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歌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郑曙光的音容笑貌虽然还是那么清晰地在眼前闪回,但已是阴阳两隔。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也许正是自己当初的点将把郑曙光点上了不归路。
想到这儿,向天歌一阵心颤,他不知道等到遗体告别那天,真的面对郑妈妈时该说些什么。人在绝望之中,连眼泪也显得多余和苍白。但火化那天,向天歌还是早早赶过去,捧着一束肃穆的鲜花,拎着一个花篮,尽管他非常害怕那种场面。郑妈妈偎在床上,致命的变故已经彻底摧垮了她的精神,屋里布置好的灵堂中央摆着郑曙光的大幅遗像,神采奕奕的他开心地笑着,看着每一个前来悼念他的人。
向天歌一见这场面,登时就傻了,路上想好的安慰话一句也记不起来,他两眼模糊着奔到床边,捧起郑妈妈的双手使劲地摇着,只有眼泪,没有语言。郑妈妈看见向天歌来,一下子“嗷嗷”哭了出来,声音很低,是那种用喉咙底部挤出来的哭声,是根本压抑不住的痛苦释放。向天歌当然知道郑妈妈的伤心之处,这时他就是曙光的化身。向天歌从人群里认出郑曙光的老舅——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向天歌将老舅拉到一边,痛苦地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老舅手里,那是他代表运营小组准备的两万元钱,老舅没有推辞,将钱放进裤子口袋,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热热闹闹的一出大剧,这么快就以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告一段落,说不清是苦是甜,说不清是喜是悲,反正,八个多月的广告生涯,在留下一张张票根后,飞一样地过去了,也许,留下来的,才是淬取出的生活真正的原浆。向天歌知道,即便你的心里满是乌云,太阳明天也要照常升起,只是因为走得太快,他需要停下脚步,稍稍定下神,尽可能过滤掉那些他曾经不屑后来又违心而为的杂质。此刻,他一个人站在自己乱糟糟的办公室中央,靠近沙发的一张小矮柜上摆着个玻璃镜框,这张矮柜是郑曙光最爱坐的地方,向天歌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个玻璃镜框,里面镶着运营小组五个人在泰山之巅振臂高呼的照片,地上撒满了月饼大小的纸钱。一支将要燃尽的烟夹在向天歌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纤细弯曲的烟雾悠闲地升着,渐渐溶入泼进来的月光中。向天歌慢慢蹲下,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玩具钞票,划燃火柴,向上的火苗很快就舔上了那花花绿绿的纸,屋里倏然亮了起来……
城市像一只魔怪,只有等到天黑以后,才会睁开花里胡哨的眼睛。那些闪烁的霓虹仿佛沾染了灵性,用浓重的诱惑勾引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向天歌开着车,正要过一个路口,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推到二挡,慢慢地从警察身边溜过去,然后低头在手机的屏幕上扫了一眼,上面有一条新信息,是谢真真发来的:“速回电。”
经过那番激烈争吵,又经过了郑曙光意外辞世的重大变故,向天歌和谢真真的关系降至极度深寒。最近,向天歌干脆一走了之,每天住在报社,晚上排满了应酬,结果一段时间下来,竟然收成不俗,还达成了几项可观的合作,他自嘲地说这算天道酬勤,堤外损失堤内补。
向天歌现在在海江市已经小有名气。上个星期,《海江日报》的“风流人物”版给他发了半版题为《一个人和他的10个金点子》的专访,文章写得很俏皮,题目是向天歌自己起的,里面只提到了9个点子,剩下的一个结尾时才挑明,就是这个题目。在专访里他大谈广告理念,认为广告是时代的香水,能够让人们生活在幸福之中,着实给《海江都市报》做了一回免费广告。
专访见报当天,向天歌就接到了海江大学学生会的电话,说学校最近在搞“杰出校友看海大”系列讲座,准备分届别请回几位近年来毕业的校友,组委会希望向天歌结合广告与人生的特点,做一场题为“当代社会的广告”的讲座。
