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慎
在“扬州八怪”以“布衣”终身的人物中,黄慎的情况是颇为独特的。别人首先是“士”,并想进而“入仕”,后来出于自愿或不自愿的原因,才成为职业画家的。黄慎一开始就是不为士人所重的画工,后来出于自觉的努力,才跻身于“士”——有文化的职业画家之列。比起那些人来,黄慎的出身苦得多,艺术起点低得多,突破自己艰难得多,取得的成就也就令人瞩目得多。
一、“揭帛传真”作画工
黄慎,初名盛,一作胜,字恭寿,一字恭懋,号瘿瓢子,别号东海布衣。与金农同庚,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出生于福建宁化一个城市贫民家庭。宁化位于闽江上游与江西的交界处,背靠翠华山,是座四季树木葱郁、景色优美的县城。
黄慎(当时应该叫黄盛)出生时祖父母还健在。父亲黄维峤,字巨山,是个穷得养不起父母的读书人;母亲曾氏,是位勤恳善良略识诗书的妇女。生有四个子女,黄慎居长,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七岁起,黄慎在家从父亲认字、习字、读童蒙课本,接受了最初的启蒙教育。
黄慎12岁那年,父亲为了养家活口,离开家乡到湖南谋生。岂知一去不返,两年后竟客死他乡。父亲外出的时候母亲29岁,以此推算,父死的年龄不超过35岁。这年前后,两个妹妹也相继夭亡。连遭不幸,使这个家庭充满了悲凉的气氛,生活处于极端困难的境地。
上有年迈的两老,下有年幼的两小,又值盗贼四起、米珠薪桂的荒年,徒有四壁的家就靠母亲一人撑持,确是备尝艰苦。她白天赶制女红,拾树枝作炊;晚上就着月光或点燃所拾松枝纺织。冬天只穿一身打满补丁的粗麻衣服,冻得手指皲裂,还是刀尺车转之声日夜不辍,邻妇都为之伤心落泪。每看到所作女红够一天的生活,就命黄慎拿到市场上去卖,卖得的钱换米,每次仅能换两升左右。母亲做了饭给两老吃,自己和儿子常常只吃糠秕藜藿做的稀汤。她默默地观察老幼的进食情况,先尽他们吃饱,剩下的自己吃或竟饿着肚子。就这样,她一边干活,一边还督导两个儿子读书,不背熟不准睡觉。
无论怎样日以继夜,一个妇女总难养活这个家,这时黄慎已经14岁,应该有个生活出路。后来黄慎回忆说:“某幼而孤,母苦节,辛勤万状。抚某既成人,念无以存活,命某学画,又念惟写真易谐俗,遂专为之。”①这时母亲命他去学画,而且要他学“易谐俗”(世俗需要和喜欢)的写真画。这个决定不是没有根据的。黄慎在诗中曾说自己“七岁画灰亦知书”,母亲是看出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的。要他学“写真”,更是出于实际的考虑。“写真”即肖像画,那时没有照相术,要留下一个人的容貌,不论是死是活,只有请人画下来。世俗社会有这个需要,人们喜欢这个画法,糊口就比较容易。如果学正宗文人画,入门难,有成难,顺应小天地的时俗更难,黄慎不具备那种学养,也没有那份闲情。母亲要他学画是为了“存活”,是像她作女红纺织一样可以换饭吃,是一种谋生之道。然而这位母亲毕竟是有识见的妇女,她知道,“写真”画工和文人画家的地位大不一样,即使是写真画工,修养不同,其出手的高低,雅俗妍媸的差异也十分明显。因此她含泪对黄慎说:“儿为是良非得已,然吾闻此事非薰习诗书,有士夫气韵,一面工伎俩耳,讵足亲贤达,慰汝父九泉?”这给予黄慎的印象是深刻的。