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凝的主动上门,把贺苏杭搞得万般压抑,这种压抑是叫人不知所措的,是折磨人没商量的,更是令人窒息的。她不愿跟花香凝有任何瓜葛任何来往,根本不想考究花香凝是何许人也,无论花香凝是谁,那是花香凝自己的事,都跟她没关系。哪怕花香凝千真万确就是生身之母,她也不能相认。她之所以吃了秤砣铁了心,是因为她爱爸爸妈妈,爱贺家,爱妹妹,不想打乱现在的生活轨迹,更不想伤了爸爸妈妈的心。
郝阿婆注意到苏杭的房间整夜亮着灯,她也一夜未眠,心潮逐浪翻滚。早年,她的大姐给花家帮佣,给花香凝当奶娘花家待大姐不薄,亲如一家。郝家也得到花家多年的接济,她都记忆犹新。后来,大姐亲手将花香凝的私生女丢弃,成了大姐永远挥之不去的心病!总担心会被老天爷惩罚,所以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临终托付她这个幺妹暗中保护那个苦命的孩子,若有能力收养时,一定要幺妹亲自扶养孩子成人。再后来,郝家四姐妹中的三个姐姐相继离开人世,幺妹也离开了童家浜四处讨生活,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也就是苏杭,她一生未嫁,只为默默地信守大姐的承诺。
“妮妮起床了。”郝阿婆像对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呵抗苏杭的女儿。也就是妮妮的出生,才使得郝阿婆直接介入了苏杭的生活,吃喝拉撒,油盐酱醋茶,样样不让苏杭操心费力。
“妮妮好困的,再睡一小会儿好吗?”妮妮拉起毛毯蒙住头,一转身,屁股朝上脸朝下,耍赖不起床。
“小懒猫,不可以的,不然就要迟到了,老师会不开心的。”郝阿婆把妮妮蒙在头上的毛毯掀开,愣是把她拉起来,帮她穿起一套星星月亮图案的公主裙。
妮妮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妈妈起床了吗。郝阿婆来了个食指压唇的动作:“嘘,妮妮好乖的,妈妈工作辛苦,就让妈妈多睡会儿好了。”
“妈妈是个大懒猫,就让她睡好了。”妮妮也来了个食指压唇的动作,顽皮地说:“嘿嘿,妮妮不是小懒猫,妈妈才是大懒猫呢。”
早餐很丰盛。郝阿婆根据苏杭娘儿俩的不同喜好准备的牛奶、豆浆、小米粥、炸麻团、面包片、荷包蛋、水煮蛋,吃什么有什么,她从不怕麻烦。
妮妮刚咬了一口荷包蛋,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碗筷就去推妈妈的门:“爸爸,你是不是回来了?”
贺苏杭把门打开:“妮妮,快吃早餐上学去吧。”
妮妮望着空旷的大床撇了撇嘴,眼圈红着说:“妮妮想爸爸了,我以为爸爸回来了呢。”
郝阿婆牵住妮妮的手:“妮妮是不是做梦梦见爸爸回家来了?”
妮妮又撇了撇嘴,低着头往餐桌边靠:“妮妮想爸爸,梦见爸爸回来了。”她说罢翻眼看了妈妈一眼:“能叫爸爸回来吗?”
贺苏杭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也没有接女儿的话,又把自己关进卧室。
郝阿婆送妮妮上幼儿园去了。贺苏杭伸了个懒腰,舒展舒展筋骨,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按计划,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要尽快安排上《黄金时间》的,现有素材不仅远远不够节目要求,而且越深入采访就越觉得不大对劲。她打算再做进一步的深入采访后,再决定上不上《黄金时间》。要上得怎么上?要不上的理由是什么?一得给来克远有个交代,二得为自己的采访做个了结。于是,她拨通了来克远的电话,没说别的,只讲手里的素材有限,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得稍稍拖延几天。
“非常时期,还是越快越好啊。”来克远说。
“问题的脉络不大清晰,我不能糊里糊涂就上《黄金时间》的。希望你能理解,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一是对《黄金时间》栏目负责,二是对我自己负责,三是对你来克远负责。当然也是对马野行长负责。基于这几点考虑,绝不能草率行事。”贺苏杭讲话的口吻有点硬度,忽然意识到一种潜在的东西直逼心灵,这种潜在就是责任感,是一名新闻工作者的强烈责任感。
“苏杭,我好像闻到了火药味啊,你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来克远说。
“不是火药味,而是问题没那么简单。”贺苏杭说。
“不至于吧,上《黄金时间》的正面典型报道,充其量超不过十分钟,有那么复杂嘛。”来克远说:“打铁要趁热,挤兑风潮的强势虽说过去了,但并未达到完全平息,更未达到银行业务完全正常的程度,所以,社会上仍有人传播这样那样的谣言。只要将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宣传得当,一定会有好的效果的。还是尽快安排上《黄金时间》吧,这样,我也好给马野行长有个交代啊。”
“一旦……谁给我有个交代呢?”贺苏杭说:“你是晓得的,《黄金时间》的影响太大了,一旦有闪失,恐怕不是谁给谁有个交代的问题,很可能成为原则问题,甚至更严重。”
来克远说,他回行里给马野行长解释一下,又说:“如果不是我们这层关系,上不上《黄金时间》,早上晚上都无关紧要。谁叫我是你的妹夫呢,偶尔来一下近水楼台,也是情理之中的。马野行长也非常看中这层关系,这件事他对我抱了很大希望。再说了,我毕竟是在人家手下干活嘛。”
贺苏杭说,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上《黄金时间》不变,只是思路可能有变,她很快会有个明确的报道意见。此时,她的潜在台词是什么,来克远一无所知。
大河银行因挤兑风潮引起的银行风险着实让马野捏了把汗,稍有不慎,就可能人仰马翻。他还真有难耐,东拆西补,西拆北填,总算大河银行没有出大乱子。他跟吴世祖谈及化解银行风险这一幕时,轻松得像是吹走了一阵风:“这算什么,就凭你老哥的智慧,给我根杠杆,我能使地球转个圈。”说着,他的笑声通过电话线震荡了吴世祖的耳膜。
“佩服!”吴世祖说。
