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岁亭的生命乐章遭遇了不和谐的音符,他走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究竟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一时陷入了迷茫。
距离《黄金时间》开播还差半个多小时,他满腹心事地捧回来一大束香水百合,漫不经心地插进水晶花瓶,按照花枝高低花朵大小摆弄了半天,形成了错落有层的格局。他似乎并不满意,又将两朵已经过了怒放期的花枝抽出来,随手丢进垃圾桶。然后,他站在窗边眺望大河电视台高高耸立的发射塔,缤纷绚烂的霓虹灯正跳跃着变幻姿容。一年前,贺苏杭的春风大雅就是从那里扑向他眼中又扑向他心中的,他不敢细想转过身来,清新淡雅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不由得微闭双眼,试着让紧绷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
酒店服务生帮忙叫来一份外卖中餐,放下就出去了。
海威发觉房门洞开,进来时,也就没有敲门,谁知竞把沈岁亭惊得一跳:“喔哟,我怎么晓得会是你嘛,还以为是谁呢,蛮吓人的。”
“不至于吧。一个大男人胆子竞也这么小啊。”海威把拎来的水果放在茶几上:“看把你惊的,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啊。想什么心事呢,搞得这么投入。”
“听金医生讲,苏杭现在的状况蛮好,倒不像是什么抑郁症。”沈岁亭说。
“嗨,当医生的看谁都有病,好像不在别人身上找出点毛病,就显示不出从医水平,没有什么好奇怪。”海威将洗好的苹果又削了皮,这才递给沈岁亭。
“人家金医生也是对苏杭好啊!”沈岁亭看了看手腕上的欧米茄表,海威讲耽误不了事,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沈岁亭说,他在海外漂泊几十年,不能讲没有好朋友,但像海威和来克远这样的莫逆之交当属最为默契的,而且是最珍贵的。
“我们这叫缘分。我这个人虽说大不相信迷信,但我相信心灵感应。不瞒你说,在我进酒店大门时,就已经感觉到你的心情不轻松了。”海威说得很认真。
“是嘛,可我并没有感觉到你已经上楼来了,不然怎么会将我惊得一跳呢。”沈岁亭耸了耸肩,随之而来的是笑声,笑声中带点幽默,笑声中带点浪漫,笑声中也带点苦苦的味道。
“你面临的局面够复杂,也够折磨人的。不过,男人嘛,总不能整天陷进苦海深渊拔不出,还是得以事业为重。”海威从皮包里取出一些政府文件,找出最重要的一份给沈岁亭看,他说:“这份文件中对外来投资房地产项目有具体规定,既有宽松的一面,也有限制的一面,但恰恰在限制的款项中,对我们马上要进行的运作大为不利,仅仅是不准占用农田这一条,你我的项目就得泡汤,前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得白费。”海威脸上飘过一层愁云。
“不会吧,政府已经给我们下了批文,总不能出尔反尔吧,那还叫人民政府吗?”沈岁亭翻阅文件。
“谁说不是人民政府,可人民政府也得听国务院的。”海威说。
“真的泡汤了吗?”沈岁亭问。
“也未必。上有政策,下可有对策,事在人为,关键在人。只要弄清风向,只要找准合适人选为突破口,再难办的事情也都会有结果的。”海威脸上的愁容更浓了,他说:“只是政府已经将我们所征用的土地划了红线,要想拆除红线,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啊。”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了好大一会儿,沈岁亭突然说:“我本想回国搞一番事业的,现在来看麻烦太多,家里家外都不顺心,所以……我想回法国,想回去静一静心,也许,再也不回中国了。”
海威一愣,忽地站了起来:“不能吧,怎么能关键时刻掉链子呢,有问题可以解决问题,有困难也可以想办法克服困难,但不能半道急刹车,停止不走吧。”
沈岁亭也站起,拉了海威一把,示意他有话坐下讲,海威坐回原位。沈岁亭说:“你可能误会我了,我想回法国,并不抽回我已投入的资金,不会将可能造成的损失推到你一个人身上,我绝不是这种人,你放心,我可以一分钱不抽回。如果我走了,那些投入权当是我对你公司的赞助好了。”
