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章 小媭送衣 屈原治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曹尧德 本章:第三二章 小媭送衣 屈原治水

    前边交代过,屈原于流放途中将义女婵娟打发回归州乐平里老家居住。所谓老家,其实亦无多少亲人,屈原的父母业已过世,姐姐女媭早年已经出嫁,且子女成群。当南后郑袖设计赚昭碧霞进京时,她的女儿小媭刚刚才满周岁,那时屈原的父母都还健在,因儿媳进京只是与丈夫暂聚,并非久留,孩子太小,难耐长途颠簸,故将小孙女留在身边,只遣儿媳一人前往。两位慈善的老人万没料到,昭碧霞年纪轻轻,离去时活蹦乱跳,笑逐颜开,归来时竟是一具尸体,抚育小媭成长的重担全都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又过几年,年迈的伯庸夫妻相继去世,可怜的小媭变得无依无靠。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屈原姐姐女媭,只好带着一家人搬回娘家来住,以便抚养拉扯未成人的小媭,同时也照料这个家,支撑这个门户。当婵娟自郢都归来,女媭又多了一个帮手。一家三姓八口,虽说日子过得远不如父母在世时那样富贵气派,倒也亲亲热热,和和美美,只是屈原的处境与安危总让一家人牵肠挂肚。

    婵娟早已过了成婚的年龄,因她品貌双全,才气过人,颇有教养,好比一碇赤金,放到哪里都闪闪发光,因而来乐平里不久,上门提亲者便络绎不绝,其中门当户对者亦不乏其人。但是,婵娟早已发出铮铮誓言:在义父屈原的沉冤未得昭雪,尚未被召回郢都复职之前则不嫁人!多么贤孝而有骨气的女儿呀,莫说是半路收养的义女,亲生自养的又能如何?这除了深感义父救命之恩,抚育之情,更主要的是对屈原人格的尊重,是对昏君奸贼以及黑暗社会的奋力抗争与勇敢挑战。

    分手后,婵娟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义父屈原。白天有许多家务事要做,整日忙忙碌碌,手不停闲,倒是眨眼便是一天;到了夜晚,这时光可就难熬了,婵娟常常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或者一闭上眼睛便做恶梦。她在为父亲的安危担忧,他还是那么固执,那么不肯随俗浮沉吗?父亲的这种品格很使婵娟敬仰,同时也让她忧虑,正因为有了这种品格,方招致了无穷的忧患,因而婵娟虽认定这是难得的高尚品格,却希望他立即改正之。父亲是最善思考问题的人,他的脑海里像是装着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昼夜转动,他想得总是比别人多,看得比别人远,考虑得比别人细致周到。父女相处的日子里,为了让父亲能够得到适当的休息,婵娟总是有意地去打扰父亲的工作、写作和学习,有时强拉父亲帮自己做些家务琐事,有时明知故问地提出若干无所谓的问题,有时逼父亲给自己唱歌、吟诗、讲故事,有时借故在父亲面前撒娇,与父亲调侃;如今父女远离,有谁能够再这样做呢?铜浇铁铸的器具尚且能磨损毁坏,更何况是血肉之躯呢?父亲是世上感情最丰富最细致的人,他周身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里,仿佛都流淌着爱与恨的激情,尤其是最易激动和伤感,这是损害健康的两剂毒药。当婵娟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总是提醒他“制怒”,许多容易刺激父亲神经的事情,总是该隐则隐,该瞒则瞒,该哄则哄,该骗则骗,待事情既过或父亲的怒火熄灭之后,再作些解释与说明。如今有谁在替婵娟这样做呢?放逐之中,不顺心的事多矣,父亲能经受得住这众多凌辱、刺激和打击吗?父亲有个开夜车的习惯,许多法令、政策、文稿、诗篇都是在夜间写成的。他一伏案挥笔,便忘记了昼夜晨昏,忘记了饮食与休息,常常是一连三天五日足不出户,困极了便曲肱而枕,合衣而寝,闭闭眼,打个盹,继续再写。在橘园的那些日子里,都是婵娟亲自下厨烹调,夜宵既就,端至父亲的几案,看着他美美进食。父亲饱餐之后,婵娟陪他说会话,消化饮食,然后铺就床榻,逼迫父亲上床就寝。父亲耐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想想女儿也是一片好心美意,只好屈从。如今,有谁会关心过问父亲的这些生活习惯呢?倘无人干预,任其一意孤行,便是铁铸的金刚也会熬化的……

