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这场雨是悄然而至的,来的快,走的也快,无声无息。人们还未来得及感受春雨的过程,却已经触到了春雨的滋润。
白色木格窗外的花园里,绿的更绿,红的更红,粉的更粉,白的更白,朵朵花儿芬芳宜人,枝枝花蕾含露待放,娇贵得令人不忍心碰她一下的。唯有攀缘在白色木格窗上的爬墙虎是另一种风格,每一片叶子都透着顽强拼搏的精神和乐观向上的气质。贺苏杭之所以偏爱这种绿色植物,正是被它的执著所折服的。
沈岁亭的海蓝色T恤分外鲜亮,像雨后的晴空湛蓝湛蓝的。
他一走近白色木栅栏,迎接他的是贺苏杭的一脸阳光,夸他时尚新潮,夸他懂得生活,夸他品位不俗,夸他与众不同。
“别再夸了,再夸下去沈某人就不晓得是谁了。”沈岁亭幽默地说。
“你以为你晓得是谁呀。”贺苏杭想撒娇想闹人,但又不敢放肆,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人,才略带娇气娇声:“你一大早跑过来,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是根本放不下心。”沈岁亭往上卷了卷衣袖,接过贺苏杭手中的剪枝刀,帮忙打理花木:“虽说我们俩相识的时间短暂,但我对你的认识已经比较充分。”他看着贺苏杭的笑脸:“干吗惊讶,你整天除了忙碌,还是忙碌;除了压力,还是压力,没有看见你轻松过的。你这么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怎么可以承受太多的压力嘛,所以,我愿意帮你随时随地减轻些压力。”他停下手中的活,侧脸看着贺苏杭意味深长地说:“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你就印在我的心里,长在我的生命里了。不管将来你能不能完全接纳我这个在海外漂泊了三十多年的商人,也不管将来我们两个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请你相信,我对你的关心永远不变。”说罢,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拿起剪枝刀打理花木的动作娴熟快捷:“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讲的命里注定的缘分吧。”
贺苏杭心头一热,将一只手搭在沈岁亭的手上,脉脉含情地说:“但愿我们不是生活在故事里,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现状。”她随即把手移开,往周围看了看,恰好有邻居经过,顿时面红耳赤。
“我这个人最讲究缘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你和我能有今天的手拉手,心连心,只能用缘分二字来解释。不然,谁会想到一个在法国流浪了三十多年的老光棍,第一次到大河市就能碰到一见倾心的人啊!”沈岁亭收好剪枝刀,又给花草松土保墒。贺苏杭捡拾剪掉的枝条,帮助松土施肥,忙东忙西,就是不好意思说甜言蜜语。
“沈先生来了,到屋里休息一下吧,我给你们准备早餐。”
郝阿婆送妮妮上幼儿园回来,顺道买了些时令蔬菜,红红绿绿,很是新鲜。
“有我的早餐吗?”贺苏越一身白色运动装,头发全部梳在脑后,前额上方卡着一条宽宽的大红色发带,朝气蓬勃,英姿勃发:“沈先生好!大姐好!郝阿婆好!”她原地不停地蹦跳,秀发瀑布一样飞流直下。
“早餐有的,不让谁吃好,也不能不让我们的准妈妈苏越吃好啊,我这就去准备。”郝阿婆说。
“怎么就你一个人,克远没有陪你一道锻炼身体啊?”贺苏杭问。
“哎,别提了,好像大河银行比他的老婆孩子都重要,天天趴在电脑前,扒拉不完那些破数据,整夜不睡觉,愁眉不展,我也搞不懂当个芝麻大的破官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压力。”
贺苏越停止了蹦跳:“管他呢,他忙他的大河银行,我得顾好我的宝贝孩子。金医生也这么讲的。大姐,你不晓得整天跟一个只会搞金融研究的人生活在一起,别提多没意思了。哪像沈先生这么会心疼女人,懂得女人的需要,又这么有修养有涵养啊!”
“苏杭已经把我夸得飘飘然了,你也跟着来了,你们两姐妹再继续联手夸我的话,我真的会吃不消的。”沈岁亭来了个幽默动作,把两姐妹乐得眉开眼笑。
郝阿婆隔着白色木格窗说:“都上来吧,早餐准备好了。”
贺苏杭说要冲一个热水澡换换衣服,叫沈先生和苏越先吃别等她。一进卧室发现电脑邮箱有新邮件,便打开来看,竟是花香凝的来信,不由得一阵紧张,她回转身将房门紧锁,信中写道:苏杭,我亲爱的女儿:
不管你愿不愿这么称呼你,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尽管你不承认,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认定你就是我的女儿。
自从在大河电视台《黄金时间》栏目中见到你的第一眼。太阳已经转动了几十个轮回,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敲打着我这颗伤痕累累的心脏,使我无法喘息:每一分每一秒都盼望着能够与你相认,但总不能如愿。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一个罪人,对不起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从罪恶感中解脱出来的。我并不奢求你能够宽恕我的罪恶,只希望你能够再给我一次谈话机会,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让我揭开尘封历史的封条,以求安慰你离世的外公外婆的亡灵。
亲爱的女儿,你的外公外婆都是名冠江南的大善人大好人,没想到他们最疼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声誉前途,不顾你的生死,狠心将你遗弃!我是罪人啊!
自从将你遗弃的那一刻,我就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三十多年来,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你那柔弱的哭泣声。始终滞留在我的耳畔,撕心裂肺,牵肠挂肚啊!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苍天保佑我那弱小的女儿能够活下来,能够落在一个好人家里……苍天有眼啊,我的女儿不仅仅活了下来,而且是令人欣喜的模样!如果你的外公外婆在天有灵,一定会含笑高歌。
亲爱的女儿,过几天江南大学派我到丹麦做访问学者,回来后我还会去找你的。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吃闭门羹了好吗?就算妈妈求求你了!
祝春安!
