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四七八年,伯阳先生遭劫难,出隐山,暂住涡北朋友家里。
在此期间,想起著作被毁,又曾出现几阵难受,旧病差点儿没有复发。后来是他运用他那非同一般人的哲学家的头脑细想一回,才算彻底想开了。
因大书成灰,使他痛下决心:要到那些能够左右时局的大国去,大力传播道家学说。他心里说:“可恨的楚贼,你烧了我的著作,并没割走我的舌头。我还有一张嘴,我还得几年不死,我还可以说,我还可以讲,我还可以讲到老死!我一定要叫这天道学说在普天底下传下去!”
一天,他和朋友闲话之时,二人对当时的形势进行了简要的总结:
一、自陈国国君、苦县县正被楚军杀死之后,陈国版图已经归楚,陈人已经成了楚国的亡国奴;
二、楚人打算将陈之旧官员全部撤掉,换上楚人。对撤去的官员要另眼看待。有的还要接受监视。和旧官员有过什么关系者,不管是谁,日后皆不能予以器重;
三、此时吴国很是疯狂,不仅忙于向齐争霸,而且忙于向晋争霸,向越争霸。中原地区一些国家形势很紧张,晋齐之间,齐鲁之间,吴晋之间,吴越之间,吴楚之间,明争暗斗,互相角逐。大的战斗此伏彼起,小的战斗接连不断;
四、函谷关以西的地面上,秦国的国君秦悼公正在集中精力修理国政,安定地界,发展生产,那里局面比较安定。
伯阳先生打算离开家乡,到外地讲学。到哪里去呢?针对当时局势,根据本人情况,对自己今后的去向进行了认真的考虑。经过一天一夜深入细致的思考之后,他给自己确定了最后的方案:骑青牛离乡西行,过函谷居高临下,遍撒天道善种,首要任务是直抵咸阳见秦悼公。
促使李伯阳先生下最后决心离乡西行到秦国讲学,因素较多,归纳起来,大约有七:
(一)楚已灭陈,陈人已成楚的亡国之奴。亡国奴不好当,亡国的滋味很不好受。要离开故土到外地去,不能去东部,因为东部一些国家余乱未息,去了也没安身之处。此时西部较为安定,要去只有到西部去,只有去秦。
(二)他家两处房屋皆被烧毁,连个窝都没有了,书也被毁了,在这里再也无法蹲下去了,即使硬是蹲下去,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人生乐趣了。不能蹲,只有走。树挪死,人挪活,换换环境,可以有敝向新。外出讲学,给自己规定新的任务,可以使自己的精神向新的任务转移。精神上的生命不停止,老树新花,可以给将要毁掉的生命带来新的生机。给自己规定新任务不能脱离他的人生之目的,当然这任务只能是讲学,而不能是什么别的。讲学之地,秦国较为合适,他要外出,当然只能是离乡去秦。
(三)对楚怀有憎恨的情绪。楚兵使他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而且由此引起梅嬴失踪,确实使他痛恨。至于说他这个崇尚天道的哲学家对人尘之上的不平之事已经无恨(有一则神话传说,说他被封到第三十三层的离恨天),那是不尽然的。说他极为大度,几乎大度到对一切都不计较,那是真的,说他对人间的不平之事都已完全无恨,那是不合实际的。他看到楚国惧怕吴越,楚往东部发展的欲望已经没有,灭陈之后,它的欲望是往西北推进。如若楚国占据了函谷关以西的地方,将来有再次称霸诸侯之可能。秦从西方发展起来,是楚往西推进的最大障碍。东南有吴越,西北有富秦,楚国腹背受敌,可成夹灭之势。他希望他的去秦讲学能给秦国带来越立越稳之福音。
(四)将希望寄托于秦。他看到,秦处函谷以西宝地,土地肥沃,资源富庶,西无后顾之忧,东有险关可凭,进可攻,退可守,人心在安定,生产在发展,将来有得天下之势。他的大书虽毁,可以将书中学说在此广为流传。在秦流传,如若秦得天下,等于在天下流传。得天下者,欲要天下长久,莫过于以德治天下。在秦讲学,使道德在秦扎根,将来是秦人之福,也是天下人之福。
(五)他想到:函谷以东之国在一个长时间内将无安定之日,而且这些国家只顾忙于考虑如何赢得战争的胜利,对他的天道、人德之说,根本听不进去;函谷以西,相对平和,天、地、人,诸方面因素都利于他讲学传道。
(六)他喜爱自然,喜爱自然之美好灵魂——自然界中的幽美风景。心想,人是来自自然,也必要归复自然。“既然大自然是要我带着美好的心境到人世上来,我走时也要到美好的自然之中去。秦有奇山秀水,幽谷密林。在秦若能将我学说顺利传播下去,将来我当落叶归根,返回故土;若要不能随我心愿,我就找一处最美的自然境界,隐居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君子,进笃静,入极虚,化到大自然的魂魄之中去。”
(七)不知为什么,他总似乎在幻觉着梅嬴是去正西了。他似乎觉得,他往西部行走,往秦国方向行走,路上可以有一线希望碰上梅嬴。他想梅嬴,很想能在这西边一个什么地方看到梅嬴。越是想看到梅嬴,越是急着要到秦国去。
近些天来,伯阳先生总在默默地做着去秦讲学的准备。他跑到徐慎鲜家,说,他要到这西边很远的地方去讲学,去一段时间还回来,想收徐甲为牵牛的书童不知徐慎鲜这个当爷的以及徐甲父母和徐甲本人是否愿意。徐慎鲜说:“小甲的父母已因暴病身亡,如今小甲是跟着我生活,七年前我说过叫他给你当书童,如今你正式提出,我很高兴。到外边去见识见识,跟着你去长长本领,这比啥都好。只要小甲愿意去就齐了。”一问徐甲,徐甲很高兴。这个年已一十六岁的孩子,一心要跟他李爷到外边去。他主动把伯阳先生的青牛牵来,又是刷毛,又是整鞍鞯,恨不得立即就走。
伯阳先生安排他的朋友,说,他要到西边秦国等地前去讲学,请他以后告知回来探家的儿子,就说他到外地去,以后还回来;万一有特殊情况他回不来的话,要叫他别忘了按时到祖母(包括祖父)坟上去祭念。
伯阳先生默默地到母亲坟上去告别的时候,路上碰到庚桑楚。“老师,听说您要外出是真的吗?”“是的。”“我去送您。”“不,不让你送。”“不中,我一定要送!我不放心。我至少要护送您出了陈国国境。”
一切准备停当,伯阳先生就要正式向家乡告别了。故土难离,是人之常情,挨临走的时候,他站在曲仁里的故宅上,面对被火烧过的“屋子”看了好大一会儿,眼里还流出两行惜别的泪水呢。
