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终于在夺嫡的路上扫除了绊脚石高颎。
杨坚始终将自己窃比秦王,他的眼光总是投注在边陲,必欲扫清六合才称心如意。然而,去年漠北及高丽的大败却大丢其脸,此事如不立即报复,怎能咽下这一口气?更何况都蓝和达头两个东西突厥可汗连兵。尚有长驱直入越过黄河之势,为了塞北的安宁,也必须用兵。于是,杨坚一道令下,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奔赴漠北。
杨素兵出灵州,为西路军;高颎兵出朔州,为中路军;史万岁兵出幽州,为东路军。在京都斗得难解难分的高颎、杨素,只得分赴边疆各显身手。至于革职为民的史万岁何时重新起用,恐怕只有杨坚才心中有数。
这回全线出动,三路都旗开得胜,捷报频频。朔州道行军总管高颎这一路,已然收复了阴山南麓的大草原,此地原是突利可汗的大本营,这对空头可汗突利的重振旗鼓是太重要了。
作为持节护突厥的长孙晟,这回没有作战的任务,他的职责是帮助突利,如今号称“启民可汗”,帮他招回亡失的部众,使之重建家园。
长孙晟一行五人,立马怅望莽莽的大草原,入目尽是凄惨的景象。那些窜伏草莽的突利部众,见到来者是大隋的长孙大使,便陆续走了出来。他们大都形容憔悴,饥疲不堪,连诉苦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以呆涩的眼光望着长孙晟,缓缓地向他靠拢。
不久,突利也来了。他的随行的数百名部众和附离,已经押来了蚁群般的骆驼运输队,上头装满了隋廷拨给的粮食、布匹等生活用品,还有大量的征衣、兵器等军用品。躲在荒野里的突厥人望见突利的狼头大纛和红棕马,纷纷探出头来,仿佛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拥上来,没有欢呼,也没有言语,他们实在太累了!当他们看到驼峰上装着无数的日用品,眼中才闪出一点欢乐的火花,这火花出现在苦涩人的脸上,实在是不可思议。慢慢地,大家才突利长、突利短地同自己的可汗搭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被隋廷更名为“启民可汗”。
没几日,启民可汗的狼头大纛下已经汇集了六七万突厥人,男女老少都有。为了安排这些新附的衣食住行,并把他们重新武装起来,长孙晟和启民可汗忙得不可开交。
长孙晟一行继续北上,来到了族蠡山,这儿,高颎的先锋、柱国李广达与都蓝可汗血战了七日。鏖战留下的痕迹是惨烈的。无数的残骸与灌木杂草交织。尸体死状万千,断头的、折臂的、截腰的、扑地啃着的、仰天欲呼的、抽搐成团的、挺直僵仆的……应有尽有。死人不论,伤残的战马也令人惨不忍睹。偶尔还可以看到几匹完好幸存的马,它们在草原上逡巡着,对嫩草无动于衷,它们要寻找自己失去的主人。然而,主人是永远找不到了,于是,便昂起头来长鸣着,似呼唤,似倾诉,凄凉得紧。
又有无数的突厥人投到启民可汗的麾下。他们大都是去年被都蓝可汗俘去的人,这次趁都蓝与隋军混战之机逃亡的。至此,启民可汗已招回了二十多万先前的部队,恢复了原来部落的规模。
长孙晟、启民可汗追随隋军的足迹,来到了乞伏泊。先头李广达的部队在族蠡山击败都蓝之后,便循迹追袭到这儿。正当李广达与都蓝可汗窿战正酣之际,高颎的后续部众又再赶来。结果,又一次大破都蓝。杀伤无数,活捉千余,掳获杂畜骏马数万。先前被都蓝俘去的启民部众又有许多逃回。为了安置部众,重新武装他们,启民可汗和长孙晟又忙了一阵。
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倒也罢了,面对眼前数万匹的骏马,高颎实是惊喜难按,激动异常。眼望着草原上如波浪起伏的马群,他似乎看到万马奔腾人长安的壮观场面,那马背上呼啸的战刀与壮士的怒喝交织一片,声声入耳。他突生异想:倘若能从京师再调来数万步卒,用数个月时光把他们调教成骑兵,那么,他所拥有的兵力将凭空增加数倍,那将是无坚不摧……于是,他立即找来李广达,两人密商了半天,最后决定遣人返京,向杨坚请求增兵,道是如此便可长驱直入,扫清漠北!
