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豪赌,宇文述带去的两大箱财宝输得空空如也,却赢来了上往国
韩擒虎的人头。
杨广自然不是巡边去。他和张衡将一切安排妥善之后,便依张衡之意,离开了晋阳,道是巡边,其实则是上山打猎去了。杨广的想法原是不差,远离晋阳便避开了作伪的嫌疑,上山打猎则可弄点野味孝敬父皇,来个锦上添花。
可是幸运者并非一切如意,他上山了两天,一只走兽也没射着,甚至连一根鸟毛也没射落下来。
第三天,他又等了一个上午,其时饥肠辘辘,又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正想罢猎而归,却见远处灌木丛纷纷摇动,随即见一只梅花鹿迎面奔来。晋王杨广喜出望外,紧张得心脏乱跳,慌忙中张弓搭箭,可那箭杆却不听话,竟抖抖索索地动个不停。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稳住箭杆,正待开弓射出,却见那梅花鹿不射自倒,跌在三十步外的草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即寂然。
待晋王一帮人上前一看,却见它脖子上贯穿着箭杆,兀自流血不止。显然这鹿是被他人射杀的。有一个侍从似乎全然不见真情,上前将鹿脚一提。搭在肩上便走。
“慢!那鹿是我射的!”丛林中走出一个青年猎手,喝阻着。
“这山,还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王爷的。”那侍从懒洋洋地说,并不回头。
“鹿是吃山上的草长大,便是这鹿,原本也是王爷的。你把王爷的鹿射死了,不找你算账,你反而上来找死!”另一随从恐吓道。
又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拍着猎户的肩膀,软语道:
“小哥,我们并非故意使强,坏了你的营生。只是今日晋王府中来了贵客,得有野味款待。诺,这几文钱给你,就算是给你买鹿……”
那青年猎手见侍从的掌心中稀稀拉拉躺着几文钱,心想:我一只牛犊大小的梅花鹿只值这几文钱?便恼火道:
“不卖!我的梅花鹿不卖!”
此时晋王不在场上,他在几十步外负着手正在观山景,以为区区小事,手下们早已妥善处理了,却不见侍从们上来,不免有点急火,便吆喝道:
“还赖着不走?欠揍吧?”
一个侍从借势吓唬猎户道:
“听见了吧?晋王在骂你啦!再纠缠下去,真是找死了!”
那猎户见侍从们个个刀剑出鞘张牙舞爪。正在犹豫是否出手争夺,却见山腰又有一彪官兵赶来,便知硬拼终归是自己吃亏,于是就口气缓和地说:
“你们等一下,我还射了一只獾猪在那儿,快去扛吧!”
说着,同时张弓一箭往晋王射去,旋即不见身影。
众侍从大惊失色,一阵慌乱后,终于围在晋王周围,眼看杨广的屁股上插着一枝羽箭,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似乎都在疑虑:
——该不该拔箭?王爷的屁股神圣无比,究竟动得动不得?
山腰的那一彪官兵随即到来,为首的是振威将军高雅贤,他们是奉命前来接回晋王见驾去的。高雅贤毫不犹豫,便将箭杆拔了出来,他历经沙场,身备金疮药已成习惯,当即掏出药来,十分利索地为晋王包好伤,同时跪下禀告道:
“微职振威将军高雅贤,奉皇上圣旨前来迎接殿下、回府见驾!”
晋王杨广感到屁股一阵疼痛,恼火地望着众侍从,喝道:
“还不去把他抓来!快!”
众侍从立时振作精神,一声呐喊,重又冲上山坡,追索猎人去了。
高雅贤估量杨广已是行走不便,即挥刀砍下两棵小松树,用野藤绑了一张简陋的担架,将晋王扶上了担架。杨广不无感激地望着高雅贤,似是不解地问道:
“你是何人?因何到此?”
“微职是护驾小将高雅贤,今奉圣上之命,特来迎接殿下回晋阳见驾!”
杨广略一思忖,又说:
“孤王巡边乍回,早上才得知父皇北巡的消息,于是决定猎取一点野味回去孝敬父皇,不料却挨了野人一箭……你的名字……叫高雅贤,是不是漠北徒手搏虎的那个高雅贤?”