公元前四七八年夏日的一天,绿野莽莽,万里明阳,老聃先生(外地人称他老聃、老子,因而这里笔者也再改称呼)骑青牛,穿一身最不显眼的,原来是黑蓝色的,现在褪色褪得十分破旧的衣裙,有十六岁的徐甲牵牛,有三十多岁的弟子庚桑楚背着包袱在一边护送陪同,开始了西行。
阳光明亮,绿野莽莽,一头善知人性的肥壮青牛亮起眼睛,十分精神地驮着一位大哲往西走着,向着略略西北的方向走着。
此时老聃先生已经九十三岁,胖大而秀气的脸盘饱满丰彩,两个颧骨之下各有几条明显的皱印,除这皱印以及眼泡上的几条微皱之外,其余地方无不光润富丰。他的牙齿已经不存,由于这原因,使得上嘴唇那里有点略往里吸,也是由于这原因,以致使他的圆圆的疙瘩鼻子的鼻头牵得有点下勾。他的目光和善而精明,以致和善得使人看不出那里的精明。他那秀美的雪白胡须比十年前又加长了四寸,此时胡梢儿已经超过心口。修长的白眉弯弯地拖向鬓角,大致看去,仿佛两弯一头带尖的白色月牙。他的头发此时已经出现大的扒顶,从头顶往后披散下去的白发足有半尺多长。头顶上那撮又细又绒的短发,迎风弹动。飘洒自如,活脱脱的宛如洁白雀冠。此时他的新衣裳是在桑楚挎着的包袱里,他身上穿的破衣是他特意才换上去的。
牛前的庚桑楚,蓝衣蓝裙,头顶蓝白扎帕,步子迈得既稳又健。头里牵牛开路的小徐甲更有他的一番风彩,他是一个既象青年又象少年的半大孩儿,长圆型的脸盘儿嫩白红润。秀眉黑眼,高高的鼻梁,红红的嘴口,略翘的嘴角。黑头发下用蓝色绸带儿拴起,头顶上鼓起一个低低的发髻,发髻之上还另外地高出两个短短的牛角。前额上散下一点儿刘海,后脑勺上散下一缕短发。宽松的蓝布长衫,用黑布镶着领边。蓝衫底下露出半尺红红的裤腿。脚上穿一双麻绳编拧的齐头便鞋。右肩上扛着老聃先生的龙头拐棍。拐棍上用粉红丝绸带儿系着个金黄色的亚腰葫芦。
日头转向正南方向,他们继续往西走着,往略略西北的方向走着;日头已经平西,他们仍然继续往西走着,往略略西北的方向走着。
老聃先生把那段隐去的历史永远地抛在脑后,离它越远,越能减少他心头的痛苦。
傍晚,西天边扯起一缕菊红色的落霞。此时他们已经走了六十六里。饥要餐,渴要饮,晓要行,夜要住。不等太阳落下,就应该找好投宿之处。
这里村庄很稀,再往前走,恐怕走到天黑也不一定再能碰上村子。于是就决定在这里找个村庄住下。
这里有一片方圆二里之大的碧茵茵的平地。平地周遭是一圈低低矮矮的小白土岭,岭上,尽是茂盛的绿柳。圈内的平地上有个村庄,名叫安庄。这安庄柳暗花明,树木葱茏茂密。村前有个南盈北缺的月牙形的大坑塘。坑一圈是白杨绿柳和碧玉般的芦苇。坑水清亮幽深,肥大的藕叶绿得几乎能够滴下水来。有几个藕叶上都蹲着带有黑花的绿蛤蟆。那粉红的和雪白的荷花幽静地开着。上面还落着几只淡紫色和粉蓝色的蜻蜓。水皮上银鱼跳跃。有几处地方还在轻迅悠然地划动着黑色的水拖车(水上小虫)呢。
老聃先生一行三人走进土岭圈里,来到月牙大坑北边的村庄之内。因入稀境,耳目一新,致使老聃先生倏然感到轻松愉快起来。
庚桑楚到一家人家前去联络,请求他们给找个地方住下。
这家主人名叫安沱,是个圆脸、笑眼、须发已经开始花白的、年近七十的老人。这安沱乐善好帮,听说有师徒三人前来求助,一脸悦色,毫不迟疑地对庚桑楚说:“我家东院是个柴禾院,那里有两间东屋是个闲房,里头有一张桌子、两张床,你们就住那吧。”
“行啊老伯,那太好了。”庚桑楚感激地说。
“叫他们来吧,走,我给你们开门。”老人说着,就和庚桑楚一起走出门去。
当庚桑楚招呼老聃先生和徐甲牵青牛来到安沱家东院大门口的时候,安沱已经将那门开开。双方互相打过招呼之后,安沱领老聃师徒三人走进东屋。这里确实只有一张木桌,两张木床。
老聃先生他们把牛拴在柴禾垛旁的一棵树上,将行李在屋里床上放好,开始坐下来休息。
那名唤安沱的老者不愿离去似地站在门口,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老聃。大概是由于不好意思,看了几眼之后只好走了。但是,当他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又直截了当地拐回来,走到老聃面前说:“这位老人,我看着咋象有点面熟呢。”
“我,我,我叫……我是从苦县来。”老聃先生不想说出自己的姓名,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就说个“我是从苦县来。”
“您是不是曲仁里的老聃先生?”安沱张大着一双笑眼看着他。
“是啊,是啊!你,你咋知道……”老聃先生惊喜地往安沱走近一步,亲近而恭敬地笑看着他的圆脸,“看着面熟,面熟,我,我一时叫不出……”
“我叫安沱,燕县正(指燕普)时期我在那里当过账房(钱粮师爷),您不认识我,我见过您。”
“噢,噢,是哩,是哩。”
“先生是燕县正的朋友,德高望重,是我心目中最敬慕的人。”安沱说,“您年岁比我大得多,在我面前是我可敬的长辈。先生这样的老长辈,我想请都请不到,今日在我家里能和您不期而遇,俺实在深感荣幸。先生光临敝宅,来,请您转上,受安沱一拜。”说着欲行见面之礼。
“不可,不可,这可不可。”老聃先生慌忙弯腰,伸双手将他的双手托架起来,“咱们同是燕县正的朋友,不可,这样不可。来,快坐下,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老聃先生的突然到来,使安沱异常高兴。他急忙点上油灯。又是慌着喂牛,又是慌着整理床铺。老聃先生安排他,先不要向外人说出他的姓名和身份。安沱点头,表示理解。安沱让儿子搬来桌椅,用陶壶陶碗冲上茶水,并让他们快做饭吃。老聃先生不让他们准备晚餐,说他们三人已经吃过。安沱不信,说吃过了也得做。
饭菜端上来了,虽说不算丰盛。但在较穷苦的安庄来说已算是上等好饭。
盛情难却,老聃他们见无法推辞,就开始就座用餐。饭间,双方互相谈问了各自的一些往事。老聃先生向安沱说明,通过几十年的努力,如今他已创立了一种天道学说,说明他要以不露身份的方式去秦讲学的打算,并大概阐述了天道学说的内容。然后开始称赞这安庄的幽美和安静。他说,“怪不得这村子起名叫安庄,安宁啊,住在这里安宁啊!”