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16岁的黄慎别母离家,从师学画。有一种说法是黄慎拜了同里画家上官周为师。上官周(1665年—?)字文佐,号竹庄,福建长汀人。一生没有做过官,以诗画著称。所作山水墨韵生动,人物潇洒传神,于唐寅、仇英外别树一帜。还善画木刻版画稿本,《南巡盛典图》、《八旬万寿盛典图》中的部分人物即出于他之手。后来刊刻有《晚笑堂画传》,描绘周至明代120位名人,形象众多,刻画细腻。他是当时有声望的人物画家。但从种种迹象看来,黄慎并没有直接从他学过画,也没有条件从他学画,黄慎师事的是普通画工,最多是摹仿过上官周的作品并从中得到启发的私淑弟子而已。这样学了年把,黄慎从老师那里掌握了一些基本技法,已经能够靠画肖像取得一些报酬赡养母亲了,同时对花鸟、山水、楼台、鱼虫也有所涉猎。不过可以想见,他的技法是稚嫩的。
18岁时,黄慎寄居僧舍,边作画,边读书。一天,友人张钦容对他说:“子不能诗,一画工耳,能诗,画亦不俗!”②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自己也深感到:“予自十四五岁时便学画,而时时鹘突于胸者,仰然思,恍然悟,慨然曰:‘予画之不工,则以予不读书之故。’于是折节发愤,取毛诗、三礼、史汉、晋宋间文,杜、韩五七言及中晚唐诗,熟读精思,膏以继晷。而又于昆虫草木四时推谢荣枯、历代制度衣寇礼器,细而致于夔蜐蛇凤,调调习习,罔不穷厥形状,按其性情,豁然有得于心,应之于手,而后乃今始可以言画矣!”③他夜晚借佛前的长明灯光读书,白天刻苦作画,在相互作用下,黄慎努力摆脱“俗”的羁绊。
据说,有一次黄慎看着他所临摹的老师的作品(可能是上官周的)说:“吾师绝技难以争名矣,志士当自立以成名,岂肯居人后哉!”他废寝忘餐地苦思冥想,以期突破樊篱自成格调。后来偶然看到唐代书法家僧怀素的草书真迹,那灵动圆转、神采飞扬的笔法,使他惊异不止。他反复揣摩,心摹手追,不能自己。一天走在街上,忽然有所领悟,立即向街坊借纸笔作画,画成拍案大笑说:“吾得之矣!”弄得满街的人都朝他看。这种把草书笔意运用于绘画的作品,“初视如草稿,寥寥数笔,形模难辨;及离丈余视之,则精神骨力出。”怀素的草书如他自己所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宣和书谱》称怀素草书“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若有神。”不满足于画循规蹈距的“写真”画的黄慎,见到这样不拘一格、挥洒自如的草书,从中受到启发是很自然的。现在还只能说有所悟,但这一“悟”,对形成他以后粗犷精练的画风,大有作用。
黄慎年虽少,诗画之名已渐显,经常得与闽中的“闻人”——前辈知名之士交游。
后来他出游邻县建宁,与当地学画的宁愚川相识,“同事笔墨于萧寺”——同住在破庙里作画,在画艺上作新的追求。黄慎大约26岁时结了婚,据1983年3月在宁化发现的黄慎墓碑所示:“妣张氏”,可以断定黄慎的结发妻姓张。再过两年,即康熙十三年(1714年)黄慎28岁时,他的祖父母相继去世。“母子辛勤,送舅姑丧葬如仪”,距他父亲死已十有余年——历尽辛酸的十有余年。
黄慎在家乡卖画,侷处一隅,所得不丰,加之眼界不宽,也难长进。33岁那年,黄慎拜别母亲,离家出游。先在近处建宁卖画,然后西行,一路赣州、南昌、广东、南京,前后有五年时间。每到一处,一面鬻画,一面饱览风光名胜,给识画朋诗友,观摩名家手迹。这些活动使他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胸襟,也提高了画艺。从一出去就是数年的情况看,作画的收益还不错。