“徒手搏虎乃是不得已……”
“很好……很好!你也一起去把那个野人抓回来。”
高雅贤领命上山而去,杨广则俯伏藤床上,由官兵抬回晋阳。
顷刻间,日丽风和,山林中色彩各异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鸟儿鸣啭,又是一个神仙的境界。神仙本由人做,唯能将权势利欲淡化至无至空者或能得之,成者号曰“真人”,即是真正的人。
高雅贤为追踪那个猎手,攀藤附葛,穿林越谷,找了一山复一山,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不见凶手的形迹,却见半山里两个道士在松下对奔。
高雅贤缓步上前,一看便呆在当场,原来是他的师叔杨伯丑、章仇太翼忘情地下棋。为了不惊扰前辈的雅兴,他悄无声息地上前,立于背后观望棋局。
章仇太翼未曾回头,却道:
“傻小子,这棋局你看懂了吗?”
杨伯丑不待高雅贤答腔,便又接道:
“若是看懂,又何苦追索他的朋友?”
高雅贤自是不解师叔之言,只好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行个大礼:
“徒儿给两位师叔请安!”
杨伯丑笑道:
“师叔在世外逍遥快乐,哪有不安之理?倒是师叔应当向徒儿请安才是,你尽干出生入死的活儿,一向可好?”
“师叔这么说可要折煞徒儿了!徒儿还好……”高雅贤站了起来,又询问道:“我师父呢?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应道:
“他老人家怎能不好?倒是你抓不到那个猎户,却有点不妙!”
高雅贤急转身一看,师父竟然出现在身后,一惊之后,便又跪下请安,之后又问:
“师父,你见到那猎户了?”
师父不言,却望着他身后点头微笑。高雅贤再一转身,只与那猎户差点脸贴脸相对。却听师父说道:
“他叫翟让,你们将来便是好朋友了。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把他抓回去交差吗?”
“徒儿……徒儿但听师父吩咐!”
“那你回去吧!告诉晋王,人是抓到了,但小将盘问后知道是失手误伤,所以,便依殿下的吩咐,送他十两银子,将他开释了!”
高雅贤傻傻地望着师父,莫名其妙。
师父又道:
“便是如此回答,包你无事!”
高雅贤恭谨道:
“是!”
师父又道:
“是,又为何不将银子送给你的新朋友?”
高雅贤连说“是,是”,把口袋里的银子尽数掏出,约略一看,恰好是十两,不禁又是一愣。他对师父的神通所知甚详,但连他自己都不明口袋中银子几何,师父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看来只需依师父意思回去交差,当无失误,这才友善地将银子递给猎户,客气道:
“请笑纳!”
那猎户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银子。
继之,高雅贤又缠着师父,要他多教一点功夫。师父却摇头说:
“功夫越高,杀人越多,那有什么好?”
“我……我只杀坏人……”
“好人坏人你看得准吗?当年你为了复仇,认定长孙晟为坏人,瞒着为师潜逃下山,找长孙晟算账,结果如何?差点把思人堂姊夫长孙晟误杀了。今日,晋王抢了翟让小哥的梅花鹿,你又追踪不休,若是师父不在这里,结果又是如何?”
高雅贤红着脸,无言地低下头来。许久,复又问道:
“师父,那徒几何时才能再见师父你老人家呢?直到现在徒儿还不知道师父的大名呢!”
师父也愣了一阵,才指着杨伯丑、章仇太翼道:
“问他们吧!”
杨伯丑、章仇太翼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师兄的来历,虽说他是师兄,其实他们的功夫全是这个师兄代师传授的。至于他俩的师父,却从未见面。
高雅贤的师父又说:
“今日你们可以推算我的名字,我让你们推算。”
二人道了一声谢,便各自拈了三颗棋子卜测起来。过了一会儿,二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只是怔怔不语地望着他们师兄,神情怪异之极。
“推算出来了吧?照实说吧!”
章仇太翼吞吞吐吐:
“我……我算的是王嘉二字……”
杨伯丑道:
“小弟算的也是王嘉,字子年……这王子年乃是东晋时人,隐于东阳谷,后迁到倒虎山,释道安的道友……去今二百多年了!”
那人笑眯眯道:
“二百多年,弹指一瞬间罢了,我使该死了?”
杨伯丑、章仇太翼对望了一下,当即跪在那人跟前,颤声道:
“师父,请恕徒儿狂妄不逊之罪,多年来竟敢以师兄弟称呼。”
“这是我要你们如此称呼,关你们何事?但你们这么一跪,今后我可真的要管教一下了。”
高雅贤也口称师祖跪了下去,原来他的功夫全由杨伯丑传授,自然便依次降格了。
王子年瞧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人,苍凉地说:
“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千变万幻,可是人们总爱将它看僵、看死,努力将它定住……定得住吗?须知不定才是真定!”
三人刚刚抬头,王子年却已无影无踪。高雅贤急忙站起高呼:
“师祖……我何时再见你老人家?”
对面山头遥应道:
“二十年后吧!”
