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援部队赶到了。占满了营房的空位和草垫。除了部分老兵之外,从野战军营又送来二十五个新兵,大部分都比我们小一岁。克络普拽着我说:“瞧又一批新兵蛋子。”
我点点头。大家感觉自己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似的,炫耀地袖着手,在醒目的场所刮着胡子。
克托辛斯基和我们一起闲逛,到了增援部队那里,他们刚发了防毒面具和咖啡,克托便问一个新兵:“这种‘好东西’很久没吃到了吧。”
“早上吃萝卜面包,中午萝卜杂烩,晚上萝卜大饼和萝卜生菜。”他扮个鬼脸,撇了撇嘴说。
克托打个口哨说:“不错了,要是白菜豆,你爱吃吗,给你来点。”
小伙子红着脸:“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克托辛斯基只说:“去拿你的饭盒来。”
他带我们到他的草垫旁。然后打开一个桶,里面竟装着半桶的花菜豆煮牛肉。他俨然是个首长的神态说:“要眼疾手快,像普鲁士人所说的那样。”
原来他用三块降落伞绸料跟那个西红柿做了一笔交易。
“下次再来你得一块儿带上饭盒和纸烟或者嚼烟知道了吗?”边说边伸手给那年轻人取了一份。
他又转身对我们说:“当然你们可以随便吃啦。”
克托辛斯基成为我们的核心,他过去是鞋匠,可懂得各种手艺。我所认识的人里最机敏的就是他了,他有第六感官可以告诉我们怎样。而克络普和我还有海依•威思托洪都是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不过海依总是在克托的指挥下用拳头去解决问题。而且他也善于如此。
譬如,上次我们开到一个陌生的小城镇已是晚上,发现这里空得只剩下墙壁和街道了,驻进一家小工厂里。为了驻兵方便他们用几根板条绑上铁丝网做成简易床。铁丝网很硬又没东西可以垫着睡。
克托扫视了一番,便带着海依•威思托洪出去了。这个地方我们都是初来乍到,都不熟悉。但很快仅过了半小时,他们便挟着大捆稻草回来了。其实克托早留意到马房有稻草了。但可恶饥饿不时地驱赶着睡意,肚子直叫唤。
克络普问一个炮兵说:“你过去来的时候周围有没有食堂或能吃饭的地方?”
他笑着说:“这个地方连面包皮都找不着,还能有什么呢。”
“那,就没人住吗?”
他吐了口唾沫。“有是有可他们几个都得成天在炊事房打转,想找东西吃呢。”
大家一听都泄了气,只好勒紧裤带,等着第二天军粮送来
克托不声不响戴了帽子对我说要到周围去转转,了解了解情况。
炮兵嘲讽地笑了笑,“去也白去,没什么希望,去了也得空手回来。”
大家像被浇了一盆凉水都无奈地躺下来试着去睡觉了。
克络普把一根烟折下一半给我抽。恰德则大吹他的家乡名菜:大菜豆肥肉。要用香薄荷调制,再把土豆,菜豆肥肉之类一块煮味道极佳。说着双眼放光。有人坚决制止恰德再讲下去。屋子鸦雀无声,只有几支蜡烛摇摇晃晃地放光亮,那炮兵还在不厌其烦地吐着唾沫。
我迷迷糊糊以为在梦中,只见克托推门进来腋下夹着两块面包。手里拎着血乎乎的沙包马肉。
炮兵烟斗从嘴里掉下来。上前摸了摸面包:“还是热的,真是面包呀。”
克托辛斯基并不言语。他到不在意别的什么事情。只管东西已经到手就行了。他真是神通广大,或者,就连在荒凉的大沙漠里他也能在一个钟头内从外边带回椰子、烤肉和美酒,饱餐一顿的。
“海依,找些碎木柴来。”他说。
他想得非常周全——外衣下面拿出一个平底煎锅。口袋里掏出一把食盐。居然还有块猪油。那边海依生起火来照得空荡荡的大厂房如同白昼。我们也都从床上坐了起来。
炮兵灰溜溜看着,本想称赞克托辛斯基拍两句马屁分些东西吃。但克托根本不去搭理他,便也只好作罢了,悻悻地离开了。
克托辛斯基很善于烤马肉。他先用水煮一会儿,再把它放到锅里煎,这样就不会使肉老而变味,吃起来又鲜又嫩。我们纷纷拿出小刀围坐过来,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吃得肚子涨起来了。
克托就是这样的人,他能在一个陌生地方用一个钟头的功夫准确无误地找到所要吃的东西。而每次他都是先戴好帽子再一声不吭离开,之后满载而归。
