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顺镇 本章:第二节

    突厥自建国以来首次向大隋称臣,所有参与对突厥作战的将领几乎都

    得到了封赏,而这场战争胜利的缔造者长孙晟却没得到任何升迁。

    长孙晟家住长安光德坊长孙览的别第。他一进家门便对含笑相迎的高氏说:

    “这回我为夫人带来一件宝贝,你打算如何感谢!”

    “那得看看是什么宝贝?”高氏娇痴地说。

    长孙晟前门外一招手,走进了仇小龙。

    高氏一愣,立即扑上前去,紧捏他小龙的臂膀,惊喜地嚷道:

    “堂弟!雅贤弟弟!”

    仇小龙早已热泪盈眶,嗫嚅道:

    “堂姊堂姊……”

    长孙晟把黄龙道巧遇仇小龙,仇小龙误认他是劫掠高氏的恶棍,因此佯称奉师父严命为长孙晟领路,在路上处处高陷的情形细说一遍。仇小龙又是惭愧,又是尴尬。高氏一边抚摸仇小龙,一边责备他的鲁莽造次。

    原来仇小龙是胡说出来的名字,他的真名叫高雅贤,原是高氏的堂弟,他听说北齐为周所灭,而他的堂姊便是那时被周兵俘去长安的。高雅贤后来与长孙晟相遇时,得知长孙晟的夫人姓高,并且是攻破邺都时得来的,顿时燃起复仇的怒火。这场误会直到两人在习国草原上一个上午的长谈才得以解除。

    这一天,高氏满面春风,两个小酒窝一直现在脸上。这是她家少有的喜日,亲人久别重逢,丈夫又为国立了奇功,不仅是阖家团圆,而且眼看就荣华富贵,至少用不着再借叔叔的别第寄居了!

    六天后,内官透露出一条消息,说是这回隋军全线溃败,朝廷不准备全面策封,但对某个将军要尤加封赏,甚至对他的部属也要布以浩荡的皇思,借此激励士气。这个得天独厚的将军究竟是谁?非长孙晟莫属了。他一席话说退三十万骑兵,使帝京转危为安的故事在各街坊迅速地流传开来。整个长孙氏家族私下都向长孙晟夫妇祝贺。

    这期间,长孙晟还上表举荐杨伯丑等三名隐士。朝廷立即驰诏五台山招隐,传来了杨伯丑。杨伯丑入京才三日,杨坚驾临“临光殿”,赐其衣冠。但杨伯丑竟然当殿脱去官服,披发扬长而去。杨坚因此终日不乐。

    次印临朝,杨坚降了一道封赏上大将军达奚长儒的优诏。诏书详述了达奚长儒的战绩之后,写道:

    言念勋庸,宜隆名器,可上柱国,余勋国授一子。其战亡将士,皆赠

    官三转,子孙袭之。

    诏书一下,百官无不瞠目结舌。达奚长儒在周般一役实际上是打败仗。而对长孙晟的功绩只字不提,寸封不赏,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长孙晟回家之后,高夫人、高雅贤乃至整个长孙氏家族都闷闷不乐。倒是长孙晟自己想得开:

    “这都怨我。我上书举贤,朝廷只招来杨伯丑一个人。他又不争气,当着皇上的面挂冠而去。皇上理当责怪我……”

    哥哥长孙炽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早就从东宫获悉,朝廷嘉奖的本来就是达奚长儒,这和杨伯丑戏弄君王的事毫不相干。他不愿伤弟弟的心,话正要出口又咽下去了。

    话说两头。沙钵略回都斤略事休整几个月,便于开皇三年春再次大举南侵。这次沙钵略的手下只有阿波、贪汗两个小可汗,步骑三十万,不及上次兴师时浩大的气势。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胜利在望之际,忽传铁勒偷袭的消息;当他回兵都斤,方知原是一场虚惊。他派人到北境视察,铁勒人确实严阵以待,一切都如长孙晟所料,查不出处罗侯谎报军情的任何证据。但是,从可贺敦——千金公主那里,他得到长孙晟来过漠北的消息,因此对处罗候不能不有所疑虑;况且,铁勒人仍然陈兵北境。为了解除后顾之忧,留下第二可汗守住独洛水是完全必要的。