三人相顾,茫然若失。
翟让惊诧万分,低声问道:
“他是神仙吧?你们也是神仙吧?请问,如今四海统一了,天下真的太平了吗?”
杨伯丑拍了拍猎手翟让的头,遥指长安方向说:
“你看,那是什么?”
翟让定神远望,果见长安方向白雾蒸腾,直冲天际,甚是怪异。杨伯丑道:
“那便是杀气。它本生发在边疆战场,如今却聚在帝京,因为所有的打仗能手都回京,他们的心中有用不完的杀气……天下太平谈何容易!”
晋王的归来,将王府的欢乐推向高潮。
杨坚闻说杨广巡边归来特意绕道上山打猎,准备孝敬他这个父皇,以致负了箭伤,更感动得热泪盈眶,急步上前亲扶儿子下了担架,不绝地叨念“何必……何必……”,语似责备,实是极高的赞赏。
张衡、宇文述则异口同声“大仁大孝!大仁大孝……”,不过声调有点古怪,连他们自己也觉得不似自己的嗓音。
萧妃则忧过于喜,悄声地问杨广:
“不碍事吧?”
待杨广欣然地回她一个微笑,她就喜大于忧了。
翟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他那一箭着实地为晋王锦上添花。杨广今后若能取代杨勇的太子地位,这一箭当算为神来之笔了。
不过一个时辰,华灯初上,宴席开张。宴是鹿宴,酒是汾酒,气氛却比酒还浓烈。大家或是举杯庆贺皇帝得子仁孝,或是盛赞晋王为政得体有乃父之风。好话随酒,一遍复一遍……只是杨广箭伤新创,不便饮酒;但也无妨,酒都由站在身后的萧妃代饮了。
初更过后,高雅贤回来了。晋王一照面便问:
“那野汉可曾抓到?”
“抓到了……”高雅贤有点心悬,但总算把下面的话清晰地说明了:“小将经过仔细盘问,知道是无意误伤,便依……便依殿下你先前的吩咐,赏给他十两银子,然后把他放了。”
晋王先是一愣,想哪里是无意误伤?我还04你赏给他十两银子?还叫你把他放了?真正是一派胡言!不觉间愤怒涌上心头,正在考虑是否当场发作,忽地灵光一闪:
——这小子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不,是很有他妈的那个道理,唉,此时此地如此处理,当真是极为高明!简直是把我扮成圣人了!
于是乎,脸上的阴霾尽扫,笑意十足地说:
“好,很好!你能按我的吩咐办事,很好!来,我敬你一杯!”
高雅贤喝干了杯中酒,不禁暗叹:
——师祖真是神人!
席上的气氛再度升高,臣僚们再次纷然举杯,盛赞:
“晋王大仁大孝,实有圣上之风!”
到了宴席的末了,萧妃唤来了红叶,然后斟满了一杯酒,跪在杨坚身旁道:“父皇,媳妇有个不情之请……”
杨坚正在兴头,立即道:
“贤媳尽管说来!”
“儿等身在千里之外,晨昏无法服侍父皇、母后,以此为憾!今有红叶姑娘,颇解人意,儿媳想让她跟随父皇回京,替儿媳早晚孝敬父皇、母后,恳望父皇恩准!”
杨坚本对红叶印象甚好,又见儿媳二人心诚意恳,便即开口答应:“好,好!”于是,臣子们又纷然叫好,直至筵席散后,众人还在称道萧妃的贤慧。
席间唯有一人不发一言,他便是术士来和,此人来时一直混在军伍之中,为的是不走漏网声,便是在筵席之上,也是易容露面,旁人均不明他是何人,直到散了筵席,杨坚才将他唤进房来,问道:
“如何!”
“晋王眉上双骨隆起,贵不可言。”来和道:
杨坚对来和相术的信赖非同一般,早在他当北周的臣子时,来和便私下对他说:
“公当贵有天下,请善自珍重!”
这个预言今日如之响应,他对新的预言自然是坚信不移。
萧妃这时也把张衡请到房中,因她在敬献红叶进宫时,觑见晋王、张衡均有憾色,便当晋王的面对张衡说:
“大丈夫不能因小失大,这个道理你们男人一定比女子明白得多,更不该由女子来讲,我就不讲了。我今日擅自作主,把红叶送进宫,你不后悔吧?张先生,咱们有约在先:事成之后,我还”你一个郡夫人红叶,如何?”