    婵娟终夜这样苦思冥想,父亲的情况难以知晓,她自己却在一天天地消瘦,脸腮泪痕不断。

    一天深夜,婵娟又在面对孤灯傻想,不知想了多久,直至昏昏欲睡。朦胧中只觉得自己飘飘欲仙,轻轻地飞了起来。飞呀,飞呀,不知飞了多久,飞了多远,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河滩上落了下来。这里芦苇丛生,遍地沼泽泥泞,狼虫出没,蛇蝎蜿蜒,鸷禽漫天飞舞,河里泛着绿色的波浪,煞是阴森可怖,婵娟遍身汗然。正当这时,一位修长驼背的老者从远处迎面走来,渐走渐近,只见他形容枯槁,面色焦黄,须发霜染、长袍破烂不堪,双手揣在宽宽的袍袖里,浑身瑟缩寒颤,上牙直打下牙,碰得咯咯作响。看着,看着,婵娟恍然大悟,这不正是爹爹屈原吗?几年不曾相见,竟老成了这番模样,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来了。她急忙呼喊起来:“爹爹!爹爹!我是你的女儿婵娟呀!……”可是爹爹没有抬头,睬也不睬,依然驼背躬身地向前走,犹同陌路相逢。这一下可把婵娟急坏了,她一头扑上前去,扯着父亲满是棉絮的袍袖,边摇晃边哭泣道:“都是女儿不孝,未能随侍慈父,才让爹爹穿如此破袍。女儿立即赶做一件,给爹爹送来,从此不离爹爹左右,服侍爹爹终生!……”婵娟泣不成声了,直至哭醒,珠泪满面,睁开双目一看,爹爹不在身边,原来是父女梦中相会。

    婵娟细细地品味着梦境,一夜不再交睫,好歹耐到天亮,急忙去告诉姑母女媭。室外秋风萧瑟,落叶遍地,一派肃杀,婵娟不禁又是心颤泪流。

    征得姑母女媭的同意,婵娟为父亲赶做一件御寒的棉袍。她独处闺房之中,一针针,一线线,飞针走线地在洁白缎面上刺绣着爹爹喜爱的图案,她绣上去的不仅是山水花卉,而且是一腔情与爱,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是自己沸腾的热血。她昼夜不停,抓紧分秒,困倦到了极点,便斜倚在绣花架上闭闭眼,打个盹。有一次,眼皮打架,手不听话,绣花针将左手的食指扎破,殷红的鲜血将白缎袍面污染了数滴。这一刺,婵娟倒反精神了起来,她毫不慌忙,顺势画了一朵红牡丹,然后再配丝线绣之,对这件精工细做的艺术品,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紧赶慢赶,父亲的棉袍总算是绣好做成了,然而婵娟却病倒了,而且这一倒就再也没能爬起来,旬日后便圆睁着双眼,紧紧抓着为父亲新做的棉袍与世长辞了——为父亲她熬干了最后一滴心血,她死不瞑目啊!知天命之年了,她还是个处女,为父亲她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乃至并不年轻的生命,但遗憾的是她并未将赶绣做的棉袍交到父亲的手中,她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其时小媭已近中年,早已出嫁,生了一个男孩,闻听噩耗,赶回来哭得死去活来,决心实现姐姐的愿望,及早将棉袍交到爹爹的手中。但她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她四处打听,依然没有打听到爹爹的确凿消息,只是从香溪岸边一位郢都归来的耆老口中隐隐约约获悉,爹爹仿佛是在洞庭湖的东南边落了脚。这虽然十分渺茫,千里寻父犹似大海里捞针,但小媭坚信,凭着父亲的声誉和影响,知道者定然甚多,而且心诚能够感动天和地,迟早总会找到。她拜别了姑母,瞒过了孩子和众位弟弟妹妹,背着包袱出发了。她不顾山高路远,太阳出山赶路,红日西沉歇脚,跋山涉水,一味地只是向东,向南……