这期间他得知南海县(广州)有个书画家和他同姓同名,也叫“黄盛”,为避免犯复,他将“盛”作“慎”,改名“黄慎”。这之前他作品的署名均为“黄胜”,此后即署“黄慎”了。
关于改名,还有另一种说法:黄慎原名黄盛字躬懋,躬有亲身、亲自之意,懋有勤勉、盛大之意,名、字相应,有躬逢盛世的意思。后来黄慎看到社会的黑暗和文字狱的残酷,深感“倾侧中道艰,万变不可知”,产生了“终当俟以命”的想法,故改躬懋为恭寿,改盛为慎。恭寿就是安于天命,不作妄求,要做到这点就须处处小心,慎之又慎,这就是改名的意义和来由了。这一说法是否求之过深,可以研究。但了解黄慎中年改名,对鉴别他前后期的画是有好处的。
从这一时期黄慎的作品如《碎琴图》、《洛神》、《鬼推磨》、《漂母饭信》、《采芝图》、《老人瓶花图》、《陶渊明诗意图》等来看,题材多为取自历史、传说和诗文的人物情节画,还有些是投合时好的吉庆画。《洛神》一帧上有黄慎临王献之《洛神赋》残帖十三行,可知他这时写的还是楷书。书画相配格调一致,他这时的人物还是以工笔为主。
二、眼底扬州十二春
雍正二年(1724年)的夏天,38岁的黄慎,“纳凉时节到扬州”。
扬州是座商业繁盛的城市,“四方豪商大贾,鳞集麇至”,这里有很好的书画市场,但许多画家集中一处,也有很激烈的竞争。黄慎对此不会毫无所知,也许在南京待了些时,摸到一些行情,心里有所准备,才来此一试身手的吧。
黄慎初来扬州的作品上,题有“漫写于广陵客舍”的话,这“广陵客舍”实指何处,现在还不清楚,极可能是天宁寺,那是初来扬州的画家的最寻常的栖身之所。
现在能看到的黄慎在扬州最早的一幅画是扇面《金带围图》(藏上海博物馆)。宋代扬州芍药最出名,可与洛阳牡丹比美,俗有“扬州芍药甲天下”之称。其中最名贵的是“金带图”,花呈红色,有一条黄色晕纹围在瓣沿,犹如红袍束上金带。花不常开,据说花开就预兆要出宰相。黄慎这幅《金带围图》的故事出自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宋代的韩琦因与范仲淹、富弼、欧阳等推行“新政”被贬出京城,于庆历五年(1045年)出知扬州。任职期间,官署后园有芍药一枝分四岔,每岔各开一花,上下红瓣,中间一圈黄蕊,称为金缠腰,又叫金带围,据说出现这种花,城内就要出宰相了。韩琦感到很奇异,想再邀三位客人来一起观赏,以应四花之端。大理评事通判王珪,大理评事签判王安石,确好在扬州,便都请了,还差一位,就请州黔辖诸司使充数。第二天黔辖腹泻不能来,临时拉了一位过路的朝官陈升之(一说是吕公著)参加。四人聚会,各簪金带围一朵,甚为欢乐。后30年,果然四人先后为相,于是流传下“四相簪花”的美谈。
黄慎一到扬州就画这样一幅画,不为无因,无疑是结好扬州人的一份见面礼。
在“广陵客舍”或天宁寺住了不到一年,黄慎便移寓至平山下李氏三山草庐。平山即欧阳修所筑平山堂所在地的蜀冈。扬州没有山,只有土高冈蜀冈。它从扬州西边的六合、仪征起,至扬州东北的湾头而渐隐,逶迤数十余里。山不大,名声不小,这里是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筑邗城、公元前319年楚怀王熊槐筑广陵城、隋炀帝建江都宫和唐代扬州牙城的遗址。人文之盛更是史不绝书。鲍照为它写过《芜城赋》,李白、高适、刘禹锡、白居易在这里登过栖灵塔,鉴真和尚从这里东渡,杜牧在这里访问过“二十四桥”,欧阳修、苏轼在这里构筑过平山堂、谷林堂,诗文流传,脍炙人口。清代这里成为名闻遐迩的风景区,黄慎来扬州之前有康熙的登临,之后有乾隆的数巡,郁郁葱葱的蜀冈,是游目骋怀和引发思古之幽情的极佳所在。