向天歌痛快地答应了。坐在母校的大礼堂里,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向天歌如沐春风,真切感受到行行出状元的道理,原来被认为是手心朝上只会找人要钱的广告不是也能干出大名堂吗?向天歌说,人配衣裳马配鞍,产品的衣裳就是广告,现在的广告业早已跨越以前那种低三下四和企业软磨硬泡的层次,而是通过创意包装帮企业获取更大的利益和最佳的美誉度,这种获取只有通过广告的渠道。从某种程度上说,广告业是目前社会上最具挑战性的职业,杂糅了美学、文学、伦理学、心理学甚至建筑学、材料学等诸多学科,能够全方位锻炼一个人的策划能力、判断能力、表达能力、交际能力,只有靠脚板找到企业,靠头脑打动企业,靠嘴巴说服企业,才可能最终将创意变成现实,将点子变成票子。
下面的学生陆续递条子上来,问题五花八门,有问女业务员是否要用身体拉广告的,有问做广告业务员月薪多少的,有问未来广告业走向的,还有问有没有机会到“海都”广告部实习的。向天歌的灵感一下子被学生们的开放思维激活了,一一点评,妙语连珠。他说,不光女业务员,就是男业务员也要用身体拉广告,关键是把握好身体的部位;广告业务员的月薪其实就是他们的能力指数;什么叫社会进步,我认为老话逐渐失灵、新词不断产生就是社会进步,以前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现在变成三十不易立,四十更困惑,五十不认命,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三十岁时,就要给一生打下基础做好铺垫,没人保证到了这个岁数就一定能立得起来;四十岁时,生活刚刚稳定,情感的第二春又到了,常常在夫人与情人之间做着艰难选择,谁敢说自己不惑?五十岁时,眼看人走茶凉的种种心酸,又怎能轻易认命?
听众席一阵躁动,还有人鼓起了掌,向天歌感到了一股交流、碰撞的快感:“今后台下可能有不少同学立志从商,从报人到广告人,我的体会是商人是没有好坏之分的,评判商人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利润。以前是万众声讨拜金主义,现在是恨不得自己早点成为富翁,这就是社会进步。财富有什么可怕、有什么肮脏的?只要来得清清白白,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体面的基础、生活的保障、情调的依托,当然也可以是炫耀的资本。所以,我奉劝大家,处处奸猾的人不要经商,因为最终机关算尽毁了自己,处处仁厚的人也不要经商,因为很可能赊光了本钱一无所得。”
刚毕业那会儿,留在海江的同学半年聚会一次。后来,随着一个个结婚生子或者位置的变化,往来渐少。向天歌更是低调,觉得自己虽然在《海江日报》管着一个部门,但依然是工薪阶层,单是那一顿饭钱也会让他捉襟见肘,难怪有人说毕业十年的聚会是对心态的烧烤,没混出模样的人是躲犹不及的。
但是这半年多来,向天歌涉足广告,交际的半径一圈圈扩大,人也就慢慢活跃起来,愿意做些穿针引线的差事,饭局由他攒,账单由他买,向天歌常挂嘴头的一句话是,要说亲还是这些一个屋里住过的哥儿们亲,不管在哪个领域发展,将来都是个照应。虽属小巫见大巫,但他真切感受到大款不如公款的好处,只要对开发客户有利,花上几千块钱好歹还能报销。
向天歌在海江大学礼堂的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艾小毛坐在办公室里想着他们之间的事。人与人之间,熟悉之后,亲近之后,记得最清楚的是伤害而不是关爱,亲人之间更是如此。向天歌对谢真真的迁就让艾小毛寒彻心扉,久久不能排遣。每当这时,她就会扪心自问,这样做到底有没有道理,到底合不合人伦,到底讲不讲规矩?她实际上并未要求太多,从一开始就没有,她要的只是尊重,她害怕被轻视,被忽略,被排在队尾最后一个才让人想起来,但是,这几个月来的几件事情,每到关键时刻,向天歌都让她失望,他要对得起所有人,要对所有人无比周到,这时,好像唯一可以得罪的就是她。
从海江大学出来,街上车水马龙,向天歌的心情无比晴朗,刚才的演讲给了他许多自信,他一直觉得内涵将是争到最后一剑封喉的制胜法宝。真正的英雄不希望对手是弱者,那样即使赢了,也得不到酣畅淋漓的快感。向天歌虽是O型血,但是兼具了B型血的一些特点,既好斗,又能隐忍,可一旦遇到不按拳谱出招的小人,向天歌就会变得不知所措。