    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远,小媭来到了水乡泽国,这里河汊密布,犹如蛛网;湖泊点点,似漫天星斗。在这样的环境里赶路,离开舟船,寸步难行。一天黄昏,小媭徒步穿过一处难以插足的灌木林,前边被一条波浪汹涌的大河挡住了去路。荒凉的河滩上长满了白茫茫的芦苇,太阳已经西沉入水,天边虽说尚有一抹一带的彩云,但旷野里和大河上空弥漫着灰蒙蒙、黑沉沉的云雾和蒸汽,夜幕正在迅速降落下来,隐于密林深处的各种野兽的吼声此起彼落,令人毛骨悚然。眼前没有一个行人,更没有一只渔船,小媭向谁问路,又怎么能够渡过河去呢?正当她心急火燎之际,被绿丛遮掩的右边河汊里漂出一叶小舟来,舟上站着一位黑大汉,边悠悠荡桨,边口唱渔歌,歌曰:

    渔家儿女多辛苦兮,

    荡着小船闯江湖。

    风吹浪打命系水兮,

    捕得鱼虾养父母。

    渔家儿女斗胆大兮,

    荡着小船闯天下。

    不惧惊涛与骇浪兮,

    龙王爷爷敢戏耍!

    渔家儿女多悲伤兮,

    三十五岁无妻房。

    鳏棍难熬五更夜兮,

    无儿无女更凄凉。

    歌声未停,小船已荡到了近前,借着落日的余辉,小媭依稀可辨荡船汉子的模样:肩宽,腰圆,方面,大耳,一副憨厚的模样,虽是深秋季节,却敞着前怀,裸露着肌肉丰厚的紫红色的胸膛。小媭见状,认定此非狡诈凶顽之辈,急忙上前见礼:“这位渔家兄长,弱女小媭,千里寻父路经此地,为大河所阻,且天色已晚,祈请送我过河,情愿多予货币……”

    不待小媭把话说完,荡船的汉子跳上岸来,惊异地问道:

    “小媭!哪个小媭?莫非令尊大人即是三闾大夫屈原?”

    小媭闻听,惊喜万分,忙回答说:“奴家正是屈原之女小媭,兄长何以知家严之名?”

    渔夫似有责怪之意道:“三闾大夫系国之栋梁,民之救星,千人崇戴,万人敬仰,其名如雷贯耳,余何以不知?”

    渔夫的话似一股春风,吹得小媭浑身暖融融的,先前的紧张、忧虑、戒备被吹得云消雾散,不禁问道:“兄长何以知小媭为三闾大夫之女呢?”

    小媭的一句话问得渔夫仰天大笑,笑过之后说也:“小姐以为渔夫船工皆鲁莽无知之辈吗?差矣。不瞒小姐,余亦自幼饱读诗书,且有功名在身,只因看透了这染缸似的污浊社会,不肯出而为仕,隐姓埋名,在此捕渔为业,图的是眼前干净,心中踏实。”

    听到这里,小媭恍然大悟,难怪他看似粗犷豪放,实则斯文不俗,颇有教养。二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小媭凑上前去:“如此说来,兄长定然肯渡小媭过河?”

    渔夫憨厚地微微一笑说:“这是自然,只是天色太晚,这河中暗礁甚多,少有夜色中横渡者。况且过河之后,尽皆沼泽湖泊和芦苇荡,漫无人烟,生人白昼难以涉足,黑暗中必为禽兽所食。不如请到余之茅舍暂且委屈一宵,天明送汝过河,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这个……”小媭低头不答。

    渔夫看透了小媭的心思,是呀,一位千金小姐,怎能跟一个素不相识的渔夫同处一室呢?想想自己也感到好笑,于是急忙解释道:“家有高堂老母,为人慈善,最是好客,且有拙荆相伴,决不会使小姐感到孤独寂寞。”