“说实话,你老哥是时运不佳啊,凭本事的话,我可不仅仅是现在这么个位置。只因世态炎凉,官场黑暗,咱的脸皮还不够黑不够厚啊。我老了,也就是这么个鬼样子了,你老弟还很年轻,得好好学一学《厚黑学》,不然,人家怎么把你黑死你都不知道,弄不对你还把人家当哥们朋友呢。”马野觉得吴世祖值得亲近,什么话都敢跟他讲,但他竞争副市长的路不顺畅只字未提,反倒问:“你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吴世祖也觉得马野挺投缘,有点相见恨晚的遗憾,所以,没有他不敢透底的话:“估计难度不小。贺苏杭的知名度太高了,为她讲好话的人也不少,加上她又长得漂亮,很容易取悦人心啊。”他叹了口气:“我那些小弟兄也不会办事,专干些隔靴搔痒的活儿,再怎么整,也杀不了贺苏杭的士气。听说,省长的秘书亲自给市里打招呼,你看看那小娘儿们有多么威风吧。”
“可靠吗?”马野问。
“我的小弟兄听说的,不能有假吧?”吴世祖说。
“你也可以找关系嘛,这个时候,脸皮就得厚,勇气就得足。”马野突然停了下来,稍作思考,又说:“你可以采取多头并举嘛。”
“怎么讲?”吴世祖问。
“这还用我教你吗?”马野反问。
“请老兄多多指教。”吴世祖说。
马野嘴上没说心里说,贺苏杭啊贺苏杭,你别怪我不够意思,是你逼的。本来讲得好好的,尽快上《黄金时间》,来克远将材料给你准备得停停当当,你不说尽快安排,反而东拉西扯找理由,耽误我的好事不说,万一坏了我的大事,那还了得!所以,我上不上《黄金时间》是小事,但绝不能让你坏了我的大事。吴世祖来得正好,我不方便整治你,就让吴世祖跟你多过几招吧。
于是他对吴世祖说:“打败对手并不难。第一,摸清对方秉性,找准致命弱点,突然袭击,让她毫无防备,一下子就把她击垮了。比如:啊,啊,啊……第二,借助上层力量,专拣致命穴位,使劲垫砖,很容易把她闷死憋死。女人嘛,致命的东西就是道德水准,你应该知道事儿怎么做的;第三,依靠社会力量,拿着钱使劲往上送,没有买不通的关,即使有的关口通不过,你不会绕道吗,目的总是会达到的。不行的话,老哥帮你一把,我就不信当个副台长会有那么大的难度。”
“老兄还不知道啊,组织部本来就要进入正式考察程序的,谁知哪位领导发话了,说电视台情况复杂,考察先放一放。这下可好了,派来的人二话不说,打道回府。我是怕夜长梦多,搞不好会空欢喜一场的。”吴世祖显得忧心忡忡。
“放一放好啊,这就给你加大活动力度提供了更大空间嘛。”马野列举了几位局级领导上任的过程,没有谁不是好事多磨的,他说:“我看这样吧,你我兄弟算是有缘,我不帮忙讲不过去的。下班以后,咱到帝都国贸碰碰头,商量一下活动目标。我就不信这个邪!”
“太好啦!”吴世祖来了精神,说有老兄的大智大谋,肯定会成功的。
马野就喜欢听奉承话,撂下电话,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看见来克远进来,面孔换得也快,他正了正领带,客客气气地请来克远坐下,随即,两人谈论的都是与银行业务和银行发展有关的话题。其间,来克远有意提及《黄金时间》,但都被马野有意回避了。
来克远一时搞不大清楚,不谈《黄金时间》是马野太小心眼儿,故意给他办难堪呢,还是马野大度宽厚,上不上《黄金时间》无所谓,根本不值一提呢?来克远最终认为前者的可能性较大,不由得埋怨贺苏杭太较真,干吗把一个典型宣传搞得那么认真,跟要政审谁似的,有这个必要嘛。
这时,贺苏越来电话了,说她就在大河银行门前,要来克远下来一趟。马野问谁的电话,磨磨叽叽的。来克远说:“实在不好意思,是我爱人的电话。”
“是弟妹啊,快请她上来。”马野很热情。
“她不会上来的,还是我下去吧。”来克远说。
“也好,也好,快去吧。”马野的态度像对自己最亲近的朋友。
来克远在电梯里还在想,得尽快上《黄金时间》,马野毕竟是大河银行的行长,宣传他的先进事迹,就等于宣传大河银行。为了大河银行的事业发展更快,还得求贺苏杭加快进度,最好本周上《黄金时间》周末版。
贺苏越朴素无华的装束,浅灰色套裙,浅灰色平底休闲鞋,浅灰色小包斜挎在肩上,披肩直发自然倾泻,没有任何修饰,就像她的个性直来直去,不会拐一点弯,不会加一点掩饰。她是第一次来大河银行,所以,没有谁晓得她是来克远的妻子,也就没有谁注意这个既普普通通又透着高贵气质的女人。
“苏越,有事吗?”来克远出了电梯径直朝苏越走过来:“马行长让你上去坐坐,我替你回绝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上去呢?”贺苏越有些不高兴。
“好,好,我们现在就上去。”来克远马上赔笑脸。
“我不上去了,只是说说而已。”贺苏越说着往外走:“本不想来打搅你的,但犹豫过来犹豫过去,觉得这么大的事,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的。”她说话时面部毫无表情,眼睛却潮湿的。
“什么事啊,你搞得这么严肃,蛮吓人的。”来克远建议到附近的小饭店坐下说,贺苏越没说话,默默地跟在来克远身后,像只温驯的绵羊,可以随时被人宰杀或放逐。
还未到正午饭时,小饭店已有不少食客,来克远夫妇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不等来克远问话,贺苏越从包里取出一张单子递给他。
来克远不懂医学密码:“这是什么?”
“大姐带我到医院检查的结果,她的好朋友金凯瑞讲,我已不再具备生育能力。你看着办吧。”贺苏越说话的语调像是宣读判决书似的,低沉而压抑。
“我说呢,昨天大姐讲好上午来行里采访的,她又说有事改在下午,原来陪你去医院了。”来克远显得些许急躁。
贺苏越起身就走,来克远拉不住,只好跟着出了小饭店:“我晓得你心情不好,别着急嘛。”
“你只关心你的大河银行,我急与不急跟你有关系吗?大姐陪我去医院了,看把你急的,耽误你的大好前程了是吗?”
贺苏越气得嘴唇发白:“不能生孩子了,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啊!你怎么就跟没事人似的,我不是你的老婆啊?”
“大姐那个好朋友金凯瑞我认识,她只是普通内科的医生,她的话不能完全当真。即便是不能生育了,也未必不是好事,没小孩子倒清静,可以专心搞事业嘛。再说了,我们要是真心喜欢小孩子,完全可以抱养一个的,用不着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吧?生不生小孩子,我都依然爱你!”来克远给贺苏越一个亲密动作,又说:“这几天,我的心情也不大好,银行挤兑风潮虽说告一段落,但还有大量的日常工作等着处理,所以,关心你少了,请你谅解!”