靳克晓的挖墙脚,告刁状,偷梁换柱,轮番用了个遍,向天歌开始还能镇静,落得个厚道美名,后来很多人劝他,虽说一分厚道一分福,但如果被人算计到头上还没有反应,厚道就变成了懦弱和迟钝。仁义相通,也是对等的,对付卑鄙的最好手段就是比他还要卑鄙。向天歌觉得自己完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有些可怕的向天歌。他以前信奉和推崇的很多东西都被现实击得粉碎。比如,从前的他如果借了别人十块钱,都像一件好大的事装在心里,现在欠着几万元、十几万元的款子,却仍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和债主一起吃吃喝喝;再比如,遵纪守法是从小就记在心里的准则,可是现在,巧立名目合理避税已是家常便饭。向天歌记得绳子仁说过,现代人之所以这么势利,都是宠物惹的祸,他乍一听还云里雾里,绳子仁接着说,宠物不是猫就是狗,猫是馋懒兼备,最不忠、最随波逐流;狗是狗眼看人低,完全以貌取人,宠物通人性,自然也影响着人性,现在据说蜥蜴之类的也都成了新宠,更是让人大倒胃口。当时,向天歌说你不好好为人民服务,原来坐在那里,天天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绳子仁说,不研究透人民的性格,怎么好好为人民服务?人间万物,触类旁通,感悟也是一时一变的,参透了很难,但是心里真的要有一片净土,只是这片净土太容易被占去了,那也不怕,只要产权还在自己手里,就随时都能够收回来。向天歌笑他掩耳盗铃,完全是阿Q精神,绳子仁却说,阿Q精神也是一种精神。
向天歌感觉自己就像是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好不容易从山沟里走出来,却又被罚做一种名叫赚钱的苦役,将数目可观的、有时比石头还要重的钱赚到手,推上去存起来,又被欲望赶下来,继续重复上一次的动作。以前他不喜欢信用卡,他觉得数钱时纸币在手指间发出的“哗哗”响声是人间最动听的乐曲,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乐曲呀,可是现在居然连这种热情都在一点点降温,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
谢广仁的手术很成功,因为微创,刀口都没有封,只是贴了创可贴,等待自然愈合。他在医院只住满四天就回家休养了。谢广仁出院后的这一周,由于朝夕相处,向天歌和谢真真的关系有了一点缓冲。向天歌安顿好岳父,又转道报社看了一眼,回到家本打算早点歇息,没想到谢真真兴致很高,备了几个小菜,开了一瓶红酒。一见这阵势,向天歌本能地紧张了一下,因为这是谢真真渴望做爱的信号,向天歌看着满桌的碟碟碗碗,突然有一种很悲壮的感觉,仿佛那是砍头前刽子手备下的上路饭,想着一会儿就要被谢真真按在床上一遍遍折腾,向天歌一点也提不起兴致。看着向天歌呆呆的样子,谢真真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很感人的,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名叫乔妮娜,她和一个叫沙德的小伙子相爱了。他们在一起看流星,当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他们将这颗星命名为乔妮娜沙德星。”向天歌一头雾水:“这算什么故事?没头没尾的。”听了这话,谢真真一下子笑弯了腰:“哈哈,这颗星说的就是你呀,乔妮娜沙德星,就是瞧你那傻德性。哎,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真是无法沟通。”向天歌琢磨了一下,一边点头一边说:“这就是你呀,谢真真,连讲个笑话都是刻薄的,处处透着蔫坏损的味道。”谢真真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委屈的云:“你怎么看我哪儿都不顺眼,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这么哄着你,迁就你,却好也不是,歹也不是,真是没有人的活路了。”
谢真真尽兴后,向天歌乏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床上想,男人怕女人无外乎三种情况:一是有短处攥在女人手里而一时又无法摆脱;二是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只好依靠女人吃软饭;三是女人家族的背景过于深厚压得他无法动弹。向天歌对照了一下,这三条他好像都沾点边儿,艾小毛是他攥在谢真真手里的一个隐性把柄,一旦败露,必将火山爆发。向天歌有挣钱的本事,但是谢真真花钱的本事更大,再加上谢真真一直认为向天歌应该永远在心里记着谢家的知遇之恩,所以向天歌总有一种本能的抵触。
