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摇了摇头。
“先是两个嫌犯武士英、应桂馨都不明不白的死了,连国务院总理赵秉钧也七窍流血暴毙——显然,他是被毒死的。”
小溥仪浑身哆嗦着。以前他只是抽象地把孙文、黄兴等当成妖魔鬼怪,还不太令他害怕,今天看了照片,看了报上的这些消息,听了陈师傅的这些解说,心一阵阵地抽紧,真正明白了天下还有这样可怕的事,还有这样可怕的人,他对“人”有了比较具体的认识。
看着皇上的脸色阵阵发青、阵阵发白,陈宝琛道:“皇上,老臣今天不该讲这些,更不该给你拿这些报纸来看。”
“陈师傅,今后天天拿这些东西给我看。”
陈宝琛大吃一惊:“恕臣不奉圣旨,我今天拿这些东西进宫,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皇上怔在那里,陈宝琛也怔在那里,都不说一句话。
恐怕只有陈宝琛和皇上两个人心神不定地静观时局,紫禁城里的人个个心花怒放。有的传言,不久就会“日月重光”,宣统帝会重登大宝。
紫禁城外也是一片喧嚣,有的传言铁良回到北京,和日本浪人组成了一个什么“党”,准备在北京起事,扶宣统帝复位。有的说袁世凯大总统见民国共和政体没有一点好处,百姓也看不出民国和大清有什么好的地方,倒是越来越乱,倒不如恢复大清,袁总统便准备废民国恢复大清,扶宣统帝即位,他才不会把这个功劳让铁良那伙人抢去呢。
一时宣统帝要重登皇位之说充塞了整个北京城。
这是1914年的11月间。袁世凯在办公室里指着肃政使夏寿康的呈文对他心爱的二儿子袁克文说:“你看看这篇文章,应如何处理。”
袁克文接过呈文,见文章的题目是《严行查禁复辟谬说》,袁克文把呈文看了一遍,想了一会儿,道:“爸爸,现在是杀一杀这股风的时候了。我以为,声讨复辟之说要大张旗鼓,把它和乱党放在一起讨伐;同时,爸爸要在此时显出在中国中流砥柱的作用。”
“好,这些事情你来安排一下吧。”
袁克文到了内务部,当日,内务部把造谣复辟列为“重大内乱案件”,通饬各省及京师警察厅迅速查办,步军统领立即传讯国使馆编修宋育仁,宋育仁成了这股风头的替罪羊。
次日,参政院召开大会,旗籍参议员荫昌、联芳、宝熙、增韫、赵尔粪五人和其二十多个参议一道要求政府对造谣复辟的即参照刑事内乱罪,从严惩治。
接着,各省将军纷纷发出通电,声讨清室复辟的邪说是乱党百出之诡计,是孙文、黄兴之流的阴谋,其险恶用心,国人不可不察,而孙文之徒的嘴脸,也已暴露无遗。现在,只有在袁世凯大总统的统帅下,方能保有中国之稳定发展。总统之雄才大略,维持大局可游刃有余;总统之治国,舆论人心,同声悦服,中国之安全,实惟大总统一人是赖之。
在社会各团体都发出声讨之后,袁世凯才发表讲话,道:“应全国军民的请求,本大总统已下令申禁复辟邪说。此等狂瞽之谈,度倡言者不过谬托清流,好为议论,其于世界大势如何,国民心理奚若,本未计及,逞顾其他。岂知现当国基未固,人心未靖之时,似兹谬说流传,乱党得益肆浮言,匪徒且因以煽惑,万一蹈暇抵隙,变生意外,势必至以妨害国家者,倾复清室。不特为民国之公敌,并且为清室之罪人。惟本大总统与人以诚,不忍遽为诛心之论,除既往不究外,用特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须知民主共和载在约法,邪说惑众厥有常刑。嗣后如有造作谣言,成著书立说及开会集议以紊乱国宪者,即照内乱罪从严惩办。”
紫禁城又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
溥仪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并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兴高采烈到极点,但那种良好的气氛是他入紫禁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所以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轻松。可是现在又从那短暂的欢乐气氛中回到惊恐的冰凉的人生,精神受到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没有陈师傅的那一番话作预防针,今天的傅仪的神经恐怕就难以承受了。
现在溥仪又有了四个“娘”,同治的妃子瑜妃、珣妃、瑨妃;光绪的妃子瑾妃。因袁世凯大总统的建议,后宫由瑾皇太妃主持,晋升为端康皇太妃。当溥仪向太妃们请安来到永和宫瑾太妃的宫中时,见瑾太妃正哭泣。溥仪走上前道:“皇额娘,儿臣给您请安了。”
瑾太妃抹掉胖脸上的眼泪,道:“皇帝,你今天别上学了,随我在养心殿吧。”
“嗻——”
养心殿里,当端康皇太妃和皇帝溥仪进去时,载沣、载涛、世续、绍英、陈宝琛等已集了一屋子。
人们都哭丧着脸,瑾妃和皇帝坐下后,载涛道:“如今的事怎么办才好?”