张衡见红叶之去,实是痛惜;但念及杨广的势头大炽,再闻萧妃封官许愿诺言,自然想得通透,当即跪下叩头致谢。而杨广听了她旁敲侧击之语,已然被封住了嘴,也无微辞。
张衡沉思许久,忽然说道:
“眼前虽是万事顺畅,但有一事大大可虞……”
“何事?”晋王夫妇急问。
“杨勇虽然岌岌可危,但其实靠山甚大……”张衡道。
“你指的是高颎?”杨广道。
“高颎不仅深得圣上、二圣的信赖,而且根基甚为牢固。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元宇、元胄等名将同他的关系都不寻常。倘若他们异口同声反对废立,便极不好办。”张衡道。
“张先生,此事望你多多筹划,若是需要使钱使力,但凭支使便是!”杨广道。
“眼下便需大量金宝。且待圣上回京之后,随即派人送至宇文述家中。”张衡又道。
“孤王照办。”杨广道。
“至于挖根基,拆靠山之事……那高颎极不好对付,下官回京仔细想想,如无万全之策,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张衡复道。
“正当如此……”晋王亦道。
“长孙晟如何?”萧妃忽然插嘴道。
张衡先是一愣,随而恬然道:
“长孙氏虽有三个名将,又是蜀王杨秀舅家,但这个家族行事向来谨慎,再观察吧!”
在长孙晟的房中,也有一场议论。
他一进房便问高雅贤:
“晋王真的吩咐你,把那个射伤他的人放了?”
高雅贤摇摇头,继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讲明放人乃是他师父的意思。长孙晟不由得不叹息再三,怎么事事都来凑巧,都来成全这个晋王?
高雅贤则突然问道:
“姊夫,你可知道晋朝王嘉这个人物?”
长孙晟道:
“略有所闻。那可是一个奇人。不食五谷,不着华衣,不交世人;善服气,喜言笑,好滑稽,能预言。隐居在东阳谷山洞之中,诚心求见者才见,不诚者则隐形不见。与释道安最为相得。虽说他是东晋时人,实际上却混迹北国秦地。当时符坚准备南征伐晋,派人询问王嘉。王嘉骑上使者的马,慢慢朝东南走了一段路,然后掉转马头急奔回来,同时脱衣、脱帽、脱鞋,沿路抛掷,赤条条地回到原地,坐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使者回去告诉符坚,符坚不悟,又派人问王嘉:‘我的国作还有多长?’王嘉答曰:‘未央。’这可以理解尚未过半,还长呢!于是,符坚第二年便挥师南下,结果肥水一战,丢盔弃甲,惨败而归,前秦因而灭亡。人们很不理解:既说‘未央’,何以马上就灭亡了?后来,人们渐渐悟了出来:原来肥水之战发于癸未年,‘未央’,说的是未年遭殃!前秦被后秦的姚苌所取代,不过还有一个符登负隅顽抗。那后秦的姚苌也重视王嘉,将他挟持军中,以备顾问……”
“他不是隐形不见?因何还受姚苌挟制?”
“当时,他的朋友释道安便这等劝他:世界将越来越乱了,我们走吧!他却说:我的债尚未还清,不能走。不久,姚苌问他:我这次出征,俘虏得了符登吗?他回答说:略得之。姚苌大怒:要嘛俘得,要嘛俘不得,哪有‘略得之’的情形?明明是相戏弄的话嘛!于是,便把王嘉杀了。姚苌不久也死了,他的儿子姚兴与符登交战,终于杀了符登。姚兴字子略,到这时,人们才悟到‘略得之’的真意,也明白‘还债’的含义。传闻杀王嘉的那天,有人在他的家乡陇西还见到他,离奇得很……雅贤,你今日因何问起王嘉这个人?”
“姊夫,你知道吗?王子年还活着……”
“什么?……你说什么?”