一个终生愧疚的母亲:花香凝
贺苏杭的眼睛潮湿了,电脑屏幕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慢慢地变成了一幅图画: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
“大姐,干什么呢,还不出来吃早餐。”贺苏越的声音。
“苏杭,是哪里不舒服吗?”郝阿婆的声音。
“苏杭,要我帮忙吗?”沈岁亭的声音。
紧接着是砰砰的叩门声,贺苏杭似乎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立即将邮件删除,把房门打开。
“大姐,脸色这么难看,你没事吧?”贺苏越问。
“没事的,我是累了。”贺苏杭勉强笑了一下。
“你是累了,躺下休息一下吧。”沈岁亭说。
“我晓得你工作太忙太累,可千万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啊!”
贺苏越把大姐扶在床边,说让她静躺一会儿。贺苏杭紧锁双眉,执意不躺。
沈岁亭预感到苏杭有话要对苏越讲,便走出卧室轻轻把门关上。
突然,贺苏杭满眼的泪花在眼中打转,双手抓住妹妹的双臂:“苏越,这么多年以来,姐姐一直都很自私,为了自己的事业能出成绩,不顾一切地往前拼搏进取,多亏了妹妹们情同手足般的关怀,才使得姐姐成就了今天的样子。尤其是咱爸咱妈对我的百般呵护,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他们的恩情!”
“嗨,大姐真是累糊涂了。”贺苏越把大姐扶坐在床沿上,自己也并排坐下,她拉起大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中握着:“说什么手足般的关怀,姐妹们之间不就是情同手足嘛,有什么感情还能比手足之情更真实更可靠呢。所以,关怀关心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责无旁贷。我们做儿女的,倒是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父母的恩情,这也是注定的缘分,谁叫他们生了我们四姐妹呢。他们吃苦受累,也是心甘情愿的,我们好好孝敬二老就是了,没必要把报答二字挂在嘴上的。不然,你会很累很压抑的。好了,你静躺一会儿,闭目养养精神。”
贺苏杭心中翻江倒海,激流汹涌,父母的养育之情,姐妹们的手足之情,翻滚成一个一个感人的故事,一幅一幅动人的画面。自称是生身母亲的花香凝的出现,使她心乱如麻,她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把她憋得直喘粗气。
“大姐,凭我的直觉判断,不单单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才使得你忧心忡忡,或许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吧。是沈先生吗?”贺苏越清楚地感觉到大姐的手是冰凉的。
贺苏杭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只是把苏越的手握得更紧。
这时,电脑提示又有新邮件,贺苏杭翻身而起,一个跨步到了电脑前,毫不犹豫地将标有花香凝字样的未读邮件删除,干脆把电脑也关闭了。
“是你的追求者吗?”贺苏越问。
“嗯?嗯。”贺苏杭搪塞道。
沈岁亭敲了敲门进来,说时间不早了,苏杭要去工作的。
贺苏杭的压抑到了一碰就会爆炸的程度,又不愿留出任何导火索,咬紧牙关自己扛着。她一看到沈岁亭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孔,禁不住靠近他,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将头伏在他的肩膀上,紧闭双唇。
海威在白色木格窗外徘徊,漫不经心地踢走脚下的每一粒石子,洁白的耐克鞋上溅了不少泥点点,像是斑点狗的花纹。
雨后初晴的天空是望不到边际的,云朵稀少,又薄又淡,形不成气候,形不成阵势,风儿轻轻一刮,云朵便翻滚着乱掉了阵脚,看得见,够不着,摸不到,飘忽不定,就像梦中的故事梦中的精彩,一觉醒来就剩下回味了。
他解释不通为什么,贺苏杭已经有了疼她爱她的沈先生,她却隔三差五地来到他的梦里,总是他们两人出双人对,毫无沈先生的影子。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贺苏杭就是梦中注定他海威的情感归宿吗?他为此而困惑,为此而心焦神虑。沈先生是正人君子,宽宏大量,可以不跟他斤斤计较,但他自己却不能不跟自己计较,他心里总也放不下贺苏杭,又不敢大胆向她求爱,个中滋味苦不堪言。说句良心话,他爱贺苏杭的程度远远超过爱贺苏宁,但贺苏宁却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贺苏杭是沈先生的女朋友,他倒希望这种局面是梦中的情景,而梦中的情景才是现实生活。他爱贺苏杭,或许这辈子痴心不改,或许这辈子只有暗恋单相思的份。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没有白活一回。感情这东西,哎,就是这么折磨活人!看见沈岁亭、贺苏杭、贺苏越从白色木格窗边上的门洞走出来,海威闪身躲在绿色长廊的隐蔽处,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他看得清清楚楚,贺苏杭慢慢地靠近沈先生,两个人的左右手一碰便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俩手牵手往前走的状态,分明是一种告示,要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一对恋人,神圣不可侵犯。
他不由得心底泛酸,猛地抬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出老远,石子打在白色木栅栏上又弹了回来。这回他没有再来一脚,而是拾起石子端详一番,顺手扔在白色木格窗外的花园里。他凝视那扇窗,久久不忍离去。那里有他太多的梦想,太多的向往,太多的憧憬,也有太多的失落。
不管怎样,沈先生的事情还是要办好的。帮了沈先生,就等于帮了贺苏杭。这一点,他坚定不移。
贺苏宁在大河电视台门口遇到了大姐苏杭和沈先生乘坐的计程车,简单打了招呼,沈先生又乘车走了,说是去海威公司,继续商量合作项目。
“大姐,你和沈先生就这么出双入对的招摇过市,不怕人们讲闲话啊?”贺苏宁说。
“海威没跟你一起啊?”贺苏杭问。
“我是为顾菡的事来采访的,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贺苏宁跟在大姐后边,沿花坛外圈径直朝新闻中心走去:“大姐,走那么快干吗,你是不是和沈先生有了新的进展啊?我倒不希望你们俩发展太快,他在海外生活了三十多年,你们俩的生活习惯上会有很多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就存在忍受承受和适应的问题,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哪来那么多废话,我看沈先生方方面面都蛮好的。你倒是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海威对你的忍受承受和适应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傻丫头,大姐晓得你是关心大姐,生活本身没那么复杂,两个人在一起感觉好是最重要的。谁需要适应谁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而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得清楚的。”
贺苏杭把办公室打开,又将窗户推开对流空气:“大姐讲得对吗?”