三山草庐(三山大概是指蜀冈在扬州境的三处高峰:观音山、平山堂和司徒庙)座落在蜀冈脚下,景色十分宜人。黄慎有《乙已寓李氏三山草庐十首之二》云:“出郭城嚣远,新邻老圃家。晴窗流竹露,夜雨长兰芽。客至严诗律,钱空废画丫。迩来饶逸兴,村酒尚能赊。”④确是吟诗作画的好环境。
环境清幽不等于心情幽闲。从流传下来黄慎这时期的作品看,如《金带围图》、《携琴仕女图》、《伯乐相马图》等,仍不脱上官周“闽习”的影响,“为工细人物”,书法偶作行草,还不成熟;选材迎合世俗的也不少。这与扬州当时商品经济发达、思想较解放,审美趣味追求新颖洒脱、不拘一格的情况很不合拍。这使他困惑、苦恼,不得不改变以往的作风。谢堃在《书画所见录》中说:“(黄慎)初至扬即仿萧晨、韩范辈工笔人物,书法钟繇,以至模山范水,其道不行。于是闭户三年,变楷为行,变工为写,于是稍稍有倩托者。又三年,变书为大草,变人物为泼墨大写,于是道大行矣。盖扬俗轻佻,喜新尚奇,造门者不绝矣。”是不是左三年又三年,不必拘泥,黄慎闭门苦思、谋求变革确是事实。“喜新尚奇”并不是“扬俗轻佻”的表现,而是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产生了新兴的市民和市民知识分子阶层的缘故。他们较少官僚士绅和传统知识分子的封建性,较多地追求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那么循规蹈矩。以四王、吴恽为代表的占正统地位的画家,虽然功力甚深,却因循守旧,造成了重模仿轻创造的风气,这和他们的审美趣味格格不入,他们要求表现他们身边的或能抒发他们情绪的事物,绘画在他们来说,已不单纯是“堂前无古画,不成旧人家”的装饰,而是他们不羁的精神的需要。“八怪”画风有自身因子的作用,这片土壤的培植也许是更应重视的,黄慎也不例外。
黄慎的这一变化是显著的。在书法上他舍钟繇追二王,师怀素,变楷书为豪放狂草,又以草书笔法入画,舍上官周追石恪、梁楷,变工笔为泼墨大写,令人耳目一新。此后他的画粗犷纵横,气象雄伟。不仅取自现实的题材,如《群乞图》、渔夫、樵叟等,立意新颖,大胆泼辣地倾诉了画家的直接感受,那些取自历史的题材,如《商山四皓图》、《伏生授经图》等,也溶入了更多的个性色彩,写古人而有今意了。越到后来,他的造诣越精深,书法师怀素又突破所师,一改怀素连笔太多和缺少顿挫的不足,做到笔断意连,提顿分明。有人形容他的书法是“字如疏影横斜,苍藤盘结,然则谓山人诗中有画也可,字中有画也可。”他以草书入画,加上深厚的造型能力,完美地实践了他“写神不写貌,写意不写形”而又“神形兼备”的艺术主张。有人形容他作画是“醉则兴发,濡发舐笔,顷刻飒飒可了数十幅。举其平生所得于书而静观于造物者,可歌可泣,可喜可愕,莫不一一从十指间出之。”这样的得心应手,可谓入于化境了。他偶作山水或花卉,都是眼底心头,不计工拙,涉笔成趣。
黄慎的高超画艺,宽广的表现能力,适应时尚又不媚俗的艺术追求,使他在扬州赢得了盛誉。加上他不拿架子,“虽担夫竖子,持片纸方逡巡,不敢出袖间,亦欣然为之挥洒题署”,求他作画的人甚多,“持缣素造门者无虚日”,往往是“每晨起,拭几涤砚,蘸笔伸纸,濡染淋漓,至日旰不得息”。