“姊夫,他便是我的师父,不,我的师祖!”于是,高雅贤又进一步说明了详情。
长孙晟听了,又是惊叹,又是茫然,觉得世事似真似幻,飘忽得很,顿时莫名地心灰意懒,把废立大事也视为儿戏了。
杨素的弟弟杨约,此刻正兴奋地脸红耳热,汗津津而出。他捋了捋袖子,不由得又望一眼宇文述押下的赌注,那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祖母绿,少说,也是价值百万以上,骤然心跳加剧,似欲破胸而出。他暗骂一声:
“你奶奶的玩命吗?”却笑嘻嘻地伸手抓起桌上的“五木”。
樗薄之赌,自晋流行至今不衰。赌由两部分合成:一是“五木”,一是走马过关的图谱。“五木”是后世骰子的刍形,由五块正方的硬木制成,一面黑,一面白,上画牛犊、雉鸡之类。掷木便如掷骰,按掷下的花色点数,双方各自移动图谱上的木马。木马沿途有许多关、塞、站、场。停止在驿站、草场可以休息,陷入关。塞则凶。双方的木马按花色点数走动,先到终点站的便是赢家。
杨约将五术往口前吹了一口气,然后朝桌上一掷,五只方木便于桌上翻滚。此时,他看见的非是五木翻滚,而是祖母绿在翻滚,是百万金钱在翻滚,口中不住地狂呼:
“卢!卢!卢……”
果然,有三块方木黑面朝天停了下来,另二块则还在旋转。杨约更是浑身作势狂呼:
“卢!卢!卢……”
宇文述则力图败其兴,大喝:
“塞!塞!塞……”
很快,二块旋转的方木也静止了,均是黑面朝天。清一色的五木黑面朝天,便是“卢”,是头彩,图上的木马不仅可以走得最远,也不怕陷入关塞,因为得“卢”可以再掷一次,叫走马过关。本来,杨约的木马正好陷入关中,然而他不担忧,轻松地抓起了五本,口里叨念:“走马过关”,又再次掷下。
这回首先静止的两块方木则是白面朝天,于是杨约又大喝:
“雉!雉!雉……”
继而三块旋转的方本全是白面朝天,果然是“雉”,宇文述望着全是白面朝天画有雉鸡图的五木,前南道:
“出神了!出神了!杨大人今日神通广大!”
原来“雉”是仅次于“卢”的贵彩,不仅马可远行,木也可连掷。杨约连获两次贵彩,图中的木马已逼近终点,再掷一次,便是再差的花色也能告终。于是,宇文述将祖母绿往杨约面前一推,说:
“算你赢,别掷了!”
杨约朝内喊了一声“看酒!”,便有一个丽妹应声端出两杯美酒。宇文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将杯子放还盘上;而杨约则忘情地把弄手中的祖母绿,既忘了丽妹之来,也忘了喝酒。杨约少年时是个野孩子,常常上树摸鸟窝掏鸟蛋,有一回失足从树上掉了下来,下阴为树叉所伤,结果鸟蛋被树掏去,成了阉人。以故,不近女色,却爱金银财宝。家中只养男仆,不蓄女婢,便是这个端酒丽妹,也是从乃兄杨素那里借用。那丽妹见杨约重宝轻人,便噘嘴一笑,退入内室去了。可杨约酒仍还是要喝的,他把祖母绿放入身旁的箩筐之中,便伸手往身边取酒。可哪有酒在?那丽妹早走了。杨约有点恼怒,嘀咕道:
“这小妮子,完全被我哥哥宠坏了!”
不过,他看箩筐中堆满着赢来的金银珠宝,便也释然而嘻,冲着宇文述道:
“怎么?还赌吗?”
“为何不赌?”
宇文述说着,便又从铁箱中取出一株珊瑚树。杨约见那珊瑚有三尺来高,长干绝世,光彩溢目,知是稀世之宝,一下子傻住了。光是嘴唇蠕动,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迸出一语:
“你疯了!你定然是疯了!”
宇文述似是不闻,只顾自说白话:
“你知道当年石崇与国丈王恺斗富的故事吗?当时王恺拿出一株两尺高的珊瑚向石崇炫耀,以为天下无匹;石崇却拿起铁如意一下将它击碎,然后便还他一棵三尺高的珊瑚。”
“难道这一棵……”
“你看底座上写些什么?”
杨约既虔诚又万分谨慎地捧起珊瑚树,往底座一瞧,同时呢呢喃喃地叨念:
“王恺藏……王恺收藏……这……这便如何是好……哦……我赌不起!”
宇文述一笑,说:
“只作价五百万,如何?”
杨约的眼珠瞪得有鸡蛋大,万分惊愕:
“怎么?只……只那个五百万?真的?对!你说过的,我听清楚了!你不能翻悔,你他妈的不能翻悔!”
宇文达一把抓起了五木,说道:
“那,我先掷为信……”
“且慢!说清楚了,作价五百万?”杨约喝道。
“一言为定,便是五百万。’宇文述笑道。
“酒来!大杯伺候!”杨约又朝内吆喝。
这回,那丽妹托盘中放的是两大碗。杨约一看便生气:
“这是敬人还是喂牛?你他妈的疯了吗?是不是?”
那丽妹却也不惧,从容言道:
“敬小人用小杯,敬大将军得用大碗!”