“大姐讲,你们的马野行长不是个简单人物。你给他当助手,千万得小心点的。”贺苏越说。
“大姐还讲什么?”来克远问。
“只是讲马野不简单,其余什么也没讲啊。”贺苏越说:“大姐的个性你又不是不晓得的,她从来都是遇事沉默,独自思考。我也搞不懂,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马野行长我是了解的,他这个人懂业务,气魄大,能力强,也有一定的社交活动圈子。跟他当助手,最起码在业务上可以学到不少东西。这次挤兑风潮的平息,他就很有一套的。我是尽全力为大河银行渡难关的,也尽全力当好马野行长的助手。我想,我这个助手,马野行长应该是满意的。”他把话锋一转:“但是大姐不大好讲话,《黄金时间》一天安排不上,我这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总觉得对不住马野行长。大姐那里,你也帮我好好讲讲吧。”
贺苏越说来克远是个书呆子,不合时宜;说马野未必就会领来克远的情;说大姐何时安排《黄金时间》,安排与不安排必定有大姐的道理,她不会参与讲情的,要来克远最好公事公办。不要在外人面前显摆跟大姐的亲戚关系。
当天下午,贺苏杭到大河银行采访,在几个关键问题上,行里的人个个像被打了防疫针,不是吞吞吐吐,就是闪烁其词,有的干脆一问三不知,弄得贺苏杭只好无功而返。表面上看,这次采访失败了,但有人偷偷地塞给贺苏杭一叠材料,她越发觉得问题严重。摄像师乔智也觉得大河银行问题不小。贺苏杭特别强调:“乔智,我们的身份是新闻记者,不是检察官,不是法官,也不是纪律检查委员会和反贪局的,所以,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千万不可张扬。”她想了想又说:“也许我们根本无力搞清楚,但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还是要上《黄金时间》的,只是思路和角度都得变。我还准备给上级写内参反映实情。”
乔智心领神会:“我很清楚这件事的分量,搞不好会捅了个大马蜂窝,到时候我们无力招架怎么办?不把我们蜇得千疮百孔才怪呢!要我说,你现在处在非常时期,角逐副台长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稳稳当当搞正常报道,不出任何纰漏,兴许党的光辉真的会照耀你身的。如果说你把大河银行这件事给曝了光,不说市里有些领导不高兴,仅仅马野的能量也非得把你踩趴下不可。再说了,最近我听人讲,吴世祖和马野来往密切。这两个人若要是联起手来,还有你弱女子好过的?还是得过且过比较合时宜啊。”他把车开得飞快,有点想尽快逃离是非之地的意思。
贺苏杭摇了摇头:“虽说我是个弱女子,但新闻记者的牌子可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它可以给我撑腰壮胆啊。”她打趣道:“我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当一回女英雄不可的,谁叫我们是新闻记者呢。”
乔智猛地将车放慢速度:“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贺苏杭态度坚定。
“那好,我愿意跟你并肩战斗,也当一回英雄吧。”乔智说得洒脱,说得真真切切,也说得沉甸甸的,他看了一下表,说要接上官银珠一起吃午饭。贺苏杭说正好,她也想见上官银珠,两姐妹有几天没在一起聊天了,蛮想她的。
其实,乔智出了大河银行就给上官银珠挂了电话,讲好的在“江南人家”吃上海菜的,所以,上官银珠已经先到一步,叫了几个正宗的特色小吃,还特意为贺苏杭叫了一份江米甜酒。
三个人刚坐下,沈岁亭的电话来了,说特想跟苏杭一起共进午餐,苏杭说她有工作,正忙着呢,改时间再约好了。她没讲一句多余的话,就将电话挂断了。
“是沈先生吧?”上官银珠问。
“是的。”贺苏杭回答。
“你觉得沈先生怎么样?”上官银珠问。
“蛮好的。”贺苏杭回答。
“你呀,做新闻记者久了,什么事都搞得跟例行公事似的。”上官银珠交代服务员萝卜丝饼淡一点,服务员说没问题。
她又给乔智叫了一杯扎啤,说让他慢点喝,少喝点,喝不完就丢掉,但不可以勉强自己,不然会伤身体的。乔智爽朗地一笑,说一个大老爷们,一杯扎啤伤不了身体的:“请娘子放心。”两夫妻恩爱甜蜜可见一斑。她又说:“苏杭,不是我说你,人家沈先生那么诚心诚意地对待你,可你做的怎么样?两句话就把人家打发了,叫人家心里多凉啊。”
“没事的。”贺苏杭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这个人的确不大会来事,一贯的直来直去,缺少处事艺术,得向你多学习的。”
“向我学习也没错。”上官银珠时不时地给乔智夹菜,两人脉脉含情,乔智乖顺得像个孩子,纵情享受妻子的浓情蜜意,一脸幸福,一脸惬意,一脸满足。上官银珠问沈先生的投资项目有着落了吗。一边问话,一边又给乔智夹菜。
“只能算是有了眉目。”贺苏杭羡慕的眼光看着眼前这对恩爱夫妻,突然,莫名的生出一股妒意,心里有点发慌,有点发堵,也有点失落与伤感,她想起了前夫宋南方,两人曾经也是这般恩爱,也是这般默契,也是这般让人羡慕的。他爱她,一个眼神就晓得她的意图,一个眼神就晓得她的需要,一个眼神就晓得她想干什么。她也爱他。像需要阳光一样需要他,像需要饮水一样需要他,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他,没有他的日子天空不再湛蓝,河水不再清澈,空气也不再纯净,一切都变得没有了生机,没有了意义,几乎没有了活下来的勇气,苟延残喘,百无聊赖。但是,幼小的女儿妮妮需要她坚强地硬撑下去,可以不为别的,只为女儿。宋南方知道这一切吗?她始终没有答案。
“怎么不讲话,你的心事太重,需要释放,不然会憋出病来的。”上官银珠说。
“苏杭的工作压力太大,加上她太认真,心事能不重吗。”
乔智说。
“我看她不仅仅是工作压力太大,恐怕情感的困惑更是不轻松吧。”上官银珠说。
“眼前来看,大河银行的事是最压头的。”乔智说。
“没什么。”贺苏杭有意将话题转移:“这几天沈先生一直很忙,他对海威的房地产公司比较看好,也更看好海威的人品和魄力,所以,我讲沈先生的投资项目有了眉目,也是指的这个范畴。”
“你和沈先生接触多吗?”上官银珠问。
“他忙,我更忙,所以,单独见面的机会很少,加上爸爸妈妈都不大赞成我跟沈先生交往过深过密,我也在进一步观察他呢。不过,总体感觉,沈先生比较适合我,很有亲和力,也很有吸引力。”贺苏杭说。
“老人都是为儿女好的。”上官银珠说:“他们一时有想法,很正常的。只要你认为沈先生不错,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可以将生命托付给他,就要积极主动地努力接近他。现在这么个社会,碰上一个合适的男人不大容易,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呦。”她又对乔智眉梢眼角的,尽管是不经意的小动作,乔智都激动不已,还以亲密举动。贺苏杭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上官银珠说:“我和乔智可谓天作之合,他非常适合我,我也非常适合他,像我们这样的恩爱夫妻不是没有,只是少得可怜,属于凤毛麟角,珍稀动物。”
“沈先生长得蛮帅气,又有修养,绝对的绅士风度,我看配苏杭也应该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乔智说。
这时,沈岁亭又打来电话,短短几句关心呵护的话,把贺苏杭感动得眼圈红了。
郝阿婆知道苏杭心事很重,工作繁忙,便在生活上更加关心体贴,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饭菜花样翻新,妮妮也不用苏杭太操心。即使这样,郝阿婆依然心惊肉跳,总担心这个家会出乱子,会更加让苏杭不开心,所以,她小心翼翼,守口如瓶。花香凝临走时留下有话,说她还会来的,搞得郝阿婆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一边是大姐临终时的托付,要她好好保护苏杭不受伤害;一边是苏杭的生身母亲花香凝千里寻女,苏杭不认;另一边是视苏杭如己出的贺家夫妇,任何一边圆不好场,就会捅破秘密,撕裂伤口,就会让众人难堪,不好收场,就会使苏杭备受伤害,对不住死去的大姐,对不住贺家夫妇,对不住花香凝。郝阿婆想起来这么麻烦的事就头晕目眩,胸口发堵,食不甘味,夜不安席,短短几天功夫,眼看着她消瘦下来。
贺苏杭察觉到了郝阿婆的变化,劝她往开处想,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花香凝来家的事泄露出去,否则,她这辈子都对不起爸爸妈妈的。
“她……她……还会来的啊。”郝阿婆说。
“你就讲她找错门了,不让进来就是了。”贺苏杭的话说得冷冰冰的。
“好……好……”郝阿婆无可奈何地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多烧几个菜,让爸爸妈妈他们都过来凑凑热闹。你也好好地放松放松吧,不能总是忙不完的工作的。”
“都来也好。”贺苏杭沐浴更衣,想彻底让自己轻松一下,但还是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她隔着浴室的门大声说:“郝阿婆,你千万要保守秘密啊!”