“大姐还会有错嘛。”贺苏宁小嘴噘着,往写字台边一靠:“人家有心理矛盾嘛,既想让你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情,不再过独来独往的日子,身边有个男人疼你爱你知冷知热,那就太好了;又害怕你匆匆忙忙地将自己托付出去,万一对这个男人了解不透,上当受骗,到时候后悔莫及!”她往大姐身边凑了凑:“你究竟对沈先生了解多少,他就跟你形影不离的,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我的意见供你参考,还是再观察观察吧,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有的是,千万不可以草草定论的。”
“你又不着急把大姐赶紧嫁出去了,不怕大姐抢了你的海威啊?”贺苏杭故意板着面孔说:“你可小心点,海威还不是你已经煮熟的鸭子,搞不好他就会飞掉的。”
“大姐就会开玩笑,好男人又不止海威一个,你干吗总跟我过不去啊。”贺苏宁勉强赔笑脸,却心有余悸,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讨厌,越是防着什么事,什么事就越有可能发生。
尤其感情领域,更是防不胜防。或许大姐这边不会有问题,那个该死的海威就很难说的。但也不能因为一个海威,就让大姐感情再度受挫,宋南方那小子已经把大姐害得够苦了,但愿沈先生能真正成为大姐可以将生命托付的男人。
“苏宁,小脑筋想什么呢,还不抓紧时间准备采访提纲。”
贺苏杭抓起内线电话,一连落实几路采访任务,又让内勤洪梅通知巴日丹和乔智马上到她的办公室。
“自从你跟沈先生在一起,我的心里始终矛盾重重,左右摇摆,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又一次次将自己的观点推翻,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否定之否定的状态下。”贺苏宁紧盯着大姐说:“你能理解我这个当妹妹的心情吗?”
“能。”贺苏杭拍了拍妹妹粉白的脸颊:“大姐懂你,大姐也感谢你。”
“我想也是的。”贺苏宁仰起笑脸:“谁让我俩是一个娘生养的呢。”
“顾菡的案子十点钟开庭。”巴日丹像是被霜打了似的没精打采,一脸愁容,进来就往沙发上一靠:“录播车已经开到广场了,我们还是都去现场听听吧。”
“广场上站满了人,都是想到现场去的。”乔智一改往日的行头,豆沙色布裤扎进了一件白色T恤,头顶的麦克镜不见了,感觉整个人的风格都变了,他也往沙发上一靠:“昨天夜里总是做不完的梦,都是跟顾菡有关的,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动作依然那么优雅,声音甜美如歌……我们几个好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还商量着去欧洲去美国旅游呢。这下可好,梦境成了天堂,现实倒成了痛苦的不可思议。上官银珠整个夜里长吁短叹,眼睛都熬红了,她和金凯瑞直接去法庭。”
贺苏杭一言不发,眼前直冒金星。
上午十点。顾菡案件的庭审设在中级人民法院三号审判庭,庄严肃穆,座无虚席。大河电视台几路固定机器架在最有利的位置,《黄金时间》栏目组的四十多名编辑记者集中坐在旁听席的正中央,另外的三百多个席位大都是新闻中心社教中心和其他媒体的同行。
人群中一阵骚动。伴随着刺耳的脚镣声,两名荷枪实弹的女警察把顾菡带上了被告席。顾菡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平平静静地用眼神跟人们打了招呼,她在跟贺苏杭、巴日丹、上官银珠、金凯瑞、乔智的对视时,特意作较长时间的停留。
检察官雷天虹英俊魁梧,气度不凡,他的提问很有人情味。
顾菡杀害情夫“眼镜儿”一案没费多少功夫就一清二楚了。她说:“我和眼镜儿苦苦相恋了十几年,却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我一生的悲哀和不幸。但我又是幸运的,至少我们俩在一起的岁月里,我获得过一个男人对女人深深的爱恋……眼镜儿有妻子,而且他的妻子美貌如花,贤惠达观,因此,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但又无法不爱我。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两个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年,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眼镜儿另寻新欢……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眼镜儿!我讨厌男人的欺骗,仇恨男人的不忠,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想到过螳螂,想到过蜘蛛,何不把心爱的男人吞到自己肚子里呢?那样,他今生今世就可以只属于我一个人,再也不可能另寻新欢……于是,那天……我本想当即跟随眼镜儿离开这个世界的,之所以没有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放不下我的好朋友们!哪怕能多看她们一眼,多跟她们说上一句话,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赚头……好朋友们,顾菡非常爱你们,非常舍不得你们啊!”