绍英道:“让世续去问一问袁世凯去。”
瑾太妃哭道:“你们别再生事了,眼前要紧的是派个人去向袁世凯澄清事实。”
陈宝琛道:“这样不好吧,皇上对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绍英道:“还是去解释一下吧。”
瑾太妃道:“王爷你是什么意见?”
载沣道:“袁……袁世凯不是个东……西。”
载沣答非所问。
满文师傅伊克坦道:“派个下面的人去问一问情况。”
载涛道:“这样可以。”
于是端康太妃下诏让正蓝旗都统志锐进宫。
志锐到了养心殿,端康太妃哭着说道:“志锐,你到总统府去力为疏通,解释一下,别有什么嫌疑。”
默不作声的小皇上这时却突然冒了一句:“别失了体统。”
志锐道:“奴才不敢。”
陈师傅见皇上发话,心里一喜;其他人则心里一惊。
志锐来到总统府,袁世凯派秘书阮忠枢接待了他。
志锐道:“请秘书长向总统转达,复辟的谣言内廷毫不知情,这纯属革匪伎俩。清室非唯不敢存复辟之心,这种邪说连听也不愿听。清室蒙荷大总统优待,铭感万分。”
阮忠枢道:“将军放心回去吧,大总统素来以保全中国、保全皇室为惟一宗旨。他曾反复说过,对皇室及王公满人的优待是永远不废的。您放心回去吧,你的话我一定代为转告。”
志锐回到宫中,袁世凯便派内务总长朱启针和司法总长章宗祥来到宫中。世续忙会见了他们。
章宗祥道:“这次我们来是秉承总统的使命以释民国和皇室的嫌疑的。世总管是大总统的义兄,我们本是一家,这话也就好说了。”
世续遭:“二位大人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有什么话,我们大家直说。”
于是几人定出了清室“别嫌明微”的七项办法。
陈宝琛在毓庆宫中向皇上念着那“七项办法”:“一、尊重民国现行法令,裁撤宫内慎刑司;二、通用民国纪年;三、废止对官民赐溢及其他荣典;四、皇室所用各项执事人等应一律服民国制服……”陈宝琛再也读不下去,把纸摔在地上,道:“这是什么约定,丧权辱国!”
师傅没有心思教书,皇上也没了读书的心境。
在英国驻华大使馆,朱尔典干瘪的嘴唇猛吸着雪茄。这几年,中国政局风云多变,让他费尽了心思。先是与美国一道,作南北议和的中间人而扶持袁世凯,又帮助袁世凯让清帝退位。可是,袁世凯上台后,朱尔典觉得他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并没有实现独霸中国政治经济的目的。虽然在袁世凯政府大借款中捞到了一点好处,但是日本和俄国插足进来,这一点让他很难受,也让本国政府很不满意。中国地大物博,若拥有了他,也就拥有了世界的一半了。中国民智低下,政府腐败,文武官员贪黩成性,私字当头,现在正是把它抓在手中的最好时机,若过了段时间,不知道中国会发生什么事。
“扑——”
朱尔典吐掉雪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搓着手;又攥了下拳头,手指的关节咯吱作响。
“大使先生——”一个人进来,
“你怎么才来,莫理逊。”
“我的车开得像飞一样,差点碾了几个黄脸儿,你还嫌慢!”