郝阿婆应声说是,接着就再也无话可说,只听见洗菜的流水声,只听见她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郝阿婆将门打开,贺苏宁和海威是手挽着手进来的,两人的装束,两人的精气神,都张扬着这对恋人的和谐,只是心境各有不同,想法各有差异。贺苏宁有意把与海威的亲密当作一种公开的发布:她才是海威的女朋友!尤其要将此信息传达给苏杭,所以,一听说来大姐家,她强行给海威换上情侣装,换上情侣鞋,也换上情侣表,甚至连头发分配的方向都步调一致,两分在左,八分在右,最后喷上味道相同的古龙香水,以示息息相通,不分彼此。
“哇,大姐像出水芙蓉一样的,清爽,靓丽,性感,太有女人味道了。”贺苏宁脱口而出,忽然觉得海威的眼光异样,使劲拧了他一把:“大姐可是沈先生的女朋友,你不可以有非分之想哟。”
海威一下子窘得抓耳挠腮,眼睛朝着地面:“苏杭就是漂亮嘛,我为什么不能多看一眼,美好的东西谁都爱看想看的嘛。”
“三姨妈——”妮妮一下子扑进苏宁怀里,娇滴滴的声音:“小姨妈为什么还没来呢,我要跟小姨妈学孔雀舞。”说着,她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引得大人们都说好看。
“看你的小狗爪子泥乎乎的,到哪玩去了,弄得跟个小泥猴似的,来,让三姨妈给你这个小泥猴洗洗澡,换上漂亮衣服。”贺苏宁拉了海威一把,示意他一块给妮妮洗澡,海威不干。苏宁说:“好啊海威,不听我的话是吧。”她仰起顽皮的脸:“大姐,叫海威给妮妮洗澡。”
“还是我来好了,你们都蛮辛苦的,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吧。”郝阿婆把妮妮领进了浴室。
贺苏杭泡了壶龙井茶,先问苏宁忙不忙,苏宁说:“忙,整天忙个不停。这两天赶着写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报告文学,连着开了两个夜车,终于大功告成,我们总编看完特别满意,夸我文章写得生动,有分量,有血有肉有感情,还夸我敬业爱岗办事认真,还夸我……”她挠了挠头,一拍脑门:“对了,还夸我手头快呢。总编辑和马野行长是朋友,特意发在星期刊上醒目版面,而且大标题套红加插图,搞得很是抢人眼球的。”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了当天的星期刊展开,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简单,幼稚,只会唱赞歌。”贺苏杭大致浏览一遍:“这种文章总编辑居然还非常满意,什么水平嘛,我看没有多少分量,抓不住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值得炫耀的。今后再写这类文章你多动动脑筋好不好,多问几个为什么,没坏处的。”
“大姐,你不会是嫉妒妹妹的横溢才华吧?”贺苏宁杏眼圆睁:“我只会唱赞歌,不错,市里有要求的,银行系统的典型人物报道只能是正面的,当然只能唱赞歌了。试问,你的《黄金时间》敢不唱赞歌吗?这里是中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闻媒体,理所当然得听共产党的话,领导叫怎么报道,就得怎么报道,这还能有错吗?”她还真不高兴了:“大姐,我看你是诚心在海威面前打击我的积极性,削弱我在海威心目中的位置,从而显示你这位大主播多么有水平,多么阳春白雪。我讲的对不对?”
“不对。”贺苏杭抚摸着苏宁的头发:“你总是跟装满炸药似的,一动就爆炸。大姐是想提醒你注意,今后,凡是涉及到具体人物的报道,一定要全面客观真实,而不宜搞高大全式的典型。这样做,很不切实际,容易出现以偏概全,甚至是导向问题,把真正有问题的人当成好人。”
“你的意思……马野有问题吗?”贺苏宁问。
“他有没有问题不是我讲的。”贺苏杭说。
“那……马野还上你们的《黄金时间》吗?”贺苏宁问。
“上。”贺苏杭说。
“这不就得了。说来说去,你不照样给人家马野行长安排《黄金时间》的播出嘛,要知道《黄金时间》的影响可更不一般啊。”贺苏宁说。
贺苏杭没有解释,把话题引开了,问海威怎么会有空闲时间,上午不是要跟沈先生一起谈合作的嘛,他人呢?“沈先生了不起啊!”海威憨厚地一笑:“我算是遇见高人了。他这个人太全面太有水平,没有他不懂得的东西,简直就是一本大百科全书。”
“嗨,大姐不是问你沈先生有没有水平,是不是百科全书,而是问你沈先生在干什么?”贺苏宁小鸟依人般的依偎在海威身边,那么小巧,那么可爱,那么与往日不同,骨子里的霸气和任性被暂时掩埋了。
海威看了看表:“沈先生这会儿应该起床了,昨天晚上我俩聊得太晚,我走了以后他又上网查资料,估计没睡几个小时。刚才来这里家之前,我和沈先生通过电话,约好一起吃午饭的。”
“要大姐一起去吗?”贺苏宁问。
“不了,我让郝阿婆约了爸爸妈妈来这里共进午餐的,我走掉了不好。”贺苏杭说:“叫苏宁陪你们吧。”
贺苏宁眨了眨眼睛,脑筋转了几转,想说沈先生人不错,大姐可要把握好机会的,又怕大姐多想,是不是这个妹妹怕大姐跟自己抢男朋友,连三赶四的把大姐往沈先生那里推的?更怕海威多想,本来他的眼里只有大姐的美丽,谁也吸引不了他的眼球,好不容易使他的目光转向自己,也欣赏自己的美丽,如果急于把大姐推向沈先生,海威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小气?唉,太复杂了,干脆废话少讲,兴许谁也不会嫌自己多事的。再说了,她也并不完全看好大姐和沈先生处关系的,的确沈先生年龄偏大,她不喜欢,但又不能明讲,爸爸妈妈的话大姐都听不进去,这个当妹妹的干脆暂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这个妹妹一下子变得这么淑女味十足,看来是海威的功劳吧。”贺苏杭送他俩到楼下,满园的月季牡丹争相斗艳,花香宜人。
海威的目光定格在与众不同的白色木格窗上,白得扎眼,白得醒目,白得让心儿跟着纯净起来。顺着红砖墙攀援而上的爬墙虎度过寒冷的冬季,进人舒展筋骨的春天,抽绿吐翠,一派生机,一派昂然,一派春气如潮的脉动。他抖了抖精神,纯净的心儿顺着爬墙虎攀援而上,就让心儿靠在白色木格窗边稍作停留,这里是他向往已久的地方,这里的神圣曾经令他心醉,令他神往,也会令他失落和自卑。他关注贺苏杭就是从关注这扇木格窗开始的。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大姐家的窗户嘛,没见过你这样的,只要看见那扇窗,你就跟丢了魂似的。”贺苏宁小嘴噘得好高,嘟嘟哝哝的。
“快走吧,”贺苏杭催促道:“别让人家沈先生等急了。你们见到他,别忘了帮大姐问声好,告诉他今晚我会请他喝咖啡的。”
送走贺苏宁和海威,贺苏杭也盯着那扇木格窗看了又看。
她从记得事情起,就认识了这扇木格窗,多少年了风景依旧,就像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疼爱一样,始终如一。只是此时再看这扇木格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苏杭——”花香凝的一声低唤把贺苏杭惊出一身冷汗,她不假思索地问:“你怎么又来了呢?”说着,她急忙环视四周,唯恐被谁发现什么似的:“我不是讲得明明白白吗,你找错人了,就请你不要再来了好吗?”