    听了这些解释性的介绍,小媭心中的石头方才坠地,但不知其言是真是假。看他的长相、仪态、举止和谈吐,都不像是坏人,且天到这般时候,既不能过河,只好冒险随同以往。

    这位渔夫早晨来此下网,傍晚便来收网。小媭帮他忙活了一阵,将自投罗网的鱼虾捞进船仓,然后摇着小船隐于苇丛,在朦胧的月光下悠悠前进。渔夫的茅舍隐于竹林深处,即使白昼,不到跟前也难以发现。他将小船拴于门前不远的石碇上,搀扶小媭登岸。小花狗早已闻声摇着尾巴迎上前来,见了小媭不吠一声,大约因其偕主人同行之故。院门大敞,因而可见茅舍那昏黄的灯光。渔夫离院门尚有一箭之地,便兴奋地高喊:“妈妈,有贵客来也!……”

    果如渔夫所言,这是个温馨幸福的家,母亲年过六旬,慈祥稳健,热情好客;妻子小丈夫几岁,贤淑深沉,含蓄内向;一双儿女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渔夫将小媭介绍给了母亲和妻子,一家人听说眼前这位眉清目秀、胜似天仙的姑娘系忠良屈原之后,亲热得象一团火,黏糊得如胶似漆。母亲忙吩咐儿媳下厨烹调,多做好菜招待这难得相见的贵客,她陪小媭拉呱,询长问短,嘘寒问暖,同时也情不自禁地作些自我介绍。

    这位虎背熊腰的渔夫姓杜,名清泉,出身于诗礼之家,上溯五代,先人皆为官宦,因而堪称为官宦世家。他本人官至左史,因与靳尚之流政见不一,倍受排斥,弃官逃走,散尽家财,周济乡邻,赈济灾民,携亲人远离闹市,来此荒僻水浜隐身。原来他是父亲同朝为官的幕僚,难怪竟能知晓三闾大夫之女名唤小媭。

    晚餐端上来了,这里有的是鲜鱼活虾,不用说菜肴十分丰盛。老太太虽然已经用过晚餐,但还要陪客人再吃一遍,且再三劝小媭喝点米酒,驱驱寒,解解乏。

    次日凌晨,杜清泉安排妻子他乡卖鱼,他摇船送小媭上路过河,送了一程又一程。在这一段地面上,杜清泉眼皮宽,朋友多,他修书数封交小媭携带,这样以来,在相当遥远的路程内,小媭均有了扑头,所到之外皆有人接应,而且迎来送往,既方便又安全。

    常言道,远怕水,近怕鬼。即是说远行在外,不熟地理,过河涉水,最易发生危险,必须谨小慎微。一天,小媭淌水过一条不算太宽的河。开始河水只有腿肚深浅,渐走渐深,不过没膝。河床平坦,河水清澈,微波荡漾,哗哗啦啦地吻着肌肤,倒也十分惬意。此刻小媭的心境象河水一样欢愉,边走边在心底里描绘着与父亲相见时的情景,竟忘记了抬头看路,“扑通”一声,坠于深渊,尚未来得及呼救,便被旋转着的浪涛卷走……

    待小媭从昏迷中醒来,居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位古稀老人守在她的竹榻侧旁,见遇险的姑娘醒来,欣喜万分,张着没牙大嘴唤全家人来看。这时的小媭眼睛半睁半闭,鼻翼扇动,嘴唇翕张,神情昏沉。古稀老人忙唤儿媳端来了一小碗莲子羹,她用羹匙舀半勺,先用嘴吹吹,令其快凉,然后伸出舌尖尝尝,待不凉不热后方倒进姑娘的嘴里,姑娘竟也抿抿嘴吃了进去,似乎既香且甜。就这样,老太太将碗中的羹全部喂完,看来姑娘真是饿得够呛。过了个把时辰,老太太又喂她吃了一个蒸鸡蛋糕。直到第二天早饭后,姑娘的神志才渐渐清醒,且能扶起上身倚榻而坐,回忆些往事,回答些老太太的询问。