说罢,她当场晕了过去。
顾菡走得静悄悄的,送别的人群中没有亲人,没有子女,没有父母。那个不是东西的丈夫也没有露面。
当天晚上,贺苏杭在《黄金时间》播出了顾菡案件的审理片断,她对检察官雷天虹的印象颇深。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乔智借来一辆中巴车,将好朋友召集起来,说是到郊外换换空气散散心,他却一路上默默无语。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戴手铐的旅客》的插曲,车厢内的气氛更加压抑难耐。巴日丹先是跟着旋律哼唱,继而扯着喉咙吆喝。金凯瑞、上官银珠、贺苏宁也都扯着嗓子投入地唱起来。沈岁亭和海威同时将目光投向贺苏杭,只见她紧闭双唇,脸色冰冷,沈岁亭将她揽在身边,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海威将目光转向窗外,心里一阵苦涩。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成片的油菜花金灿灿的,绿黄相间,浑然天成,就像画家笔下的工笔画,苍劲而有韵味。
“都别唱了好不好?”巴日丹伸手关掉了收音机:“顾菡的离去把大家闹得快憋闷死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崩溃掉的。杀人偿命,人死不能复活。我们就是再难受再替顾菡惋惜,不是也不能把她给拉回来跟我们一块郊游吗,还是现实一些吧,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好好工作;死了的人,就让她死去吧。”
坐在最后一排的贺苏越从上车就靠在来克远怀里,但她的注意力始终在大姐身上,沈先生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她对沈先生的评价是:沉稳、细心、懂得心疼女人。她暗暗地为大姐庆幸,能遇上沈先生,是大姐后半辈子的福分。
她伏在丈夫耳边窃窃私语,来克远不住地点头说是。
“我提议把车开到大河山庄,男同胞可以打高尔夫,女同胞可以健身,可以美容保养,还可以打乒乓球。大河山庄的活动项目多着呢,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统统由我买单。”海威说。
“我看可以。”贺苏宁第一个响应。
“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大家能开心。”上官银珠说。
“开不开心是一种感觉,关键在于自我调整。”金凯瑞说。
马欢的电话来了,第一句话就问巴日丹上哪里疯野去了。
巴日丹说有采访任务,现在去的路上,方便时会打电话回去的。马欢又问到什么单位采访,跟谁一块去的。巴日丹仍心平气和地说去大河山庄,跟贺主任一道去的。挂断电话,巴日丹吐了吐舌头,说马欢经常会遥控她的去向,生怕被哪个男人给拐跑了。说着,她一脸苦涩伴着一声低低的自嘲声。
“也就是你巴日丹好说话呗,换个家谁能受得了啊。他马欢只许他州官放火,就是不许百姓点灯,太不公平了吧。”金凯瑞说。
“金医师也别打抱不平,人家巴日丹没觉得不公平,反倒很幸福的。因为马欢是很在乎她的嘛。”乔智把车开进大河山庄,三拐两不拐,就到了高尔夫球场人口处,他问谁下车。贺苏宁第一个跳下车,紧跟着海威、沈岁亭、来克远也都从车上下来,说愿意挥几杆比试比试。
“乔智,你把我们几个送到大河茶艺坊吧,我们都想静一静的。”上官银珠说。车子刚刚开动,乔智把话题又引到顾菡身上,说她死得不值,说她死得可惜,说她死得令人费解。
大河茶艺坊完全的江南水乡风格,他们找个最宽敞的位置坐下,叫服务员泡上碧螺春。
“身为作家,我却无法弄清顾菡那样天性柔弱的女性,怎么可以做到杀了人还能平静如水?”上官银珠说。
“她是在爱情海洋游泳迷失了方向,陷到爱情漩涡出不来了呗。”贺苏越说。
“女人啊,女人,怎一个情字了得!”金凯瑞说。
“要我说啊,顾菡的死不能用值不值来衡量,因为我们谁也没有顾菡自己清楚她为什么要走上了不归路。用她自己的观点说,爱过了就是值。”巴日丹说。
“人嘛,属于感情动物,没有爱情不行,有了爱情也烦恼,整不好就会寻死觅活的。还是我这个老姑娘好啊,人成阁,今非昨,人老黄花瘦,想够爱情也够不着了,没有人要喽。虽说也烦恼,但我有独来独往的自由,活得轻松,活得没有牵挂,也是一辈子嘛。我倒觉得蛮好的。”金凯瑞说得潇潇洒洒。
“你不是没有人要,而是你眼势头太高,把大好时光错过去了。不过也好,如今你成了医学界名流,很有建树的专家,老天爷也算公平吧。你要是一大早就拖家带口的,不一定有今天的成就呢。如果再在感情上一波三折的,你烦都要烦死掉了,哪里还有精力搞一番事业。我看你现在蛮好的。”贺苏杭说。
“金医生自己总说她老了,其实一点都不老。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才有味道,才更有女人味,风韵犹存,雍容华贵,小青年想比都比不上的。我要不是上官银珠盯得紧,搞不准我就会追求你的。”乔智说。
“放肆,没大没小的,拿我这个人老黄花瘦的女人开涮,你们觉得很开心是吧。”金凯瑞说。
大家都笑了,也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巴日丹手机又响了,马欢问她是不是在茶艺坊。巴日丹一惊,问马欢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派人跟踪她了。马欢哈哈大笑的声音不是从电话里传过来的,而是就在巴日丹身后。因为上官银珠在场,马欢没有再往前靠,吩咐巴日丹早点回去。说罢,马欢扬长而去,搞得巴日丹啼笑皆非。
“现在马欢自己亲临现场查看究竟,下一步或许就要雇佣私人侦探了吧。看你巴日丹敢对马欢不专一。”乔智用讽刺的口吻说。上官银珠拉了乔智一把:“要死啊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贺苏杭一连几次抬起手腕看表,神情焦急,心乱如麻,不时地往高尔夫球场望去。
“沈先生把你的魂勾走了吧,看你的小样儿,不至于一会儿不见他,你就六神无主了吧?”金凯瑞拍了拍贺苏杭:“哎,沈先生有没有向你求婚啊,我们可都会准备厚礼的。”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了:“你也太着急了吧,哪能那么快啊,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总得有个观察了解的过程的。”
上官银珠跟乔智换了换位置,她挨着贺苏杭坐下:“过程有长有短,有快有慢,我看沈先生的确蛮不错的,成熟、稳健,有思想,有事业,关键懂得疼女人,又有高雅的生活品位,这样的男人属于女人眼中理想化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你所谓的过程可以简化程序,加快进度,不一定等到沈先生向你求婚,你也可以直接向沈先生表露自己的意愿嘛。你如果有意想嫁给他的话。”
