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靳尚夺稿不成,蹲了一个腚蹲,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乐得昭汉与婵娟拍着手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靳尚来到了南宫,如实地讲述了所碰的一鼻子灰。郑袖闻后,气炸了心肺。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暴怒谩骂之后,再次聚首谋划。他们深知,昭汉系屈原之亲信,所有秘稿均由他抄录,《宪令》自然也不能例外,因此,撬开昭汉的口,让他吐出《宪令》的内容,方为上策。然而,昭汉一向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橘园半步,如何能够获得呢?难道能够明火执杖地绑架,去劫取吗?他们正在为此而愁肠百结。
西汉时的司马迁在写《屈原列传》时曾说:“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天既为人之始,人既为天所造,那么天就该保护人类,赐福于人类,“劳苦倦极”而呼天,旨在求天拯救。然而,天却常常使人大失所望,它不仅不降瑞赐祥,奖善惩恶,反而趋炎附势,助纣为虐。正当郑袖、靳尚一伙踌躇徘徊,举棋不定的时候,列国形势骤然紧张起来:公元前314年,燕子之攻太子平、市被,齐宣王派匡章攻燕,杀子之及燕王哙;秦惠王攻义渠,得二十五城;秦攻魏,取曲沃;秦攻焦,击降之;秦攻韩于岸门,韩太子仓入秦为质;秦封公子通于蜀,置巴郡,以张若为蜀国守。秦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对楚无疑是极大的威胁,于是怀王不得不暂且放弃制《宪令》,派屈原使齐,以结强邻。对郑袖、靳尚来说,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屈原离开郢都赴齐,昭汉、婵娟不知,误认为留在宫中与怀王共商修改《宪令》之大事。靳尚借机命宋玉以屈原的口气和笔迹致书昭汉,召其进宫。昭汉不知有诈,随来召之内侍出了橘园,行数十步,忽从路边的林荫中窜出五六个不明身份的壮汉,一拥而上,为首的一个以青布蒙其头,余者七手八脚地相帮,将昭汉装进了一条麻袋,置于封闭的轿车之中。待昭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周围漆黑一团,一无所见。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被绑架。从颠颠簸簸的感觉和隐隐约约的声音中,他判断自己是在马车上前进,但车将驶向何方,绑架者意欲何为,他却不得而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他被从车上掀下,沉沉地跌了一交。片刻之后,有人解开麻袋口,将他从袋中倒出,去掉缠绕在头上的黑布,半天之后,他仍觉得眼前昏天黑地,从汹涌的涛声中推测,正置身于大江的岸边。许久,他的视觉才恢复了正常,看清眼前参天的密林和丛生的杂草。密林深处有一幢茅草房,只有一脚羊肠路可通,马车无法靠近。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壮汉架起瘫坐于地的昭汉,拖向那幢茅草房。茅草房内三间一通,正中是坍塌的神台,却无神像的残骸。由此不难断定,这里原是一座镇水的神庙。神台前设一张矮几,几后席地坐着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的家伙,他胖得像一只黑熊,脸上的肌肉块块饱绽;袒胸露乳,胸前尽是黑毛,标志着他的兽性与凶残;双乳下垂,乳房之大不亚于奶孩子的妇人;腹胀如鼓,既耸且垂,几贴席面。这形象告诉昭汉,此乃神庙中的主宰,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提醒他要倍加警惕与防范。