“苏杭,花教授是你的亲生母亲啊,你要好好考虑考虑应该怎样对待她的。”童宁宁说:“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江南大学的博士生,花教授是我的导师。”
“你是谁,她是谁,统统与我没有关系的,请你们走吧。”
贺苏杭冷冷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这时,郝阿婆从白色木格窗往外张望,一眼看见了花香凝,急忙将妮妮稳在房间不让出门,妮妮急得大叫:“为什么?”
“苏杭姐姐,”童宁宁柔声柔调的说:“自从前些天我和花教授来这里出差,在电视里的《黄金时间》见到你,花教授一刻不停地查证你的身世,跑遍了苏南苏北的几个地方,最终确定你的确是她的女儿,这才来见你的。你不能这么冷漠吧?”
“我冷漠?”贺苏杭紧咬嘴唇,直到咬出一排白色牙印,才松开牙齿,强忍着心里的火:“你们找错人了,都请回吧。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做的,不奉陪了。”说罢,她转身就走。
“女儿——”花香凝的呼唤再一次把贺苏杭牢牢地钉在那里,尽管她背对花香凝站着,可内心的狂涛波澜还是被掀了起来。
“都上来好了。”郝阿婆眼看这种局面苏杭不好驾驭,干脆把她们都请进家来:“有什么话在家里说吧,我给你们泡最好的碧螺春。”
妮妮躲在郝阿婆身后寸步不离,花香凝问:“这孩子是苏杭的女儿吧?”
“是的。”郝阿婆拿茶杯的手抖得厉害,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郝阿婆,别忙了,叫她们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想有任何麻烦的。”贺苏杭紧绷着脸说:“妮妮,跟着郝阿婆到外面玩去,妈妈有事情,你不可以在这里的。”
郝阿婆领着妮妮出来了,妮妮问郝阿婆为什么哭了,郝阿婆说没有哭,是眼里进了沙子。妮妮说郝阿婆撒谎:“妮妮的眼里为什么没有进沙子。”郝阿婆默默地流泪,心被揪在了一起,直往嗓子眼儿蹦,她不晓得家里的局面怎么收场,眼看着时间紧迫,贺家夫妇随时就会到来的。
贺苏杭更着急,只好再次发逐客令:“对不起,我不想听。你们讲故事,你们讲什么都与我毫无关系,赶紧请回吧,我还有事要做的,不能陪你们了。”
“冷血动物!”童宁宁愤愤地说。
“我是冷血动物,好了吧?你们请回吧,今后再也不要来我家了,不欢迎你们。因为我不是你的女儿。”贺苏杭对花香凝说。
“这么个女儿,不认也好。”童宁宁说。
“苏杭,我的女儿啊,你认不认我是你的事。我这个当妈的给你造成了极大伤害,你不原谅我不认我,妈都不怪你。只要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妈也就不再来打搅你的正常生活了。”花香凝开始泣不成声:“女儿啊,除了爱你,我还能给你讲什么啊!”
贺苏杭木然的表情雕塑一样,她送走花香凝,就像送走陌生的路人。
花香凝与楚美娟擦肩而过,好在她俩谁也不认识谁,郝阿婆着实捏了把汗,总算这层窗户纸没被捅破。
“外婆——”妮妮小燕子似的飞到楚美娟怀里:“外公怎么没来呢,妮妮想听外公讲故事,快点叫外公来吧。”
“你外公今天加班研究案子,可能会晚点过来的,所以呀,外婆陪妮妮玩。”楚美娟从包里掏出一个舞蹈造型的洋娃娃:“这是小姨妈给妮妮买的,好不好看?”
妮妮欢喜得手舞足蹈:“小姨妈真好!长大了我也要当舞蹈家,像小姨妈一样穿漂亮衣服,梳光脑门儿的头,抹好小好小的红嘴唇。”她一高兴,来了个孑L雀开屏的动作,手指一捏一翘,活灵活现的孔雀头模样展现开来,把楚美娟喜欢得在妮妮腮边猛地亲吻,她问:“妮妮,你妈妈呢?”
“刚才来了两个客人,妈妈好像不开心。”妮妮说。
“谁来了?”楚美娟问。
“噢,好像找错门了。”郝阿婆赶紧打圆场,心里跟打鼓似的,唯恐露出马脚。
“找错门就找错门吧,干吗不开心呢,我看苏杭这孩子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她又太要强,够她累的了。”楚美娟心疼地说。
“妈,你来了。”贺苏杭从卧室出来,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我爸也够累的,整天忙案子,星期天也不能休息,你得多劝劝爸,都多大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拼搏呢。”
“唉,我根本说不动他的,他一辈子都这样,工作起来不要命,要不然怎么能当上大河市的检察长呢,这顶乌纱帽可是不大好戴的,压头啊!”楚美娟话虽这么讲,不自觉地流露出夫贵妻荣的神态,很是满足,很是自豪。
电话刚响铃一声,贺苏杭就预感是宋南方打来的,果真是他。贺苏杭没好气地问:“你又有什么话要讲啊?”