    对付沙钵略第二次大规模的进攻,隋廷准备比较从容,派遣卫王杨爽、上柱国窦荣定等八位元帅分兵拒守。

    窦荣定率领九个总管和三万步骑出了凉州,在高越原与阿波可汗的骑兵相遇。

    窦荣定的父亲窦善是北周的太仆卿,叔父窦炽是北周上柱国,如今是隋廷的太傅。窦荣定的妻子是杨坚的姊姊安成公主。他们窦氏一族简直是驸马世家粉郎门第。南北朝贵族子弟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薰衣剃面、傅粉施朱等仪表的修饰上,以务正业为耻。他们之中十有八九饱食终日,呼噜醉酒,以销永昼;射不能穿杨,笔则才记姓名。窦荣定除了容貌伟岸和三缕美须髯外,别无长处。这个象牙雕琢的行军元帅,终于懵懂地把三万步骑带进凉州北面高越原这一死地。

    高越原,是一望无边的波状起伏的沙丘,周围绝无水源。时值盛夏,熏风送暑,酷日喷焰,沙漠灸人,将士大汗淋漓,渴不可耐。

    长孙晟估计可能在西北战场上遇上阿波可汗,为了把“离强合弱”的战略进一步实施,分化阿波可汗的事应摆上日程了。杨坚答应了他的请示,把他安置在窦荣定的帐下当一名偏将。长孙晟看到部队在高越原安营,不禁失色大惊,慌忙赶到主帅的牙帐,指出这是绝地,不宜驻兵。

    窦荣定不能忍受一个五品偏将对一品主帅的教训,手捋胸前的胡须,威严地傲脱对方,训斥道:

    “本帅正要这样的绝地驻兵!”

    长孙晟想要再说两句,但窦荣定已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只好退出帅帐。同时,一阵哄笑声在身后沸扬起来。

    第二天,阿波可汗的大队骑兵来了。双方激战了一整天,各有伤亡,夜幕降临后休战了。突厥人在不远的地方安下营寨。阿波是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官,知道在沙漠里,水就是生命,就是战斗力。大队的骆驼早运来了一皮囊一皮囊清凉的水。

    隋军早已渴得七窍冒烟,第一天便有人中暑,经过苦战,倒下的人更多了。帅帐里的备用水也没了,窦荣定本人也渴不可忍,终于暗地交代手下宰了战马,饮血止渴。

    这消息一下子传遍全军,大家都仿效元帅宰马饮血,第三天便有很多骑兵变成步卒,几乎不能打仗。所以,这一天的战斗伤亡更多,阵亡、渴死的有三四成。休战后,战马宰得更多了。突厥人知道隋军缺水,不同他们决战,用软磨硬拖的办法把隋军拖垮。隋军面临覆灭的命运。战士精疲力竭,战斗力大半丧失,幕僚一筹莫展。窦荣定只有仰天太息了。

    幸好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隋军营寨顿时欢腾起来。战士们没有盛水器皿,脱下衣服盛雨,然后绞出带着汗臭的水解渴。水的问题缓和了,但因雨后转凉,不少人得了风寒。晚上,元帅的牙帐里召开了军事会议,许多人都提出明日要同突厥决一死战,都认为反攻的时机来了。但长孙晟认为隋军疲惫不堪,士气受挫,不能贸然决战。

    好几个幕僚哄笑起来。

    “突厥累胜,兵骄将躁。”长孙晟接下话题:“明日遣一使者到阿波那里,要求各派一名普通士卒决一胜负。如阿波可汗答应,到时我方再派一稳操胜券的壮士立决胡人之首,挫彼锐气,鼓我士气,那时趁势挥师一击,可无往而不胜!”

    众人都沉默了。

    “若是各挑一名将军较量胜负,或有取胜之望;至于士卒的素质,恕我直言,我们是不如突厥人,恐怕很难找到稳操胜券的壮士。”

    一个总管说出众人共同的念头,帐内立时响起嗡嗡的附和声。

    “此人就在帐外!”长孙晟说。

    “唤进来,让本帅看看!”

    窦荣定经过几番挫折,不那么刚愎自用了。

    帐外走进一个中年军汉,虽是士卒装束,却有大将之威。他姓史名万岁,京兆杜陵人,在场的人多数都认识他。当时周、齐两国战于芒山,双方正列好阵势,十五岁的史万岁便下令左右撤出战斗。这一仗周师几乎全军覆没,史万岁因而幸免,时人因此认为他是真正懂得战争的人。他膂力过人,骁捷若飞,善于骑射,不战则已,战必胜,攻必克,以军功递升为上大将军。后因谋反案的牵连,发配为敦煌戍卒,现在他是以戍卒的名分请战的。

    在场的人居多以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也有人持怀疑态度。窦荣定将信将疑地准允了长孙晟的提议。