魔王之前,鬼怪两列,阴森可怖。鬼怪以外是各种刑具,烈焰腾腾,汤镬鼎沸,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审讯开始了,魔王倒也爽直,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与目的,就是让昭汉说出《宪令》的内容,哪怕是其中的某些条款。至此,昭汉心中豁然,他们都是靳尚的人,欲从我的口中探得《宪令》的内容,以便置先生于死地。昭汉决心以自己年轻的生命捍卫《宪令》,捍卫楚之变法改革大业,捍卫先生的荣誉与性命。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和誓死的决心,昭汉不畏不惧,不卑不亢,不跪不叩,昂首凛然,视死如归。
魔王软硬兼施,先是授以重金,许以厚愿,昭汉不为所动,说道:“《宪令》乃国之根本大法,决定荆楚命运,系绝密之文牍,故草拟、誊写,均由先生一人把持,他人不得过目和参与,我等奴才而已,何以知之!”这里昭汉用了个“我等”,是连婵娟也包括在内,他怕靳尚下令绑架婵娟,他也要用死来庇护这位善良的姑娘。
魔王自然不肯相信这些,几经诱惑,昭汉终不改口,于是雷霆震怒,酷刑侍候。这里的刑具多如牛毛,诸如虎凳、夹棍、炮烙、披麻戴孝、汤镬,等等,随便哪一种,都能置人于死地。华夏子孙应该崇敬祖先的聪慧,不仅有四大发明,还发明了这诸多刑具和刑罚。酷刑用尽,昭汉多次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却始终钢牙紧咬,不肯吐露半点真情。经过两天两夜,昭汉被蹂躏得奄奄一息。看看不中用了,经验告诉魔王,不可能从昭汉口中掏出半点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于是下令将其抛于滚滚长江浪涛之中,结束了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生命。
义父不在家,昭汉失踪,婵娟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整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她眼泪哭干,喉咙哭哑,叹世态混浊,悲命运不济,不足旬日便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屈原归来,竟然不敢相认。
惊闻昭汉失踪,屈原悲痛欲绝,虽非骨肉,但他早已将昭汉与婵娟视为己出。然而,被人打掉了牙,他只好往肚子里吞,苦口婆心地劝女儿节哀,教育她,进行如此巨大的社会变革,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昭汉是为捍卫《宪令》和变法改革而死,他死得其所。对于昭汉的失踪,屈原心中了然,他虽不知道杀害昭汉的凶手究竟是谁,但却能够断定那幕后策划者、那元凶正是以靳尚为首的旧贵族,那些死心塌地反对变法改革的顽固派们。
屈原本欲上疏怀王,奏明昭汉失踪之事,但转念一想,变法改革以来,或明或暗,为新法而死者何啻千百,有多少人为变法抛妻别子,有多少人为新法家破人亡,好比一场战争,死人总是在所难免,怎么好一危及自家的利益,就悲愤难抑,气冲牛斗呢?再说,他们既要暗害你,秘密杀害你,你也就休想查出什么眉目;纵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个水落石出,堂堂国之重臣,手掌生杀予夺之大权,枉杀几个草民百姓,又能奈他若何?思前虑后,他还是决定忍气吞声,以变法改革之成就,以荆楚民富国强的现实,来回敬、惩治那帮在阴暗角落里兴风作浪的龌龊之辈。
《宪令》尚未最后定稿,列国形势骤然紧张,为了楚国,为了天下大势,屈原不得不频繁往来于山东诸国之间,早将个人的恩怨得失抛到了九霄云外。