    这是一条寻常的河流,河谷窄而深,河水湍而急,因年久失修,河坝多被冲毁,河水四处漫流,时间一长,两岸的河滩扩展成了新的河床。当小媭趟着没膝的河水甚觉舒心惬意的时候,那是在原河滩上前进,既至步于先前的河谷,自然要坠渊没顶,被滚滚激流冲走。吉人天相,正当这时,有一只渔船溯流而上,发现了水中挣扎的姑娘,急忙迎上前去搭救。这位见义勇为的渔夫姓康名濯新,当他救姑娘上船时,姑娘只有一息尚存,尽管性命即将不保,她怀里仍紧紧地抱着那个蓝花布包裹,只说了一句:“屈原,三闾大夫,你女儿小媭的命好苦呀!……”便昏迷不省人事了。康濯新虽是江上一渔夫,但三闾大夫屈原是爱国爱民的忠臣,他还是早有耳闻,这姑娘既然是他的女儿,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将其救活。他不顾江中鱼群正闹,毅然舍弃了撒网之良机,急忙摇船回家,将小媭交母亲和妻子照料,自己逆风顶浪到三十里外的红叶坪去请郎中。

    小媭总算是转危为安了,但身体却异常虚弱,且高烧不退,严重时竟昏睡不醒,谵语连篇。康氏一家精心照料,一日三餐皆有鱼虾,请医延巫,煎汤熬药,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旬日后小媭渐愈,调养三五日便可以启程上路了,康氏一家送出茅舍草堂,送出竹林苇丛,康濯新则划着船将姑娘送了一水又一水,过了一河又一河。

    又是一个红日西沉,残阳如血的黄昏,小媭赶到了洞庭湖畔。好大的洞庭湖啊,茫茫荡荡,横无际涯,令人心胸开阔,志向高远。小媭似乎并无心思欣赏这湖面宽广的气势与落日辉煌,因为她正愁既无船可渡,又无处栖身。在这愁火炙心之际,湖面上漂来一只小小的渔船,船上一位鹤发童颜的渔翁,一边划着船儿,一边哼着小调:

    清清的沅水湘江哟,

    你不要掀起浪头;

    浩浩的长江水啊,

    也请缓缓奔流!

    您啊,忽乘飞龙!

    蜿蜒向北飞行;

    我啊,拨转船头,

    匆匆赶到洞庭。

    ……

    小媭听见渔翁唱的是父亲的诗句,想他必定知道父亲的行踪,于是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呼喊:“渔家伯伯,请将船划到岸边来哟!”

    那渔翁没有搭话,轻轻拨动双浆,船儿象离弦的箭一般飞了过来。船一靠岸,小媭急忙向渔翁施礼问安。渔翁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小媭,然后笑盈盈地问道:“姑娘,你莫不是三闾大夫之女小媭吗?”

    姑娘含羞地点点头说:“大伯,您猜得一点不错!”

    渔翁进一步问道:“看你风尘仆仆,想必是要到湖那边去寻你的父亲吧?”

    “正是,正是!”小媭迫不及待地答道,“老伯可知我父亲现在何处?”

    渔翁神秘地笑笑,说道:“你诚心寻父,必能寻到。姑娘,天色不早,你欲过湖,请快上船。”

    上船以后,小媭愈想愈觉奇怪:这位老渔翁怎么会认识我呢?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正欲过湖寻父呢?说不定是遇到了仙翁呢。她谢过渔翁,就试探着询问老人的名姓和住处。原来十多年前屈原洞庭凭吊时乘的便是这位老渔翁驾的船,二人曾于狮子岛上畅谈了一下午,屈原曾向老艄公详细地介绍过自己的情况,提到过乐平里老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名唤小媭。今日相会,见她那身段、皮色、眉眼、口角和神情,一眼便认了出来。

    船到湖心,顺水顺风,老渔翁扯起了白帆,于是勿需划桨,船疾似箭。老渔翁坐于后仓,与小媭闲聊,问道:“姑娘,你可听说过苍梧之野,九疑之山吗?”

    小媭回答说:“听父亲说,圣明之君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之野,葬在九疑山上。”

    渔翁又问:“那么,舜帝之二女又葬于何处呢?”