就连严寒的天气,他也能弄来热水、劈柴、干草、桌椅,特别是吃的东西。太难以置信了。别人会说他是个能从空气中获取东西的魔术师。他的代表作是那四盒大海虾。而我更喜欢一块猪油。味。 我们住在向阳的一面。这里弥散着焦油和夏天的臭脚的气味。
克托开始和我聊天,因为恰德忘了给一个少校敬礼,中午只好反复练习,克托总想不通说:“我赌我们打败仗,因为敬的礼太标准了。”
克络普晾好洗过的袜子,赤着脚卷着裤腿走过来。听见克托放了一个响屁,然后颇有韵味地说:“是小豆子,就能发出声音。”
他们为预测下面的空战胜负争论开来,并且还以一瓶啤酒作为赌注。
克托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还编了几句:“同样的饭菜,同样的薪水,就能远离战争。”
克络普反倒俨然是个思想家。他认为现在的战争不公道,太复杂。让本不该打仗的人上了战场。他提议,交战应和过节、买门票、用乐团、像斗牛那样。让交战团部长将军穿泳裤,拿棍子公平决战。活着的,代表国家是强胜者。
一会儿又扯到操练上去了。
营院里正午的阳光毒射着,热流在广场上空环绕,营房空无一人,一切都懒懒地昏睡了,惟独传来鼓手们呆笨的、单调乏味的弹奏声。炽热的正午营前的广场和鼓手们的练习正如奏放着一支优美的三和弦!
营房的门窗黑乎乎什么都没有,几条帆布裤子搭挂着。多少人都渴望他们。里面是有几分凉的。
很难想象霉了的寝室、铁床架、花格床单、板凳和木柜,现在竟成为渴求奢侈的目标!这一切在前线居然还弥漫着家乡的浓郁气息。
克托辛斯基用丰富的语言绘制了这一切,表达中充满光泽和激情。要是能回到那里,我们真愿付出所有!再往后,我们就不敢幻想下去了——。
那次晨练——“九八式步枪的组成”午后体操课——“钢琴手出列。右转弯跑步走到伙房前边去。”
我们在逝去的往事中沉浸着。克络普又笑着说:“在勒纳换车。”
这个游戏是奇姆思托斯的吉利。他总是叫我们在宿舍里练习换车时的动作。勒纳是一个火车中转站,奇姆思托斯老担心我们休假转车时在那里找不着路。在勒纳车站要转到支线必须穿过一条地道。训练时就让我们拿床当地道,各自在自己床位左侧立正站好,当听到“在勒纳换车!”的指令后使闪电般从床下爬到对面。为练这个简单的把戏我们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克络普还是气恼地把输了的啤酒钱掏了出来,因为刚才有架德军飞机被击落了,还拖着长长的彗星一样的尾巴。
“我想奇姆斯托斯在当邮递员时,一定很和蔼虚心,可一成了军士怎么立刻就变得像个虐待狂呢?”我看见阿尔贝特情绪渐渐稳定后便说。
“这又岂只奇姆思托斯一个,这种人太多了。他们只要一佩戴上表现军阶的条件,或再佩上一把军刀马上就改头换面了,变得像钢筋水泥似的又冷又硬。”克络普滔滔不绝地说。
“我想可能是换了军装的原因吧。”我说。
“有一定道理,”克托俨然要来个专题演讲,“最主要的还不如此。举个例子,一只狗,天天训练它吃土豆,但你若再放一块肉,它还照样扑向那块肉,这都是天生的。就算给一个普通人,丁点权力,他也一样充分利用的。人首先是头牲畜,和动物区别在于他能给自己包装上一层面具,如抹了黄油的面包,变得道貌岸然一点而已。部队也同样:总要有人要利用权力,只是对权力的操纵太充分了了、兵受军士欺侮,军士被少尉欺侮,而一个上尉足可以把一个中尉折磨成疯子。久而久之彼此习以为常了。比方说我们经过痛苦的训练准备带回来了,可偏又要再唱歌,这也罢了,扛着枪有气无力地唱歌也还能忘了疲劳利于走路。但刚一会儿,上面又让带回去再训练一个钟头,之后回来时还要唱歌。这样无非是连长的权力欲在作梗。如此上面非但不会埋怨反而会更看重他了。好多事情也是这样的干篇一律。你想想在和平年代,哪有什么事情能让人随便来而不被约束呢?惟独军营!满脑子都是这些玩意!老百姓本无所谓的事情,但在他们那里却想的最多。”
“是啊,这不就是他们说的纪律吗?”克络普不屑地说。
“他们总是这么说,当然也需要这样。”克托愤愤不平地说,“但这也太蛮横了点。如果跟一个钳工,雇农或工人甚至小兵去解释我们大多都是这样的人;但只是我们受了折磨后上了前线,便心如明镜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奇怪的是那些单纯无知的战士还能在前线坚持住,太不可思议了!真不可思议!”