“我真不明白你逞的什么强,”宋南方情绪很压抑:“你也太清高太孤傲了吧,我给你汇款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干吗一定要退回来呢?你跟我有仇有怨还能讲得通,你跟钞票也有仇啊?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妮妮,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头不需要花钱呐,你的收入多少,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说起来蛮体面的,电视台的主播,又是新闻中心主任,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满打满算,不够我去国贸一次的消费。别逞英雄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妮妮,你也不该把款退回来的。”
“说完了吗?”贺苏杭问。
“没完,我想跟你复婚。只是不能马上回去,这边还有不少事要处理……请你答应我,我们复婚吧!”宋南方说。
“你做梦吧。”贺苏杭把电话挂断了,转脸看见妮妮撇着嘴忍着眼泪,心一软,把妮妮搂在怀里,欲哭无泪。
郝阿婆把妮妮领到厨房去了,楚美娟说宋南方一连三天给她打电话,表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要她多劝劝苏杭,千错万错都是宋南方的错,千好万好不如原配夫妻好:“妈的话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沈先生是不错,可他年龄太大了呀,妈是看不过去的。”
“沈先生是年龄稍大些,但也不是妈讲的像个小老头啊。再说了,即便他是个小老头,又怎么了?”贺苏杭强迫自己把话题说得轻松些:“他有知识,有文化,有修养,有品味有层次,我是很敬佩他的。”
“值得敬佩的人太多了,我还敬佩毛主席呢,怎么,敬佩谁就得嫁给谁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男女配对,讲究的是般配,我看你配沈先生太吃亏了,还是跟宋南方复婚合适。”楚美娟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口气不再强硬。
贺苏越跟来克远闹别扭赌气回娘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也来了大姐家,一进门二话不说,先让郝阿婆给她烧碗鸡蛋酸汤,说是好几天都没有胃口,吃点酸东西开开胃。郝阿婆说,搞不准是有喜了。一句话把贺苏越说得搭拉下脑袋,少气无力地往沙发上一靠:“真是有了倒好,问题是医生讲不会有喜了。”
“乱讲什么,你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就不会有喜了呢?”
楚美娟说。
“金凯瑞医生讲的嘛,说我不再具有生育能力。”贺苏越说。
“十有八九是医生搞错了,我看苏越的样子真像是有喜了。”郝阿婆说。
“金凯瑞可是副教授级的医生,她的话还能有错吗。”贺苏越说。
“我看这样好了,”贺苏杭也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检查,她说:“金凯瑞的确是副教授级的医生,而且办事牢靠,为人和善,她是我多年的好朋友。苏越,你想啊,化验程序另有其人,并不是金凯瑞一直办到底的啊,搞不准哪个环节上会出差错的,所以,明天我陪你再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来克远也这么讲的,”贺苏越说:“他说他太忙,让大姐陪我上医院。他忙,大姐不比他更忙?他忙着拍马屁,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们那个马野行长,人家未必就会领他的情。他一个人拍马屁也就算了,还今天给大姐揽活儿,明天给苏宁揽事儿,好像谁都得给那个马野唱赞歌。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听见他提马野二字就来气,自己老婆都不管了,整天围着马野的屁股转,说的好听点,他是爱岗敬业尊重领导,说的不好听,投机钻营,一心往上爬。”
“苏越,话不能这么讲的。”贺苏杭说:“来克远可不是你讲的那种人,他的确爱岗敬业尊重领导,只是书卷气太浓,考虑问题离实际有距离而已。他也的确太忙了,毕竟是管业务的副行长,挤兑风潮刚刚平息,一大堆善后等待处理,他能有时间陪你上医院吗?你要体谅他才是,万万不可跟他怄气的。”
“你大姐就是比你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克远忙,就让他忙去好了,你大姐陪你上医院更好,我更放心。”楚美娟叹了口气:“苏越啊,你大姐更忙更累,也要多体谅你大姐啊。”
贺苏越又是一阵反胃,冲进卫生间干吐就是吐不出来,脸都憋红了,眼泪都憋出来了,到底也没能吐出来。郝阿婆高兴了,说稳打稳是有喜了,要苏越好好保重身子。一大碗酸辣鸡蛋汤被苏越消灭了,随即,贺苏越的脸色红润多了,精神好了,心情也好了:“但愿能托郝阿婆的吉言,怀上一男半女的,我这辈子也不枉做一回女人。”
贺青山来了,进门就叫妮妮。妮妮乖得很,蹦蹦跳跳地来到外公跟前,悄悄地说:“外公,我给你留了好吃的东西。”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瓜子仁:“这是我专门给外公剥好皮的。”她塞到外公嘴里,不等外公咀嚼,就问好不好吃,把楚美娟乐得合不拢嘴,夸妮妮是个小人精。
“什么是小人精?”妮妮问。
“就是什么都懂得的小孩子。”贺苏越说罢,又伏在大姐耳边:“你和沈先生的事怎么样了?”
“鬼丫头,神神道道的干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讲的,偷偷摸摸的,像话吗?”楚美娟故意拉长着脸。
“老妈真是的,”贺苏越说:“我不是怕你老人家不开心嘛,大姐和沈先生的事你和爸都反对,我还担心大姐承受不住呢。”
“你认为你大姐跟沈先生合适吗?”楚美娟问。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沈先生蛮好的。”贺苏越态度明确,支持大姐与沈先生保持来往,进一步发展,还说要大姐自己拿定主意,千万别错过机会。她原以为会被妈妈劈头盖脸的骂一顿的,不料爸爸发话了。贺青山说:“这两天,我也在反复考虑苏杭和沈先生这件事,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有自己的世界观,有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也应该有自己的恋爱自由。做家长的不能干涉太多,更不能包办代替,所以呢,孩子们的事就由孩子们自己做主吧。”
楚美娟先是一愣,紧接着点了点头:“既然你爸都不讲什么了,我这个当妈的也只好尊重苏杭自己的选择,同意苏杭跟沈先生进一步交往。”
贺苏杭欣喜地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
贺苏杭第一次挽起沈岁亭的胳膊在家门口的绿阴广场散步,边走边说《黄金时间》的话题,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
她不顾及人们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只顾一脸阳光朝前走。
心说:早晚得过这一关,人们见得多了,就会习惯的。
谁知,妮妮不习惯了!她在家里闹翻了天,把郝阿婆气得直跺脚:“这么丁点大的小孩子,哪来这么大的脾气。”
“告诉妈妈,那个男的要是再来我们家里,我就天天不吃东西,把自己饿死掉,让妈妈没有女儿!”妮妮把书包里的书和作业本扔了一地,铅笔文具盒扔到了白色木格窗外边的花园里,又把衣服脱掉踩在脚下,闹腾得没完没了,搞得郝阿婆哭笑不得:“小祖宗,可是比你妈妈太会气人喽,要命哟。”
“我就是要气死人!”妮妮尖声尖气地大叫,自己倒捂住耳朵闭着眼睛,直喘粗气。
“妮妮好乖的。”郝阿婆试着把妮妮扔的东西捡起来,不料,妮妮疯了一样逮住郝阿婆猛咬一口,把郝阿婆疼得哎哟直叫。
“妮妮就是不乖,妮妮要爸爸回家来,不要那个男人来我们家。”妮妮又哭又叫,揪人心肺。
郝阿婆不得不把贺苏杭叫回来。
“妮妮怎么了?”贺苏杭问。
妮妮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说妮妮想爸爸,说妮妮要爸爸快点回家,说妮妮会很乖的。
“乖孩子是不会大哭大叫的。”贺苏杭把妮妮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妮妮告诉妈妈怎么会这样的,这不应该是乖妮妮做的事吧?”