这会儿,小区里万家灯火,一片安宁。艾小毛斜躺在洒满沐浴液的浴缸里闭目养神。这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洗去铅华,心无旁骛。每天在外奔波,艾小毛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这大概就是白领们共同的悲哀:怀揣着一个梦想出来打拼,但随着时间推移,梦想不但没能接近反而越来越远,到最后,除了将自己淹没在无尽无休的简单重复外,梦想已经变得模糊而陌生,人也是激情不再。对向天歌,艾小毛还是感情深厚的。但她明白这份感情注定没有结果。和向天歌走到今天,完全是不经意地,是她人生里一个重要、一直期待但又没有事先安排的插曲。她当然不甘心将青春定格在一家了无生气的报社里。她越来越觉得,栖身《海江日报》,不过是她暂时的谋生手段,是为了稍停片刻积攒往前跳跃的力气。她的梦想是去美国读书,然后再向电视界发展,但这一切都需要经济基础,所以她给自己定下一个挣够50万元就全身而退的计划,不达目的,她不会轻易选择。
但是此刻,艾小毛的心情有些异样,因为她怀孕了。那是她和向天歌共同制造的一个新生命,是他们几个月激情的意外但又是最有形、最实在的注脚,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男女之间,只要没有一纸婚书,欢爱就会显得根基不稳并且多少带有逢场作戏的味道;可一旦有了孩子,情形就大不一样,从前占据上风的欲望马上就升华为亲情,血脉的纽带一下子拉近了双方的心。艾小毛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哪一次疯狂的结晶,因为她的例假一向很准,所以和向天歌做爱时,她从来不用避孕套,向天歌当然也喜欢这种没有隔膜的感觉,加上一直没有意外,就忽视了危险的存在。
艾小毛在浴缸里惬意地躺着,感受着水的波纹轻轻撞击腹部的痕痒。她知道这个孩子对于她来说既不是幸福的载体,也不是人生的传承,而只是一次小小的事故,是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她仍然一遍遍抚摸着小腹,仿佛向里面尚未成形的孩子传递歉疚的信息,同时设想着向天歌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语气以及他的处置决定。艾小毛觉得这个决定是非婚男女最好的情感试金石。
艾小毛拨通了向天歌的手机:“天歌,这么晚还打搅你……”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向天歌就拦住话头,“真真,你把电视关小一点,你等等,屋里的信号不太好,我出来说,哦,这会儿行了。”艾小毛听见电话那端故意夸张的声音,知道他说话不方便,心里一阵难受,婚外情多像一张热敏传真纸呀,不管上面的字如何清晰,一见到婚姻的亮光马上就会褪色。平时,没有特别急的事情,艾小毛一般不在这个时间给向天歌打电话。她知道女人的第六感是最无所谓逻辑但又往往???最准确的,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没有意思,说得情深意切了,向天歌又只会支支吾吾地打哑谜,说不定哪句话就让谢真真听出弦外之音。但正是这种小心躲闪才大大增加了悬念和刺激,所以会有那么多的人对婚外情趋之若鹜。
向天歌这会儿可能到了中厅或是阳台,虽然声音还是很低,但已经显得从容许多:“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想我了?”艾小毛的喉头哽了一下,又热又酸,他怎么总是首先想到床上的欢娱,就不知道帮她掸掸心里的灰尘呢?艾小毛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她用放得很慢的语速缓冲复杂的心情:“天歌,我原来想当面告诉你的,可又怕一时说不出口,就……天歌,你知道吗,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什么,确切吗?”艾小毛换了个姿势说:“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向天歌压低了声音说:“小毛,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艾小毛从来没有跟向天歌提过家庭方面的问题。这是向天歌既感激又遗憾的地方。