海威再次站起来:“沈先生,看来你还真是不大了解我的为人。我不想让你回法国一走了之,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说罢,他竟有些气呼呼的,接着说:“我是担心苏杭承受不住。那半场婚礼对她的打击够大了,她才刚刚恢复正常,还只是表面上的,她内心的苦水有多少,你我并不完全知道,好在她已经平静下来,一心一意搞事业。我敢肯定,她目前心理活动最多的内容,就是怎么样才能面对你这位父亲。”他开始有些激动,在屋里走了几步,又回到沙发跟前坐下:“血浓于水啊,有什么感情能替代血脉相连的亲情呢?现在来看,苏杭可能还没转过弯来,一旦她想认你这位父亲,你却又去了法国,想必那种心灵的折磨远远要比那半场婚礼的折磨更让她不好承受吧!我劝你还得三思而后行。”
沈岁亭漫无目的地翻看政府文件,其实心思根本不在文件上。他困惑,他怅然,他也揪心揪肺,在他看来,苏杭把他视为最大心病,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恨不得让他立马从她的眼前消失掉,都是那半场婚礼惹的祸!他试图寻找从准丈夫突然转变为生身父亲的感觉,却越发觉得别别扭扭,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水中的浮萍一样飘忽无根基。他越想像着苏杭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越找不到做父亲的快感;他越想放下苏杭,就越发挡不住挂牵。唯一能满足他心理需求的,就是每晚必看的《黄金时间》。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使他既兴奋,又消沉,只要苏杭面带微笑跟观众说再见,他就得面对无休无止的黑夜。这样下去,他晓得他会垮掉的。
“你如果真想回法国一段时间静静心,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必须得返回中国,不仅苏杭需要你,我们也不希望失去你这位好朋友。”海威说得很激动,仍不见沈先生有任何表示,就急眼了:“嘿,嘿,是走是留,你总得有个准话吧,闷着葫芦不开瓢,你算是怎么回事嘛。”
沈岁亭放下手里的文件:“我可以留下来。”他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光芒:“但也不敢奢望苏杭承认我这个父亲。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反正承认不承认,她都是我的亲生女儿。你说,老了老了,突然上帝把女儿赏赐给了我,这不是天大喜事嘛,可我偏偏高兴不起来。”
“不是因为情况太特殊嘛,搁谁身上也会觉得太戏剧化,不够真实。可生活本身戏剧化的元素很多,要是都把它串将起来,谁还不是生活在故事里呢?我想让上帝赐给我一个女儿,上帝非得偏心你不可。”海威想活跃一下气氛。
沈岁亭想笑却笑不出来:“我们换个话题好了,法国那边也有我的事业,全是家里人在打理,我也蛮放心的,我可以暂时不回去。”他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的亮光:“我们共同将房地产开发项目进行到底,如果政府不同意征用农田,可以改征市区黄金地段老居民区,一样能将事业做大做强,做出我们的特色品牌。”
“老居民区代价太大成本太高,又很难形成较大规模。”海威拿起那叠文件憨厚地一笑:“还是我们已选择那一百八十亩菜地更有发展前途,一是紧临市区生活方便,二是紧靠国道交通方便,有了这两个方便,加上我们设计上的独具匠心,一定能成为大河市居住小区中的佼佼者。至于政府那边的难题,你大可不必太担心。”他的笑容里夹进了诡秘:“我比你了解中国国情,比你更了解中国官场,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跟人打交道的,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那好,我们还按原计划进行,建造大河市最为高档的社区,成为省城亮点。”沈岁亭接了个电话,酒店服务台说有他的特快专递,问是否可以给他送到房间。他说可以。谁知,当服务员将特快专递送上来一看,他一下愣住了,花香凝在信中讲,过些天她来大河市搞课题,请他务必安排时间相见,说有要紧事谈。虽寥寥几句话,却把他的心搅乱了。
“花教授来就来呗,你紧张什么?花教授是你的初恋情人,苏杭的生身之母,她来了你们俩好好叙叙旧,说不定历史又要续写了呢。”海威特别强调他讲的是真心话,又说:“我担心苏杭不能接受她。凭我的直觉,苏杭对花教授怀有怨恨,恐怕一时半会儿母女俩还很难坐到一条板凳上的。”