    阿波可汗很快就答应隋军的建议,同意各派一名士卒出阵决一雌雄。突厥人的尚武精神是天下无匹的,这一信念他从未动摇过,况且他身边又有一个力大无比的附离,此人的勇武曾使全军慑服。

    第四天中午,两军在沙漠里摆开阵势,战旗如云,刀枪耀目,鼓声雷动。阿波可汗的附离首先出阵,明盔鲜甲横刀于两军正中,与双方军队相距均为一箭之地。但是史万岁迟迟不出马,突厥人开始嘲笑、谩骂起来。隋军对此愤愤不平,也有人为史万岁捏一把汗,因为对方出阵的人像是一座铁塔。

    史万岁在人们等得实在有点烦躁的时刻才拍马出阵。他的盔甲陈旧不堪,但浑身如炭的战马还算矫健,手中的鬼头大刀也相当沉。突厥人见史万岁驰来,便抢起迦沙宝刀,以泰山压顶之势望他头顶劈下。只见史万岁的鬼头大刀迸射着火花,铮铮作响。两军的士卒全忘了呐喊助威,大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两把当空架住的大刀。两匹战马的腿缓缓地挪动着,进而复退,退而复进……

    猛然间,史万岁抽出鬼头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突厥人大刀落空下沉的刹那间,横扫过去,一颗人头应声落地,一腔热血直喷上空。史万岁俯身用刀一插便把人头贯在刀尖,拍马冲向突厥军中。

    紧接着,长孙晟率领的两千骑兵像一阵旋风卷入突厥阵内,突厥人刹时间全军大乱。隋军乘机以排山倒海之势掩袭过来。这一阵杀得突厥人鬼哭狼嚎,血肉横飞,溃不成军。隋军一直追到四十里外,因夜色浓重,道路不辨,才鸣金收军。

    第二天,阿波遣使到隋营,要求罢战请盟。

    长孙晟奉命到阿波牙帐议盟。订盟之后,阿波置酒待客。酒至半酣,长孙晟请阿波屏退左右,说:

    “自开战以来,沙钵略每战必胜,可汗你却一战败北,回去如何向沙钵略交代?想当年,佗钵可汗临终之时,本是要你继承大可汗宝座的,只因沙钵略耍了阴谋,才将大可汗宝位夺了过去,让你当个小可汗。你虽一向宽宏大量,不以为怀;但沙钵略不会相信你的好心。使用非法手段夺走别人珍宝的人,绝对不相信失主会听任弃之的。他认为你势必设法夺回大可汗这一宝位,这就不能不把你视为潜在之敌而随时准备歼灭之,只是由于你的实力与他相当,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才让你苟活下去。如今你丧师辱国,元气大损,他尚能相饶吗?”

    长孙晟的一席话说出了阿波可汗心中的隐忧,阿波顿时脸布愁云,唏嘘叹息。

    “我与节下并非一面之交,深知节下足智多谋。”阿波迟疑一下,请教说:“节下如念你我漠北学射时的交情,当代我筹划一策。”

    长孙晟连连点头,恳切地说:

    “如今达头可汗与隋连和,沙钵略对他束手无策。你若南依大隋,西连达头,还怕沙钵略不成?可汗如依不才之见,退可以保身家,进可以图大可汗的宝座,请可汗三思!”

    阿波本人也设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即决定把部队撤居狼山西麓,同时指派副手随长孙晟入朝。

    同时,杨坚的异母弟卫昭王杨爽,率李充等四将北出朔州道,前哨于白道川发现沙钵略可汗的主力。杨爽在与白道川相去四十里的阴山南麓安营扎寨。

    当晚召开了军事会议。会上,行军总管李充献策说:

    “周、齐之世,华夏分裂,有如战国。朝廷以养寇为良策,边将以全军保实力,莫能死战,因此突厥胜多败少,一向轻视中国之师。去年南侵又获大胜,不可一世,如今沙钵略拥精锐之兵,据险要之地,存轻敌之心,犯‘备周意怠’之忌,若以精骑袭其不备,必获全胜。”

    诸将听了李充的话,只是圆瞪畏惧的双眼,不敢吭声,有的开始摇头。这些人,在百姓面前退威风,杀汉人一向勇敢,但一听要主动出击突厥便禁不住心跳。他们出征只求一个平手就算万幸了,哪敢刀丛中去夺取胜利?