怀王虽有统一天下之勃勃野心,却无叱咤风云之胆识与能力,倘生于平民之家,应归庸碌之列。他胆小怕事,畏狼惧虎,不禁事,不耐压,以打仗作比,只能打胜,不能打败;以驾船为喻,只能顺风顺水,不能逆风逆浪。自六国合纵,身为纵约长以来,怀王整日做着再次联兵伐秦,一举统一天下的美梦,全无秦远交近攻,挥师东进,蚕食鲸吞的思想准备,一旦秦采取新的外交手段和军事行动,形势对楚不利,他便难以承受,惧怕秦报四年前六国联兵侵伐之仇。一急之下,宿疾复发,肛痔崩漏,浓血淋漓,疼痛难忍。
天阴地晦,风暴雨狂,雷霆震宇,南后非但不忧、不惧,反而庆幸、暗喜,急召靳尚,昏夜中于朝云馆聚首密谋,酝酿新的毒辣阴谋。
肛裂痔漏,按说无碍于中枢神经,怀王却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颇似现代科学所谓的轻度植物人。原来是郑袖偷偷地在食物中下进了蒙汗药,由此看来,什么夫妻、爱情,在一些人身上荡然无存,唯一存在的便是一己之私利。这一招,郑袖与靳尚是颇费心机的,万一事情败露,有人兴师问罪,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答曰:旨在减轻大王之病疼。
太医们每天来南宫为怀王诊治,只治肛漏之苦,不问神志不清之症。此乃南后意旨,太医们虽个个心中疑惑,谁敢多言多语!……
南后郑袖是个兴趣爱好十分广泛的女性,她身边豢养着一只据说是从国外进贡的狗,其大如猫,浑身雪白,只在脑门正中有一朵黄花,伏卧于地,似云朵,若棉絮,类雪球。它乖巧伶俐,媚态十足,讨人喜爱,故取名阿俐。一日三次,郑袖命阿俐为怀王舔腚,阿俐既温顺,又听话,郑袖的话音未落,它便伸出长长薄薄的红舌,“呱嗒”“呱嗒”地舔了起来,有韵律,有节奏,和谐,协调,不惧浓血,不怕腥臊,全都舔入口中,咽于腹内,欣然,安适。怀王虽处昏迷之中,却也能够感受到阿俐舔腚的舒服,痒痒酥酥,滋滋润润,不久便进入了梦乡,鼾声若雷了。不知是太医治疗之效,还是阿俐舔吸之功,不足旬日便浓血绝迹,创面愈合;又过旬日,则就安然无恙了。后世有医者论证,狗舌所分泌之唾液,能去风火,故舔吸之,治疗疮疖有神效。
怀王这肛漏之疾虽非频频发作,但却亦非偶尔为之,此番治愈之速,痛苦之小,前所未有,故对太医们感激有衷。每当怀王念念不忘太医之情时,郑袖便故作窃笑。一次怀王问道:“爱妃为何发笑?”
郑袖答曰:“臣妾笑大王登错了庙门,拜错了神灵。”
怀王听了,不觉一怔,追问道:“此话怎讲?”
郑袖先卖关子,然后说道:“大王之痔漏本被上官大夫舔愈,浓血尽入其肠胃,大王却在感激太医,岂不是登错了庙门,拜错了神灵吗?”
怀王听了,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自己仍处昏沉中,神志依然不清,方有此错觉吗?不错,当年靳尚是为自己舔愈过痔漏,但那时彼此都还年轻,或者说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荒唐离奇之举,有时在所难免。可是如今,都已入不惑之年了,一个国君,一个当朝一品,臣为君舔痔漏致愈,真乃空前绝后之壮举也!打心底里说,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然而,昏迷中确有几次感到有温软的舌在舔腚,舔得舒服之极。他怕这会是病中的幻觉,进一步追问道:
“爱妃所言,莫非全是真的?”
“臣妾岂敢戏弄大王!”郑袖发誓道:“若有半句虚妄不实之辞,甘当欺君之罪!”
怀王迫不及待地说:“既如此,快召上官大夫来见!”
内侍奉命去了,不足一盏茶的工夫,靳尚应召而来。
怀王感激由衷地将郑袖所言简叙一遍,问靳尚:“可真有此事?”
靳尚见问,非但毫无得意忘形之色,既不洋洋得意,又不沾沾自喜,反而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羞红了脸,低垂了头,默然无语。
靳尚的无声回答,使怀王倍受感动,真乃“此时无声胜有声”。郑袖亦不插言,宫内沉闷凝滞,听得见三个人呼吸的气息。
察颜观色,怀王虽已看透了靳尚的心思,还是禁不住地问道:“爱卿为何默然不答?”