高颎屯兵乞伏泊,休整待命。
这一日,高颎宴请长孙晟,陪坐的还有柱国大将军李广达。他便是开皇三年与李充一起在白道州奇袭沙钵略的李彻,李初是其名,广达是其字。李妻宇文氏是北周皇族仅存的女性,李在北周时颇受重用,青年时便被拜为车骑大将军,由于他生性深沉严谨,言行无失,到了隋朝又晋升了一级,为柱国大将军。他本总管晋王府军事,按理当是晋王杨广的心腹,然而,这回出征漠北竞与高颎一拍即合,人间的机缘实有难以言喻之处。
席间,主客自然谈到遣使入京请求增兵的事。李广达忽然担心道:
“国中屯兵无几,诚恐圣上不允增兵。”
“我也有同感。”高颎沉思道:“精兵已然全数出塞,国中空虚,万一有人乘机起事,帝京岂不岌岌可危?”
长孙晟听了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心想:
——在离京的前夕,蜀王杨秀夫妇忽然深夜相访,问我借阅家藏的孤本兵书,尽管我说明家中绝没藏下什么孤本兵书,蜀王夫妇硬是不信,其求阅的急切神情似乎便要急用的样子……
那时他便想道:
——莫非蜀王想要政变?
如今高颎于席上提起“有人乘机起事”,他自然便联想到蜀王昔日的举动,不觉问道:
“第下何出此言?莫非有所风闻?”
“风闻却是没有。”高颎迟疑了一下又说:“韩擒虎之死,贺若弼之黜,王景、虞庆则之诛……只怕留有后患。老夫并非对这几家后代的忠心有所怀疑,但物伤其类,难免有代抱不平的人……”
高颎言下之意本在激起长孙晟的义愤,试图拉拢;哪知长孙晟心存“蜀王起事”的顾虑,全然会错了高颎的本意,反而以为高颎是在刺探他的政治态度,因而,出于防卫的需要,便慨然道:
“倘若果有莽夫起事,井侥幸夺下京师,又怎能挡住各路勤王之师?”
“将军之言但执一端,须知帝京一旦陷落,势必急转直下。他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可以将各路诸侯的眷属当作人质,谁敢举兵相向,都有灭族之灾,只怕到时不免供若寒蝉了!”李广达道。
而长孙晟则越说越慷慨激昂:
“到时自顾妻子的确实大有人在,然公等断然不会袖手旁观。某虽不德,到时也将置家族安危于度外,亲提十万胡骑南下勤王!”
“启民可汗的部众,将军可调得动?”李广达表怀疑。
“突厥人毕竟非我族类,不那么容易吧!”高颎也摇头不信。
这时,急急来了振威将军高雅贤,他来报一则紧急军情:都蓝可汗的胞弟都速六,亲率万余骑兵,星驰电掣而来。
都速六去年于都蓝可汗大获全胜之际叛逃来归,在长安混了个把月忽然不见踪影,原来是回突厥重新归顺乃兄都蓝可汗,今日卷土重来,可谓来者不善。长孙晟思索片刻,便吩咐高雅贤道:
“你去告诉启民可汗,就说我请他把新编的三千附离,火速调拨出来,到帐前听命!”