    “那是冒险!”一个将领脱口说出心里话。

    “冒险!冒险!”大家争先恐后地附和,仿佛说迟了便会招来大祸似的。

    卫王杨爽莫衷一是,只是惶惑地望着众人,最后才求援般望着帅府长史李彻。李彻字广达,也是一时名将。原是总晋王府军事,协助杨广镇守并州,这回朝廷特意将他调到前线辅佐卫王,他的意见是很有分量的。

    “我想同李总管一起去!”

    李广达的意见就是这么一句。诸将低下头来。

    卫王杨爽感到一阵恐怖,待心情略微平静以后,才低声问道:

    “需几多人马?”

    “五千精骑。其余随后接应,误了军机,砍你们的脑袋!”

    李广达说到“砍”字加重语气,把冷冰冰的眼光扫过各总管的脸上。

    拂晓。隋军的马蹄声像一场可怕的冰雹降落在白道川突厥的宿营地。突厥人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他们太大意了,许多人为了图凉快,想睡个甜香的觉,竟然把盔甲都解掉了。当发觉敌情之后,还没跨上马背,隋军便端进营来。

    许多帐篷着火了。马蹄声、兵器的碰击声、大火的燃烧声。惊呼惨叫声、奔窜声,响成一片,地面铺满了两军的尸体,沙地里溅满了殷红的血。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将军们用战刀蘸着人血写在大地上的故事。

    沙钵略的背部受了枪伤。他脱掉黄金盔甲,趁混乱之际,潜行到白道溪中的一块绿洲上,屏息伏在草丛之中,过了一天一夜,才侥幸逃回阴山北麓,一边养伤,一边收集散亡的士卒。这一战,他四万精锐损折过半,全部辎重荡然无存。

    从摩那渡口逃回的士卒说:突厥的另一支骑兵在渡口遭隋军李晃部队的伏击,溃不成军。

    从黄龙道逃回的士兵禀告:高宝宁在黄龙府被幽州总管阴寿重重围住,全军覆没,高宝宁只身逃到契丹,被麾下所杀。高宝宁的死,使沙钵略感到痛惜,就像死去一条优良的猎狗一般。由于他熟悉汉族的地理风情,每回南侵,沙钵略都让他开路,如今一命呜呼,怎不叫沙钵略伤心!

    从狼山逃回的散兵禀告:阿波在高越原大败,还有南勾隋廷、西连达头,与沙钵略分庭抗礼的迹象。

    收集的亡卒越多,得到失败的消息也越多。只是军粮告罄,战马宰尽,野无所掠,且时值早春,草枯根腐,连啃草根也啃不上。许多战士只好拣来马骨,磨成粉末,煮了充饥。

    沙钵略的气恼渐渐凝聚在阿波可汗身上。

    一天早晨,他把散亡的将士、附高集中起来,眼望阴山北麓,尚有五六万兵。他猛然心生一计,马上召集众特勒、诸伯克计议。他说:

    “这回惨败,全是阿波叛变投敌的结果,为了严惩败类,必须迅速移军围歼阿波。如此既可为阵亡将士报仇,也可劫彼辎重救我一时之饥。”

    伯克、特勒们一致叫好,眼前救饥活命就是一切,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但是,汗庭的卫队长安遂迦极力反对。他以为这么一开杀戒,突厥内部的裂缝永难弥补了。众伯克、特勒都笑骂他:

    “上一回南征,你拒绝参战!这一回南征,你玩忽职守!如今又为叛徒开脱,莫非你在当年迎亲时就被长孙晟收买去了!”

    群情汹汹,队伍开拔了。

    临行之际,安遂迦又赶到沙钵略那儿,紧抱沙钵略的腿,恳求道:

    “大可汗,值此可汗民族生死存亡之际,请你务必听取奴才的意见。汉族人有句话: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沙钵略大恼,一脚将安遂迦蹬开。

    漫天的烟尘从阴山北麓滚滚升起,大营开拔了。

    沙钵略偷袭阿波牙帐真的马到成功,不仅劫走阿波的部众,端去他的老巢,还杀死阿波的母亲。阿波可汗落荒而逃。回到都斤汗庭之后,沙钵略又解除了贪汗可汗的武装,罢去可汗封号;因为贪汗可汗与阿波一向亲密无间,手握重兵,恐生意外。