在他看来,情人之间最美妙的境界就是这种相安无事的心照不宣,既百般呵护又不去触碰,但向天歌又觉得不在乎名分就等于注定了距离和隔膜,感情上的投入也像打了折。有时他会端详着存在电脑里的艾小毛照片问自己:你爱这个女人吗?当然,这还用问吗?这是心里的另一个向天歌在回答。那么你愿意为她抛家舍业吗?另一个向天歌踌躇了一下,反问道,爱一个人非得为她抛家舍业吗?也许并不一定,但是没有一个共同的家,那爱的标志又是什么呢?做爱决不是爱的标志,那只是爱的表达。向天歌沉默了,他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他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他甚至认为即使认真考虑,条理也不会清晰多少。他似乎从没有动过娶艾小毛为妻的念头,他经常幻想和感叹的是如果艾小毛能够取代谢真真或者如果谢真真本来就是艾小毛那该多好,但是娶和取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必须要付出行动甚至放弃很多东西,而后者仅仅遗憾一下就可以了。向天歌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岁数越来越大,感情的事反而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纠缠不清?
艾小毛的善解人意经常让向天歌莫名其妙地感动许久。但他又总是固执地认为善解人意是不属于婚姻的,只有情人之间才会有这样的体贴。艾小毛比向天歌小六岁,但对向天歌的关照却常常像他的姐姐甚至妈妈。
此刻,艾小毛像一朵出水芙蓉,身上散发出阵阵清淡的热气和香气,她慵懒地靠在床头,向天歌犹如在看一幅画。两个人都不说话,向天歌坐在床边,将艾小毛连头带肩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向天歌挑开艾小毛的睡衣,顺着她雪白的胸脯一路往下吻着,一直吻到微微隆起的小腹才停下来,向天歌仿佛在把玩一件艺术品,久久地用嘴唇在艾小毛的小腹上画着圈,向天歌仰起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艾小毛:“我们的孩子已经在里面了?”艾小毛“嗯”了一声:“三个多月了,如果今年我们能在一起过年,就是三口人了。”向天歌动情地抓住艾小毛一阵狂吻:“谢谢你,小毛,这么多年,我和我妈就盼着有个孩子,没想到你把我们的梦圆了。”
艾小毛忽然闭上眼,背过身去,泪珠不由自主地滚出来,挂在睫毛上。女人就是这样,像这样的事情,即使她在心里已经得出了解决问题的答案,仍然希望男人说出和她不一样的结果。向天歌爱抚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又把手绕过去,用床上的枕巾擦了擦艾小毛的眼睛。艾小毛唏嘘着说:“傻天歌,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是最可爱的,但这是一个圆不了的梦,你说我怎么能把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呢?他没有来到人间的资格啊!”向天歌说:“再过两个月,我把你送到老家,山清水秀的,我妹妹可以照顾你,反正这么多年谢真真也没回去过两次,街坊四邻不太认识她,你就在那儿把孩子生了。”艾小毛笑了:“你呀,真是想孩子想疯了,可能吗?我和报社怎么说?你又和报社怎么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毁了你的一切,也不能让这个孩子不明不白地来到人间,那样对你对我对孩子都不公平。你还是下星期陪我把孩子做了吧。”向天歌说:“不行,这是我的血脉,也是我们的结晶,你不用想那么多,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婚离了。”听了这话,艾小毛反而一阵难受:“天歌,我相信你这是真心话,可是你想过我的感觉吗?你这么果断的决定,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孩子。再说,别看我整天在版面上风花雪月的,其实骨子里很保守,你这么冲动地说离婚,对谢真真不公平,毕竟,你们之间,犯了原则性错误的是你,更何况,离婚也不可能一两天就能办好,可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着不等你,你总不能让我前脚进洞房、后脚进产房吧?”