靳尚再拜,一揖到地道:“为国为君,臣赴汤蹈火而不辞,披肝沥胆而不惜,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怀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之眼圈湿润,他在反思,他在自责,他悔恨交集。在此之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靳尚坚决反对变法改革,由于他跟秦相张仪的关系过从甚密,也由于屈原的不断盅惑,怀王不仅冷落了他,疏远了他,甚至嫌弃他,厌恶他,把他视为捣蛋鬼,绊脚石,欲将他从身边除掉。不料身处逆境,遭君冷漠,行不得志,他却依然忠贞不贰,甘为怀王舔浓血而不嫌腥臭……想着想着,怀王竟然热泪两行了——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怀王的傻气又上来了,耳根子软的宿疾复发。
痔漏之疾,无碍于中枢神经,但因郑袖作祟,怀王体内摄取了过多的麻醉剂,因而痔漏虽愈,身体却虚弱得厉害,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四肢乏力,食欲不振,困倦嗜睡,精神萎靡。按说应该及早命太医诊治调理,然而如前所述,楚崇尚巫术,在很大程度上,医巫合流,举国上下,从国君到每一个平民百姓,不信巫者,绝无仅有,因而,南后与上官大夫请来了男女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治病救人,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在楚国,请巫师跳神驱邪,比比皆是,司空见惯。谁家有了病患者,请一个男巫或者女巫来家,那巫师手弹皮罗,腰系响铃,舞之蹈之,既说且唱,颇似当今之歌舞演员,虽无优美的舞姿,悦耳的歌声,却也粗犷豪放,欢快有趣。他们能应病家所求,言中患者病症、患病的原因以及治疗疾病、驱除邪祟的办法,并愿效力,但需加倍付给爰金①。楚宫请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那规模,那阵势,那气派,自然与民间不同。男女两队,每队九人,女的妖冶,男的威武。有专门乐队伴奏,男的挥桃枝,女的舞艾草,舞姿新颖别致,队形变化无常;音调高亢,旋律跌宕,或分,或合,或问,或答。这与其说是跳神驱邪,不如说是一场精彩的歌舞表演。然而,那歌词的内容却全在于驱邪,他们说,大王之所以身染重恙,是因为正有魔鬼缠身。这魔鬼将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打着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旗号,骗取了大王的宠信。这魔鬼野心勃勃,正欲篡权夺位,变荆楚天下为己有。倘大王不当机立断地斩黑手,驱恶魔,不仅贵体难得康复,楚之社稷江山,怕也危如累卵……——
①爰金:战国时期楚国的货币名。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缠身的魔鬼指的不是别的,正是屈原。此刻的怀王,虽说神志尚处半云半雾的状态,对这一点的理解和认识,却是清醒而深刻的。
明眼人不难察觉,这些既跳且唱的男女巫师,或者为郑袖、靳尚一伙所收买,装神弄鬼地加害屈原,以挽救他们在官场政界的惨败局面;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经过训练后,故弄玄虚地来愚弄蒙骗怀王,借刀杀人地除掉屈原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怀王素来笃信巫术,将巫师之言看成是神灵所示,即所谓天意也。天意不可违,违者必遭天谴,灾难临头。为君者,驱除一个臣子,易如反掌,然而今天,上天命他除掉屈原,他却难以接受,忧虑,苦恼,悱恻,缱绻,怨愤一起袭来,弄得他焦头烂额,心乱如麻。一连数日,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一闭上眼睛,面前便出现了屈原那谦谦君子的光辉形象,忠贞爱国的博大胸怀,公而忘私的高贵品格,叱咤风云的雄伟气魄,没有他,便没有一系列新法的出台,变法改革的成果,民富国强的辉煌,六国合纵的新篇章,统率山东六国之师联军伐秦的荣耀,一句话,没有屈原,便没有如今楚国的强盛,天下的大好形势!他的知识,他的节操,他的胆识,他的能量,可与天地共存,日月齐辉,这样的忠贞之臣,怎么能会是缠身的魔鬼令朕国败身亡的隐患呢?怀王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搞阴谋,弄权术,只意识到有可能是天地不公,判断有误,他在期盼着上天做出新的、公正的裁决……