他不称赞则已,这一称赞,却使安沱不好意思地苦笑起来了,“先生,您不知道,太不安宁了,住在这里太不安宁了。”于是乎,他就开始把村上的情况向老聃先生如实地做了介绍。
这村庄美其名曰“安庄”,事实上一点也不安宁。由于占有欲所致,几十户人家,不是这家跟那家打,就是那家跟这家骂。谁也不跟谁论辈,谁也不跟谁说话。谁的捶头硬实谁是爷字辈,谁的捶头软谁是孙字辈。全村十天里头平均要打三架到五架。你追我,我撵你,一个庄弄得乱哄哄的。村上有个叫安榔头的,学名安宁一,他的捶头最硬实,打架最过种,动不动就用碗砸,用砖头楞,用香炉子投,用抓钩照着人头劈,是全村考第一的打架专家。近来陈国已亡,地已归楚,村上的比长和旧时做过官的成了不光彩的人,村上更没有了揽草腰儿。安榔头单等楚人换掉旧官时他好担任里正,所以气势更盛。他是个红脸人,每逢打架争吵,脸红得更很,恨不能从那里浸出血来,鬓边的血管往外一暴一暴的,叫人一看就先自三分生畏。大概是由于他血气太盛才致使他如此。老聃先生听他说到这里,不禁深深为之感叹:“唉!人哪,太缺天道人德了。安庄呀,太不名符其实了。这一个个自然形成的村落,是周朝天下最基本的组成部分,一个个村落的不安,是天下不安的基因哪。”
安沱请求老聃先生于晚饭之后在村上传一传他的学说。老聃先生因没打算在近地传道而不想答应他的请求。“讲讲吧,先生,讲讲吧,俺这里太需要您的学说了,需要得真如久旱望雨呀。”安沱向他恳求说。“讲讲吧老师。”庚桑楚恐怕先生到远处讲学他不一定能听得上,也来帮助劝说,“开门大吉,为了以后能使您学说传播得顺,您就在这先做一次试习吧。”“讲讲吧,您的传道,就从俺庄开头吧。”
“好,那就试试。”禁不住几个人的劝说,老聃先生答应了。“不过,”他又加上一句,“这讲学,不宜听众很少,能不能想个法儿多叫来人,能不能也叫土岭圈外村上的人们也来呢?”
“是的,是的,让我们计较一下。”安沱说。接下去,四个人一起寻起法子来。
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又洁又白,静静地,将柔美的银辉洒在地上,洒在安沱家门前那棵枝叶浓茂的大柳树上,将那枝影和叶影印得十分清晰,活生生地象是一幅加点彩味的水墨丹青画。这活脱脱的如画一般的夜色呀,使安庄甜甜地沉在神秘中。
在大柳树和月牙大坑之间,有一个不怎么大的小广场。安沱的儿子将一个三尺多高的粗木柱在场中心已经掘好的土窑之中立直埋好;将一盏烛炬(火炬)放在木柱顶端之上;将一个矮矮的小木几在木柱后面放好;将一个蒲团放在木几上,并将一捆黄绢包着的竹简放在几头。徐甲牵着那头青牛,和桑楚、安沱一起走到这里来。徐甲一声不响地和青牛并排儿站在地上。事情刚一开始准备,就引得不少的小孩来看稀奇。
安沱的孙子掂来一面铜锣递给庚桑楚。桑楚举锤击锣,咣——!咣——!咣——!咣——!震人心弦的悦耳声音在夜空之中彻天彻地地响了起来。桑楚一边敲锣,安沱一边配合声音大声喊叫:“都来看哪!表演牛术啦!都来看哪!表演牛术啦!”
霎时间,全村的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全都来光了。连土岭圈外一些村庄上的人们也来了。
“坐下,坐下,众位都坐下!”安沱大声组织会场说。
人们很听话地以火炬为心,围坐成一个半圆形。灯月交映,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众人坐着,一个个都不怎么发话。安庄的人因互相之间答腔的很少而更是一声不响。他们大部分坐在地上,一部分人坐在自己带来的蒲团子上。安榔头在人圈一边的最里层接近木柱子的地方,他是坐在自己带来的木头墩子上。这是一个四十上下,中等个头的红脸人。他吃得很胖,脖儿梗儿几乎和头一般粗,红红的大脸油光明亮。脖子上暴出的大筋曲曲连连地通到两耳门上。
安沱往前上了一步,站在半圆的人圈中间,对着所有来场的观众抱拳往圆圈拱一拱手说:“诸位观众,也是诸位听众,您们都来到了,请让我先说几句话。今晚将诸位请来,不为别事。有一位老氏先生,有人也称他为老先生(老子)。这位老氏先生是从周天子那里来。天子派他替天传道来啦。”
“替天传道?”