地方上的诗酒文宴,少不了要拉他参加。
他在扬州的交游甚广,很难一一细说,有一位朱草衣可以一提。黄慎有《送朱草衣返江东》:⑤
送君知早发,马首向江东。
酒政愁难禁,时宜老未工。
枯荷听夜雨,败叶战秋风。
自笑生明世,惭无一寸功。
朱名卉,芜湖人,四岁而孤,曾在吉祥寺为僧,及长,作塾师以自给。有诗名,足迹半天下。卒后葬南京清凉山,袁枚为其题墓碑“清诗人朱草衣之墓”。朱和吴敬梓是好友,吴把他写入《儒林外史》,成了牛布衣。朱在扬州待过,吴敬梓经常来往扬州,最后客死扬州,《儒林外史》多写扬州事,联想到另一《红楼梦》也与扬州关系密切,几乎都与“八怪”的形成同时,这一文艺现象倒是颇堪玩味的。
雍正四年(1726年),黄慎得到一个木瘿,自制成一只瘿瓢,取别号为“瘿瓢山人”。
黄慎在扬州立住了脚跟,经济上也有余裕,事母至孝的黄慎次年(雍正五年1727年)特地回到宁化,把母亲和弟弟一道接来扬州。垂老的母亲亲眼看到儿子有成就了。这时距黄慎离乡已八年之久。
迎母亲的路上,黄慎在江西瑞金县,会见了他曾私淑过的前辈画家上官周,谈了不少扬州的情况。上官周《会瘿瓢山人于绵溪》诗中有句云:“得意光阴容易过,趁心佳制不愁贫”,可说是黄慎生活的实况。诗中没有涉及谈艺的事,大概画道不同,不便深谈了。
雍正六年(1728年)八月,郑板桥寓居扬州天宁寺读书,时李鱓亦居此,黄慎得与郑、李结交。黄在天宁寺作《米山》小幅,郑板桥题云:“雍正六年八月,与李复堂同寓扬州天宁寺作”,⑥为他们的订交留下了佐证。
次年,黄慎游邵伯镇艾塘湖,又与边寿民、李鱓合作设色《花果图》折扇面,黄慎画的是一枝写意菊花。这幅难得的珠联璧合的佳作,今藏苏州博物馆。
从黄慎画的题署看来,黄慎奉母到扬州,先住杨倬云刻竹草堂,杨星嵝的双松堂,后移居广储门附近的美成草堂,在美成草堂作画最多,大概直到他奉母还乡前,没有离开过这里。
这期间黄慎还到过淮安和南京。南京是他旧游之地,在那里作了不少画,如《人物、山水、花卉画册》、《捧盂老人图》等。也作了不少诗,《江南》六首中有“十年舒啸谢公楼”、“十年客类打包僧”的句子,是这次重游勾起的回忆。
黄慎的母亲在扬州住了八年,终因思乡心切,要求回家。
“山人思母,则迎母来;山人之母思归,则将母去”。雍正十三年(1735年)春天,黄慎携家奉母归闽,结束了他第一次在扬州12年的生活。
三、重对扬州月
黄慎回到故乡,一面侍奉老母,一面鬻画为生,心里仍时时恋着扬州。他有《忆江都元夕》
松棚灯影斗婵娟,从古扬州不夜天。
彩燕双飞春几日,烛龙跳舞纪前年。
家山归后无诗草,酒肆曾输卖画钱。
还忆喧阗追胜事,小东门外曲江边。
扬州的元宵(自正月十三至十五),灯火通宵达旦,尤以小东门和曲江一带最好,沿街搭起松棚,缀以流苏,陈列各色灯彩以竞奇,银花火树,歌吹拂天,观灯者摩肩接踵,漏尽方归。这种景象映衬出扬州当日的繁华和文化生活的盛况。正是这样的社会环境,画家才易为立足谋生。与家乡相比,扬州毕竟有它的独特之处。
黄慎怀念扬州,扬州旧友也难忘黄慎。乾隆五年(1740年)四月,郑板桥在扬州枝上村,为黄慎的《梅花冢》册页补题了清初诗人吴嘉纪、李沂的吊史阁部(史可法)墓的诗。诗书寓深情,“八怪”的道艺之交,至今仍令人感佩不已。
“八口之家”,黄慎的生活担子不轻,五六十岁的人了,仍要外出奔波作画。为了能时时照顾垂暮的母亲,他没有远去,常常辗转于长汀、连城、永安、福州一带,这段时间是他作画最多的时期之一。