怀王患病期间,屈原曾借归国之机来探望过几次,怀王皆处昏迷之中,他只好躬身施礼,询问些病情,宽慰数语后便匆匆离去了。屈原虽深明医理,诊治有方,对怀王所患之疾却难以理解。肛漏之疾,皮肉之苦也,何以会昏迷不省,神志不清呢?他自然不会料到,丧心病狂的郑袖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偷偷地在饮食中加进了麻醉剂。当药力失效,怀王谈吐自如的时候,也曾经询问过几次屈原的情况,郑袖与靳尚却隐瞒了他曾多次前来探病的实情,这样一来,怀王明知屈原正为天下大势奔波,心中却仍怏怏不快。
渐渐病愈之后,出于感激和恩宠,怀王视靳尚为心腹,不再有任何防范。一日,二人对坐弈棋,闲谈中怀王道:“数月来,屈左徒忙于联络山东诸国,共对强秦,也不知那制《宪令》一事进展若何?……”怀王这话,像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靳尚,等待着他的回答。
以危害人类健康为己任的苍蝇,休看其貌不扬,渺小得可怜,却有着极灵敏的嗅觉,闻到腥臊之气,急忙奔去,以便找缝下蛆。怀王说的无意,靳尚听的有心,他的海豹须抖了三抖,老鼠眼转了三转,瓦刀脸骤然缩短,故作漫不经心地冷冷一笑说:“依臣推想,屈左徒之《宪令》怕是早已制定完毕……”
闻听此言,怀王触电似的,浑身的所有神经顿时拉紧,连面部的肌肉都在抽搐:“尔何以知之?”
“这个……”靳尚故作犹豫,欲言又止,“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
怀王鼓励说,“爱卿有话请讲,有朕为汝做主,有何惧哉!”
靳尚默然不语良久,似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说:“大王请想,倘使《宪令》尚未制成,举国上下,怎么会将《宪令》的内容传播得沸沸扬扬,街巷里弄,妇孺皆知呢?”
“啊,竟有此事!……”怀王大吃一惊,几乎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起了坐席,双目圆睁,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将几桌踢翻,气冲冲地踏着满地乱滚的黑白棋子走来走去。
看看时机成熟,靳尚火上浇油道:“《宪令》系国之根本大法,未经大王裁决,便近播远扬,这屈左徒也太目无尊长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根火柴点燃了堆积于怀王胸中的脂油干柴,即刻腾起了参天烈焰,炸雷似的吼道:“来人哪!……”
有内侍闻声而至,低声下气地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怀王横眉倒竖,唇紫若肝,浑身战抖,字字千钧地命令道:“火速传旨左徒府,命屈平即刻进宫,朕要与其三茬对案!……”
内侍奉旨,转身欲去,靳尚口出一个“慢”字,举手制止了。他毕恭毕敬地对怀王说道:“大王莫非是让那屈平气糊涂了,此刻他正奉旨使齐,如何能马上进宫来见呢?……”
“这个……”怀王似在作难,两手相对搓个不止,“待他归来后再见分晓。”
幸亏此刻屈原使齐不在郢都,否则这将是很难收拾的尴尬局面。
假的总是假的,靳尚最怕“见分晓”。本来已经熄灭的炭火,他又投进些干柴,以棍拨之,以风鼓之,令其重燃。沉默有顷,靳尚突如其来地说道:“依微臣之见,即使屈左徒正在橘园制《宪令》,大王宣召,他也未必肯来。”
天子,国君,金口玉牙,他们的话谁敢不听!无一呼百诺之尊,何以为君!怀王不仅要统治楚国,还要一统天下,故靳尚之言很使他寒心,声色俱厉地问道:“爱卿此言何意?”