“赵大伯问妮妮,那个男的是不是妮妮的新爸爸?”妮妮嘴一撇,又是好一阵哭叫。
贺苏杭等女儿哭够了,很严肃地说:“妮妮,你要学着懂事,妈妈做事自然有妈妈的道理,小孩子不可以胡搅蛮缠的。不然,妈妈会很生妮妮的气,妈妈会非常伤心的。妮妮愿意妈妈伤心生气吗?”
妮妮没有回答,反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这时,顾菡急匆匆地来了,说马欢把巴日丹打得住了医院。
贺苏杭和顾菡赶到医院时,乔智和金凯瑞已经站在巴日丹的床边。
五十多岁的女医生说,巴日丹断了三根肋骨,需要配合治疗,说她身上其余的表皮伤无大碍,只是软组织有些问题,又说:“她丈夫真够狠的,下手这么重,身单力薄的女孩子怎么能经得住他这么往狠里打的,看得见的硬伤还好办,万一伤了脑子伤了内脏,可就不大好处理了。要我说,他纯粹是家庭暴力,可以到妇联告他,到法院起诉他,千万不能迁就容忍他。不然,他觉得女人太好欺负。”她交代了配合治疗的方案,关切地问巴日丹:“痛得厉害吗?”
“还好。”巴日丹的脸肿得像紫茄子,说话吃力。
“你丈夫又跑到哪里去了?”医生问。
“回家帮我取点东西,他就会回来的。”巴日丹说。
“等他来了告诉他,就说我找他有事。”女医生合起病历,愤愤地说:“还反了他呢!”说罢,气呼呼地走了,就像是自己的女儿被人打了一样,她要替女儿出了这口恶气。
“苏杭打来电话,说要我马上过来看看巴日丹伤得怎么样,正好这会儿空闲,我就赶紧过来了。”金凯瑞出了名的爱打抱不平,所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东北女人的仗义、豁达、豪爽、够哥们,都让她表现得无以复加。贺苏杭尤其欣赏她的性情性格。她四十多岁,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内科医生,用她的话说,半辈子只进了三个门,家门,校门,医院门,精力都用在学习和诊病上了,至今未婚。
小护士来给巴日丹打点滴,金凯瑞怕这位实习护士出差错,她接过针头消了毒,轻抚了两下巴日丹手背的血管,眨眼间一针见血。小护士投以佩服的目光,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
“巴日丹,马欢发什么疯啊,动不动就会打人。”贺苏杭问:“是他送你来医院的吗?”这一问不当紧,巴日丹委屈得哇哇大哭。
“我送巴日丹过来的。”乔智说:“我和巴日丹正在台里做节目,马欢到那里二话不说,抓住巴日丹就是一阵暴打。打完了才知道,原来马欢跟巴日丹交代的有话,务必把马欢哥们的曝光片子撤下来不播。谁知,曝他哥们光的片子原封未动地上了昨晚的《黄金时间》,马欢觉得太没面子,越想越窝火,于是,就找巴日丹撒野来了。”
“噢,撒完野就走人,是吧?”贺苏杭也火了:“曝光片子是我不让撤的,是我坚持上的《黄金时间》,他马欢有本事冲我啊!”她忽然觉得内疚,拉住巴日丹的手:“都怪我了,没有撤节目,我是应该给你有个回话的,忙乎起来也就忽略了,让你受这么大委屈。唉,都是为了我们的《黄金时间》啊,总想提高收视率,顾此失彼。”
“你做得对,应该为了我们的《黄金时间》,我不能怪你的。”巴日丹说。
“巴日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会让我们的《黄金时间》受影响的。”乔智的一番话,把巴日丹感动得泪如泉涌。
“这就是我们新闻记者的自我牺牲精神。我讲这话,实实在在,一点都没有唱高调的意思。”顾菡说。
有位护士来叫金凯瑞,说是有急诊病人,需要马上会诊。
临走,金凯瑞说,新闻记者的职业至高无上,她由衷地敬佩。
马欢身后跟着三名兄弟,个个大包小包都是带给巴日丹的,马欢自己抱来大束红色康乃馨,他真是能曲能直能进能退,先说让巴日丹受惊了,对不起!又说都是他的不对,请巴日丹原谅。一会儿功夫,他就把巴日丹哄得灵魂出壳了。
一看这阵势,贺苏杭、乔智、顾菡只能告辞。
说来真巧,刚出医院大门,贺苏杭接到了沈岁亭的电话,说非常想见她。乔智接到上官银珠的电话,约好两人去奥斯卡影都看《泰坦尼克》。而顾菡接的电话,足以令她欣喜。
给顾菡打电话的就是这位大学教授,雅称“眼镜儿”。顾菡和眼镜儿是上高中时就相爱的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眼镜儿的妻子不是顾菡,顾菡的丈夫也不是眼镜儿。但十几年来,他俩始终相亲相爱。尽管有时见上一面是几个月甚至是一两年的事,但他俩的心是息息相通的,见不见面都一样相爱。他俩相爱仅仅是两个人的事,绝不会伤及到彼此的另一半,这是不变的约定,也是永远的默契。他俩的相处是含蓄的深沉的,即便是欲火燃烧时,也不会疯狂到忘乎所以的境地。所以,他俩的相爱天长地久共日月。
顾菡应约到了眼镜儿的新住所还是头一回,他家里陈设一律日式格调,推拉窗,木格框,红纸灯笼高高挂,矮桌矮凳矮沙发。两人相见,来不及对话,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水,随着大铁门“哐当”一声闭上,便紧紧地深沉地相拥在一起,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我方便一下好吗?”顾菡抬起勾魂摄魄的眼睛。
“随便,这里也是你这位《黄金时间》大主编的家。”眼镜儿扮起滑稽的样子,顽皮地猛睁几下迷醉的小眼睛,就像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
顾菡拿下肩头的意大利皮包,轻放在靠近客厅出口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带有供职标志的卡片醒目地拴在皮包一边的带子上,那是她身份的昭示。她脱掉高跟皮凉鞋,顺手将长筒连裤袜也脱了下来,随意地放在凉鞋上,光着脚就要去洗手间,是一种拒绝这间屋里一切物品的表情。
“还是穿上拖鞋吧。”眼镜儿看透了顾菡的心思,解释说这双拖鞋是新买的。言外之意女主人从未穿过,不可能有女主人的气息,不必介意的。
顾菡斜了一眼烟紫色的塑料拖鞋,晶莹透亮,精制的像传说中的水晶鞋,纸质的商标还是崭新的,显然没有谁穿过。
她接过拖鞋轻放在木地板上,试着穿在脚上,很合适,也很舒适。
卫生间干干净净,依稀可见女主人的身影,洗化用品,浴巾浴帘,无一不张扬着女主人的个性。晾在绳子上的毛巾五颜六色一字排开,一律是粉色系列的,粉蓝、粉黄、粉紫、粉绿、粉红。顾菡猜测粉红色那条是女主人的洗脸毛巾,她偏偏取下那条拿在手里,心口发堵,心跳加快,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挑衅的光芒,她放下毛巾时很用心,扯得平平的重新晾在原来的位置。
顾菡洗脸时发觉下水不畅,眼看积水漫过盆沿顺势而下。
眼镜儿手到病除,水流声哗哗的,一泻而净,他俩相视一笑。
“小笨蛋。”眼镜儿刮了一下顾菡的鼻头,拦腰将她抱起直奔卧室,席梦思床上是时下流行的浅绿色格子图案的亚麻凉席,两个摆放整齐的枕头很刺眼。平日里眼镜儿和女主人就是在这间屋子这张床上,枕着这对枕头演绎他们两口子的男欢女爱的。
顾菡微闭双眼。