说着,瞟了宇文述一眼,又道:
“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醉不死人!”宇文述说着,便端起碗来,咕噜噜地喝下去。
杨约望着大碗,略一犹豫,便也端过来,硬着头皮倒进口中。那丽妹收碗回到内室,似是憋不住,竟然捧腹大笑。
宇文述开掷下去,五木是清一色白面朝天,竟是贵彩“雉”,于是快马长行;第二次连掷,又是贵彩“雉”!
杨约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宇文述第二次得“雉”,还可以再掷一次,让他第三次连掷,除了掷出最坏的“枭”色,任是什么杂色都能走马过关到终站了,就是说,宇文述几乎是赢定了。
宇文述几乎和杨约一般脸色刷白。他抓起五木,却掉下了三木,手颤抖得不听使唤,他不是怕输,而是怕赢……可是输的机会只有一个,而赢的机会却有几十个……
他拣全了五个方木,大为犹豫,不敢贸然掷下。
宇文述终于撒手掷下,桌面上五术迅速地旋转,不!不是五只小方木在旋转,而是天地在旋转!这是几百年来的最大赌博,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珊瑚树,而几乎是在赌皇帝!赌国家!他们在赌的是未来究竟由谁来当皇帝,由谁来管理这个九州混一的泱泱大国。因为能否通过这场变相贿赂买下杨约、杨素两兄弟,实是杨广取代太子地位关键的一步棋。在隋朝送礼行贿那是犯下重罪,曾有个使者收受外臣一枝马鞭的小礼物,便被杨坚活活打死,重礼更不用说了。然而,赌博却无妨,张衡便运用这个管道,为杨广展开了贿赂活动。然而,以赌博行贿也有不顺手的时刻。眼下便是:要是花色不是“枭’,非但珊瑚树送不过去,还得从杨的那里赢五百万过来,岂非弄巧成拙?
那五块小方本还在转,似乎已经转了一百年……一只静下来了,二只……三只……不见有“枭’二的苗头。
突然,室内那丽妹一声尖叫!
宇文述灵机一动,惊呼:
“火烧房屋!”
杨约猛一回头往内室张望。
宇文述迅捷无比地把手伸向桌面……
室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咯咯低笑。
“胡说八道,”杨约瞪着宇文述:“火烧个屁!”
宇文述双眼瞪着桌面,说道:
“唉,竟然是枭!我的马儿陷入关塞了。”
他极力装作懊丧的神态,却禁不住欢悦与狂喜,神情显得很古怪。
杨约也是一阵狂喜,但他的喜却是沉重的,以致压得他笑不出一声来。接下轮他掷五本,他终于胜了。
赌到最后,宇文述运来的两只大铁箱输得空空如也。杨约虽是贪财,却仍然很过意不去。说道:
“今天太对不起你了……”
“输的都不是我的……在下奉晋王之命,来与足下图一日之欢……”宇文述说。
杨约脑中立即闪现赌博时宇文述接连“失误”的情景,嗫嚅道:
“哪是为了……?”
他没说下去,只是圆瞪双目,怔怔地望着宇文述。
“贤昆仲功名盖世,当途用事多年了。其荣宠,除了高颎外,朝中已无人可匹,因此与高颎渐水火不相容。今有圣上、二圣在朝,自然尚可相安;然而,一旦太子杨勇用事,那便如何?高颎是太子杨勇的姻家,那时贤昆仲尚能苟存吗?”宇文述道。
“愿闻高见!”
“今皇太子失爱于皇后,圣上也有废黜之意。贤昆仲若能趁势请立晋王,于废立中建立大功,岂非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
杨约听罢连连点头称是,再次向室内呼唤“上酒!”连呼几声,不见动静,便即朝房中走去。但闻室中一阵惊扰,却不见杨约出来,也不见那丽妹送酒。
许久,杨约才缓缓出来,神色颇为古怪。宇文述估量定是出了岔子,便问:
“出了什么事?”
杨约迟疑了一阵,才说:
“一对野鸳鸯……胆大包天,在老夫的床上……”
“便是那个丽妹?那个……越公的宠妾?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你猜是谁?”杨约反问:“便是内史令李德林的独生子,太子通事舍人李百药。那李德林与家兄同任内史令之职,议事每每不合,早成水火之势,只是无由发作;不料,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大岁头上动土,让家兄戴绿帽,死定了!他是死定了!”
“确实是死定了!”宇文述实意地说,然而想了许久,又补了一句:“不过,便是杀人也要选个最佳方案。”
“杀李百药便是最佳方案,这样,李德林便断子绝孙,管叫他活活地愁死,岂不妙极!”