“我同意上官银珠的意见。”贺苏越显得很兴奋。
“我看可以考虑。马上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什么事都得放开了想,都是新时代新女性,没有必要扭扭捏捏的,大大方方多好啊。”金凯瑞说。
“我太了解苏杭的个性,过于矜持,过于深沉,也过于保守,总是前怕狼后怕虎,一会儿担心邻居讲闲话,一会儿担心爸妈不接受,一会儿又担心妮妮受不了,一会儿还担心事业受影响。担心过来,担心过去,左右摇摆,优柔寡断,尤其是对待感情问题更是这样。苏杭内心的真实活动就是这样的,我巴日丹敢打赌。”巴日丹说。
“顾菡的问题对我触动太深了。”贺苏杭一声长叹,接着又是一声叹息:“女人太需要爱情,也太容易把爱情理想化。女人一旦陷入爱河,往往是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一味地为爱情献身,为爱情奉献,甚至把性命搭进去了,还会含笑九泉的。顾菡就是这样。”她咬了咬下唇,克制着眼中的泪水没有流下来:“严格意义上讲,我属于唯美主义者,理想主义者,什么事都不会迁就。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也都非常熟悉宋南方,他不仅长得帅气,有着挺拔伟岸的身躯,而且博学笃行,懂生活,会疼女人,但又能怎么样?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爱情,而我们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不清醒,不理智。”
“苏杭,你不会一次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吧?”巴日丹问。
“有这个因素。”贺苏杭说。
“那,我看你和沈先生出双入对的手牵着手,不会不是为了爱情吧?”贺苏越问。
“他是非常爱我的。”贺苏杭腼腆地笑了笑:“说实话,我害怕跟沈先生单独相处,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又非常想跟他在一起,见不到他的时候,似乎心脏被夹在门缝里了,忽忽悠悠,没有依靠,没有阳光,就像小孩子找不到家一样,心里发虚发毛。”
“我分析你目前的状态,”金凯瑞说:“还没有从心灵深处接纳沈先生就是你的男朋友的现实,也就是你所讲的还需要有个过程吧。但据我观察,一是宋南方那小子对你的伤害太深了,他给你所造成的心灵阴影一时半会儿还挥之不尽,你害怕再度陷到爱情的漩涡;二是沈先生的出现太突如其来,你从心灵深处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所以,鉴于以上两方面的因素,才有可能形成你目前的心态。”
“从爱情本身来讲,很大程度是靠激情维持。两个人碰到一起产生爱情,离不开激情撞击,哪怕这种碰撞是一过性的,但必须有激情澎湃的过程,否则,爱情无从谈起。我认为苏杭过于理性,有可能影响与沈先生的关系发展速度。”上官银珠说。
“苏杭的顾虑太多。要我说,沈先生除了年纪大了些,各方面都出类拔萃,你得抓紧了。不然,到嘴边的鸭子跑掉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巴日丹说。
“看到了吧,好朋友们都扎着架子等好呢,你是不是可以表明态度啊?”乔智说。
“宋南方带着别的女人去瑞士之后,我曾经暗自发誓,今生今世远离男人!因为我太害怕男人的欺骗,所以,我真的没有再接触过任何男人。”贺苏杭低低的一声浅笑:“说来也好奇怪,自从见到沈先生的那一刻,就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总想靠近他。靠近他,就有一种踏实感,有一种漂泊生命的着陆感。随着这些天的接触,可以断定,他就是我后半生的依靠,我完全可以将生命相托与他的。”
“说呀,你干脆把话挑明多好啊,省得大家跟着你的感觉猜你的心思,多累人啊。”金凯瑞催促道。
“或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嫁给沈先生的,说心里话吧,我实在不愿意继续独来独往了,非常想过正常人的日子。”
贺苏杭说得神情悠然。
“太好了,我非常看好你和沈先生的结合,一定是令所有人羡慕的结合,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像你俩这么般配的。到时候我一定送厚重贺礼。”金凯瑞说。
这时,贺苏宁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是报社催交顾菡案件背后的故事的稿子,想征求征求大姐的意见。贺苏杭说,要客观真实,不许渲染。
吴世祖偏要拿顾菡的事大事渲染,由他亲自撰稿的专题片《一个女记者的不归路》在《百态人生》栏目播出,社会反响强烈。有人把电话直接打给市委书记,要求整顿记者队伍,严格记者素质,绝不能在新闻媒体再出现顾菡这样人面兽心的败类;也有人把电话打给市长,说大河电视台敢于自揭伤疤、自曝家丑、不护短的做法是大将风度,值得赞扬。普通百姓更是好奇心切,《百态人生》的收视率一跃成为全台之最。
他刚刚接到头一天的收视率报告,立即召集社教中心全体人员开会,鼓舞士气,振奋精神:“……我吴世祖的秉性大家是了解的,从来不放空炮。记得五十天以前,也就是我们的《百态人生》开播的第一天,也是在这个地方,我曾经向大家许过愿,不出三个月,《百态人生》的收视率一定会跑在《黄金时间》前边的。没想到这个目标竟这样容易实现,短短五十天啊,我们后来的这匹黑马一路狂奔,一口气拔到了头筹。为此,我非常感谢兄弟姐妹们,是你们让我吴世祖露脸了。谢谢你们!”他面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人们一阵欢呼,掌声如潮,接着是自由发言。
“吴主任,这回《黄金时间》不牛气了吧,非得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不然呢,他们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还有山呢。”一个年轻小伙子说。
“我们把《百态人生》办好,可不是为了杀谁的威风的。别动不动就摆出跟谁过不去的架势,哪个栏目办得好,都是大河电视台的光荣,都是我们新闻记者的光荣。”一个年轻女记者说。
“就是要杀一杀《黄金时间》那拨人的威风,你看他们一个一个趾高气扬的神气劲,好像只有他们才能办出一流水平的节目。”一个留小平头的记者说。
“嗨,《黄金时间》的大主编顾菡都去找阎王爷报道了,没什么好神气的。”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说。