“是!”高雅贤立即退出。
长孙局依然若无其事地同高颎、李广达饮酒聊天。不到三刻,启民可汗的三千附离便立马帐前,戎装待命。高雅贤还替他带来了软甲、弓矢、宝剑和白龙驹。
长孙晟装束完毕,朝高、李一揖,说声“多谢”,便步出帐门,飞身上马,亲呢地用突厥语朝附离们招呼几声,然后拔剑往西一指,骤然间尘土飞扬,三千精骑像一股旋风席卷茫茫的草原。
高颎、李广达望着那逝去的狂飘,惊愕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突厥可汗的附离一如汉家皇帝的禁军,突厥可汗的禁卫,长孙晟都可轻易调动,那他任意指挥突厥的兵力是无可置疑的。
高颎、李广达回到帐内,对饮问酒。两人心里想的都是长孙晟。
李广达想起开皇三年大战白道川的情景,那可是汉族人五十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打败强敌突厥。那一战打得突厥人溃不成军,沙钵略可汗背受枪伤,脱下黄金甲,趁乱潜入草丛之中,这才幸保一命。作为这一战的隋军主将,李广达怎不感到无限的自豪?每回茶余酒后回想大战白道川的情景,总是意气风发,得意非凡。然而,他每回沉入这美好的回忆中,总觉得他的背后立着一个长孙晟,井感到他在微微发笑……
是的,要不是当年长孙晟亲赴阿波可汗的营帐,巧施反间之计,将阿波从突厥中分裂出来,从而断了沙钵略的臂助,令其孤掌难鸣,那么,白道川的首战告捷谈何容易!因而,这个长孙晟便成为他平生唯一敬畏、佩服的人,尽管长孙晟还比他低了三级。
高颎眼前展现的是开皇元年九月,长孙晟所上的那卷对付突厥的奏疏。这奏疏,除了皇帝杨坚,便只他一人见过。那“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方略仅实施几年,便制服了突厥这一空前强大的敌人,逼使突厥大大小小的可汗,争先恐后地向隋廷称臣纳贡,甚至强制了与隋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千金公主认杨坚作父。
这确实是惊天动地的奇略。
长孙晟射雕、杀虎的故事已然把他变成一个神奇的人物,不久以前,武德殿大射更是把他的声誉推向高峰。但是光有一技之长并不值得惊异,可怕的是长孙晟似乎有层出不穷的谋略。他能凭三寸之舌说服启民可汗调回沙钵略的几十万南侵大军,使其功亏一篑;他能挣脱千金公主的天罗地网,从而将她置之于死地,并让突厥君臣为之拍手叫好,还在都蓝与突利两可汗之间制造永难再合的裂痕。他的谋略往往如同他的箭术,处处谋求一箭双雕,常常神出鬼没。高颎如今最不放心的是:
——倘若与元宇、元胄、王世积连兵起事,光是这个长孙晟吃得消吗?况且,如今的长孙晟已非昔比,目下他已拥有十万的突厥精骑,加上他的神机妙算,无论是谁都要忌惮三分了!
想到此,高颎望着李广达,小心试探道:
“第下若在战场上与长孙晟较量,有几成胜算?”
李广达摇摇头说:
“一成胜算也没有。”
李广达乃是武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连他都说“一成胜算也没有”,那么冒险起事恐是凶多吉少了。一个紧要的决定便于此刻在高颎的心中形成了:
——必须立即给王世积去信,务必把那个起事的计划暂且搁置起来。
然而,皇甫孝谐怎么办?对石洞寺纵火案的始末,高颎自然是清楚的,皇甫孝谐在受审期间的表现倒不失为一条汉子,不过,发配去桂州之后,是否还能顶得住,只有天晓得。如果立即起事,那是用不着虑及皇甫孝谐在桂州的心态;倘若将起事计划无限期搁置起来,那就夜长梦多了,要是皇甫孝谐在桂州经不起折磨与利诱,把真相结捅出来,岂非全线崩溃?把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维系在一颗捉摸不定的“良心”之上,简直是危险的儿戏!如此看来,牺牲一个皇甫孝谐以确保五个家族的安全。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刻不容缓!
正当高颎繁密地思考筹划之际,长孙晟回来了,他大步流星地入帐,重又立在高、李面前。
“这么快就回来了?”李广达颇为诧异。
“胜败如何?”高颎问。
“没打。”长孙晟微笑道:“其实,人间有好多恶战是不必要打的……”
“那是……?”高颎问。
“其实都速六是在观望,”长孙晟道:“当他侦知启民可汗拥有几十万部众以后,怎敢交锋?”
