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革”中,大量老干部、知识分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几无人幸免。加上文字狱,许多过去写旧体诗的人们为了避祸干脆搁笔。偶尔落笔也只在亲友之间交流,绝不轻易示人。尽管如此,“文革”结束后,这些藏之箧底的诗词汇集起来,仍然达到了相当数量。因为这部分诗词出于痛苦的年代,极少应酬、唱和与附庸风雅的作品,所以作品比较真诚、质朴,非浮泛之作。
1.干校诗作
剧作家吴祖光,“文革”运动一开始即被隔离审查。他刚刚从流放地北大荒回来,又被带走,留下妻子儿女。后来,其妻新凤霞也去了干校,子女去了兵团,一家人四分五裂。吴祖光在团泊洼“五七干校”,写下《枕下诗》集,记述当时的思念家人的心情。
又是春来绿柳丝,花开陌上雁归时。
栖遥萌眼思亲泪,一见家书便似痴。
春光浩荡好咏诗,绿遍天涯两地知。
看取团圆终有日,安排重过少年时。
因为当时运动造成一家人天各一方的情况非常普遍。这类思乡之情在当时的诗词中多有反映,如舒芜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的《晚凉杂咏五首》。写的是同一题材:
历纸明朝又立秋,年华无语水东流;
珠帘残夜峨眉月,待到团圆是白头。
碧血朱颜惹梦多,今宵不看鹊填河。
劳尘满面如霜鬓,七载人间忍泪过。
在遭逢内乱,家破人亡,被驱赶至“五七干校”进行改造,阅尽兴亡之后的诗人,所发之声大致凄楚苍凉。这些思乡之作是其中一小部分,但记录下了当时人们的真实思想感情。
2.反映批斗生活的诗作
“文革”的政治运动将一代知识分子、干部卷入斗争漩涡,历尽磨难。反映批斗经历,成为“文革”地下诗作的重要内容。经历浩劫,蒙受屈辱,却使诗人们风骨更加倔傲,不屈不挠。
读姚某《评〈海瑞罢官〉》文,生吊吴晗用鲁迅先生原韵
李晴 1965
鲠介书生气,森严论战场。
又成刀下醢,掩卷一彷徨。
李晴在“文革”中身陷囹圄达8年。江青倒台后方出狱。吴晗于1968年12月10日被“四人帮”迫害致死。
七绝
廖沫沙
书生自喜投文网,高士如今爱折腰。
扭臂栽头喷气舞,满场争看斗风骚。
廖沫沙为“三家村”黑帮之一。1966年冬至1967年底,他同吴晗、邓拓被拉到工厂、农村批斗。一天斗二三场,天天不断,斗了一年多。吴、邓死于迫害,廖沫沙得以幸存。此诗即作于1967年7月至8月的批斗会上。
高汉(1926-)原名陈汉皋,浙江天台人。早年参加革命,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创作室工作。“文革”中曾被关押八年。单身牢房异常孤寂,如同独处沙漠之中,一天晚上,他听见铁窗外传来蛙鸣,仿佛听见天乐一般的悦耳,可惜到了第二天夜里,蛙声再也没有响起。他有感写下“听蛙”二首。
昨宵蛙鼓小窗前,一夜乡心不忍眠。
最是江南好风景,碧秧如剪雨如烟。
今宵何处觅歌喉,敢是已因“反动”揪。
但愿蛙邦无“左”派,隔墙击鼓舞孤囚。
在“文革”运动中,诗人们遇到了许多“史无前例”的事情,他们也用笔记述了这种独特境遇和经历。
七律·兰叶
李汝伦
窗外有玉兰树一株高达十米,因武斗流弹穿过,叶飘入窗,落案上,似有所诉。为八句志之,时在八月之望。
流弹飞来过小庭,几枚兰叶入窗轻。
非关病老和秋令,却带伤残共血腥。
无用书生难辟鬼,有情秃笔怕谈兵。
起听枝干摇不住,摇是心中恨恨声。
七律
聂绀弩1969
解晋途中与包与轨同铐,戏赠。
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
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