靳尚准备了许久,终于有了进谗的机会,他胸有成竹地说道:“《宪令》者,国之头号机密也,楚有成律:公诸于世前,除了国君,制者不得将其内容泄露给任何人。身为左徒,屡屡制法之屈原,对此不会不知,况且大王曾再三叮嘱要严守机密,而今,《宪令》的内容我主未阅一字,却弄得家喻户晓,满城风雨,由此可见,屈左徒根本不将大王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火点起来了,怒激起来了,靳尚躬腰曲膝立于一旁,俯首低眉,暗自窃笑,以观动静。
怀王火冒三丈,怒发冲冠,满脸阴云,气喘如牛,坐立不安,愤愤地自言自语道:“屈平啊,屈平,朕自问待汝不薄,器重若山,寄予厚望,不料羽毛未丰,汝便视朕若草木。汝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力,让朕如何敢继续重用……”
怀王已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但靳尚却嫌火未旺,怒未盛,恨未深,于是进一步说道:“大王有所不知,屈平早已将自己视为当今天下之圣人了。他曾不遗余力地诋毁大王,诬大王昏庸无能,无主见,耳根子软,贪恋酒色。大王命屈平拟法,每一法出,屈平必夸耀其功,言当今之楚,欲拟法,除他莫属。更有甚者,他竟贪天功为己有,胡说什么无屈原,便无荆楚今日之强盛;无屈原,便无山东六国之合纵;无屈原,便无联兵伐秦之壮举。他还说,在列国事务中,一切均由他左右与摆布,大王不过是傀儡而已。臣在担心,长此以往,楚之黎民百姓,恐怕只知有屈左徒,而不知有大王矣!……”
怀王再也听不下去了,堂堂大国之君,怎经得起如此沉重的打击!他只觉得头发懵,眼发花,热血上涌,脑袋炸裂,身重若铅,在一点点向下坠落,堕于万丈深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一腔怨愤无处发泄,竟然污水似的一古脑泼向了靳尚:“你这只报丧的乌鸦,在此聒噪不休,搅得朕心烦意乱,皂白难辨,再不离去,必唤猎者援弓射之!……”
靳尚本欲一箭双雕,第一,向怀王敬献忠心,以博青睐;第二,谗害屈原,置变法改革于死地。结果却讨了个没趣,怀王骂他是只“报丧的乌鸦”,弄得他留也不好,走亦不是。正当这进退维谷之际,是飘然而至的郑袖打破了这尴尬局面,救了靳尚的大驾。郑袖笑逐颜开,与宫内的气氛极不协调。她细腰若柳,扭来扭去;长袖似虹,飘舞生风。仿佛有一盆汤,质浓,味咸,郑袖正在氽水,加作料,调稀,调淡,调鲜。她半戏谑半认真地说:“臣妾斗胆直陈,还望我主恕罪!”
“有话快说,莫要罗唆!”怀王怒气未息。
郑袖笑容可掬地说:“妾之故乡有句俗话,叫做‘捧着屁股亲嘴,不知香臭’,大王之举,有如此也……”
怀王怒斥道:“君臣无戏言,休得放肆!”