    不久,阿波、贪汗两人都投奔达头可汗,达头借给他们十万精骑东征沙钵略。阿波等旗开得胜,不仅恢复原地盘,招回原来部众,甚至连沙钵略的堂弟地勒察也叛离而去与阿波连兵。

    沙钵略在东方失去了三个藩国,西方叛离了三个可汗,瞬间成为光杆可汗,且又四面临战,处境可想而知。

    至此,长孙晟“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战略目标已全部实现。

    开皇三年九月癸丑日,杨坚于观德殿宴请塞上立功将士。

    已牌时分,在“皇夏”乐声中杨坚升殿。

    在帝席的有杨坚的异母弟卫王杨爽、杨坚的姊夫窦荣定和杨坚的外孙婿李敏。杨坚酒酣兴浓亲自弹起琵琶,还要李敏出席起舞。李敏虽别无他能,歌舞却十分在行。他奉旨出席,时作龙腾,时为虎跃,忽而左盘,忽而右旋,缓则春风拂柳,急如银箭离弦,一举一动无不应节合拍,直至舞毕,也不喘气。杨坚不禁为之动容。立起抚摸李敏的茶膀,蔼然道:

    “你父李祟为国捐躯,战死沙城。朕当加封予卿柱国(即柱国大将军,勋职,正二品)。”

    “谢主隆恩!”

    李敏双膝顿时跪下。

    席间,杨坚自然也问起凉州的战况。窦荣定不慌不忙地禀报了凉州一战的胜利经过,最后说:

    “此番凉州告捷,皆由至尊威德所被!”

    窦荣定昧着良心,一句也不提起长孙晟的功绩。

    次日,杨坚驾临大兴殿,降赏功之诏:

    赐卫王杨爽增加千户食邑。

    李充再策勋三转,升为上往国(最高勋职,十二转,从一品)、武阳郡公,拜朔州总管。

    李初再策勋二转,升为上大将军。

    窦荣定晋爵安丰郡公,增邑了一千六百户,赐缣万匹,拜右武卫大将军,余勋转授其子为安康郡公,赐缣五千匹。

    擢史万岁为上仪同、领车骑将军(勋职,十转,从二品)。

    李敏授柱国大将军,袭爵广宗公。

    上柱国阴寿赐物千段。

    诏书上就是没有长孙晟的名字。这场战争胜利的缔造者长孙晟得不到任何封赏,他仍然是个五品官。

    开皇四年二月,达头可汗遣使至京,要求称臣归藩。

    五月,契丹主莫贺弗也派使者入京,请求为隋室的藩国,被封为大将军。沙钵略可汗已四面楚歌,突厥民族面临被人瓜分豆剖的命运。

    八月,沙钵略遣使至京求和,并请求与隋和亲,恳望杨坚认千金公主为女儿。杨坚当即遣开府仪同三司徐平和使于突厥,赐千金公主姓杨,改封大义公主,认沙钵略为婿。

    沙钵略复派安遂迦为使者,致书于隋廷,表示答谢。书曰:

    从天生大突厥贤圣天子伊利居庐莫何沙钵略可汗致书大隋皇帝:

    皇帝,妇父,乃是翁比。此为女夫,乃是儿例。两境虽殊,情境如一。

    自今子子孙孙,乃至万世,亲好不绝。上天为证,终不违负!此国羊马,

    皆皇帝之畜,彼之绘彩,皆此国之物。

    杨坚览表,以为沙钵略书称“儿例”,可作称臣归藩之意解释,当即喜不自胜;唯左仆射高颎、内史令李德林以为书后两句颇有平起平坐之意,深忧恐中了突厥的缓兵之计,并建议宜派长孙晟再赴漠北施之以恩威,且察其虚实。杨坚深知使者的人选长孙晟最为适宜,但虑及此人屡建奇功不得其赏朝野已有议论。如果让他再去漠北立功立业,就更难办了。若论运筹决策之功,再高的封赏也不过分。但长孙氏原是北魏皇族,如今声势够显赫了,岂可再加提升为虎添翼?倘若这次立功再不予封赏,必增长孙氏的怨恨,朝野必有赏罚不明之讥!这真是左右为难。

    长于心计的高颎一眼看穿杨坚的心事,立即收回自己的成见,声称:突厥乃是大国,派车骑将军长孙晟前去抚慰,恐不相称。理应另派大臣为使,长孙晟副之,才能得体。杨坚立即点头称善,遂派尚书右仆射虞庆则为正使,长孙晟为副使,前往突厥。

    长孙晟离京时才三十来岁,膝下的娇儿刚满周岁。高氏要他为孩子起个名字,他想不出来,只好作罢。

    他心中老想着封赏之事:像这样的英主还能居心埋没人才,淹没他的功绩吗?要么是封赏时日未到,因为对决策者奖赏理应在沙钵略可汗就范之后;要么是特意试他的忠诚,授与最高奖赏的功臣理应具有赤胆忠心。这次出使突厥,不仅可以指望收其全功,还可再次向皇上输诚。