“啥是替天传道呢?”
“传道,咦!稀罕。”
人们感到十分新奇,七嘴八舌地说着。那时对于讲学,人们很少见过,因而引以为雅。对于替天传道,人们根本就没见过,倍感新鲜,倍感稀奇。所以一个个都很高兴。
“在老氏先生没传道之前,我先替他问几句话。”安沱说,“他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名叫梅嬴,是个哑巴,在楚陈之战中失踪,谁若发现线索,请告诉一声,一定重重致谢。”接着,他把梅嬴的模样作了描述。
“老氏先生带来的有一头青牛,一个牛童。”见没人言声,安沱又说,“这牛童会表演牛术,每到传道之前和传道之后,他都要表演一下牛术呢。在老氏先生没来以前,先让牛童表演一下倒骑青牛。好啦,来吧,倒骑青牛,现在开始。”
徐甲一手掂鞭,扒着牛背,跳上青牛,面朝后在牛垫鞍上坐好,由桑楚牵牛缰绳,绕着圈里圆圈走动。啪!啪!啦!啪!徐甲在牛背上将鞭子甩得又脆又响。转了几圈之后,徐甲将鞭子撂下,让安沱的孙子炸鞭,自己面朝后站在牛鞍鞯上。庚桑楚一手抓住牛鼻子,用身子靠着牛头,伸出右手似乎是往徐甲那里护着,他生怕徐甲是生手,一不小心会从牛背之上栽下。徐甲站得很稳,并将两手拍了一下,接着伸开双臂。安沱之孙将鞭子甩得震天价响。青牛越走越快,转了三圈之后,猛地停下。小徐甲双手一合,向观众拱拜一下,并且点了点头。然后从牛身上跳下,从桑楚手里接过缰绳,将青牛牵至木几后面,让它卧下,自己一声不响蹲在牛的身边。
观众心里开始兴奋。
安沱向众人宣布:“牛术暂时停止,下边请老氏为生给我们传道。”此时老聃先生已从安沱家向这走来。他手里拿着拐杖,半掂半拄的样子。安沱和桑楚走上前去,半是护卫半是搀扶般地和他一块走到火炬柱后的书几那里,让他坐在书几之上的蒲团上。听众们一下子把兴趣转向老聃先生。他们见一白须白眉白头发大仙一般的老人到来,感到异常稀罕,有的伸长脖子够着头看,有的则干脆抽身站起。
安沱让人们重新站好,让老氏先生开始替天传道。老聃先生弹嗽一声,开始说话:“承蒙诸位拥戴,热心前来听我论道,敝人不胜感谢之至。我的情况和来意方才安弟已向诸位作了介绍,这里不再多说,目下这就归正题。这次传道,我的题目是啥哩?我的题目是两个字,那就是:‘安庄’。”
“安庄?咦!这题目好。”
“这老先生,替天传道,说到我们头上来了。”
听他题目,人们感到亲切,所以有人小声在后面说起话来。
安榔头背过头去,瞪着眼往后看看,那意思是,“啥稀罕哩,嚷嚷个啥!”转过脸来轻蔑地看着老聃,心里说:“以安庄为题,我一看就知道,这老家伙是来胡诌。”
“安庄,这村庄的名字起得好。”老聃开始进入正题,“我刚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奇异清新的美好感觉,迎面向我扑来。你们这个村庄,风景幽美,环境宁静,红花衬着绿叶,蓝天映着绿苇,白杨配着碧柳,银鱼和着清水,一切和合得是那样的恰当。你看那碧绿的藕叶,黄绿的青蛙,粉红的荷花,粉蓝的蜻蜓,颜色配衬得有多和谐,有多自然!和谐的东西才自然,自然的东西才和谐。和谐和自然是天生的美,是真正的美。它和一切生硬,一切勉强都是格格不入的。破坏了自然,破坏了和谐,就是破坏了天然的美。因而一切生硬的争夺打斗,胡作妄为,破坏和谐和自然的行为都是不美的。自然、和谐之美是天道所给。人也应效法天道,团结,睦邻,安然,和谐,宁静,自然。做到这些,相亲相爱,安然和乐就是福气。”接着,他向听众清楚明白地讲了他要替天传播的天道人德的基本内容。众人听了感到新鲜,感到合乎情理。安榔头听了,感到很不顺耳,心中很是反胃,“哼,这老家伙,我说他要替天传些啥好东西哩,原来是这些屌货。”
“安庄的环境是宁静的,风景是和谐、自然而美好的,可就是发生在这里的一些行为和你们这村庄的名子太不相称了。忠言不好听,好听不忠言,为了你们这里的人能够也象村子环境一样美好,享到天增之福,请让我说几句难听的话吧。听说你们这里不自然,不和谐,与天道相距较远,总因己欲,争夺打骂,不得安定。请不要这样,请记着我送给的话:不要为己欲再去多事自找烦恼吧,邻居之间不要再去争强斗胜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生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我这雅语意思是,塞住嗜欲的孔窍,闭起嗜欲的门径,终生都没有劳扰的事;打开嗜欲的孔窍,增添纷杂的事件,终身都不可救治;能察见细微的叫做‘明’,能持守柔弱的叫做‘强’;运用智慧的光,反照内在的‘明’,不给自己带来灾殃,这叫做永远不绝的‘常道’。强梁者不得其死。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学天道才能长久。天道所以能长久,是因为他的一切运作都不为自己。所以有道的人把自己放在后面,反而能赢得爱戴。不为自己,反而能成就自己。光棍不是自封的,有道德才是光棍。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且不可再去打骂,可不要再去用香炉子砸人、用抓钩劈人啦。”说到动情处,没想到一下子把例子举到安榔头上去了。
众人听了,觉得有理。可是安榔头却是非常的恼火,他两眼越瞪越大,满脸通红,脖儿梗越憋越粗,忽地一下站起来,一步超到老聃面前:“姓老的家伙!你咋知道有人用香炉子砸人?是听谁说的?是不是到这故意找事?!”