“哼,这些东亚病夫,死一万、一百万、一万万又怎样,全是一些该淘汰的种类。”
“我看大使先生今天有点激动。”
“不瞒您说——您虽是澳大利亚人,但多年做《泰晤士报》的记者,已是我们久经考验的老朋友——不瞒您说,我是有点生气,这个袁世凯,这个大流氓,肯定在背着我们在干着什么事情。”
“大使的眼光是敏锐的,你看,他让荫昌这个在德国留学的人做他儿子的老师,他自己——这个袁大头,他自己蓄着个德皇威廉二世的胡须,府中人也模仿他的这种八字胡,袁世凯的总统府成了德国的皇宫了。”
“我和你的看法一样。莫理逊,作为老朋友,你告诉我,这个袁世凯,这个流氓,是不是在做着皇帝的美梦。”
“你我和袁世凯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他的为人还能骗得了你我,他那鬼把戏,只配耍弄那些胆小怯懦、智商低下的东亚病夫罢了。说实在话,他在娘胎里就在做着当皇帝的梦。”
“可是这个流氓居然也敢玩到我们面前了,他和德皇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不错。”
“只知为今之计如何?”
“不如我们俩去一趟总统府。”莫理逊道。
朱尔典望着莫理逊,片刻之后,道:“就这样,单刀直入!”
总统府总统办公室,袁世凯的旁边坐着外交部长孙宝琦,次长曹汝霖及梁士詒。
“莫理逊先生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好久没有聚一聚,今日特来拜访。”朱尔典道。
袁世凯道:“朋友之间是应多走动才是。”
“既然是朋友,”莫理逊笑道,“今天我们就不谈国事,是私人聚会,是朋友间的晤谈。”
孙宝琦道:“那我们就去通知袁公府上去为二位阁下准备一下,敬备菲酌,让你们开怀畅谈。”说罢站了起来,曹汝霖和梁士詒也随之站起,告辞出去。
待几人走出总统办公室,朱尔典道:“贵国公布了新约法,又任命徐世昌为国务卿,设政事堂,又设参政院,我们注意到参政院院长是清皇室的溥沦,老朋友此举,莫不是要称帝吗?”
袁世凯笑道:“哪有此事,我的才德哪能做皇帝,二位老朋友,你们看我这个样,是皇帝的相吗?”
莫理逊也笑道:“袁总统既已是总统,现在全国已经统一,国民党、共和党都已不成气候,若称皇帝,也是举手蹴足之事。”
“吾国向往共和,称帝有违民意,二位老友就不要难为我了。”袁世凯笑容满面。
朱尔典道:“你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大总统若想做皇帝,何必舍近求远,我大英帝国也是极赞成你称帝的。”
袁世凯依旧笑道:“哪有这些事,若有这等重大的事,哪有不和二位老友商量的。”
英理逊道:“既是老朋友,我就不得不直说了,我从许多方面获知,贵公子袁克定曾秘密到德国,德皇虽给了总统一封亲笔信,信的内容当然我们不会知道,但是德皇在宴请袁克定殿下时,曾说过中国非帝制不能强大,说‘中国东邻日本,奉天皇为神;西接英俄,亦以帝国为宰制。中国地广人众,位于日、英、俄间,能师从学习遥远的美利坚合众国吗?美国也不能远渡重洋,为中华民国之强助。方今民肇执,执政的人都是帝制时代的旧人,革命分子,势力极脆弱。挟大总统之权威,一变中华民国为帝国,这也是英、俄、日的愿望。我德国誓以全力赞助其经营,财政器械,由德国无条件之供给,我德国必恪守诺言。总统先生,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不知我的消息是否正确。”
袁世凯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们二位真不愧是我的老朋友,这是我的幸运,用中国话说是命好,我们能这样肝胆相照,亦复何求,人生得一知己足也。”
妈的,这个臭流氓!——朱尔典和莫理逊在心里骂道。二人对袁世凯回避他们的话题极为不满。
朱尔典道:“大总统若要称帝,我们可以包办,德国有何能力!我要郑重说的是,贵国对英德之战取中立态度,是不明智的,对贵国的根本利益是有损害的。”
袁世凯道:“我国百废待兴,实不便加人任何同盟。”
朱尔典道:“大总统若取消中立的态度,有绝大的好处,目前就有二件。”
袁世凯道:“老朋友直说吧。”
朱尔典道:“青岛已为德国占据多年,现在英德作战,英日为盟国,英日派军队夺取青岛就为当然。若中国加入英日联盟,中国可派兵人青岛,名正言顺;如若中国中立,则日本必就近出兵青岛,则德国战败后,青岛又为日本人所有,大总统看是不是这样?”