“那都速六是自行撤退了?”李广达问。
“没有。”长孙晟道:“我见他们的队列不进不退,情形犹豫,便喝止了自家的骑卫,然后单枪匹马走向都速六的队伍。那都速六也纵马迎上前来。说了一会儿,都速六即表示愿意降服。”
“都速六归降了?”高颎问。
“是归顺了。”长孙晟道:“不过,我也不让他吃亏,我让他的部落到贺兰山东麓肥美的草原上去放牧。”
“很合适。”高颎赞道:“那儿紧靠黄河,是理想的牧场,这才是抚慰新附的适宜举措。”
“而且在军事也可与自民可汗互成犄角之势,可谓一箭双雕!”李广达也欣赏这一着。
“可我人手不够,”长孙晟道:“都速六这回归顺的部众有二万多,要安置这么多人,让他们过得舒适安心,很不容易。这儿,启民可汗的部众将近三十万才安置一部分。安置不好,仍然要出乱子。
高颎以征询的眼光久久地望着李广达,然后才开口道:
“倘若第下能到贺兰山代劳一趟……”
“那我真是喜出望外了!”长孙晟赶紧感谢。
“二位如此谬加推崇,在下怎好不去?”李广达笑道。
贺兰山去凉州不远,李广达这一去就可以顺便替高颎传递给王世积一个密件。李广达可是他此时此地所能找到的最可靠的人。而李广达也模糊地感到:
——高颎的推荐不大寻常,定有另外的用意,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第二天,高颎把一封措辞隐晦到只有王世积一人才看得明白的密信,递给准备出发的李广达,迟疑地说:
“到了贺兰山,你打算叫谁送信去?”
“我自己亲自送去。”
“诸侯之间是不好私下往来的。”
“我化装成老百姓,就不是诸侯了!”
高颎满意地点点头,同时心里则想道:
——皇甫孝谐啊皇甫孝谐,这可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是杨广、杨素他们逼我走杀人灭口这一步啊!
高颎仍然心存希望:
——倘若杨广、杨素不逼人太甚,那也不必轻举妄动。
皇甫孝谐充军桂州,日子实是难挨。
那桂州总管令狐熙不久以前参与武德殿的群臣大射,加入长孙晟一组,该组以优异的成绩夺冠。其,令狐熙五射五中,第六箭弃而不射,以谦虚退让精神而名噪一时。他是敦煌人,笃信佛教,那一日观看皇甫孝谐的发配文书,便断定这纵火犯是亡命之徒。于是,便交代部属给他安排最苦的差事——挑粪便,洗厕所。不老实则鞭策其人。
有一日,令狐熙的少子令狐德棻去上厕所,见厕所洗得不干不净,便怒斥道:
“你这个贼配军,竟敢这样偷懒!”
皇甫孝谐抬头熟视令狐德棻,知他是总管的少爷,冷静言道:
“俺是配军,决不是贼!”
令狐德棻以其出语不凡,便盘问他的来历。
皇甫孝谐道:
“俺本是上柱国王世积的亲信,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当年,此地李光仕叛乱,俺也曾随王世积来此平叛,其时,何等威风!岂料不到三年,俺便成为此地不齿的配军。今公子尊贵无比,但何以料定他日不会步俺的后尘?”
令狐德棻博览经史,见他说得句句在理,内蕴无尽的感慨,便拭目相待,从此以后,洗厕所的差事自然免了,两人往来甚密,经常酌酒对饮。令狐熙对此虽略有所闻,且不以为然,但因对少公子的宠爱,不忍加责。
一日,皇甫孝谐从醉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绑在柱上,不免吃了一惊;但见不远处坐着少公子令狐德棻,便知是他开的玩笑:
“兄弟何故如此恶作剧?”
“奉严父之命,将于醉中了结仁兄性命。”令狐德棻正色言道。
“何以见罪?”
“无罪。”
“那必是宿怨。”
“无怨。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仁兄仇怨来自远方,因而祸从天降。前日驰来一书,密嘱我父务必立即结果仁兄之命。此信来自权贵,背后还有嗟峨之势,我家实是忌惮,不敢相违。在下不于醉中遽杀者,诚团昔日交好之故,今待君醒以情相告,使仁见死得明白。你可仔细寻思,当知仇人是谁。”
“那定是杨素、杨约兄弟!”
令狐德棻摇头。
皇甫孝谐长叹道:
“除此,实难想像。事已至此,何敢哀免?但不明仇人为谁,死去实有遗憾!”
令狐德棻绕室而行,欲言又止,踌躇再三,终于说道:
“仁兄与直阳公王世积相处如何?”
“兄弟何出此言?我乃宜阳公心腹,岂有相害之理?”
“那就怪了……”令狐德棻颇为疑惑。
皇甫孝谐左思右想,硬是不通,忽然幡然大悟,惊呼:
“是了……那是……”
“那是?”
“那是杀人灭口!”
令狐德棻觉得这话不可思议,便问:
“此话怎讲?”
皇甫孝谐默然,注目观察对方神态,最后又极为慎重地问:
“那信可确实是从宜阳公那里来的?”说完,又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
令狐德棻慎重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俺在大理寺蒙受百般折磨,竟是愚不可及了!”