    不久,虞庆则、长孙晟来到都斤沙钵略可汗的牙帐。在庄严的胡笳声中,但见帐外附离全副戎装列在两旁,队列的后面缯帛云屯,金银珍宝山积,显示一副国富兵强的景象。

    长孙晟见此情景,意识到突厥并不甘心示弱,尚可一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感到这回使命并不那么容易完成,于是他在估计各种可能出现的局面,盘算应付的点子。而虞庆则对突厥的民族性毫无所知,他以为既然沙钵略已面临四面楚歌,自然只有俯首贴耳。他们到了帐内,沙钵略仍然高踞案上,称病不起。虞庆则要他勉强一拜,听宣圣旨,又遭拒绝。虞庆则又喻之以祸福,沙钵略忽然拍案喝道:

    “我自父伯以来,不曾向人下拜,节下奈何以此相强!”

    一时间,众特勒、诸伯克乃至附离们都杀气腾腾,气氛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这时,坐在可汗身边的可贺敦大义公主走了下来,低声对虞庆则、长孙晟警告说:

    “可汗性暴如同虎狼,过与争执,势必啮人!不可为区区礼节相持不下。”

    长孙晟上前平心静气地说:

    “突厥与隋俱是大国天子,可汗不愿起来,岂可勉强?”

    沙钵略、大义公主以及突厥大臣都满意地点头。

    “但是,”长孙晟接着说:“可贺敦是大隋天子的公主,可汗是大隋的女婿,难道突厥人都可以不敬妇公吗?”

    沙钵略思忖了半晌,渐渐绽开笑容,对自己的手下说:

    “须拜妇公,我不能违背礼俗!”

    然后降座,与大义公主一同跪下听诏。

    于是,虞庆则开读圣旨,高声朗诵道:

    大隋天子贻书大突厥伊利居庐莫何沙钵略可汗:

    得书,知大有好。心向此也。既是沙钵略妇翁,今日视沙钵略共儿子

    不异。既以亲旧厚意,常使之外,今特别遣大臣往彼省女,复省沙钵略也

    ……

    玺书读毕,虞庆则、长孙晟一行由叶护处罗侯陪同,刚离开可汗的牙帐,群僚已哭成一团。长孙晟驻步反顾,但见沙钵略与臣下相聚恸哭,好不伤情,以致他有点心酸起来。

    当晚,都斤镇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雪,野外呵气成冰。迎宾毯帐内由于生了暖炉,倒也热呼呼的,但长孙晟翻来覆去,一夜难眠。在天快亮时,高雅贤前来报告,说处罗侯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了。长孙晟连忙起床与处罗侯相见。

    处罗侯一见长孙晟,便开门见山告诉他:

    “昨晚牙帐里发生一场激烈的论争……”

    “为了何事?”长孙晟明知故问。

    “我们突厥自建国以来,不曾向人称臣,如今以儿婿之礼拜受隋廷玺书,这不成了儿可汗!因此,所有的特勒、伯克都不甘心。”

    “想同大隋再较量一番?”

    “这种想法倒没人提起,但是,安遂迦主张,要派人与达头、阿波、贪汗等三可汗议和,把突厥人扭成一股绳,然后与隋廷分庭抗礼。”

    “哦,”长孙晟一震:“有多少人附和?”

    “将近半数,但是沙钵略以为眼前派人去议和,三可汗定然要价很高。他主张用武力收拾三可汗,重新把突厥统一起来,为此,当隋廷的儿可汗,甚至称臣,都在所不惜……”

    “最后如何决定?”

    “最终以沙钵略的意思定策……”

    长孙晟松了一口气。待处罗侯走后,长孙晟把情况告诉虞庆则。虞庆则听后十分振奋,知道这回使命不难完成了。

    于是,虞庆则正式向沙钵略提出,要突厥称臣。沙钵略立即答应,并将自己的堂妹送给虞庆则为妾,赠给千匹良马,求他在隋室天子面前多为美言。虞庆则满口允诺。于是,虞庆则一行启程归国。

    途中,长孙晟心中萌发了结束汉人和突厥战争的对策。同时,孩子的名字也想出来了,或叫“行布”,或名“恒安”。嘿!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当时绞尽脑汁一个也想不出来,现在瞬间又想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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