“我考虑考虑。那第二个好处呢?”
朱尔典道:“你们中国很懂得‘好’和‘坏’转化的道理,什么‘泰极生否’又‘否极泰’来,这第二件是好事,也可能会变为坏事,全看总统的运用了。这第二件,我也就不说了吧。”
莫理逊道:“大使是不是说袁总统称帝的事,英国的实力远在德国之上啊。”
朱尔典不置可否。
这时,袁世凯站起来道:“大英帝国是中国的老朋友,德国与我们也无仇恨,大家和睦相处吧——看看,朋友之间说不谈国事的,现在竟说了这么多,走,喝两杯去。”
“请!”朱尔典也道。
宴后,朱尔典在其办公室对莫理逊道:“看来,袁世凯确实和德国有交易。”
“这是肯定的了。”
“若倒向德国怎么办?”
莫理逊笑道:“德国已完全没有了这种控制中国的能力。我们今天和袁世凯的谈话,肯定会起作用,袁世凯必催德国兑现他们许下的诺言,德国现在怎有这种能力。袁世凯称帝已急不可待。大使别担心,不出几日,袁世凯必求英国,你就等待好消息吧。”
果然,没过几天,袁世凯带着蔡廷干来到英使馆,莫理逊已事先得到袁世凯的通知,也来到英使馆。
翻译和谈话记录由蔡廷干和莫理逊进行,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朱尔典道:“总统先生此来这样郑重,有何大事?”
袁世凯道:“我早就说过我们朋友之间少一些客套,谈话就不能像过去一样轻松吗?”
朱尔典笑道:“好吧,我也就不客气了。君主立宪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吧?”
袁世凯道:“近年来各省将军、巡按使以及文武各官,都说非实行君主政体不能巩固国基;到了今天,全国一致要求实行君主政体,我只有顺从民意。”
朱尔典道:“如国中没有内乱可以随时实行,这是中国内政,他人不能干涉。”
袁世凯道:“内乱不能说绝对没有,但不至于会扩大,我可以担保治安之责。只是对外问题,殊为焦虑,不知东邻日本会如何举动。内地治安,可保无虞;至于东三省及蒙古,实难逆料。这些地方,日本人很多,又有一些移民,如果有日本人被杀,不论是华人为首犯还是日本人为首犯,日本人都可趁此造出借口,这不能不让我忧虑担心。”
朱尔典道:“日本对你有所劝告,应该是照例文章,至于乘时取利,似乎并不会成为现实。”
袁世凯道:“大偎伯对我驻日公使说:‘关于君主立宪的事,请袁大总统放心地去做,日本愿意帮忙一切。’由此看来,在表面上,日本似乎不再行渔翁政策,君主民主,本视民意而从违。若仍行共和政体,大总统任满,我可以休息养老;若实行君主政体,则责任太重,恐怕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胜任的。”
朱尔典道:“遍视现在世界各国,不论君主民主,都没有像你这样权力集中于一人的。英皇就不用说了,就是德皇、日皇、美国大总统,那权力都不及你。”
袁世凯道:“你的话,很合情理,我现在所处的地位,百分责任,我自担八十分,各部共承担二十分,我确实是集军政立法大权于一身,按理,不应这样,这样做似欠公允。”
朱尔典道:“这正是你的伟大所在,如果其他的人这样,寝食俱废矣!”
袁世凯道:“我仔细想,我自己做皇帝,不过只能做几年,我的年龄已很大了,只是与我的子孙有很大关系。中国历史,王子王孙,年深日久,没有不孱弱泯灭的,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
“哈哈哈——”朱尔典笑道。“你们中国人自己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子做马牛’,即使后一句是不对的,你又何必虑及百年以后的事情呢?如果能善立家法,念其多得学问阅历,则王子亦兴,平民子弟亦兴;若弃家法学问,子孙又怎么能兴盛呢?”