接着,皇甫孝谐便把火烧石洞寺,送马上京,在大理寺受审等前前后后经过细诉一遍。
“既然你已摆脱杨约追捕,并且逃回凉州,那王世积何以将你押解大理寺?你又何以代人受苦而坚不吐实?”
“其时宜阳公苦苦相求,道是此事关系千百人身家性命,要俺忍受皮肉之苦,坚不吐实。又说他将不日起事,事成之后,绝不相负。哪里想到他会来杀人灭口这一招!”
“真是伤天害理!”令狐德棻边说边为之解绑:“仁兄,你有活路了!”
“此话怎讲?”
“我爹所以要了结仁兄,皆因王世积声势显赫,且在京都有大靠山之故;如今他们显然遇了更强的对手,只要仁兄上京告他们一状,不但宜阳公王世积人头落地,京都的靠山也势必纷纷倾倒,你也化险为夷了。这叫做后发制人。”
“是。这是他不仁,并非我不义!”
“历来官场便如斗兽场,来到官场都必须将自己武装,或者为了害人,或者为了自卫。”
就这样,令狐德棻瞒了父亲,把皇甫孝谐藏了起来。
事有凑巧,由于令狐熙患有消渴病,上表请求解任。令狐德棻乘机要求代父送表上京,见见世面。乃父允准,不日启程。皇甫孝谐因而混迹随从之中,跟令狐德棻上京。
其时,杨素、高颎、李广达等均已班师回朝。杨坚正为赏功之事为难,大理少卿杨约入宫,亲自把皇甫孝谐的密状交给杨坚。
杨坚展状一观,勃然变色,手也微微颤抖起来。眼前立刻幻化出杨素三年前殿对的情形,杨素是针对高颎袒护太子杨勇发论的:
“历代的权臣都喜欢立一个懦弱的皇帝,好让自己将来取而代之!”
接着,杨坚耳边又响起独孤皇后的声音:
“陛下为何至今还相信高颎呀?”
杨坚不由得心想:
——这坏蛋外表实是无瑕可击,原来里头坏透了!难怪数月前我要从东宫卫队中调出精强的人马,他却极力反对,出师漠北已然节节胜利,他却请求增兵,原来是想图谋不轨,来个里应外合。
杨坚当即问杨约道:
“皇甫孝谐在京吗?”
“在。臣已将他看守在大理寺。”
“传皇甫孝谐!”
大理寺在皇城内,与宫城仅隔一道承天门。不一会,内寺领来了皇甫孝谐。他遵旨又把案情细说了一遍,杨坚重问一些细节,皇甫孝谐应答如流。杨坚再无疑问,当即下旨逮捕王世积、高颎、元宇、元胄等人。
杨坚心闷不已,想回内宫找独孤皇后细吐,独孤伽罗却卧病在床;于是,便摆驾去仁寿宫。
自从尉迟明月去世之后,莲花公主一反常态,着意承杨坚之欢,体贴得无微不至,这才成为名符其实的宣华夫人。
此外,她又添了一种爱好,爱读兵书,爱不释手。有一回,她去鱼池边徘徊,凭吊她的义妹尉迟明月,竟在池栏上发现一个极精致的漆盒。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莫非是明月妹妹于冥冥之中感我思念之情,特意显化此事,慰我苦思?
于是,她将漆盒带回房中,怀着异样的心情,将它打开。她解开了一层又一层血红的绸布,里头竟是半册旧书。翻阅了几页,原来竟是兵书。她立即想道:
——原来明月妹子知道我爱好兵书,这才特地相赠;但我着意究读兵书为着什么,她可晓得?妹子啊妹子,为了你我的复仇,姊姊还有什么事不能干?
书无名,仅有十八条秘计,外加详细的解释,但很快一口气就读完了。
这一日,也正在房中究读那本无名的兵家秘笈,深感其计神鬼莫测,妙不可言。其时,她正在参读“树上开花”一计,下面注释道:
——“树上开花”者,借他人之树开自家之花也。
接着便罗列借别人的力量去达到自己隐秘目标的种种手法。莲花公主看着、想着,忽然灵机一闪:我何不借助杨坚之手,将仇人一一除去?
便在这时,红叶入门报道:
“启禀夫人,圣上驾到!”