老聃先生见此情形,心里一惊,接着一想,镇静下来,扶着拐杖从座上站起,“不要误会,这位老弟,不要误会。”
“我误会个熊!你分明是在找事!不能呆这,你给我走!不能在这讲,你不能在这讲!你得给我走!”安榔头暴突着脖子上的大筋,大声说着,伸手想抓老聃先生。
“你干啥?”
“你想干啥?”
“你安榔头想干啥?”
安沱家的儿孙一下子上来几个,挡住了安榔头。安沱的一个孙子,伸把抓住安榔头的胳膊就往外推,“他娘的,安榔头你想干啥?”
“你娘的!他妈的!你娘的!”安榔头更恼火了,“你娘的我想干啥!我想叫这老家伙滚开!你娘的我想叫他给我滚开!”说着一下子把安沱的孙子甩倒在地,闯上去,把安沱的儿子拱个趔趄,一步超上去,伸把抓住老聃先生的衣袖:“你不能讲!你不能搁这讲!”
老聃先生轻蔑地笑了:“不叫讲,我不讲。我们适可而止。正好,我也已经讲完了。”说着把袖子从榔头手里拽掉,见安沱的儿子要上去揪打榔头,就大声制止说:“大孙子,不得动手!要听话,要听我的话,我的话已经讲完,现在收场,听我的话,现在收场!走,你们跟我一块收场。”说完义愤地扭身,带头离开。徐甲牵起青牛;庚桑楚收拾用具,紧随老聃先生相继离开。安沱及其子孙见此情形,也很听话,就很快收拾灯炬、用具,迅速地离此而去了。
安榔头被闪得十分难堪,心里更加恼火。“不能算毕!他娘的不能算毕!”
“不能算毕你咋着谁!”
“真坏!他妈的这人真坏!”
“人家讲得真好,他硬踢摊子!”
“这老氏先生讲得真好,他娘的生叫这孩子闹毁!”
“真坏,他娘的这安榔头真坏!”
众人的愤怒被安榔头激起来了。
“你娘的!你娘的!他妈的,你娘的!你娘的哪个小舅子吃热!你娘的谁吃热我跟谁喝上!”安榔头破口大骂起来,一肚子怒火终于找着正式发泄之地了,“你娘的!来吧!小舅子们要想吃热都来吧!”
“你个小舅子!”
“你安榔头个小舅子!”
“你安榔头是个小舅子!”
“除了你安榔头是小舅子,谁都不是小舅子!”
安榔头的对立面,一下子出来四个人!
“你个小舅子!你个小舅子!就是你个小舅子!你们都是小舅子!”安榔头一蹦多高,撕裂嗓子和他们大声对骂起来。他的眼珠子往外暴突着,脖儿梗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粗,如果是在白天,你会看得清楚,他的脸红得几乎冒出血来,那从脖儿梗通往耳门的血管子几乎都憋红了。他喷着唾沫星子,把手指头点到一个名叫石头的鼻尖上。旁边的一个名叫二孩的青年,见他气势太盛,一把把他推个趔趄。“咦!我入你娘!”安榔头掂起木墩照着二孩就砸!二孩一闪,木墩从石头耳门上擦了过去。安榔头并不知道,木墩将他的耳门上擦了块皮。石头一下子窜上去,伸把把安榔头推坐在地。入你奶奶!我拼了你!”安榔头站起来,弯腰到地上去摸砖头。那块砖头被一个人一脚踢开。见抓不到什么,安榔头就血红着脸,皱眉咬牙,箭一般地向石头冲去!“呼通!”一声将他砸坐在地,一下子压到他身上。当他准备去掐石头的脖子的时候,胳膊一麻,半拉膀子不会动了。当石头从他身子底下拱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呜啦呜啦的说不成话了。
安榔头家的人把他搀回去,让他躺在床上。此时他的嘴越呜啦越不清了。半拉身子也木了。人们不知道他得的是啥病。有的说是“中风不语”,有的说是天神发怒,对他惩罚。那时医学不发达,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他血压太高,血气太盛,过于暴怒,血充得太厉害,加上栽力,以致使脑微血管断裂,才出现的。
老聃先生听说安榔头半死在床,问安沱,是不是到他家看看。安沱说:“不能去看,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如若去看,反会引出无休止的纠缠。”老聃先生又问:“发生这情况,是不是需要我们师徒三人提前离开这里。”“不需要。”安沱说,“夜里有我的儿孙保护你们,你们可以安然入睡,没事儿。”
半夜里,老聃先生躺在床上,从讲学传道,忽又想到大书被毁,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不一会儿,这种痛苦的滋味又被眼前发生的一些事儿盖没了。他想起他不该在传道中失言,不该举例挨着安榔头。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三人起床时天已微明。他们发现安沱的儿孙在门外站了一夜岗,心里很是感激。天大明时他们就已告别安沱及其子孙,离村而去了。这时人们才知道那老氏先生就是当朝柱下史,征藏史,人称老子的老聃先生。
对于安榔头的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村上人议论得十分厉害。有的说:“这老子老聃是半仙之体,是来替天传道的。
安榔头那样无理,得罪仙人,不受惩罚才怪哩!”