宇文述沉吟了许久,才徐徐地说道:
“李德林曾献平陈奇策,皇上本要重赏他,传闻被高颎所阻,可见李高两家之仇是不易解开了。而李德林与令兄的不合,仅是议事见解之异。今若杀了李百药,势必将李德林推向高颎一边,帮助高李解开死结,为高颎添个智计百出的军师,为咱们废立大计添个死敌。如此杀人,恐兵家所不取。”
“难道白饶了这小子不成?”
“人自然还是要杀的。倘若杀的是高颎,或者是高颎的好友,比如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元宇、元胄之类,岂不更妙?需知,高颎和他的朋友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这些人全是位至上柱国,是朝廷从一品大员,与郡王相当,怎能轻易杀得?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宇文述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此事若是我等为之,自是难以想像;但李德林诡计多端,听说李百药颇得乃父真传,今著令他设计杀一上柱国自赎,说不定这小子便想出来了!”
“好!便是如此!我去把他揪出来,你给他说吧。”杨约道。
说着,便进去把李百药推出来。
宇文述见李百药丰神俊爽,毫无大祸临头的模样,便亲自为之解绑,并婉转地向他说明自救之路。
最后杨约又对他说:
“高颎是你家的大仇人,只要你想个万全之策,杀了高颎,或者高颎的位至上柱国以上的朋友,不仅饶你不死,而且连那个与你相好的丽妹,我都作主赐给你!记住,期限是七天,要是想不出来,那你就准备去见阎王吧!”
退朝的官员如流水涌上街。
韩擒虎今日好高兴,皇帝上午接见来朝的突厥使者时,特地引荐了他,并且说道:
“你听说江南有个陈国吗?他就是活捉陈国天子的虎将!”
之后,皇太后又派了一个贴身宫女赐酒给他。他觉得今日的荣耀已大大补偿了平生的遗憾。他得意洋洋地挥了一鞭,领先冲到街道上,而后信马由缰地蹓跶着,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
街头,一群闲人正围着一个邋遢的术士,看他相卜。韩擒虎仔细一瞧,那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杨伯丑。韩擒虎立时想起当年此人当殿辞去御赐朝衣扬长而去的情景,便即下马,请杨伯丑卜一卜前程。
“写一个字来。”杨伯丑漫应道。
韩擒虎在桌上书一个“擒”字。
杨伯丑望着“擒”字出神了许久,便即摇头叹息,连说:
“不妙,不妙!”
接着又指指戳戳道:
“你瞧,禽者鸟也,鸟儿被人一手抓住,跑不了啦!”
后来涌到的退朝官员闻声先后驻马,围着听杨伯丑解字。
贺若弼也在其中。他听了韩擒虎的坏消息暗自幸灾乐祸,跃下马来,上前提笔狂草一个“弼”字,然后说道:
“我也未卜一卜!”
“你吗,更坏!百弓临身,岂能善终?”杨伯丑几乎不假思索,立即应道。
贺若弼气得须发皆张,正待发作,虞庆则又上前书一个“则”字。
“不吉!不吉!”杨伯丑大摇其头:“页者头也,大人,你的头齐肩断了,身边还立一把刀呢!”
站在虞庆则身后的元宇、元胄禁不住哈哈大笑。杨伯丑冲那二人喝道:
“笑个屁!你们还是哭吧,你们也好不了多少!”
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怒不可遏,这哪里是测字,分明是咒人嘛,而且咒的全是一品大员上往国呢!围观的闲人见势不妙,纷然散开;五个上柱国都已手按剑把,就要发作。
这时,一个青年上前严词质问:
“刚才你说的全是朝廷一品大臣,难道全都不得善终?你要是说不出道理来,只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小哥尊姓大名?”杨伯丑问。
“在下三原李靖。”
“请问,他们不死,你将来怎能出将人相?”杨伯丑嘻笑怒骂,洋洋自得,冥不畏死,且嬉且说:
“一品大臣怎么来的?还不是杀人得来的?你们每晋升一级,都要杀很多人是不是?你们杀人不假思索、不皱眉头、不闻哀号,如斩草一般;今日仅听说自己也可能被杀,便吓坏了,便恼火了,便吃不消了!可笑,实在可笑!还要人家说出你必死的原因,非说出道理来不可。好,你们不妨自己想想:你们从少年起便学什么来的?学兵书是不是?学习如何更巧妙、更阴险、更狠毒的杀人方法,是不是?你们长大以后又干什么来着?当个杀人的行家是不是?杀呀,杀呀,杀得土地变红,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全国统一了,大家都从边疆回来了,敌人杀光了,没人可杀了,空余一套出神入化的杀人功夫,还有一种轻易杀人的习惯;于是,便把战场移到国内家中,开始自家人杀自家人,用阴谋杀,用陷阱杀,用舌头杀,用笔锋杀。你们置身于一场永无了期的战争之中,却望平安无事,岂非可笑之极!”