说毕,冲着她和善一笑,接着扫视一下案上的兵书,神情诡秘,但立即又恢复纯真的微笑。
莲花公主连忙收起秘笈,口称“接驾!”便同红叶匆匆去迎接杨坚。
莲花公主及红叶引杨坚入花厅小歇。莲花公主进香茗,打轻扇为杨坚解暑,而红叶则不知于何时悄然退出。莲花公主见杨坚心情沉重,就即问道:
“圣上何故闷闷不乐?”
“朝中有人图谋不轨。”
“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还有谁?自然是官居极品的几个上柱国!”杨坚接着便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而后安慰道:“爱卿放心,朕已将高颎、王世积、元宇、元胄抓了起来,唯余一个柱国大将军李广达证据难明,还没有去惊动他。”
莲花公主当即跪下称贺:
“万岁料事如神,于反贼起事之前,将其一网打尽!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可喜可贺!”
杨坚喝了一口茶,言道:
“可贺有之,可喜则未必。他们既然官居极品,位为上柱国,自然都是大功臣,如今反迹未明,即已捕下,如果一下子将四个上柱国处死,知者谓我当机立断,不知者将说我杀戮功臣!朕于开皇五年诛了王谊,六年杀了宇文忻、梁士彦,十七年屠了刘昶、虞庆则,十八年戮了王景。处死上柱国,每回不宜过多,最好不超过一人……”
“那……先杀高颎如何?”
“不行。他帮我潜移周鼎……”
“他昨日帮你潜移周鼎,今日又要潜移隋鼎,可见他是移鼎的大行家,更是非杀不可!”
“你的话可谓一针见血,精辟之极;不过,还是不能杀他,这道理你不妨想想去……然而你的提醒仍然至关重要,朕决意再不起用高颎!”
莲花公主暗想:
——高颎杀不成,又该杀谁?王世积?他不仅是明月妹妹的大仇人,也是我的大仇人,当年率先攻陷金陵的是韩擒虎和贺若弼,而连下我十来座城池的便是王世积了。
她于是说道:
“王世积乃是元凶,反象最是显明,实是该死!”
莲花公主心想:
——我老是叫他杀人,并且都是与我有仇的人,万一杨坚疑我落井下石,今后便不好借他这棵大树开我的花了。我必须同时替元宇、元胄说几句好话,才好掩盖我的心迹。
于是,便婉转地为这两人说了两句好话。她这一说,杨坚果然大悦,连连赞她见识不凡。
莲花公主正得意于借树开花的妙算,忽想房中那珍藏兵家秘笈的漆盘尚置于几案之上,待会杨坚进房,若是顺手开阅,发现树上开花这一秘计,定然疑我,那可大大不妙。当下借个理由,连忙抽身入房,举目一看,不免大吃一惊,几案上哪有匣在?她慌忙四处寻找,亦不见踪影。便在这时,杨坚走进房来,亲昵言道:
“爱卿,陪朕用饭去!”
杨坚在仁寿宫连住三日,这才带着莲花公主、红叶一同进京。莲花公主因寻找不见秘笈,心中且惊且急,一路上却要陪尽笑脸;而红叶则心无芥蒂,自是言笑宴宴,尽拣莲花公主爱听的话说。
第二天,即开皇十九年八月癸卯日,杨坚下旨:
——杀王世积,罢高颎、元宇、元胄;拜皇甫孝谐为上大将军,升令狐熙为桂州总管十七州诸军事,许以便宜行事,刺史以下官员得以承制补授,进封武康郡公;长孙晟也进了一级,授上开府仪同三司,再遣他为秦川行军总管,筑大利城安抚突厥新附。
令狐德棻一路喜洋洋地返回桂州,一见父亲,便将王世积、高颎图谋不轨的案情始末告诉乃父,并说他已将自己发案的功劳记在父亲的名下,因而父亲得以加官晋爵。令狐熙听了愁眉紧锁,甚为不悦,叹道:
“你可知道:年初武德殿大射,为父因何五射五中之后第六射放弃不射?高颎等人乃是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儿之所为,必招奇祸!”