袁世凯道:“当日提创共和者,不知共和为何物;今日主张君主,也不知君主为何物。我国的人民,不过有汉、唐、明、清之专制君主,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至于立宪君主到底有什么特色,我国民众大多数也梦想中都没见过。虽然光绪年间、宣统年间屡提此事,民众之对共和也好、立宪也好,也还是一派糊涂。”
朱尔典道:“共和政体,你们华人未尝研究过,只是个别人有一点肤浅的认识;君主政体,乃至君主立宪,或许知道本质或大概。当年辛亥革命之日,华人醉心共和,以此口号,推翻满清。当时大总统以为君主立宪符合中国国情,我与美国公使嘉乐恒,也是持这种主张。南北议和讨论此事时,唐绍仪因为一时激动,未察国家万年之计,主张共和,不可谓不是失策。”
袁世凯道:“今日改之,可谓亡羊补牢。”
朱尔典此时笑道:“听说德皇威廉二世曾有亲笔长函劝告大总统,把中国民主改行帝制,德国愿意竭其财力、物力赞助,有这种事吗?大总统既然把实行帝制的诚意向我显示,我当直率地问老朋友这个问题。”
袁世凯笑道:“德皇确有此函,往来劝助,但现在欧洲大战,他们怎能远渡重洋?青岛且不保,岂可问中国之事?德国意思虽好,终成泡影。”
朱尔典道:“你现在说话,才是老朋友间的开诚布公,胸无城府。你既然言无隐蔽,我既为你数十年的老友,自然应当竭尽所能支持大总统实行帝制。凡是德国所赞助的,英国都能实现;即使德国没有许诺的,只要你开口,我大英帝国也会慷慨相助。”
袁世凯道:“我们既是老友,又代表两国政府。公使诺言,必能实现,对此本总统深信不疑,作为朋友,我内心也特别感动。只是,对东邻日本该如何对待呢?”
朱尔典道:“日本对中国,必不放松。器小易盈,容易打发;日本如果有什么要求,希望大总统能据实无隐,随时告诉尔典,敬献对付之方。”
袁世凯道:“我这里先谢谢了,一谢贵国政府,二谢老友你的全力帮助。”
朱尔典笑道:“明年你登上大典,尔典虽为你老友,再也不能随意出人,抱膝长谈了,退进必循君主体制礼节,老友资格,自当降下。”
袁世凯也笑着说:“我与你数十年的交情,前清以来,屡赖贵使支持我,多次把我从险境拉出。一旦正位,更赖贵国及老友帮助。你是我的老朋友了,有何形迹可以改变的?往来笑谈,一如往常。”
当晚,英使朱尔典留袁世凯在使馆宴饮,所有的人都心情舒畅,于是开怀痛饮,袁世凯更是灌满了一肚子的洋酒。
总统的汽车进了新华门,袁世凯一股酒劲翻涌上来,浑身血脉贲张,下边那东昂昂而动,袁世凯攥了攥,道:“把车开到十二姨太那里。”
转过几个小院,车子在一个湖边的小院停下。司机按了几声喇叭,早有几个仆人来扶袁世凯,刚进了院子,便迎来一个浑身喷香的女人,道:“大总统回来了,又喝了这么多,也不怕伤了身子。”说着便扶袁世凯进了里屋。虽是深秋,但屋子里没有一丝凉意,倒是温暖如春。
袁世凯急不可耐,到了屋里,一把扯过这女人,道:“梨香,这外国的洋酒劲也太大,我早已受不了了。”
第二天清晨,从梨香院里出来,袁世凯坐汽车直接到了参政院,去做中国国情的演讲去了。
秉承袁世凯演讲的调子,美国人古德诺在《亚细亚报》上发表了《共和与君主论》,文章妙笔生花,道:“中国数千年以来,狃于君主独裁之政治,学校阙如,大多数之民众智识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动作,人民绝不与闻,也没有研究政治之能力。几年来,共和之结果,是中国走向混乱,而中国之将来,也必因总统继承问题酿成祸乱,盖因中国民众没有选举国家元首之能力。这种祸乱如任其滋生,则必败坏中国之独立与完整……”
古德诺文章一发表,杨度、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严复联名发起成立了“筹安全”。
杨度发表宣言道:“美国友人古德诺轸念君国,尚且不惜大声疾呼,实行君主立宪,以为对中国的国民的忠告,可我们中国人自己却不思根本解决富国强民之道。我们既是中国人,国家的存亡,就是自己性命的生死,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怎能苟且偷安,漠视国家纷乱而坐待其亡?我国人民民主意识共和意识全无,民智程度太低,共和决不能立宪,只有君主才能立宪,与其共和而专制,不如立宪而行君主制。我国国民无选举之识见,所以必须摒除竞选国家元首之弊端,国家才能安定,否则,国家将永无安宁之日。只有易大总统为君主,使一国元首立于绝对不可竞争的地位,才可以消弥纷乱,保持国家稳定。”
此后,不断有请愿团涌进北京请求改共和为君主立宪。参政院宣言:各种请愿团充分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意愿。这些请愿团五花八门,如:商会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孔社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不久各请愿团组成了一个“全国请愿联合会”。
袁世凯于是又发表宣言说:“如国民一致拥护君主制,本总统只有顺从民意。”
1915年12月11日上午9时,“全国人民意愿的总代表”参政院汇查各省及军队进行的国体投票。各省国民代表共1993人,赞成君主立宪的票数是1993张。各省推戴书上一致写着:
“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
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
当日,秘书长林长民拿出推戴袁世凯做皇帝的“推戴书”在参政院大会上朗读,读完后,林秘书长道:“各位若同意‘推戴书’,请举手。”
全体起立,一齐举手,一致通过。
林秘书长宣布:“袁大总统为中华帝国皇帝,获国民代表全数一致通过!”