上有天知公道事,下无人溺死灰耶?①
相依相靠相狼狈,掣肘偕行一笑“哈……”
自是
吕飞千
六二年仲骥行猎,误毙村民饲鸭,曾打油嘲之,未料“文革”中意指为翻案铁证,苦于逼供,仓促成一律,当时率而成章。
自是家禽岂野鸭,风流人物一时差。
须冷微命平生苦,应悔神枪到处夸。
千古曲枉沉寂寞,一番教训重生杀。
豆棚瓜架说会道,为猎当分野与家。
这三首诗,仿佛三则“诗话”,颇具故事性。状情状景都比较生动。特别是吕飞千的《自是》一首,随机应变,七步成诗,对造反派进行劝讽,言短意长。读了这样的诗,令人回想起那个荒唐的年代,诗人的形象也跃然纸上。
在“文化大革命”中,诗人们留下不少旧体诗作,其中反映“文革”运动漩涡中心的体验与感悟的诗作,会有相当数量。只是这些诗作多散在各报章刊物上,难以读到,还有一些至今压至箧底,这都是令人感到可惜的。现将仅见的一些有“文革”特色的诗词佳句搜拾、摘录如下:
年查岁审都成罪,戏语闲谈尽上纲——
《枕下诗》吴祖光
浑身瘦骨终残骨,满面伤痕杀泪痕——
聂绀弩
天生丽质甘淡泊,只写秋容不写春——
《题黄永五同志玉替长卷二十韵》1975秋,吴世昌
(注:正当“猫头鹰事件”黄永玉受批判之时,题赠。)
可怜晁错临东市,朱紫朝衣尚未除——
荒芜
遵命争易于革命,求仁诚难乎得仁——
1969.10 公木
送君不折三春柳,摆去摇来只信风——
《赠友人》芋农
无端触怒执金吾,碑下丹墀有血涂——
《咏史十六首》1976.45 唐兰
但得一言能耸听,布衣自可猎公卿——
(同上)唐兰
九州无力鸣喑马,举国谁教起病梅——
《七律·风夕》1967 李晴
安宁河畔安宁末?抚犊呼雏待夜明——
李亚群
我有热血流不得,心香遥共阵云高——
《七绝四首》 陶铸(注:时囚禁卐字廓,闻珍宝岛之战)
剖心有血涂青史,滴泪无声哭故人——
《吊吴天石同志》沙元伟
葵断蓬头仰望日,鱼僵倦眼望归川——
公木
3.继承现实主义传统的诗歌
洪敦六(1907-1972)安徽怀宁人,死于“文革”中。早年留学英、法,获经济学博士。曾在湖南大学、兰州大学等校任教授。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在“文革”中自然饱受凌辱。在他去世两年之前,即1970年,曾沉痛地写下“纪事诗”四首,这里选录其中二首:
万方酣战伐,四海竞争端。
放手抛藤杖,低头著纸冠。
妻儿悲远敌,故旧默长叹。
谁识精忠者,宵深也劈棺。
饥寒夸饱暖,事事胜当年。
谁作硬头汉,时防软铁鞭。
塞流农断市,废学士耕田。
唱罢“三忠曲”,低回欲问天!
洪敦六的遗作之所以感人,在于他不止于倾诉个人的悲惨遭遇,而且怀有悲悯苍生的忧思。
李汝伦(1930-2010)吉林省扶余人。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理事,曾著有《种瓜得豆集》和《性灵草》。“乞妇”一诗,以朴素的语言,记述了当时社会底层——农民的深重苦难。这首诗令人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
乞妇 (1975年)
面涂菜色目无光,衲头破盎倚街墙。
皱纸颠倒书大字,贫农三代衡山阳。
趋前俯身细讯问,呐呐心似积恚愤。
天公行令失律多,官家风雨难调顺。
农户不敢饲鸡豚,荒废自留一亩园。
纵然有曲无处直,冬行夏令为谁言!
前年春荒秋霖溢,去年夫丧翁衰疾。
我弱待哺两饥儿,三飧糙粝何由出?
闻道岭南冬少寒,千里一儿乞路难。
音断祖孙宁蓬荜,一老一幼度岁阑。
言罢酸泪双双堕,月来艰难足半跛。
呼儿大礼谢叔叔,但愿天下善心多几颗。
我析困顿属暂时,将来日子定红火。
闻我斯语心则降,言到家乡目有芒。
怀中抚儿忽咽噎,“爷爷哥哥可安康?”