果然不久,元宇、元胄均因帝业草创时护驾之功,再复左、右大将军之职,他们与以齐国公归第的高颎密商,唆人诬告令狐熙与叛贼李佛子勾结,妄图作乱。杨坚遣使逮捕进京,令狐熙忧愤成疾,死于中途。此案后来虽然得以平反,但令狐德棻却永世难忘父亲的惨痛教训。
晋王杨广奉命自扬州来朝。父王杨坚要趁胜北伐,追击都蓝、达头二可汗,不让突厥人有重振旗鼓、卷上重来的机会。为此,再派杨素重出灵州,史万岁改出朔州,长孙晟出秦川,三路齐头并进追击突厥。杨广为行军元帅,统辖三路兵马。限三路兵马以最快速度离京出塞。
这天晚上,杨广与张衡在“仁孝阁”密室促膝商量。面对高颎倒台后的大好形势,张衡认为夺嗣的时机已经成熟,主张散财结客,重金收买太子及高颎的心腹反戈。他说:
“圣上许汉王杨谅在并州立五个炉制钱,又许蜀王杨秀在益州立五个炉制钱,如今若不把钱用在刀口上,殿下难道要为他人管财,帮他人作太府卿?”
晋王听了哈哈大笑道:
“建平,你说得极是……那就烦你为寡人作太府卿,如何?”
就这样,杨广把财权交给了张衡,任其支使。
长孙晟、启民可汗和高雅贤立马在大草原上,眼前展现的是一派惊心怵目的景象。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皆是,战马与死尸互相枕藉,残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苍蝇。乌鸦和老鹰有的盘旋空际,有的得意地围着尸体会餐,有的把肠子衔挂在灌木丛上。它们见有人来,便啊啊地扇着翅膀,冲天而起,在空中绕了几圈,又恋恋不舍地飘落在另一堆尸体上进餐。这儿便是一个月前高颎、李广达留下的辉煌战果。
这儿北靠阴山,南临黄河,绿草如茵。这场战争的首席胜利者高颎已被罢官,以齐国公赋闲在家;胜利的前线总指挥李广达前不久赴皇宫内宴,不明原因地死去。如今看来,这场战争的真正受益者倒是长孙晟身边的启民可汗,他的部属已然大部归队,差不多恢复到战前的部落规模。其次的受益者便是乌鸦、老鹰和苍蝇们。
长孙晟正思忖着,一骑探哨疾驰过来,忽然急勒缰绳,那马儿人立而呜。
探哨跃下马来禀道:
“启禀总管大人,都蓝可汗已被部下所杀,达头可汗自立为步迦大可汗,突厥大乱!”
长孙晟与启民可汗商量了一阵,一致认为机不可失,决定由启民可汗率众挺进,连夜前往招降。
瞬间,笳鼓齐鸣,启民可汗的狼头大纛迎风招展,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长孙晟立马高冈,望着长河上的落日出神。一群大雁扇着血红的翅膀,嘎嘎长鸣,搅得满天苍凉。
长孙晟心中飘浮着见过的突厥可汗:
——沙钵略、叶护、都蓝、启民……这些突厥的可汗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在历史的长河中同落日又有什么两样?而中原的王朝,忽齐、忽周、忽隋……也是时而惊涛骇浪,动荡不安。
他忽生迷惑:
——我一生拼杀沙场,出生入死,究竟为了何来?
长孙晟移军向西,与达头可汗相遇,但双方按兵不动,没有开战。长孙晟派人悄悄摸到敌人的后方,在一条溪流上下了毒药。达头的人畜饮了溪水,或病或死,损失惨重。迷信神怪的达头可汗疑心自称大可汗违背天意,私下对心腹说:
“天降恶水,莫非是要惩罚我?”
于是,连夜撤兵潜逃。
长孙晟、高雅贤趁势迫击,斩首千余级,俘敌数百,截获六畜无数。
一日,晋王杨广于府内设宴庆功。突厥新附的贵族也不少与席,他们交口赞誉:
“我们突厥最怕长孙总管!”
“总管的弓箭有如霹雳,走马有如闪电!”
杨广听了哈哈大笑,对长孙晟说:
“将军威震塞北,比于雷霆,壮哉!壮哉!”
长孙晟避席逊谢道:
“此事乃上借圣上、殿下洪威,下赖将士用命,末将怎敢称能?”
“将军一箭双雕,驰名内外,莫需过谦!”杨广道。
“末将不是过谦。单说帐下振威将军高雅贤,便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每次陷阵,所向披靡。如果没有这样的壮士负戈前驱,又怎能对付那瞟悍的突厥骑兵?”长孙晟道。
杨广的眼中忽现异样的光彩:
“高雅贤?哪个高雅贤?”