“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过后,一个小生命在腹中消逝了。向天歌烦躁地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一会儿停下来踢两脚墙根,一会儿靠近大门听听里面的动静。忽然间,他的脑子里冒出中的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的确,他很压抑,同样是一个生命,在合法的模式里是天伦之乐的载体,在非法的模式里就成了多余的孽债。正想着,艾小毛被护士架了出来,不知是疼痛还是紧张,艾小毛的几绺头发紧贴在额头,迈出的步子也是不规则的,向天歌一阵心疼,赶紧迎上去,躲避着护士的眼神,凑在艾小毛耳边问:“不要紧吧?”艾小毛拧着眉摇摇头,向天歌搀住艾小毛的胳膊,心虚地踮着猫步,一点点往外挪着,生怕碰上熟人。这时,护士喊住向天歌,说:“病人家属,记住回去按时吃消炎药,还有,恶露未尽不能同房。”
也许是心理作用,医院的来苏水味让向天歌浑身上下不自在。他想起来了,肝部最近总是隐隐作痛并且伴有一种很明显的下坠感。他知道,这是酒喝得过多的结果。体检结果是中度脂肪肝,而且肝大一指,大夫先是说了一堆吓唬人的话,接着就开出满满一张处方的疏肝健脾药。向天歌一样也没取,他觉得喝酒已经很辛苦了,再惦记着吃药,岂不是累上加累?在广告圈里混,喝酒就像见面时互换名片一样必不可少。最近酒桌上流行的挡酒宝典是拿想要孩子作为戒酒借口,开始向天歌也想效仿,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因为常在一起喝酒的都是比较知己的朋友,你总说要孩子却又未见成果,时间一长,肝是保住了,但保不准外人又会对你别的功能产生怀疑,反而授人以柄,而且是最关乎男人脸面的把柄。
和谢真真最猛烈的战争是从一张诊断证明上爆发的。那天一早,谢真真要去参加全市街道系统表彰会,为了带材料方便就换了一个以往不常用的大背包,平时拿的手包挂在门后衣架上。向天歌出门时,突然想起一会儿去的地方没有咪表,要交存车费,他一看钱夹,都是整钱,就顺手摘下谢真真的手包找零钱,没想到一下子抽出一张妇产科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的是前几天的日子,诊断结果是妊娠五周半、人工流产,向天歌的头立时就大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娘一次次来电话催促他尽快圆了抱孙子的梦想,可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居然连怀孕的消息都没告诉他就偷偷做了流产。向天歌找不出能够代表此时心情的字眼,只是恨恨地在客厅里转着圈。突然,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张着大嘴,“呼呼”往里吸着气,然后被剧烈的哽咽截断,变了调的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眼泪顺着鼻翼流进嘴里,极度的委屈把他的脸向外掰扯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失败的男人。结婚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个孩子,也确实是向家的血肉,但是他却没有一点掌握的权利,而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任凭别人随便处置。他心里恨恨地咆哮着,血债要用血来偿,谢真真啊谢真真,这回咱俩的情分可是真要断了。向天歌抄起电话,拨通了谢真真的手机,也不管她在哪里就是一通猛喊:“谢真真,你还是女人吗?你不是不愿意给我生孩子吗,那好,从现在开始,我就让你天天生气!”