老聃先生并不知道,由于他的传道播善,由于那件事情的震动,从那以后,安庄的人确实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在以后的几千年里,这里村人和睦,民风朴实。尊老爱幼,祥和善慈。和平安泰,男耕女织。人好景秀,名副其实。
老聃先生师徒三人离别安庄,出了陈(楚)境,继续往西北走。此时,在老聃的再次提议下,庚桑楚不再远送。于是辞别先生和徐甲,一人回归故里。
老聃先生为了在入秦之前多去一两个国家,或直接或间接去劝说几个君王,就将行走的路线改成“之”字形。在此期间,他和徐甲到过不少的村庄,去过好几个城市。这年农历八月中旬的一天,他们来判函谷关东一百多里的一个风景奇特而秀丽的小山区。
傍晚,他们主仆二人顺着两山之间的夹道往西北走,拐了几个弯子之后,见一道两丈多宽的溪水出现在面前。在紧靠这沿的水面上漂着一只木船。船头系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外一头系在对岸一棵柳树上。
“过不去啦,咱们走到死角里来了。还拐回去吧,”老聃先生说。
“不用拐,先生,”徐甲说,“咱们可以和牛一起上船,牵着船绳过那边去。”
“哦,不行啊。”老聃说,“这山重水复,过那边去,林密谷深,谁知道有没有路呢。咱们还是拐回去吧。”
于是,他们让青牛掉转头来,又往他们来时的路上走了。他们往回走一段路之后,拐了几个弯子,抹了几个圈子,不知是因为什么,到天黑时,他们竟然又回到那停着木船的溪水旁边来了。
徐甲十分惊异:“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又拐到原来的地方来了。”
“咱摸迷了。”老聃先生茫然不知所措的说。
怎么办?这该怎么办?要说回去,因已迷路,无法从这里走得出去,而且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要说坐船到山溪的那边去,这黑糊糊的,前路莫测,那边又是一些什么去处呢?这真是前走不是,后退也不是。
不想他们正在发愁,突然之间溪水那边亮起一点灯火来。
“有人家!先生,那边有人家。”
“上船,咱们上船。”
他们大着胆子,将牛弄到船上。然后两个人在靠着牛的两边站好。徐甲拽着绳,不几下,木船就在对岸停下了。
他们下船之后,老聃先生不再骑牛。徐甲牵着牛绳,老聃拉着拐杖在牛后边走。沿着石头小路,绕过一个低矮的小山包,拐几拐之后,通过一片低低的密林,穿过两个陡峭小峰之间的窄道,又过了一个小小的幽谷,爬上一个更高一点的山坡,就来到了那亮着灯火的石头砌墙的小茅草屋旁。
屋里明着油灯,清澈澈的亮光给这里弥漫上一层幽梦一般的光晕。靠山墙是一个用大青石砌起的约有三尺高的大石头床。床上铺着厚厚的蒲垫。蒲垫上是一张崭新的苇席。苇席上放一床新套成的丝麻合织的暗黄色的被褥。床头的黑木案上放着陶瓷茶具和琴瑟之类的乐器。中间地上,四个矮小的石座围起一个又圆又光的大青石桌。此时有两个人正坐在石桌两边对脸下棋。西边的一个,花发黑胡,约摸六十多岁年纪。东边的一个,长方脸儿,高鼻梁,两道英雄白眉。看来岁数比老聃先生还大。长长的白须白发出落得和老聃先生的须发大致相似。所不同的地方是老聃扒顶,他并没有扒顶。老人身后站一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身穿红衣,白嫩脸蛋,头上挽俩小牛角。
老聃先生迎着灯光走进屋子,“这位老哥,你们在这下棋哩?”他说。
那正在下棋的白发老者,见一个须发和自己大致相同的老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猛一惊异:“你!你是……”随声音和黑胡人一齐慢慢站起。
“我是从陈地,不,如今陈地已经成了楚地,我是从楚地来,打算到函谷以西去,中途迷了路,不知怎的,摸到这里来了。俺想打扰老哥一下,请给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
老聃先生一连串地说了这些。
“噢,噢,那好,那好。”白发老者说,“请坐下吧,这位老弟,快请坐下吧。”
“我们同来的还有一个。”
“都来吧,快请进来吧。”
“那好。”老聃先生扭过脸去,往门口踱了一步,“进来吧徐甲,把牛拴在树上,你进来吧。”
徐甲拴好牛,走进屋来。
“好,好,来吧,来,过来,请坐下,你们都请坐下。”白发老人对陈地人的到来感到高兴,开始异常热情起来。
四个人一起落座。白发老者拿来陶壶陶碗,冲上用山茶泡好的开水让他们喝。那六七岁的小男孩感到十分新鲜,歪着头不转眼珠地看着徐甲。
“你们是从陈地……”白发老人不转眼睛地看着老聃,说了个半截话。
“是的,从陈地,我们是从陈地的苦县来。”
听说“苦县”二宇,白发老人顿生惊喜:“苦县?噢……”更加仔细地去看老聃的鼻眼,好象要下决心从那里找出什么宝贝似的,“苦县我有个朋友,名叫李耳,字是伯阳,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咦哼哼哼哼!我就是李耳!我就是李耳啊!”老聃先生一下子惊喜得满面流泪了,他忘情地站起来,亲得想扑上去似的。
“你就是耳弟?”白发老者更加惊喜,“我是魏山,我是魏山啊!”
“魏山哥,我的恩人!……”
“伯阳弟,我的亲人!……”
两个人同时流着泪,忘情地亲亲地抱在一起了。
黑胡老者、小男孩以及徐甲,三个人同时看傻了。
两个人泪流满腮,放声哭着,亲热了好大一阵,才放开手,用袖擦着泪在石桌边坐下来。魏山屁股刚挨墩子,赶紧站起来对小男孩说:“紫峰,快去对你爷你爹说,叫他们准备晚饭,就说咱们老家的朋友来了。”
“嗯。”紫峰抽身走了。
“两位大伯,您们说话,我先回去,明晨再来。”黑胡老者见此情形,恐怕妨碍他们亲密地叙旧,就使一礼拜别走了。
“耳弟呀,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呀!”魏山擦着眼泪说,“你真正象是一位仙人忽然从天而降啊!想起你年轻时那模样,和眼下真是大不一样了,你看你现在真象一个白须白发的仙翁了。”
“魏山哥,我也没有想到,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碰上您,我整天在想您听!魏山哥呀,我的恩人哪,不是您在靠河村救了我的命,如今咋着再也不会有我了哇!”老聃先生更是擦不完的眼泪,“咱们如今都老成了这样子了哇,天哪,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还能见到您呀!”