“顾菡不能代表《黄金时间》吧,她出事归她出事,一码归一码,顾菡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黄金时间》的,但贺苏杭主任可不是一般人物,她办的节目拿过多少大奖,恐怕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吧。所以,还是不能小看了《黄金时间》的。”一个留披肩长发的女记者说。
“你怎么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啊?《黄金时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已经落在我们的《百态人生》后边了吗?我们必须树立战胜敌人的信心,坚决击败《黄金时间》,让我们《百态人生》的大旗高高飘扬。”留平头的小伙子说罢,即兴来了一段口技,曲目是《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换来了阵阵掌声。接着,七嘴八舌议奖金兑现问题。
吴世祖挥了挥手,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他说:“台领导一向重视社教中心的各项工作,尤其是荣毅台长更是关心有加。改革方案的实施推进,每一步都得到台长的大力支持,所以,奖金兑现没有任何问题。我可以这样承诺,《黄金时间》发多少,我们《百态人生》只能比他们发的多,不能比他们发的少。而且,我决定把主任基金这一块抽出来,专门安排同志们休闲度假,只要条件允许,不妨把度假目标定在香港和澳门,甚至欧洲澳洲。”
又是一阵欢呼。
看见贺苏杭出现在门口,吴世祖马上迎了出去,问有什么事。贺苏杭没好气地说有事,但不能在这里谈。吴世祖问到哪里谈,贺苏杭说到荣台办公室。她在前边走,吴世祖在后边琢磨,肯定是顾菡的事,你不说,我还得说呢。只是见了荣台怎么说的问题,当然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说。,果然不出吴世祖的预料,一到荣台长办公室,贺苏杭开门见山,问大事渲染顾菡的事,到底用意何在,请荣台给个定论。
“怎么,贺主任是要兴师问罪吗?”吴世祖把脸一板说。
“是不是问罪,那是你自己的理解。我只想知道你把顾菡的所谓故事添油加醋,然后放在《百态人生》推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贺苏杭也把脸一板说。
“你说为什么?”吴世祖反问。
“我是在问你呢!”贺苏杭说。
“一定要回答吗?那好,身为一名从业十几年的新闻工作者,如果连这点新闻敏感都不具备的话,还能在大河电视台混下去吗?你说呢?”吴世祖问。
“二位主任,有话好好说,干吗都跟装了火药似的。来,来,你们俩都给我坐下,不都是为了工作嘛,不要搞得脸红脖子粗的,下边的人看见了不好。”荣毅满脸笑容,又是沏茶,又是倒水,还特意把门锁了。
“顾菡是犯了死罪,但她不至于像你所讲的那样,从小就是一个品质恶劣的人吧?她五岁那年就死了父亲,母亲扔下她嫁了别人,她是怎么一天一天熬大的,你根本不了解,却杜撰出了所谓的一个一个的细节。这难道就是你的职业敏感吗?如果靠这样的所谓敏感搞新闻,我宁可去当掏大粪的工人。”贺苏杭是带着愤怒离去的,愤懑的泪水直在眼里打转。
“荣台,您都看见了。”吴世祖的脸变得快,刚才还是针尖对麦芒的,贺苏杭一走,他马上转换成了通情达理的大男人“可以理解,顾菡是苏杭最要好的朋友,又是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所以,苏杭一时半会儿肯定承受不了失去好朋友的痛苦。”
“唉,也真是的,顾菡那么好个人,怎么也会成了杀人凶手。有些事情的确令人费解啊!”荣毅痛心地说着,聊起了顾菡的好多优点。
“可惜啊,台里响当当的业务骨干顾菡女士,就这样以命偿命去了,实在不值得啊!”吴世祖说这话时,眼睛直盯着荣毅的表情:“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顾菡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连我都得敬她三分的。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荣毅说。
“我所说的不一样是指对待感情的态度。”吴世祖依然盯住荣毅的表情:“男人到什么时候都是以事业为重,以事业为荣。女人则不同,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以感情为重,为了获得某种感情或某个人的感情,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不论生死,多耽误前途,多耽误工作啊。大凡在感情上出问题的,一准儿是女人,有几个大男人陷到感情漩涡里出不来的。有,但是极少数极个别。”
荣毅若有所思。
“荣台,你也别说我大男子主义,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主张大男人干大事业。女人嘛,由于性别限制,生理特点,要想干大事业,的确不如大男人更有条件。”吴世祖说。
荣毅把收视率报告重点部位用红曲线标上,意味深长地说:“竞争出人才,竞争出效益啊。”他指着红曲线的位置对吴世祖说:“看见了吧,《黄金时间》的收视率滑下来了,《百态人生》倒是冲了上去。你说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担忧?”
“当然应该高兴。”吴世祖说。
“为什么?”荣毅问。
吴世祖笑了笑,说先讲个故事:有个人称哭婆的大妈天晴天阴她都哭,没有她不哭的时候。哭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做雨衣雨伞生意,小女儿做防晒霜防洒油生意。天晴的时候哭婆为大女儿哭,担心大女儿的雨衣雨伞卖不出去;天阴的时候哭婆为二女儿哭,发愁二女儿的防晒霜防晒油积压。所以,哭婆哭了晴天哭阴天,眼睛都快哭瞎了。有一天哭婆遇到了一位心理学教授,建议哭婆换一种思维,天晴的时候为二女儿笑,因为二女儿的防晒霜防晒油一定生意好做;天阴的时候为大女儿笑,因为大女儿的雨衣雨伞肯定销路不错。从此,哭婆天天笑,由哭婆变成了笑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你小子还真会的不少啊,好了,不管是《黄金时间》在前,还是《百态人生》在前,我都为你们喝彩,为你们高兴。”荣毅的习惯笑容挂在脸上,又说准备请一些专家名流搞专题研讨会,专门研究名牌栏目是如何打造成功的。他把话题一转,又落在顾菡身上:“这期的《百态人生》我看了,别说苏杭生气不理解,我这个当台长的更是感到脸上挂不住啊。顾菡毕竟曾经是大河电视台的业务尖子,而且人缘基础也不错嘛,她出了事犯了法,你说谁会不痛心啊!《百态人生》播出的那些内容,恐怕有些脱离实际的成分吧?”他看吴世祖想辩解,便制止道:“你小子什么也别说,人都死了,就别在咱自己家里整出些以讹传讹的东西来了。我知道你小子动机不坏,无非是想提高《百态人生》的收视率嘛。”