    小媭答曰:“老伯是指宵明与烛光吗?她们死于潇水与湘水相会处,葬于这洞庭湖中的君山上。”

    渔翁听了面带微笑,频频颔首,说道:“姑娘所答极是,往昔宵明、烛光寻父闯荡洞庭,如今小媭姑娘亦为寻父来此,而且舜帝与三闾大夫俱为一世英杰,贤明而品德高尚,何其相似乃尔!……”

    渔翁话犹未尽,小媭满脸腾起了云霞,讷讷半天说道:

    “小媭何能与舜帝之二女相提并论!……”

    二人只顾了说话,渔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对岸。船靠岸了,老渔翁手指南天说:“姑娘请一直朝南走,到了汨罗江口再折身向东,定然能找到你的父亲。”

    小媭循着老人指引的方向望去,湖边上果然有一条通往南方的小路。她向着老人拜了三拜,毅然踏上了通往南方的羊肠小道,向前走去……

    几经周折,频繁打听,小媭终于在汨罗江下游北岸玉笥山下的茅草房里找到了父亲。其时,他已将从郢都带来的十多名随从——仆役和贴身侍女,包括那位忠诚的老仆夫淳于乾,全都打发回家,唯一与之相伴的是罗宣王赠送的那匹白马。

    黄昏时刻,屈原正在灶下晚炊,一边填柴,一边借着这柴火的红光读书。父女相见,哪能相识!屈原离家时,女儿小媭尚在褓襁中哇哇啼哭,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位中年妇女,他怎么能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小媭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位躬腰、驼背、骨瘦如柴的老者便是自己日思梦想的父亲,只见他鬓发霜染,满脸深皱,两眼洼陷,双颧高突,皮肤粗糙得如同老松,但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听姑母女媭和婵娟姐姐说,父亲的左下巴有一颗硕大的红棕色的痣,这是辨认父亲的标志。面前这位老人的左下巴也有一颗很显眼的大痣,于是小媭一头扑入他的怀中大放悲声。

    父女相抱,同悲共泣,挥泪如雨。不知哭了多久,屈原想,女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寻到这里,一个弱女子,一路上还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既然平平安安地来到自己身边,父女终得相见,这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为何要伤心落泪呢?他耐心地劝慰女儿,欲以自己的高温融化女儿那颗因饱受忧患而冰冷的心。劝解抚慰了好一阵子,不仅无效,小媭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几乎气绝。屈原改变方式,向她询问家中的情形。果然有效,小媭见问,抽抽噎噎地详叙一遍,这又勾起了屈原的心酸与悲哀。他在想,作为人臣,自己未能辅佐国君,匡扶社稷,致使奸佞当道,国势衰危,民生涂炭;作为人子,对父母双亲,生未奉养,死未送终;作为丈夫,不能庇护妻子,致使爱妻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作为父亲,对女儿既未扶养,又未教育,小媭已近不惑之年,父子竟很少见面,何言其他。如此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何异于禽兽!……屈原愈想愈悲伤,愈想愈痛心疾首,竟至于老泪纵横,小媭又反转过来劝慰父亲。就这样,父女二人一会你劝我,一会我又劝你,整整折腾了一夜不曾合眼。

    小媭决定留下来服侍父亲,屈原拗不过她,只好依从,于是父女相依为命,在玉笥山下的草堂茅舍中住了下来,从此这简陋的茅草房里便弥漫着几分生活的情趣与爱的温馨。

    百年不遇的连阴雨,给汨罗江两岸的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灾难。房屋倒塌,人死畜亡;江堤四处决口,江水纵横漫流,毁庄田,淹稻谷,人或为鱼鳖;来年春荒,十户九饥,百姓纷纷背乡离井,逃命异域;田园荒芜,村庄薜荔,瘟疫流行,人口大量减少,幸存者无不啼饥号寒。摆在沿河人民面前的首要任务是疏河道,筑堤防,否则汛期一到,人们所承受的将是毁灭性的灾难。欲兴修水利,谈何容易!第一,官府失信于民,年年征税治河,岁岁河不见治,水灾倒反愈演愈烈,有谁还肯再缴纳治河捐税呢?第二,民众一贫如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家家都在勒紧裤带度日如年,有谁能缴得起治河捐税呢?第三,欲兴修水利,需千百万劳力上阵,挥洒热汗大干,可是如今的汨罗儿女,人人面黄肌瘦,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还有挥锹抡镐和挑担推车之力呢?新上任的汨罗县令于泽厚是位一心为民的清官,他清醒地认识到形势的严峻和自己肩上担子的份量。他的观点是:为官一世,造福数方。倘若不能抓紧春天这三五个月的时间疏河筑堤,汛期一到,必将万民遭殃,自己也将成为千古罪人。他曾深入到滨河的几个行政单位进行宣传发动,收效甚微。这件事死死地困扰着于泽厚,弄得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整日似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光阴一天天过去了,时不我待,刻不容缓,也是急中生智,他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三闾大夫屈原。他想,屈大夫是千人崇万民敬的民族之魂,国之忠良,凭着他在民众中那崇高的威望,定能够一声惊雷,云合响应,只是他体谅到屈原目前的处境和心情,未能即刻贸然往求。