直到现在,徐甲还不知道里边的内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仍在象傻了一般地看着他们。
接下去,二老者正式开始叙述起离别之后的旧情来。
魏山杀了熊魁,从土匪的屠刀底下救了李耳老聃之后,一个人离开靠河村。他想,“不管如何,反正我已是当过土匪的人,没脸再回家去见乡亲。”于是就一个人投奔楚国,当了楚兵。后来,在楚、晋交战中,他被晋军俘虏,当了晋兵。再后来,在晋、郑交战中,他又被郑人俘虏,当了郑国的兵。再后来,在一次郑、秦交战之中,他又被秦人虏去,成了秦兵。一次,在秦军从函谷关东往函谷关西开拔的时候,他心里说:“这开往关西,是到很远的外国去了,去着容易,回来可难了。这一去可再回不来了,永远再也没有回到家乡的机会了。”由于这种想法的支配,他就一个人偷偷溜走了。一天,他饥渴难忍,就来到这个小山区一位老人的家里。老人对他很好,象对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对待他。老人有个女儿,模样俊美,而且十分善良,他把魏山看得比亲哥哥还亲。由于情义所致,一来二去,魏山就没那狠心再离开他们父女二人了。后来老人说出了他的想法,就招魏山为自己的养老女婿。从此,他就在这里落户了。后来,老人带着满意的微笑去世了。再后来,老人的女儿给魏山生下一个儿子,并把他养大成人,给他娶了媳妇,自己离世而去了。当儿媳给他生下孙子的时候,她也离开人世去了。如今魏山九十六岁高龄,不仅儿孙满堂,而且孙子已给他生下几个重孙和重孙女。如今这山村共有四姓,五家人家。魏家(魏山家)一家;陶家一家——陶老头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分成了两家,刚才那个黑胡老者就是陶老头的大儿,名叫陶敬谦。除他们三家之外,还有蓝家一家,莫家一家。这里安闲和睦,人情美好,五家人亲得象一家人一样。原来这个山村并没有名字,因为村人们感到他们的日子象神仙一般清静,并满足地说这里就是出仙人的源头,又因魏家是大户,他们就给村子起名叫做魏仙源。
晚饭端上来了。丰盛而美好。有自己用黍子才做的新酒。有鲜鱼肉,螃蟹肉,还有红红的大对虾。有山木耳,山菇,水鸭蛋,还有纯得烂熟烂熟的山鸡和煮得极为脆嫩的山竹笋。一个大石桌上摆得满满的。虽没有以往最丰盛的时候丰盛,但是就鲜美二字来论,满可以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人情美好饭也香,从人情之美来说,这一次也是可以超过任何时候的。老聃心想,“恩人施恩再施恩,聃并无什么报答,让他们盛情招待我实不忍心。”又一想,“到临走时我可多给黄金。”
魏山的儿子和邻居陶敬谦一起走来。敬谦特意送来好几样山珍,魏山的子孙以极尊敬的态度拜见了老聃先生。接着,在魏山示意下,他们落座,当孙的把盏,当儿的和邻居敬谦算是作陪。连同老聃,徐甲,魏山,总共六人,他们圆圆地围了一圈。席间,老聃先生问及梅嬴,并描述了她的模样。魏山的孙子说,前天他到山外世上去卖鲜藕,见一男子领着一个哑女,他们说是往函谷以西去。老聃心中怀疑那是不是梅嬴,怀疑那男的是不是秦国人参加了楚军,后又逃走。
美美地进过晚餐之后,敬谦恭敬地拜退。魏山的子孙将青牛牵至山那边的院里去喂,并给老聃先生他们铺好床被,暂时拜辞。魏山不想离开,他真想在这里给故友说到半夜,说到天明。可是转念一想,他们长途奔波,又累又乏,还是让他们早睡,天明再说吧。他见儿孙离开,也告退出门,到旁边一所茅屋里安歇去了。
老聃先生送魏山出门时,见夜已深。农历八月十四的月亮象仙女脸儿一般偷偷地扒开黑云,慢慢地露了出来。洁白,娟美,十分的新鲜。奶汁一般的柔辉洒在紫蓝色的山坡上,洒在墨绿色的树林上,洒在几所丹青画成一般的茅屋上,无限神秘,无限安谧,无限幽丽。
半夜里,老聃先生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进入这童话一般的境界,他感到轻松愉快,心里甜美,大有飘飘欲仙之感。可是,一想到大书被焚,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他心里说:“在这么好的时候,也让这件事来使我痛苦,不该,我不该。别再这样了,这都到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了还难受!我不是明明知道吗,事情已经那样了,我就是找楚惠王算帐也晚了。我既然说过不让那件事成为历史亏料和笑料,就永远不让它成为亏料和笑料了,说让它永远成为隐没的历史就真要永远让它成为隐没的历史了。让我好好练练大度,好好练练含蓄和包容吧,让我好好效法天道,使自己的含蓄和包容度最大最大的去扩大吧。”想到此,又轻松愉快了。这一来,反而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老聃先生起来得很早。当他穿好衣服走到门口的时候,就见一群男女携儿带女、洒着欢声笑语向魏山居住的茅屋走去。大人们穿得很新,小孩子们身上的衣裳有红的,有黄的,也有绿的和蓝的。年轻妇女和小女孩们的头上和鬓也不是戴着才掐来的红花,就是插着嫩嫩的黄花。一个个脸上堆满发自心底深处的笑容。后来老聃先生才知道,那是在月亮最圆的一天早晨到长者面前去欢聚。每到这个时候,晚辈者乘着晨兴到老人面前坐一会儿,说说吉庆话,让老者欣慰欣慰,让老者看看几孙,看看小孩,让他疼一疼他们。这既象是早晨间安,又象是节日团聚,一想便知,这是周礼里的尊尊、亲亲在这深山之中的别具一格的新型表现。如若一家是好几代人,那就是孙子、孙媳到儿子、儿媳那里去;儿子、儿媳到他们的父母那里去;然后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带着小孩一同到辈数最长者那里去。有时他们还串通起来到别家长者那里去。那时没有什么中秋节,每月十五日也更不是什么节日。这不是谁给规定的,而是因为他们安闲,过得心境舒适,在美好人情催动下,他们自发兴起的。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中年、青年和老年人,手里端着山果和鲜鱼向魏山屋里走去。这又是魏仙源的一种特殊规矩,那就是一家有客人,邻居们总要都来送点美味可口的新鲜东西。
老聃先生看到这些,那真是满心满腹都是激动啊!