众上柱国有的冷笑,有的摇头,有的沉思,但都手离剑把,咄咄逼人的气势,渐消于无形。李靖则说出了战将们共同的心里话:
“但你终需露一手,兑现你预言的准确。”
“这是自然!”
便在此时,一个妇女狂奔而来。杨伯丑起身将她拉住。妇女气急败坏,嚷道:
“你干什么!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见了,你见过没有……”
杨伯丑道:
“你的儿子在怀远坊南门道东北角上,由一个红衣的女子抱着,去抱回来吧!”
那女子按他的指点立即狂奔而去,韩擒虎向李靖丢一个眼色,李靖便也追踪去了。
虞庆则恨意难消,恶恨恨地说:
“老不死,若是找不到孩子,看我活剥了你!”
杨伯丑把相卜用的所有物事收入囊中,似是不闻对方的话,兀自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李靖终于回来了。那女子跟在李靖后面,她抱着孩子一路又笑又哭,不忘调弄怀中的小孩。她来到杨伯丑面前满怀感激的拜下,待她抬起头来,杨伯丑早已走远了,但见一根竹杖,挑着布囊,犹在背后晃荡。
众人不由得茫然若失地望着那道士的去向。
韩擒虎闷闷不乐地回府,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便即闷闷不乐地上床安歇。第二天早晨,寄居韩府的外甥李靖,照例进房给舅舅就擒虎请安,接着使陈述凌晨之际,发生在府门口的怪事:
“今日凌晨,咱家门口出现王者的仪卫。仪卫分列两旁,各执罕、毕、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之旗,立二十四朝……邻居见状上前询问,其中一人回答说:来迎接大王!那邻居顺势一瞧,果见一个丽人手捧远游冠,恭敬地跪在门口。他以为舅舅进封为王,便进屋传告家人。可是大家出来再看,大队仪卫消逝得无影无踪……”
韩擒虎听了极为骇然,在府第门前私建王者的仪卫,不止僭越,简直是图谋不轨的谋反大罪!是谁栽的赃,陷他灭门之罪呢?
“靖儿,你说这会是谁干的?”
“恐怕不会是贺若弼吧!”
便在此际,外面一阵喧嚣,忽地闯进了一个莽汉,冲着韩擒虎叩拜不止,连称: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这里没有什么大王!”韩擒虎喝道。
“你就是!你就是大王!你就是阎罗王!阎罗王饶命……”莽汉仍是跪拜。
说到这里,那莽汉便七孔流血倒毙。
李靖镇静如恒,连瞧都不瞧地上的死人,却问韩擒虎:
“舅舅,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韩擒虎苍凉地笑起来:
“哈哈……生为上柱国,死为阎罗王,舅舅心满意足了!”
李靖则道:
“诚恐并非如此。幽冥之事,向来虚幻,令人难以捉摸,今则不然,凌晨的王者仪卫说是要接你去当阎罗王,如今这莽汉又再来证明你是阎罗王,两事历历分明,用意极为不善!”
“有何不善?”韩擒虎道。
“这分明是有人想杀害你,生怕朝廷追究此事,故弄出来的玄虚……”李靖道。
“那我们赶紧奏明皇上……”韩擒虎道。
“那也无济于事。舅舅自是明白:皇上对你们几个上柱国早就猜疑在心,巴不得你们有个三灾六难,只要有个掩人耳目的适辞,是不会追究此事的。显然设计的人也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这才弄个当阎罗王的玄虚,以便事后溜之大吉。如此看来,那杨伯丑的话不虚,战场已经搬到都城来了,可惜我们还不知道对手是谁!战争的胜负往往取决于战前的准备,我们却毫无准备。”
“靖儿,你也不必过分惊慌,今后我们小心一点便是。”
“说的也是,不过,怕只怕……”
“怕什么?”
“舅舅……你昨天酒后,是否感到不大舒服。”
“什么?”韩擒虎一震:“我是有点不舒服……你是说有人已经在酒中做了手脚?”
“若是我想害人,必先下毒,然后再出现阎罗王的仪卫,才万无一失……舅舅!你怎么啦!”
韩擒虎已经不能回答,只是双手紧捂腹部,脸色铁青,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李靖连忙将他扶上床,可是刚刚上床,韩擒虎便断了气。
李靖连忙出去唤来了舅母和表弟韩世愕,说明了经过,然后叮咛道:
“此事只能佯装上当,才能将计就计,找出仇人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