我们也都明白,只有在战壕里才能告别枯燥的操练;但只要离开火线几公里,又得反复地去进行那些索然无味的敬礼和分列行进。这似乎已是形成的一个固定规律:士兵在驻防时候都不能闲下来。”
恰德满面春风闯进来,喘着气兴奋地说:“好消息,奇姆思托斯也上了前线,听说很快就要到了。”
奇姆思托斯曾经很自信地用一种很特殊方法来整治恰德的遗尿病,而且他还一口咬定恰德是偷懒装的。为此恰德对他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奇姆思托斯把另一个营房也患遗尿病的人,吉德华托,调来和恰德睡一块儿。让他们轮流着睡上下铺,下面的人就要遭罪受了,这样可以互相报复对方。奇姆称之为自我疗法,并引以为荣。
这种缺德的方法,他却自认为构思很巧妙。不过因为患者都不是奇姆思托斯所想象的那样是在偷懒装蒜,所以一点作用都没有。相反后来其中一个人只有躺在地上去睡,于是他就总是感冒。
海依坐过来向我挤挤眼,又握了握拳。我已经会意了,几星期之前我们就发誓要跟奇姆尔思托算笔总账,克络普甚至想到战事结束后分到邮政系统工作,这样就可能在奇姆重操旧业后 做他的上司,好好收拾他一番。我们报仇的心切一直延续哪怕战争结束,不过机会终于等到了,我们都为那个美丽的夜晚而兴奋不已。
我们决定狠揍他一顿,反正他不会认出来,明天一大早便动身走了。
我们经过周密地计划,搞清楚他每天都要去一家酒馆,然后从一条阴暗偏僻小路返回。在那附近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我拿了一条床单和其他几个轻轻藏起来。大家心砰砰乱跳,都担心他会不会是一个人回来。终于渐渐听到他那讨厌的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这声音我们太熟悉了,过去,总是在早晨出现,随后就听见房门一开,他便大吼一声“起床!”
“就一个?”克络普压低声音说。
“一个!”恰德和我悄悄绕到了石头前面。
奇姆思托斯真有些醉了,嘴里正哼着小曲儿摇晃着丝毫没有防范,腰间的扣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我们从他后面跳起来,张开床单用拌地蒙住他的头,又把下面捆上,这样他就像装在一个白口袋里,胳膊手都不能动了。他的歌声也戛然而止了。
海依冲过来一把推开我们,摆了个姿势,挥起胳膊,用那双煤锹一样的大手,对着白布袋狠狠就是一拳,力气之大简直能打死一头公牛。
奇姆思托斯像球一样滚了五尺远,之后便大喊大叫。我们已早有准备,海依很快用事先带好的坐垫照准奇姆思托斯的头一下子压了上去。叫喊声便闷住了,过一会儿海依便让他透一口气,便又听到一阵吼叫,但马上就被捂住了。
恰德也不甘示弱上去便抽掉奇姆思托斯的腰带,还扒了他的裤子,嘴里含着一根鞭子。直起身来,便开始大打出手。
像是彩色图画:海依把奇姆思托斯头放在膝盖上,面目狰狞地笑着,咧着大嘴,而里面双腿紧缩在衬裤里头,每挨一鞭里面便特别的蠕动一番。而那个恰德更像个伐木工人般专业地挥舞着。我们只好把他推开,才能轮上出手。
海依如获至宝、单独享受起来。他轮足右膊的神情好像上天揽月一般,奇姆思托斯便惜惜叫着应声而倒。海依又把他拽起来,摆个姿势左手紧接着如闪电般划过狠狠地又是一下。奇姆思托斯凄惨的号叫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屁股在月光下映衬着美丽的条纹。
我们也赶紧往回跑。
海浪更是余兴未尽,口沫横飞地炫耀着。
奇姆思托斯的相互教育被我们在他身上充分利用了一回。其实他应高兴才是,毕竟我们学以致用了嘛。
他一直没能查明是谁给了他那次热情的优待处。更何况我们那天用的床单他后来又回头白捡走了。
那天夜里使我们次日行程时感到格外兴奋。连大胡子那个老家伙还啧啧称赞我们是英雄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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