“这个枕头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眼镜儿变戏法似的将一个柔软蓬松的新枕头在顾菡眼前一晃,随即替换掉靠窗边的那个。他脱去白色内衣内裤时的表情有些大男孩在老师面前故意捣乱的味道,边脱边翻眼看了看顾菡。只见顾菡双手抱胸,动作没有进展。眼镜儿撅嘴皱脸,然后连说一串:“脱,脱,脱……”
眼镜儿裹着顾菡慢慢地缠绕在一起,像是两条撒欢的热带鱼,熟悉而久违的快感最先在顾菡体内形成波澜,畅快的呻吟声撒向空中……一转脸,床头柜上女人的微笑从照片中走了出来,得体的烟紫色旗袍紧裹着些许发福的腰肢,古朴富贵,且不失现代韵味。再转脸,梳妆台上的女主人也从镜框中走了出来,身着黑色锦缎旗袍,白色珠链环绕在脖颈周围,白色半高跟皮鞋,白色手包,给人以古典的雅致,也给人以复古的冷静与漠然。听“眼镜儿”讲过,她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
顾菡体内的畅快戛然停留在摸不着的边际,她将脸转向别处。
眼镜儿睁开眯起的小眼睛,迎接他的也是女主人在床头柜上的微笑,于是,他此时的笑算是解释不清了。他并没有将照片移位或干脆挪到看不见的地方,而是更加努力地召唤顾菡体内的快感。他想说,跟女主人在一起怎么也不行,要不了几分钟就崩溃了,为此,他落了不少埋怨,看了不少女主人失落的眼神。跟那个女老师也不行,甚至找不到感觉,只是一种逢场作戏,却也演得不精彩。只有跟顾菡在一起,他才是优秀的男人。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反而将顾菡搂得更紧,说他这一辈子都会好好爱她的,说他跟女主人在一起是不得已而为之,顾菡才是他的最爱。
顾菡不问女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晓得她不在家。眼镜儿也没讲女主人去了哪里,只告诉顾菡他一定要见她,叫她来家里,两三个月没见面,都快把他想死了。直到顾菡有些莫名的慌乱,问女主人回来了怎么办?眼镜儿说:“回来就回来呗,我们来个不理不睬。”又是那张大男孩般的顽皮脸。
“我们俩私奔吧。”顾菡说得冷静,说得认真。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怀了你的孩子,我像需要你一样,非常需要这个孩子。”
“容我考虑考虑吧。”眼镜儿的惊喜是真的,他要慎重对待也是真的。
眼看最精彩的战斗就要鸣锣收兵,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哐当”一声,家里的大铁门被打开了!霎时,日艮镜儿和顾菡的眼睛都睁到最大。眼镜儿打了个滚儿,赤身裸体站在卧室门口:“她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呢?”顺手抓起衣裤往身上乱套。
“怎么办?”顾菡问话时,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能出去。”眼镜儿好不容易套上了背心,将身子挡在门后。
顾菡拿起胸罩跳下床。胸罩的挂钩是在背后的,原本轻车熟路,她却怎么也挂不上。
这时,卧室门响起的敲击声虽然急促,但并不恶劣。
“请稍等一下。”眼镜儿将门打开,却将身子堵在门口。女主人并没有往卧室里冲,甚至没有往里瞅一眼,而是向凉台移动。眼镜儿跟了过去。
“我到阳台上看看鸟喂了没有。谁在里边?”女主人的声调不高,也不凶。
“顾菡。”眼镜儿拢了拢乱发:“你不是到郊县几个地方游玩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原以为最快也得到傍晚才能回来呢。你是累了,还是身体不舒服啊?”
接下来的对话,顾菡已经听不大清楚了,她穿好衣服,到客厅换鞋背包。她看出女主人的意思不想正面冲突,所以,想尽快离开此地。偏偏房门怎么也打不开,她只好叫眼镜儿过来帮忙。
“你还是跟她打个招呼再走吧。”眼镜儿这样对顾菡说着,通向外界的房门被打开了。
“怎么打招呼?”顾菡问。
“你说,你回来了。”眼镜儿说。
“怎么面对?”顾菡问。
“那……”眼镜儿哑了。
顾菡逃也似的直奔电梯,从十四层下到一层本是眨眼之间的功夫,谁知,一抬头,怎么竟上到十八层。
“阿姨,刚才电梯停在一层时你没有下去,又跟着上来了。”说话的男孩大约十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蛮可爱的。男孩子下去了,电梯里剩下顾菡一个人,到一层停稳时,她深呼吸几下,似乎思路有了些许的清晰,担心保安看出什么异样过来盘问,便取出太阳镜戴好。
大槐树下,那辆白色本田轿车像匹乖顺的马儿停在那里。
顾菡将车发动,往后倒车时差点跟一辆警车相撞,猛地将车往前一顶,又险些撞在大槐树上,随后本田车冲过大学区南门的门岗,根本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就要冲上最繁华的大道了,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手脚也不大听使唤,脑子里乱得一团糟,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明了的:对不住女主人!这种事换在谁的身上不大闹一场才鬼呢!还会主动让出一条道来,让你轻轻松松地离开她的家,离开给她制造耻辱和伤害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是她了,换到谁头上都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顾菡的泪是冷冷地滑下来的,只是她自己也读不懂泪水的内容,心里慌乱得不行,狂跳得没有章法,就像她找不至前方的路标一样的困惑。
当天夜里,她的孩子流产了,鲜血染红了楼道。
眼镜儿的电话直到五个小时以后才打过来:“她没有那么可怕,你也别太自责太难受了。我跟她摊牌了,我对你好又没有影响到她的生活,天天陪着的是她,对她爱得不行,她是深有体会的。再说了,我跟你的关系她又不是不晓得,只是这些年都没有让她撞见过就是了。今天,只不过让她印证一下她的猜想而已。”电话里呼呼的噪声令人心焦,好半天他又说:“我跟她讲了,我的生命里她是我的亲人,你也是我的亲人。她是清楚的,能称上亲人的寥寥无几。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兄弟姐妹都在国外……所以,我的亲人很有限。”
“她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地待她的。”顾菡觉得被什么东西堵得上不来气,就听见眼镜儿说他会的,他会对他生命里的两个女人都好的。
“我们是生活在故事里吗?”顾菡这话是问自己的。随即,那个女老师的模样飘进了她的脑海。于是,她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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