    其实,目睹民众野菜草根和汤煮的猪狗饮食,难遮风雨的褴褛衣衫,饿殍遍野的可怕景象,逃荒要饭、流离失所的悲哀人群,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泪水与凄惨,屈原何尝不是在煎肝炙胆,心如刀搅。在他看来,眼前这一切目不忍睹的景象,都是由自己的无能和软弱造成的,倘自己能够力挽狂澜,驾驭朝政,征服奸佞,天何至于降此大难,民何至于遭此浩劫呢?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倘能抓紧春季雨少这段宝贵时间,组织沿河民众疏河筑堤,杜绝水患,发展生产,勤谨农桑,三五年后便有恢复元气的希望;否则,洪水再来,这一带必成汪洋泽国,民既失去了土地,则生无聊赖矣。想到这里,屈原如坐针毡。为一方百姓免除再遭劫难之苦,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迫不及待欲赴县衙拜见于泽厚,晓以利害,敦促其马上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事有凑巧,正当屈原起身欲往之际,于泽厚率领四方乡绅、耆老、爱民若子之吏、德隆望尊之属、能言善辩之士扣门而入了,屈原这小小草堂竟然难以容纳。彼此既然不谋而合,自然也就一拍即响,一蹴而就,不足半个时辰,一个挽救汨罗人民厄运的决策便应运而生了。

    屈原偕于泽厚及十数名曾经恩泽乡里、德布黔首的乡绅走乡串村,深入千家万户宣传发动。常言道,话分在谁口,事分在谁手,兴修汨罗水利工程既有屈原参与指挥和领导,迅速形成了破竹之势,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流落他乡者闻讯也相继归来。是呀,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天下不知好歹者为数寥寥。人们无不设身处地在想:三闾大夫一生忠君爱国,心系百姓,结果因昏君不明,奸佞进谗,垂暮之年被放逐到这偏僻荒凉之地苦受熬煎。但他虽怨而无悔,将个人的死生祸福置之度外,一心只哀民生之多艰,不顾个人年老体衰,为兴修汨罗水利,为确保汨罗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四处奔波。作为汨罗儿女,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倘不响应三闾大夫的号召,奋起治河自救岂不禽兽不如!人们的思想感情是相互沟通、彼此感染的,一通百通,一应百应,迅速形成了决堤的洪水,燎原的烈火,一场疏河筑堤的治水战斗打响了,且一开始便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虽说参战者多三尺肠子闲着二尺半,但却也人人逞英雄,个个装好汉。数十里河滩摆战场,挥锹抡镐,肩挑人抬,车来畜往,犹如龙腾虎跃一般。

    屈原拒绝了人们的多次规劝,也像县令于泽厚一样食宿于治河工地之上,他的频频出现,给了治河大军以巨大的推动和鼓舞,仿佛他便是力量的源泉,打开各种困惑的万能钥匙。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正如俗话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腹中饥馁,如何能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呢?“逞”与“装”难能持久,目睹民工们的热情与干劲,屈原的心中既高兴又担忧,更多的则是内疚和自责,这是在无情地摧残民众呀!……他急忙再次修书,请于泽厚派人分赴各地借粮。一船船雪白的大米相继运回来了,民工们可以放开肚皮吃饱饭了。大家捧着饭碗,咀嚼着香喷喷的白米饭,无不打心眼里感激三闾大夫屈原。许多人边吃边流泪,泪水滚于碗中,渗于饭内,重新填到嘴里,细细品味,是苦?是涩?是甜?一时难以分辨。

    自打筹备治水以来,屈原整日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似乎不亚于当年郢都为官。虽然如此,但却饭也吃得饱,觉也睡得香,更减少了许多烦恼与忧愁,精力明显充沛,体质似乎也在一天天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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