怀王既怒,郑袖一改嬉皮笑脸之前态,忽而变得庄重典雅起来,向怀王深施一礼拜道:“本来嘛,上官大夫忠言进谏,将所知屈左徒刚愎自用,目无君王之举,言与大王,正确与否,理当斟酌裁处,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何以要雷霆震怒呢?”郑袖是个乖巧玲珑,左右逢源的角儿,说着话锋陡转:“自然,大王之怒,非向上官大夫而发,皆因屈左徒妄自尊大之故也。尊敬的大王陛下,臣妾之言对否?”怀王颇不耐烦地说:“对与不对,皆出汝口,问朕何来。”
郑袖趁怀王低头喝茶之机,给靳尚递了个眼色。勒尚心领神会,向怀王跪地磕头,赔礼请罪,然后以公务繁忙为由,拱手告退了。
宫室内只剩下怀王与郑袖两个人了,郑袖在靳尚进谗的基础上趁热打铁,大白天吹起了枕边之风。她娓娓动情,绘声绘色,如泣如诉,充分发挥她的表演艺术天才,喜则满面春风,怒则漫天乌云;笑则莺啭鹂鸣,哭则挥泪如雨。她说,屈平看似正人君子,实则好色之徒也。你看他的诗,除了风花雪月,便是兰蕙芷椒,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为何要写这些,还不是要唤起女孩子的共鸣!郑袖说,当臣妾病卧床榻之际,屈平是何等的殷勤,何等的献媚,天天登门,日日诊治,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是如今大王患病,他竟然既不探问,亦不助太医诊治,相形之下,用心岂不昭然若揭了吗!郑袖解释说,因为屈左徒是大王所敬重、所依赖的人,当时自己虽从那眼神,从那切脉的力度,从那没完没了的谈吐上,明显地觉察到了屈平心绪不端,颇有几分撩拨挑逗之意,但却不好表示什么。郑袖这样说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竟然涕泪交流地失声痛哭起来。
怀王在跟随着郑袖那滔滔不绝的讲述回忆,但他比郑袖想得更多,更远,更深,思想感情的波涛更加汹涌跌宕,尤其是《湘君》、《湘夫人》的内容令其反胃。然而,怀王毕竟是大国之君,他跟屈原不仅有着深厚的情意,而且从心底里尊崇他,敬重他,因而未向狭隘的夹道里想,任凭郑袖翻来覆去地讲了半天,他却不着声,不表态,甚至木然呆坐,不动任何声色。
虽然如此,怀王终究是人,而不是物和神,且头戴九五之尊的冕冠。他也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忙乱起来,顾不得这卿卿我我的烦恼;闲暇时刻则难免要翻肠搅肚,苦苦折磨,夜夜熬煎,有时往开处想,有时则往死胡同里钻。随着时光的流逝,后者愈占上风,久而久之,渐渐的对屈原由信赖到怀疑,到戒心,到防范,到厌弃,到疏远,只是在眼前这种特殊的国内外形势下,暂且还必须依靠屈原充分发挥其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故而暂且维持着这种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屈原正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毫无防范的赤诚者,一心只在为国,为民,为天下。正当靳尚、郑袖一伙蠢蠢而动,耍阴谋,施诡计,或策划于密室,或四处扇阴风,点鬼火,一心欲置其于死地的时候,屈原却以耿耿丹心在四处奔波,他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鞍马劳顿。凭着自己的远见卓识和雄辩才华,力挽狂澜,迅速扭转了楚之被动局面。秦之君臣为了抵消屈原外交活动的影响和挽回自己的脸面,欲兴师伐齐。为缔结抗秦新条约,也为了显示齐楚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齐宣王将于近期访楚。
由于屈原常向怀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耳濡目染,怀王清醒地意识到,欲抗秦,必须联齐。基于这种认识,怀王十分重视这次外交活动,不惜代价地筹备欢迎和接待。除了率领文武百官郊迎,盛设国宴,歌舞断不可少,这排练歌舞的任务,自然由郑袖来承担。征得怀王的同意,郑袖重排长袖细腰舞,这是她的拿手戏,她不仅负责组织排练,艺术指导,还要亲自主演,在齐宣王面前一展风采,这对齐楚联盟定有裨益。