黄慎在家乡的一个大动作,是倾其所有请求官府为他的母亲建立节孝坊表(俗称牌坊)。黄慎的母亲年轻守寡,在极度贫困中,上敬翁姑,下育子女,并能教导儿子自立上进,确实表现了封建社会中一位穷苦妇女的不畏艰辛,吃苦耐劳,善良朴实的可贵品质。黄慎的为人为艺,和这位母亲的影响难以分开。对这样一位母亲,在黄慎看来,不是一般孝顺侍奉所能报答,必须建坊旌表,光耀当时,流芳后世。这个举动对地方也是很风光的,当然被批准了。自己出资请表建坊,所费甚巨,卖画所得几乎告罄。乾隆十年左右,黄慎母亲去世,享年76岁。治丧营葬,又用去不少,黄慎真的倾其所有了。
此后黄慎继续卖画于南平、沙县、建阳、崇安诸处。其间曾应巡台御史杨开鼎(玉坡)之约欲去台湾,途经长汀、龙岩、南安、泉州而至厦门,后来因故折回了。
乾隆十六年(1751年),65岁的黄慎又来到扬州。一别16年,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新鲜。他在《维扬怀古》中说:
水关凫舫接,不到几回春。
为问新巢燕,今非旧主人。
紫箫歌白纻,花幰想芳尘。
惟见邗沟外,垂杨翠可亲。
多年不到扬州,新巢燕已不识旧主人,然而邗沟外的垂杨还是那样青翠可亲,不变对故人的一片深情。扬州毕竟是亲切的!
老朋友对黄慎的情谊一如既往,旧相识的刻竹草堂和双松堂,仍然是黄慎的下榻之地。
鬻书卖画之余,少不了诗酒唱和,旧雨新知,加上同乡的邂逅相逢,颇不寂寞。乾隆十八年(1753年),卢见曾再任两淮盐运使。这位爱才好士的官吏十多年前曾任过两淮盐运使,因被盐商诬告去官,乾隆五年九月贬戍塞外军台三年。这次再任,心情很不一样。卢折简招黄慎宴饮,并出示被贬戍的《出塞图》。黄慎对这位好接纳四方文士、主持风雅的雅雨山人深表同情和钦佩,作有《卢雅雨鹾使简招并示“出塞图”》:
东阁重开客倚栏,醉中出示塞图看。
玉关天迥驼峰耸,沙碛秋高马骨寒。
经济江淮新筦钥,风流邹鲁旧衣冠。
只今重对扬州月,笑索梅花带雪看。
“八怪”几乎个个与卢雅雨交好,这位“文章太守”对当时扬州的文化艺术确实起了扶持与推动作用。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初三,黄慎参加了郑板桥发起的酒会,此外还有程绵庄,李御、王文治、于文浚、金兆燕、张宾鹤、朱文震共计九人。他们之中有画家、有书法家、有诗人、有学者,皆一时名家。郑板桥即席作九畹兰以志其盛,显示了一种活跃而和谐的文化气氛。
这中间,黄慎曾住淮阴,如皋等地访友卖画,为南通诗人、画家丁有煜(个道人)作过工笔肖像并题句。有一则关于黄慎的传说:
(黄慎)赴友人饮,见其邻腐肆之女而悦之,囊无资,不能致也。乃画一仙女,张之装裱之肆。盐商以重值购之不可,问其所欲,则以实告。商因买腐肆女,易之。⑦
这应是指黄慎在扬州娶“小妇”(纳妾)的事。从另一面看,也可见当时黄慎绘画的为人所重和润格之高。
黄慎画名高,从他学画的人也多。可以查考的有李乔、罗洵、巫逊玉、陈汝舟、伍君辅、刘非池、张试可等十余人。镇江人来扬州卖唱的蒋璋(蒋侉子)也举黄慎一派、假冒黄慎的伪作,不少是出于这些弟子之手。
在扬州一待又是六年。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71岁的黄慎在友人的劝说下,终于最后离开了扬州。回到家乡后他仍离不开写诗作画,还到过永安、建宁、崇安及江西广昌等地。年虽迈创作激情不减,晚年的作品愈显得老辣而苍劲。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他的诗作由宁化知县陈鼎删选并捐俸刊刻,这就是今天能看到的《蛟湖诗钞》。