抬头冷风吹日晚,回面壁上“粮为纲”。
此诗记录了极左路线给人民,特别是农民带来的空前灾难。这样一些关心人民灾苦,直面严酷现实的作品,得到了“陶杜之真衣钵”,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
4.孤愤之作
“文化大革命”中,对文化人罗织罪名,无限上纲,人人自危。在文网密织的情况下,诗人们的诗旨变得更为隐蔽,气韵凄逸幽奥。
张采庵(1905-1991)广东番禺人。后为广州荔苑诗社主编,著有《待焚集》、《火浣集》。他的词道尽“文革”劫后的悲凉情景。
齐天乐·萤 1970年
黄帘绿窗秋无数,萧萧趁凉飞度。
破月三更,颓坟七尺,添得沉魂低语。
星星黍黍,又青碎游磷,欲行还住。
照影寒光,土花湿染夜来露。
前身是兰是杜?便灵根腐尽,重托微羽。
草际招寻,墙阴祝咒,至竟漂流何处。
当年绣户,问纫扇新裁,素风知否?
且去呼灯,客窗应念汝。
作者有一腔孤愤郁积在胸,这首《齐天乐·莹》仿佛一首秋坟鬼唱之诗。反映“文革”之作,很少有人像张采庵写得这样惊心动魄,如同进入幽冥的世界。
陈邦炎(1920-)早年毕业于中国大学,“文革”初被下放到工厂当工人。曾著有《唐代藩镇》、《清末民初云烟集》、《唐宋绝句鉴赏》等著作。曾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室主任。1968年中秋节,他满怀悲愤写下了这首
念奴娇·中秋夜月全食
人间天上,几曾见,如此凄凉今夕!
玉宇琼楼何处是?长空万里如墨。
宝镜堆尘,嫦娥掩面,惨淡无颜色。
情天亦老,几人逃得头白。
遥想桂影婆娑,横施斤斧,仍否禁攀折?
应念尘寰花事尽,莫教广寒香歇。
杯酒谁邀?青天难问,此际真愁绝!
但期来夜,金瓯还我无缺。
陈邦炎还写有《落花》一词,写得凄楚苍凉。对“文革”浩劫中人的悲惨命运作了高度概括。
贺新郎·落花 (1969年)
一片花飞去。
遍天涯,千回百转,也难留住。
身世悠悠同逝水,锦瑟年华轻负。
算只有,抛家傍路。
漫说飘零缘命薄,细思量,总是疏狂误。
休更怨,风和雨。
年年金谷为谁主?
料春来,无言桃李,芳心如故。
若问坠楼人何在?笑指花间尘土。
还怕有,深情难诉。
道是落红无情物,化春泥,愿把花枝护。
凭此意,共谁语?
5.婉讽之作
在“文革”期间,由于文化法西斯专治,私下写诗,随时会有批斗之灾,甚至坐牢杀头。所以,诗人们往往“寄托深而措辞婉”形成婉讽的风格。这些独特的诗作,现在读来英气内聚,意味深长,颇寓理趣。
过中山陵
齐章 (1976.10.19)
万古英雄业,功高天地钦。
江流都是恨,用蒋不知心。
扇怨
罗密 (1966年)
纨扇生微凉,纤手摇如玉。
自画一枝梅,秋风吹不落。
(罗密(1932-)字素梅。湖南益阳人。早年毕业于美专,曾为机关干部,兼职岳麓诗社编委。)
观杂技二首
赵朴初 (1968年)
谁识雌雄变假真,沐猴而冠俨称尊。
攀缘自古看来惯,百尺竿头袅袅身。
龙鱼鼠虎费疑猜,幻戏纷陈幕半开。
忽见飞琼回舞袖,庄容端出守宫来。
(注:飞琼,乃许飞琼,古代神话中的仙女。守宫,即壁虎,一种小爬虫。诗人在这里影射江青。)
鹂食其
张采庵 (1969年)
纵横休笑鹂生狂,按剑军门势已猖。
一自非儒登广野,有人专道学高阳。
杯中竟是干时物,鼎上何来索命汤。
欲觅酒徒商古意,柳花风紧汴云凉。
(注:鹂食其,西汉政客,自称高阳酒徒,获得刘邦信任,后鹂食代为刘邦做说客,被齐王田广烹杀,诗人以其人隐喻“文革”中的“政治扒手”。)
十年浩劫中,尽管古典诗词遭到空前打击,诗词作者横遭摧残,但是古典诗词在转入地下后,经过长期艰苦努力,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地下诗作,仍然获得了今天这样的成就。它们不仅记录了“文革”时代政治运动的场景,也为现代人的旧体诗创作,提供了一个选择、继承、创变更新的一个历史新起点。它们将成为现代旧体诗发展的宝贵历史源泉和艺术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