楚于龙门以东长亭处,搭起了巍峨壮观的迎宾彩楼。齐宣王莅临之日,卯时未到,怀王便率文武百官来到迎宾楼。怀王登楼眺望,文武两列,肃立恭候。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骑疾驰而来,探者于彩楼前滚鞍下马,向楼上拱手施礼:“禀报我主,齐王驾到。”怀王一声令下,钟鼓齐鸣,丝竹共奏,加之天高日红,百鸟唱和,滚滚大江之滨,滔滔汉水侧畔,弥漫着欢乐祥和的气氛。
怀王飞快下楼,徒步往迎数里。二王相见,均施大礼,然后携手并肩,缓缓而前。百官夹道欢迎,高呼“齐楚联盟,亲如兄弟”的口号,共祝二王“洪福齐天”。怀王带卿相重臣偕齐王及其随从走过漫漫的长廊,登上彩楼,举樽少酌,略叙友情,欣赏楚之水乡风光。然后下楼,或乘车,或骑马,奔赴郢都,楚之百官则簇拥于后,浩浩荡荡,逶迤十里,好不气派!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屈原都当随怀王去郊迎齐君。然而,长袖细腰舞虽是楚廷之传统节目,制《宪令》前,屈原曾重新改编,变动较大。这是改编后的首场演出,排练过程中,郑袖曾多次派人请屈原前来指导,屈原终因忙于外交内政上的事务,未能满足郑袖的要求。未经屈原过目,郑袖心里总不踏实,因而再三恳求怀王,利用这郊迎齐君之机,请屈原去现场帮助彩排一遍。世上事难能两全,郊迎虽缺不了屈原,这歌舞的质量和演出水平也是很重要的,因为观赏者是齐宣王,而不是别的什么使臣。再说,怀王经不住郑袖的死死纠缠,只好勉强答应。屈原虽然觉得不随怀王郊迎齐君,有失礼统,然君命难违,只好服从。
为齐宣王接风洗尘的盛大国宴设在章华宫内,该宫始建于楚灵王,它的主体建筑异常巍峨,从下而上,需歇三次方能走完,故名“三休台”,足见其雄伟壮观的气派。章华宫前是细腰宫,大约当年灵王所选之细腰美女,多居于此,故而得名。细腰宫正中是一宽敞漂亮的排练厅,细腰女郎们在此排练歌舞,随时应国君之召,到章华宫去演出,供君王欣赏娱乐,或助酒兴。凡登三休台者,必穿细腰宫之排练厅,此为出入章华宫必经之地也,只是左右皆设帷幕,倘排练中有客人经过,可急拉帷幕,美女们隐于幕后以回避。此刻,郑袖的长袖细腰舞正在该厅彩排,厅内舞姿翩翩,细腰娜娜,长袖飘飘,歌喉甜甜,丝竹袅袅,香风阵阵,好一个摇魂荡魄之所在!忽有声声传呼自远而近:“大王与贵宾驾到!”按规定,听到这传呼声排练应立即停止,歌舞与伴奏者应迅速回避,因为大王与贵宾就要从这厅堂经过,登三休台,到章华宫去聚会议事。然而今天,屈原因精力过于集中而没有听到;郑袖倒是听到了,但却佯为不知,唱得更加尽兴,舞得更加卖力;长袖细腰的美女听到传呼的不少,但无南后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散去,因而排练继续着,厅内歌喉莺啭,裙幅生风,丝竹悠扬。怀王陪着齐宣王走在最前边,眼看就要拾级而上了,郑袖如醉如痴地舞到了屈原面前,她仿佛顿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口中讷讷,有气无力地呼唤道:“快,屈左徒,旧病复发矣……”
屈原深知郑袖此病的厉害,倘无人救助,厥然倒地,必有性命之忧,于是急忙上前搀扶。郑袖顺势倒于屈原怀中,耳断头低似的埋头于他那宽厚的前胸。正当此时,怀王偕齐宣王举足跨进门槛,见状大吃一惊,如闻千钧霹雳!……
郑袖见怀王出现在面前,突然发疯似地推屈原:“别,别这样!……快,快放开我!……”她故作挣脱了屈原的搂抱,扑向怀王,呜呜咽咽地哭道:“大王,你可要给臣妾做主呀!……”
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庄严的外交场合,面对着齐宣王及其随从,这可让怀王怎么能够承受得了,他将怎样收拾这难堪的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