从罗聘怀念黄慎的“自从归去武夷曲,日听仙乐寻古春”的诗句来看,黄慎晚年的心境是平静欢娱的。他的卒年有多种说法,大概活了80多岁,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八月,葬于福建省宁化县城北郊茶园背。
黄慎死了,黄慎的艺术常青。
郑板桥说:“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象有真魂。”
杜瑞联说:“……其画以苍老生动为宗,略似八大山人,险辟逊之,遒劲则过之矣。”
钱湄寿说:“不以规矩非其病,不受束缚乃其性,迂倪无此豪,颠米无此劲,目之为怪大不敬。”
齐白石说:“余在黄镜人家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然之趣。决定从今大变。”
种种评述,说明了一个事实:黄慎的艺术活在今天,活在明天!——
注:
①王步青《题黄山人画册》。
②雷鋐《闻见偶记》。
③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
④见扬州博物馆藏《草书自作五律六首》卷子。
⑤见注④。
⑥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五十二。
⑦见《雨窗消意录》。
附: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
瘿瓢山人者,闽汀之宁化人也。性颖慧,工绘事。自其少时,于山川、翎毛、人物,下笔便得造物意。已乃博观名家笔法,师其匠巧。又复纵横其间,踔厉排奡,不名一家,不拘一格。虽古之董、巨、徐、黄,不能远过也。
予曩莅绥阳,山人方饥,驱走四方。及山人返里居握手外,于笔墨间快领山人意趣,知山人挟持有过人者,非一切弄笔渖墨之所可冀也。
山人尝言:予自十四五岁时便学画,而时时有鹘突于胸者。仰然思,恍然悟,慨然曰:予画之不工,则以余不读书之故。于是折节发愤,取毛诗、三礼、史汉、晋宋间文、杜韩五七言、及中晚李唐诗,熟读精思,膏以继晷。而又于昆虫、草木,四时推谢荣枯,历代制度,衣冠礼器,细而至于夔夔蛇风,调调刁刁,罔不穷厥形状,按其性情,豁然有得于心,应之于手,而后乃今始可以言画矣。呜呼,观山人之画,读书格物之学,可以奋然而兴矣。
予尝拭棐几,净端石,磨古墨,濡名笔,以待其至。至则解衣盘礴,谭玄道古,移日永夕,若忘其为欲画也者。促之再三,急索酒,力固不胜酒,一瓯辄醉。醉则兴发,濡发舐笔,顷刻飒飒可了数十幅。举其生平所得于书而静观于造物者,可歌可泣,可喜可愕,莫不一一从十指间出之。虽担夫竖子持片纸,方逡巡不敢出袖间,亦欣然为之挥洒题署。当其意有不可,操缣帛郑重请乞者,矫尾厉角,掉臂弗顾也。
顾山人漫不重惜其画,而常自矜其字与诗。章草怀素,张之壁间,如龙蛇飞动。长篇短什每乐以示人,仓遽忙迫,牵人手,口喃喃,诵不休。或遗忘,则回首顾其徒曰:云何,云何?其磊落自喜如此。
山人心地清,天性笃,衣衫褊袵,一切利禄计较,问之茫如。而所得袜材赀,尽举以奉其母。母节孝,为倾囊请于宫,建立坊表。妻与子或至无以糊其口。山人,孝子也。岂徒以画师、诗人目之哉!
山人姓黄,名慎,字躬懋,改字恭寿。
合肥许齐卓撰。
《蛟湖诗钞》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