哗——,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万岁——”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大厅。
这响声——拥戴袁大总统做皇帝的欢呼声、掌声,回荡在中南海、北海、紫禁城,震荡着紫禁城的每一个人。
在紫禁城中,时常能听到外面的市声,大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人们讨价还价的吵闹声,本轮大车的隆隆声,有时连骆驼骡马的喷嚏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宫中的人们把这叫“响城”。自从袁世凯的总统府迁人中南海,随即又把北海、团城划归总统府范围后,紫禁城“响城”中听到最多的是军士们的歌声,仪仗队的喊叫声以及军乐的奏鸣声。
今天,大家清晰地听到中南海那边传来“万岁”的欢呼声,这声音在紫禁城回荡不息,人们个个心里打着寒战。
在毓庆宫读书的溥仪也听到了这声音,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袁世凯就要做皇帝了,而自己也是皇帝。自古天无二日,哪有一国之中有两个皇帝的道理,何况袁世凯向来心狠手辣,溥仪虽在幼年,但自己危险的处境,他是十分明白的。
看着溥仪脸色发青,嘴唇发紫,陈宝琛的胡须不住地抖动着,手指不住地摩挲着书页,在皇上面前,在年幼的皇上面前,他更要抑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紫禁城的人们又像被大雨淋了的蚂蚁一样,行动纷乱,举动慌恐。人们走路都显出怪异的模样,好像脚下踩着响尾蛇似的。
小溥仪清晨起来,又听到张谦和那似秋蝉一样有气无力的读书声,道:“你别读了,让我们清静一会儿吧。”
几个太监伺候溥仪起床,刚穿戴停当,响城的声音又回荡在紫禁城,这是很嘹亮的号声。皇上怔在那里。
张谦和道:“这是袁世凯吃早饭了。哼!吃饭还奏乐,简直是钟鸣鼎食,比皇上还神气。”
张谦和的背驼得更厉害了,深陷的眼睛投出怨愤的光芒。
溥仪瞪眼一动不动……
袁世凯穿着龙袍,金丝玉坠,志得意满一脸横肉地坐在几个桌子前,送膳的人一队队地走来,一桌子一桌子地摆上去。“哈哈哈……我比慈禧老佛爷摆的还多,比那什么太妃、皇上更多……”袁世凯狰狞着笑脸,那笑脸在变肿变大变肿变大,忽又变小变远变小变远。成群的姨太太在他后面,穿着军服的人站成方阵在为他奏乐,有几个人在为他搧着扇子。“我马上就要登基了……我要封你们,封你们……”袁世凯的脸又突然变肿变大变肿变大,鼻子肿胀起来肿胀起来……
“万岁爷,你怎么了?”
张谦和摇皇上,小皇上此时惊醒过来,原是在做白日梦。
“皇上浑身打颤,莫不是病了吧。”
张谦和道。
“没什么。”
“是不是传膳?”
“我不想吃。”
“还是传膳吧。”
张谦和见皇上没有什么表示,喊道:“传膳。”
溥仪根本没有心思吃饭,喝了两口粥,便向四位太妃请安,从那里往毓庆宫。正走着,突然听到一声喊:“我看到后宫了!我看到后宫了!”