早饭后,魏山领老聃先生爬上村北那高高的山峰。站在这里,附近的山区奇秀之景一下子就可以收在眼底了。只见那浅青色和淡紫色的小峰,一座座全都含在薄雾一般的白烟里。有几座峰腰之上弯弯曲曲地流淌着银青色的丝绸带儿一般的泉水。放眼南望,远处,杨柳荫中的溪水微弱地闪出青光。较近处,青碧的枫林掩映着的村庄茅舍,趣味横生,情调古雅。那些青青碧碧的枫树叶,有的已经泛出了微微红意呢。村西的山坡上,那一小片一小片的田地上,金绿色的稼禾衬着那一动一动的耕作者,画意之上带点诗情。近处是一道低低的小山梁。山梁东边是一个水清见底的大坑塘。水塘上悠闲地漂着几只小船。大人们是在网鱼;小孩子们是在玩水和戏耍。水塘边生长着许多种树木,如杨树、柳树、桃树、杏树、梨树、核桃树,最多的是再往上去的山腰之上用以养蚕的大桑树。山梁西边是个又静又美的大幽谷。谷底的碧草层里洒布着零零星星的野花儿。此时,坡头的桂花洁白如玉,开得又浓又盛。梅花树没有梅花,只有绿荫,然而只这绿荫就十分动人。
他们转过脸去往北观望。那里是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深涧。涧两边的峭壁上长着几棵拧进子老松树。一棵松树之下还卧着两只白鹤、一只野鸡。涧那边炊烟袅袅,那是另外又一个村庄。那村庄上的鸡叫、狗咬这边都能听清,但是,因深涧相隔,两边的人从来没有来往过。
“我们住在这里,吃穿不愁,一年四季安然自在。”魏山说,“秋天,可以吃到黄澄澄的大酥梨,红鲜鲜的大花红(苹果)。最好的时候是春天,这个时候可以最先尝到鲜蟹和嫩笋。那新茧下来,有白的、有黄的、有粉红的,可好看啦。年轻人的乐趣不说,仅我这老头子,就可以春天游游谷底绿色的草地,夏天对着满塘绿荷钓钓鱼,秋天开窗对着满山红叶弹一曲自制的土琴,冬天坐在开满花朵的梅花树下去披一身白雪。我们这里男耕女织,人情美好,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烽火,没有尘烟。住在这里,值啦,我值啦。死在这里也不走了,今后我是哪里也不去了。”
“好,太好了!这里太好了!”老聃深深为之激动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这一回他十二分地激动了,激动得简直是老泪横溢了,“每想到尘世之上战争连年,互相兼并,互相吞吃,人心狡诈,奸猾莫测,占有欲大大膨胀,连鸡狗都过不上安生的日子,我的心里就十分的愤怒。我想,造成以上情况的原因很多,其中的一个不算不重要的原因就是国大人多。国大人多,纷争烦扰加剧,就会和咱们这里情况完全相反。在周天子的大天下内,一个个的小国,土地狭小,人口稀少,使人民重视死亡而不向远方迁移,虽有各种器具和武器,然而也使不上,使人们去掉智能巧诈,甚至恢复到结绳记事的状况。让人民象咱们这里一样,有香甜的饮食,美观的衣裳,舒适的住所,欢乐的习俗,邻国之间可以互相看见,鸡叫狗咬都能互相听到,人们从生到死都互不往来,这不是可以把尘世上的大病去掉了吗?”
老聃先生太激动了,因为太激动,他以上的这段话语也就未免有些偏激了。再者说,先生也真被偶然出现的不能代表历史主流的眼前景物迷住了。这里的言语,老聃先生心是好的,情绪是偏激的,情理上是有点欠妥的。
国土狭小、人口稀少的思想对不对呢?从生态平衡讲,从地少人多、九个人去吃一个人的饭,人类自我扼杀讲,人口稀少的思想看似消极,实际上是富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国土非要狭小,那就不必了。造成纷纷扰扰,烦乱不堪、互相吞吃的根源是不在国大国小的,弄好了,大国也会安宁幸福;弄不好,小国也会不得安生的。
去掉智能巧诈,恢复到结绳记事状态好不好呢?去掉巧诈,恢复真诚,这是好的,是我们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拍手欢迎的。但是智能是不应该不加分析的打掉的,有益于人的智能是我们所需要的。去掉巧诈的办法不是非要回到结绳记事状态不行的。人是前进的,向着美好、向着光明前进的,恢复到结绳记事的状态,生活不是理想的;不管多么安静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样做是免不了遭受消极之嫌的。向前看,往前走,前边不是没有安宁幸福的。
国与国之间人民从生到死都互不往来,这是不是好呢?这是不好的,而且是不能做到的,就是魏仙源的人也还是要到山外卖藕的。社会是发展的,若不开开大门和外界交流而发展自己,那是会被外边发展了的东西所代替的。魏仙源后来被战国的烽火摧毁成了一个新兴的封建地主的山林就是证明。不仅如此,而且后来经过地壳变化,这里连山峰都没有了呢。这大概就是历史和时间的脚步教它这样的吧。可能老聃先生会说:“这样说,安宁幸福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有了吗?”会有的,安宁是相对的,从先生您所论述过的大范围的时空看问题,更大的安宁更大的幸福都会向人招手的。从先生一生的总体看,先生是既希望人类奋斗进步,创造幸福,又不希望人类因违背天道规律而去恶性拼争,在一代代人的恶性拼争中失去一代代人的幸福和安宁,这是好的。但是,从先生某一部分言行看,确实是有些消极的。这一点确实是有问题的。
这样说,老聃先生光辉之中就带上了点阴影,那他不是不行了吗?不!阴影是遮不住他的光辉的,小瑕是掩不住大玉的。他道高德崇,大慈大悲,本人无常心,以万众之心为心,对于他的这点阴影,他是不会因怕失伟大而固执的。他是个真人,带着阴影的真人也是假人不能比拟的,即使是光辉灿烂的假人也是不能跟他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