向天歌想要个孩子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在这个世界上,活到今天,有两个女人怀过他的孩子,但是一个不能要,另一个能要却不愿意要。向天歌突然感觉到一种寒彻手脚的冰冷,那是孤家寡人心里独有的冰冷。
这一回,向天歌和谢真真之间的冷战升级了也公开了。向天歌再次住到报社,一连半个月没有回家。这期间,谢真真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向天歌清楚,依着谢真真的性子,绝不会主动服软,所以他也不奢望解冻,过一天算一天,好在有艾小毛陪着他,精神上并不缺少慰藉。
向天歌想,看影视剧时,总觉得剧情虚假和做作,金钱、女人、纠葛、阴谋,像菜里的调味品,成了屏幕上必不可少的元素,对照自己的生活,其实还真是这么回事。无论哪个圈子里的人,这些纠葛都会伴随左右,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给一个人的一生打分,这个人究竟活得怎么样,是精彩、平淡或者无聊,用什么作为准星呢?归根到底,可不就是位置、家产、情感、孩子,除了这些,还能???什么参照物?以前总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位子、房子、车子、妻子、孩子、票子”“六子登科”,其实这“六子”并无不妥,想干点事情,没有位子如何如愿?想后顾无忧,没有房子怎能保证?重视妻子,是用情专一;寄望孩子,是培养新秀,总之,人们之所以反感“几子登科”,是因为好经被坏和尚念歪了的缘故。就像金钱一样,本身并无罪恶,而是在人们不择手段得到它的路途上滋生了罪恶。
向天歌极少把艾小毛带回自己家。他不喜欢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虽然很刺激,但是不松弛,甚至做爱之后,不是沉沉睡去,而是时刻担心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什么时候响起,更要命的是完事以后还得趴在床上拣净每一根艾小毛留下的长发,否则就像上次一样,一根毛发就可能是一根战争的导火索。去艾小毛那里,他觉得很安静,也很安全。艾小毛心细如针,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温馨,经常让向天歌产生这里才是他的家的错觉。现在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妈妈的生日怎么也想不起来,孩子的生日脱口即出;老婆的例假从来不关心,而情人的危险期总是偷偷记得很准。
流产后的艾小毛遵照医嘱要静养一周,她向报社请了干部假。向天歌在小区附近找了家饭馆,包了十天饭,由伙计送到单元门口。那两天,向天歌忙得团团转,只能每天打一个电话过去。向天歌听老人说过,流产等于小月子,养不好,会落下一身毛病,还有可能终生不孕。
平时的向天歌是那种无论多么冲动的事情也要冷静去干的人,即便风风火火赶来,一进门也便沉稳下来。他说:“小毛,我来给你煲一锅汤,补一补。”
艾小毛竟嘤嘤地哭了:“看你笨手笨脚的,哪会做饭呀?不过,你这碗汤在我看来胜过满汉全席。”脆弱中的女人就是容易满足,向天歌到书店买了一本菜谱,翻到汤类那一章,照猫画虎地忙起来。艾小毛平时也不太做饭,家里不是缺盐就是少醋,书上讲的要配的调料缺了好几样。
艾小毛就在屋里指挥着他放这放那,向天歌上学、上班都是吃食堂,几乎没有下过厨房,拿菜刀的姿势像是握着一把宝剑,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切姜的动作更仿佛拉大锯,隔上好一会儿才能听见一声响,艾小毛在屋里喊:“你小心点别切了手,那样工钱可就涨上去了。”
忙活了半天,向天歌总算凑合出来一碗成品,他夸张地吸溜着热气:“要不说君子远庖厨呢,做饭可真是件麻烦事,你快尝尝,捧捧场。”
艾小毛说:“人不舒服时,更渴望家的感觉。饭馆做的饭和亲人做的肯定不一样,还没喝,就知道不是一个味道。”
向天歌逗她:“这回倒好,亲人也没法亲热了。”
艾小毛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再忍几天,到时好好让你解馋。”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艾小毛盘腿坐起来,把汤喝了,夸奖他:“你还是真聪明,这汤做得有滋有味的。”
向天歌看看表,艾小毛把脸扭过去装作没看见,情人之间,欢聚时刻是最怕对方看表的,向天歌自然也捕捉到了艾小毛扭脸的细节,他轻轻地把艾小毛搂在怀里,说:“今晚我不走了,好好陪陪你。”
“那怎么行,家里都安排好了?”艾小毛一张口,前后就是矛盾的,既想让他留下,又担心他对家里不好交代,向天歌也不揭穿她,说:“别管了,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
两个人也不开灯,斜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轻轻地抱着,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此刻的心情,结果不到10点就睡下了,那是半年来向天歌睡得最早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