紫禁城的人也惊恐起来,太监、宫女,值日的大臣、师傅,一齐向喊叫声望去,原来是保和殿上搭了脚手架,一个人站在那里边往后宫张望边叫喊。
内务府很快和总统府交涉,原来袁世凯要整修装潢三大殿,在那里举行登基大典。
虽然那放肆的喊叫声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那脚手架,那脚手架上人们的目光,使紫禁城的人都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脚手架根根扎向他们的心头,那目光直刺在他们心里。
在养心殿的台阶上,看那脚手架和做工的人们最为清晰。溥仪和太监们每当走到台阶上,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三大殿的整修完成了什么样子,仿佛那东西捆绑着自己的命运似的。
不久,传来了一些让人们安慰的消息:袁世凯做皇上,不会让皇上搬出紫禁城,他们不会搬往颐和园。
溥仪绝不相信袁世凯,每天,他都仍然要看一下那些脚手架,一旦竣工,仿佛厄运就会降临。
一天,溥仪见到世续,道:“袁世凯真的不会住进紫禁城?”
“万岁爷,奴才去和袁世凯交涉过了,袁世凯同意让皇上仍住在宫中,他是承认优待条件的。”
“可不能全信他。”博仪道。
世续道:“万岁爷放心,袁世凯已经写下字据了。要不,万岁爷随我去看看。”
在南书房,人们也正在看袁世凯亲笔写在优待条件上的几句话,见皇上来了,道:“以后就由皇上收在养心殿吧。”
博仪见那上面写道:
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人宪法。袁世凯志。乙卯孟冬。
溥仪从世续这里回到养心殿,见王爷与四位太妃正在议论什么,见皇帝来了,几个人再不说话。世续跟在皇上的后面,溥仪见父亲载沣王爷和世续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有什么事,大家都在瞒着他。
溥仪向四妃请安后,王爷载沣道:“皇帝,什么事情都会有王公们处理妥当的,皇帝还是要到毓庆宫好好读书,待会儿我去陈师傅那里再和他说说。”
溥仪道:“王爷,我是皇上吗?”
载沣诧异道:“你怎么不是皇……皇帝?”
溥仪道:“袁世凯做皇帝后我怎么办?”
世续道:“刚才不是给皇上看了袁世凯的亲笔跋语了吗,皇上还是皇上,他做他的皇上,两不干涉。”
“他说话一向都是不算数的,王爷你说对吗?”
面对皇上的质问,载沣道:“他……他喜欢出尔反尔。”
世续道:“这一次我拿脑袋担保,只要皇上答应了……”世续自觉失嘴,“袁世凯决不食言。”
溥仪道:“他让咱答应什么?”
溥仪问王爷。
王爷载沣看了看四位太妃,四位太妃面面相觑,还是端康太妃心直口快,道:“他要我们的玉玺和仪仗。咱们又派了世续到总统府,表示推戴他为中华帝国的大皇帝。”
博仪仍狐疑地问着殿里的人们,表示仍不放心。
载淬道:“我的话皇帝总……总该信了吧,大总统确实不会对皇帝怎样。”
瑜妃道:“皇帝还是到毓庆宫读书去吧,这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溥仪看问不出什么,就走出了养心殿。
溥仪刚出殿门,载淬便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四位太妃也跟着哭,哭了一会儿,载拌道:“同意了吧,就同意这……这门亲事吧。”
端康太妃看着其他三位太妃道:“同意了吧。”
其他的三位也点了头。
载沣便对世续说:“还是你去总统府去答应了这……这门亲事。”
世续道:“这样最好。”
原来,袁世凯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溥仪作皇后。载沣和四位太妃不愿意,但是见到了皇帝一脸的愁容,一脸的狐疑,恐生不测,他们在博仪进来的那一刻,在心里其实都一致的同意了。
载沣和世续的话并没有让博仪安下心来,到了毓庆宫,陈师傅的表情和一番话却使溥仪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博仪坐下后,陈宝琛站起来往门外和窗外望了望,见没有人,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神秘地笑了笑。在这种时刻却发出笑容且是会心的微笑,这让博仪很惊奇,道:
“陈师傅,那纸条上写着什么可乐的事?”
陈宝琛道:“袁世凯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