长孙晟微微一笑:
“此人殿下在并州时已然见过,其时他是圣上的禁卫,曾奉殿下之命去追捕一个无知的猎人,后又奉殿下之命开恩释放了那个猎人。”
十年前的印象,这时清晰地浮现杨广的脑际。
其时,他手下抢走了人家的猎物,结果他屁股挨了那猎人的冷箭,侍从们乱成一团,不知如何区处;倒是高雅贤最有急智,默然拔出佩刀,随意挥了几刀,砍下两棵松树,为他扎了一张担架,安排侍从先行送他下山。他的大队侍从其时竟不如一个高雅贤管用。侍从们接着按他的吩咐去追索那无法无天的猎人,可是人人空手回来交差。高雅贤尽管是目送他的担架下山以后才去追捕猎人的,竟能后发先至,手到擒来。而最出乎意料的是,他擒了又纵,还送了十两银子给那猎人回家。那天晚上,高雅贤于晋王宫的宴席上,当着父王的面,当着伴驾大臣的面,把义释猎人的行为说成是他杨广事前交代,这么一来,他晋王的非凡气度便如华山一般耸入云端,“大仁大义”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宴会由此进入了高潮。他的储君形象至此才算在人们的心中初立。高雅贤为他的夺嗣实在是立了奇功!
想到这里,杨广欣然道:
“认得!认得!说来此人与寡人实是十分投缘……今年初,寡人从扬州回朝,正好遇上武德殿大射。骠骑将军的射雕神技,孤王是久仰了;高雅贤的摔手箭却是闻所未闻,那日可是大开眼界……不知高将军可在此地?”
“在的。”
“快传他进帐!”
一个参军立时出帐去了。杨广心想:
——如今我兄弟五人都在争当太子,长孙晟与蜀王杨秀有瓜葛之亲,若把长孙晟、高雅贤二人留给蜀王杨秀,岂非如虎添翼?我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高雅贤挖走……
他于是亲自动手,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这时,高雅贤进帐参拜:
“振威将军高雅贤参见元帅殿下!”
杨广端起了酒杯,满脸欢容上前去:
“高将军快快请起!高将军塞北杀虎,敌人闻风丧胆;后于武德殿大射,一举手而杀六席,可谓智勇双全!十年前,咱于并州相遇,实是十分投缘,今日幸得再会,大快人心!来来来,孤王敬你一杯!”
“谢殿下恩赐!”高雅贤一饮而尽。
杨广含笑征询长孙晟道:
“孤想收高将军到晋王府为将,不知长孙总管能否割爱?”
长孙晟一愣,他为高雅贤铺陈功绩,本意只在为高请封求赏,不意晋王竟要从他手下挖走,这可实在使他难以割舍,更何况如今杨坚五子争夺太子的斗争已经激化,有道疏不间亲,怎可听让自己的堂内弟介入他们五兄弟的争夺?这可大大的不妥!然而,若是不给,杨广就会以为他们是杨秀的亲戚,自然是蓄势以助杨秀了,这个嫌疑却是太大了。虽然他早已谢绝对杨秀的帮忙,但杨广哪会相信?这要拒绝,杨广必然认准他为潜在的敌人了。真个是左右为难!
杨广见他久久不语,心道:
——你们自然是在蜀王杨秀一边,便是不明显倾向蜀王,也不会乐意支持我的。
于是脸上顿现不乐之色。但他又一转念,深知长孙氏也是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暂时还未左右袒护,若是逼得太紧,岂非立时将他推向蜀王杨秀一边?看来,还是不可勉其为难比较适宜。因而噗嗤一笑道:
“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长孙总管难以割爱,孤亦不便强求。”
“下官确然难以割爱,”长孙晟道:“高将军与下官情同手足,一旦离开,若有所失。殿下能体谅下衷,下官极为感激;但为国举贤,是为至理,下官焉能以一己之私而废大义?殿下既以为高将军可用,下官自当为高将军贺喜!”
晋王听罢,喜出望外,盛赞长孙晟通情达理,豁达大度,不愧为当今名将。继之,又不绝为长孙晟誉功,并为之抱屈,连说此次班师回朝,定要在御前面陈长孙总管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