“不完全是。我要给所有的女记者们敲敲警钟,别只会玩感情游戏,整天陷在爱情海里迷失方向。提醒她们以工作为重,以事业为重,以大河电视台的声誉为重。”吴世祖说得理直气壮。
组织部的电话打进来了,说是副台长人选问题会很快落实的,但必须按规矩走程序。请荣毅台长协助观察已选定的后备干部,最终确定一名人选。荣毅放下电话,双手撑在写字台上,眼睛里闪过一抹犹豫不决的光。
吴世祖立即将组织部近期要定副台长人选的消息电话告诉了马野,问马行长在哪里,想去见见他。马野说在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大约二十分钟可以回到市里。吴世祖问马野可不可以在帝都国贸等他。马野回答可以,但不能时间太长,行里一大摊子事等他回去处理。吴世祖说不会耽误马行长太多时间,见见面就行。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马野的黑色奥迪驶进了帝都国贸地下停车场,他乘边道电梯到了约定地点,吴世祖赶紧迎接,两人紧握双手,称兄道弟。
一到包间,吴世祖示意服务生回避一下,说有事情再叫他,不叫就先不要进来。服务生说了声:“二位先生慢慢聊,我就在门外恭候。”他迈着极轻的步子出去,随手把房门紧闭。
“马老兄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害得兄弟空打了无数次你的手机。”吴世祖说。
“正常业务上的问题,我到香港待了几天。”马野把浮到唇边的茶叶吹得打转,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给人的感觉他像是刚刚度假回来。
“老兄竞争市领导的事怎么样了,兄弟一直操着心呢。”吴世祖一副讨好的样子,看到马野心不在焉的神态,他心里不免窝火。
“先说说你的事吧,组织部不是要走程序吗,现在走到哪一步了?”马野问。
“说是近期确定副台长人选,所以,我非常着急跟老弟见见面,不然,我心里直发毛。”吴世祖压着火说,是一副想笑却笑不出来的表情。
“大可不必。说是近期确定,不是还没有明确时间嘛,职能部门的办事效率完全是跟着领导意图走的,领导说明天定,明天就是近期;领导说半年以后定,半年以后就还是近期。近期概念不清,你着急也没有用,得先摸清近期所指的具体时间范畴。如果时间宽裕,我们就做时间宽裕的计划;如果时间紧迫,我们就做时间紧迫的计划。瞄准目标,没有攻不下的山头。眼下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副台长官衔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马野振振有词,像是来了情绪。
“现在怎么办?”吴世祖心急火燎。
“好办,通过关系摸清情况,对那些要害人员,也就是能够决定你命运的领导,不妨重磅出击,个个击破。这年头,谁会跟钞票有仇啊。”马野显得非常老到,“需要老兄出什么力,你尽管开口。”
吴世祖抓了抓头皮,眉宇间的川字清晰可见,他挺为难地说:“市里的领导,我能够说上话的不多,即便是能说上话,打交道也是有数的,关系到不了一定程度,我要是冒冒失失地去做一些事,害怕弄巧成拙,反而更加被动。”
“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个运气问题。你不妨先小试牛刀割块瘦肉,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下一步的分量嘛。”马野的二郎腿翘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又放了下来:“真要想当官啊,你得学会对上有对上的策略,对下有对下的办法,针对竞争对手也应该有自己独到的手段,方方面面都弄好了,仅仅想当个副台长,还不是小菜一碟嘛。老兄很看好你的,论你的本事,远远不止是块副台长的材料,应该有更光明更远大的前途。”
“老兄啊,别抬举兄弟了,眼下要是能当上副台长,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可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吴世祖说。
“眼下是眼下,未来是未来,走一步看两步,心里想着第三步,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不瞒你说,老兄想到市里弄一官半职的想法,可不是到了眼下才有的,你懂不懂,这叫成长战略。”马野看了看表:“计划给你半小时时间,还差五分钟,我就再陪你五分钟吧。大致说说你的竞争对手贺苏杭的情况,看看到底她能对你产生多大的威胁。”
“她呀,没有我们一开始想的那么可怕。现在我的《百态人生》已经把她的《黄金时间》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是一门心思提高收视率,搞新闻中心改革的全面推进,加上她的好朋友顾菡出了命案,对她的打击不言而喻。还有她找那个法国老男人,在台里搞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够她小娘儿们招架的了,她哪里还有精力和心思来对付我啊。”吴世祖说。
马野把手一抬:“未必。你不能把眼光仅仅盯在她个人身上,荣台长对她的偏爱,市领导对她的偏爱,下面职工对她的了解,你都得考虑进去,万一都替她说好话,上边哪个领导一高兴说她比你强,你就麻烦大了。我的意见,你还得紧盯住贺苏杭,尽可能给她弄点压头的事出来,叫上边领导对她另有看法,对她不利才行。对她不利,就意味着对你有利嘛。”他冷嘲般的口吻说:“如今的官场啊,谁不会玩点鬼把戏谁就是晕孙傻蛋。你要不想当晕孙傻蛋,就得学会玩几下搬手腕。这也是自我保护嘛。”
吴世祖送马野乘边道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吴世祖反复琢磨怎么能给贺苏杭制造点麻烦,最好是大麻烦,让市领导对她有看法,从而把副台长人选的关注点集中到自己身上。马野早已心猿意马,香港那边的事情能不能捂得住,就看他的运气了,他不由得一身冷汗。
两人表面上都很平静,实际上心里谁比谁翻腾得都厉害,只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各使各的劲,各把各的脉。吴世祖感觉马野在敷衍他,不由得有点恼火。
马野正要上车,行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大河电视台的贺苏杭一连几天来行里采访,并强调必须采访马野行长,问马野行长怎么办。
“这个贺苏杭到底想干什么,我都说过了,采访适可而止吧,再典型的报道素材也早该拍够了,没有必要非得再采访我本人嘛。”马野转脸问吴世祖:“其他行的报道效果怎么样?”
