们师里的工兵营用地雷探测器也探测不出来。无计可施的部队指挥官想出了一条毒计,下了一道命令,让随军搬运器材的中国民工去“踩地雷”,就是说,把人当成地雷探测器。中国民工被赶到队伍前面去,站成20米的横排,身后是一排日本士兵端着上好刺刀的步枪逼着他们向前走。这样一来,日军就可以在他们后面安全地行军了。这样做的结果,有四五个中国人被地雷炸死,他们的尸体被抬到路边上,队伍又继续前进了。
索各庄是个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我们的队伍,就在这个小村庄宿营。村北是几百米的高山,村东是一片丘陵地带,村西南,是一片长着许多杨柳树的河川平原。一个连的士兵被派到村东的丘陵地带修工事。他们把村里每家的门板都摘下来,又把村西南的杨柳树锯倒,再弄些砖头和石头,在那里修筑战壕和掩体工事。部队来了以后,把全村的粮食、食品、鸡、猪等等都搜刮得一干二净,吃进肚子里。
这次把新兵集中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接受营长的检阅,战地的检阅,通常是以射击和沧剑术为主要科目,而这次却跟往常不同了。营部传来的命令说,这次的检阅,除了射击之外,就是“刺杀活人”。
检阅那天是6月12日,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午前,在村南的平地上检阅了射击;午后,就是“刺杀活人”了。
当时,营里正关押着三十几个中国人,都是没来得及逃跑的农民。营长命令把这些人分配下去,每个连四五个。我带着一个警卫兵,把分配给机枪连的四个中国人带到营部。
村东头有一片庄稼地,那里已经打好了四根木桩,旁边各挖好了一个深坑。这片地四周,又派出了一圈警戒哨。看到这种情景以后,四个中国人的脸色变了。他们纷纷说道:“我是个农民,放了我吧!”“我不是八路军,别杀我!”其中,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啦!她正等着我回去呢,放我回家吧 ”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位少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对日本兵的良心存有奢望,不断地哭诉着。“我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啦!她正等着我回去呢”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使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然而,我又满足不了少年的愿望,即使搭上一条命我也救不了他啊。我的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这时,在我的心里,就形成了“战争是不人道的产物”这样一个概念。不一会儿,这四个中国人就被绑到四根木桩上了。
午后的检阅开始了。营长热田胜利大尉骑着马,趾高气扬地来到了现场。
我作为教育股的助手,把新兵带到离那四个“活靶子”大约100米的洼地里,向他门介绍“敌情”说:“前面的几个人都是敌人,必须杀死他们!”然后,我向四列纵队排头的四个人下了命令:“出发!”
四名新兵飞快地爬上坡去,这时教官池田准尉喊了一声:“冲锋!”半疯狂状态的新兵端着刺刀向前冲去,有一个摔倒了,有一个人跑到“活靶子”面前就停下了,另两个人也不知怎么办好了。“混蛋!那是敌人!刺杀!”听到教官的怒骂声,新兵们好像清醒了似的,瞪大了眼睛,向前方刺杀了。可是,刀尖不是向上就是向下,不是向左就是向右,总是刺不到要害部位。“好啦!”听到这声命令后,他们才停止刺杀。
第二排的四个人出发了,情形也和第一排一样。如此这般,刺杀活人的检阅,终于结束了。这时,夏天大地上的落日变成了血红的颜色,同时照耀到不停地叫喊、呻吟的中国人和脸色发青的日本新兵的身上。又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中国人被刺得混身上下鲜血淋漓,失去了生命,而那些日本新兵都是面色苍白,失去了血色,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当天晚上,连里为新兵举行宴会,老兵们说:“这回,你们也成了一名真正的士兵了,祝贺你们!”可是,新兵们一个个都是目光呆滞、表情阴郁、深陷于痛苦之中,直到最后,也没露出一丝笑意。
在中国被关押的第五个春天,抚顺战犯管理所里掀起了“认罪运动”。所有的人都但白了自己在侵略战争中犯下的全部罪行,在中国人民面前表示深刻的谢罪。
我曾经受过大学教育,还自认为是一个“进步分子”,所以,我说过“我对当时的战争政策是持批判态度的,我也对日本军队的兽行而感到愤怒”,我还说“战争与战争罪恶的责任完全在天皇以及那些追随天皇的发号施令者”等等。说这些话,实际上是想完全逃脱自己的战争罪责。通过战犯管理所的学习,我才逐渐地认识到,不正是我本人带着刀枪侵入别人的国家干尽了坏事吗?我本人不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侵略者吗!
1956年9月,作为战犯的我,被免予起诉遣返回国了。一想到被我杀害的中国人再也不能复活了,我就感到自己的罪责是终身的,是无法解脱的。我应当以被害者的愿望为己愿,就是说,要消灭不正当的战争,要争取世界的永久和平。我们应当以被害者的心比自己的心,决不允许日本再次走上侵略战争的道路。
今天的日本,不仅公然使军事预算超过了国民经济总预算的1%,还开始巧妙地走上军国主义化的道路。天皇被美化了,旧国歌还在高唱,旧国旗还在高高飘扬。我们这些战犯,实际上都是当年“天皇制”国家的受害者,我们决不允许日本再回到旧国家体制上去。我们日本国民,必须严肃地批判天皇制,批判昭和时期的“战争道路”。一定要明确天皇应负的战争责任,也要明确日本国民应负的责任,共同以谢罪的心情复归国际社会。我认为,只有这样,日本才能有光明的前途。
作者简历:
1931年在佐仓入伍;1932年作为日军第59师的士兵来到中国山东省,后任第59师下士官。1956年9月,被中国免予起诉,释放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