“按照市政府的要求,除了大河银行的稿子还没有发出之外,所有行的报道都告一段落,据反馈信息看,效果蛮好。”
吴世祖说。
“那好,就让贺苏杭继续采访吧。没想到最早采访大河银行,却落到了最后,搞得我都快没情绪了。不过,考虑到竞争市领导的需要,该造势还是要造势的。”马野拍了拍吴世祖:“你老弟得多操点心,既然要搞嘛,就得搞得像那么回事,最起码让现任的省市领导不能轻看我马野吧,会有好处的。”
“马老兄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一定办好!”吴世祖说得有力度。
马野一到大河银行门口,就看见《黄金时间》的采访车停在那里,他没有和贺苏杭照面,直接从后门去了办公室。太熟悉的环境令他考虑问题的思路踏上了惯性车道,香港那边的事虽然够沉,但只要处理得巧妙,不留下任何破绽,也就不可能影响他的升迁,更不可能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他把电话打到办公室,问来克远副行长回来没有。办公室主任说来行长到上海开会,还得两三天。他把电话放下,一个恶毒念头盘踞在脑海。
他没有乘电梯,走步梯从三楼下往一楼。到了一楼营业大厅,他双手背在身后,佯装一脸平静,脑海里翻腾着那几十个亿的虚报数字和那些变着戏法转移到一些高官手中的巨额钞票。他甚至有些得意,稍稍动了些脑筋,一个空亏银行,竟变成了盈利大户!凭想像在香港虚构注册的几家外商企业,竞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见贺苏杭和乔智过来,他很有风度地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然而,贺苏杭几个关键词的步步紧逼,马野脸上的平静一扫而光。他借故说很少过问下边的事情,有意搪塞:“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个当行长的向来只管行里的大政方针,从不操作具体业务。”他叫工作人员把办公室主任叫来,说安排记者们到最为高档饭店用餐;又说他很忙,就不陪记者们一起吃饭了。
“马行长不必客气,用餐问题我们自己解决。”贺苏杭把话筒伸了过去:“我晓得马行长非常繁忙,但我们也是为了工作,希望能得到马行长的支持。”
马野见走不掉:“也好,我们到用餐的地方边吃边聊好了,你们当记者的长年辛辛苦苦,可以理解,一定支持。”
乔智将镜头推给马野脸部特写,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每个毛孔都往外冒汗,又将镜头拉开调整为中近景,他还是蛮有风度的,一看就是当领导的派头,神气劲十足。
“马行长,采访中我们了解到两方面的问题,需要您配合:在您的政绩中有几组数字与现实不相符,而且相差甚远。这是其一;听说香港还有几家企业与大河银行有关联,但只有往香港方面划拨款项的记录,却不见香港方面盈利回笼,能不能请您就这两方面的情况说明一下缘由?”贺苏杭说。
马野显然早有准备,他摆了摆手:“政绩问题都是下面人搞的,我也不大清楚,如果说下边同志出点数字上的错误,也不会有什么复杂的动机,更正过来就是了嘛。”
“没有那么简单吧,这几组数字的错误,直接造成了将一个亏空银行,变成了创利润巨大的有功银行。马行长,这样惊人的变化您不清楚的话,能解释得通吗?”贺苏杭紧盯着马野的眼睛,看到了他眼中的一抹慌乱。
马野满脸堆笑:“你不要将问题想得太复杂,兴许就是下边同志搞错了呢。要不然就是你们的采访过程中获取的是错误信息,导致了你们的错误判断。这个问题咱下来再说吧。”
“那好。香港那边的企业又是怎么回事,您不会又说不清楚,是下边同志操作的吧?”贺苏杭步步紧逼。
马野依然满脸笑着说:“还真是让你说对了。如果真的像你们道听途说了解的那样,香港方面有没有问题,也只有请来克远副行长回答你的提问了。只是他去上海开会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你问他好了。”
“不对吧?”贺苏杭有心理准备,预料到马野一定会采取一推六二五的态度,把自己包裹起来,好像什么事都跟他搭不上界的。她说:“马行长,如果我们的信息来源准确的话,您刚刚处理了香港方面的业务,怎么能说您从不过问具体业务呢?”
马野的笑容荡然无存:“苏杭同志,你讲话要有根据的,你怎么就能断定我去香港就是去处理企业业务的?我又为什么不能去处理呢?我可以告诉你,如果香港方面一定有业务需要处理,也一定是来克远副行长出面,因为行里明确分工来副行长分管全行业务,他又是金融专家,银行业务权威人物,或许他更了解你们所讲的大河银行与香港企业的业务关联问题,你们等着去问来克远副行长吧。”他说得轻松,说得潇洒。然而,他的一脸狰狞是印在心里的,右手在右边口袋里用力一握,一杆圆珠笔咔叭一声断成了两截。
办公室主任通报说,东方国贸饭店的台子定好了,可以请记者们马上用餐。贺苏杭执意要走,坚决不去东方国贸饭店,说他们自己解决用餐。
乔智把机器收好装上采访车,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老狐狸,你会碰上好猎手的。”
“直接回台里,我要好好看看素材,如果可以,今晚就上《黄金时间》。他不要以为一推六二五就算完事。”贺苏杭仰天长出一口气:“他把问题推给来克远,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不过,来克远太单纯,马野把他卖吃了,说不定还替马野点钞票呢。这样一来,大河银行的问题就更加棘手了。”
“苏杭,我觉得你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充分。”乔智历数了几个方面的问题,又说:“大河银行的猫腻隐匿太深,要想彻底识破马野欺上瞒下玩数字游戏的鬼把戏,并非我们新闻记者的能力完全能办到的。必要的时候,是要寻求政法部门配合才行。”
贺苏杭低低的一声冷笑:“或许马野真是小瞧了我们记者的分量了吧。”
“他把责任推给了克远,虽在情理之中,但也够讨厌了。”
乔智了解来克远的书生气,又说:“马野知道克远和你的关系,所以,才会干干脆脆的都压在克远头上,即使他知道你了解一些内幕,甚至是黑幕,谅你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你总得保护克远不受伤害吧?”
“确实令我头痛!”贺苏杭靠在座椅上,紧闭双眼,汽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她睁开眼睛:“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必须做到以大局利益为重,以人民利益为重,以国家利益为重。我的的确确不是唱高调,这就是我们的天职!”
“这么说,真的到了我乔智跟着你赴汤蹈火的时刻了?”乔智耸了耸肩:“好吧,谁叫你我有着共同的天职呢,我也豁出去了!”
贺苏杭一路上都在围绕大河银行的《盈也?亏也?》的新闻调查定基调,拟角度,掂分量。她足可以断定:大河银行的问题一旦曝光,不啻于引爆了一颗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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