“苏杭不仅对花香凝没有好感,对我这个父亲也没有多少宽容。所以,我不希望花香凝再来添乱了。”沈岁亭拿起电话,就要给花香凝挂过去,被海威拦住了,说沈先生不近人情,说花教授来大河市搞课题研究是件好事,不该阻止。沈岁亭仍面带难色。
“依我看呐,你算是跑到法国躲人家花教授了大半辈子,让人家有情人望穿双眼。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继续躲人家呀。”海威摆出一副同情女人的态势,逼着沈先生回话。
“嗨,你就别再跟着起哄了好不好,苏杭这头我还未能处理得好,如果花香凝再来凑热闹,还不又乱套了嘛。”沈岁亭忧心忡忡地摆了摆头:“鬼晓得怎么了,上辈子我肯定欠了这对母女太多的感情债,所以,这辈子恐怕我怎么着也是偿还不清的。”
“叫我说啊,偿还不清也得偿还,总比不偿还好吧。”海威觉得,如果将历史上理应是三口之家的三个人重新组成为现实中的家,也是不错的。但得苏杭同意。
在海威心里,贺苏杭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苏杭的烦恼就是他的烦恼;只要能帮苏杭做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情愿挺身而出,不惜代价。他认定帮助沈岁亭,就等于帮助了苏杭,他要让沈岁亭的投资得到最大限度的回报,哪怕自己做一笔赔本买卖,也不能让沈先生遭受经济损失,所以,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还真的将那些严格执行国务院令的官员攻下了,拆除了红线,却也埋下了重大隐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当沈岁亭看着高档社区的效果图一筹莫展的时候,海威拿到了重新审批的那一百八十亩菜田的土地使用证和建筑许可证。
“我还以为真的要泡汤了呢,眼看着这些建筑效果图派不上用场,别提心里有多么着急了,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啊,没想到你这么几天时间就OK了。”沈岁亭反复审视各种证件:“不会有假吧,不是说国务院的命令必须执行嘛,你怎么就能说服那些政府官员呢,受了不少的难为吧?”沈岁亭一高兴,说起话来声音响亮。
“我不受什么难为,还不是托你的福嘛。”海威的话搞得沈岁亭一头雾水,海威笑了:“这不是明摆着嘛,你是大河市请来的客人,外来投资办公室不替你说话就等于他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要是让你的那一大笔资金回流到法国去,恐怕哪一级领导也不光彩吧。所以,人家看你是外商,你又是大股东,有诚意发展大河市的房地产市场,所以网开一面,也就是变通一下而已嘛。”
“噢,原来如此。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真有你的啊。”
沈岁亭的笑声是爽朗的,此时,他对已经埋下的重大隐患毫不知情。
海威的笑也是爽朗的,只是内容复杂:“打算哪天开工?”
“当然越快越好。”沈岁亭屈指一算:“后天是苏杭生日,我们就定在大后天上午十点举行奠基仪式。你看如何?”
“大后天是够紧张的,努努力应该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员不分昼夜分头筹备,保证不耽误后天上午十点开工。”海威刚想出门,又问:“社区的名字到底定下来没有?”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用我女儿的名字命名吧,‘苏杭庄园’你看怎么样?”沈岁亭说。
“太好了,‘苏杭庄园’叫起来响亮上口,听起来优美悦耳,记起来简单容易,有意思,就叫‘苏杭庄园’吧。”海威一高兴,抬起手挠了挠寸头,一脸真诚的笑,一脸满足的笑,一脸得意的笑,他离开房间时,竟有些手舞足蹈。
上午十点,彩旗招展,器乐合鸣,秧歌队穿红裹绿,她们像欢庆自家的喜事一样扭动腰肢,随着鼓点弹跳起轻盈的身体,打起腰鼓,眉开眼笑。盘鼓队雄壮威武,个个长衣短衫,攀龙附凤,随着领鼓的一声吼,排兵布阵,鼓声如雷贯耳,震天动地,风舞黄沙,旗摆杨柳。军乐队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满脸稚气,满是精神,满是认真,一曲《迎宾曲》刚刚奏响,麦克风里就传来了主持人甜美如歌的声音,欢迎各位领导各位嘉宾主席台就座,随即宣布“苏杭庄园”开工仪式开始,礼炮齐鸣,军乐奏响,常规祝贺,领导剪彩,聚光灯闪烁。
海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苏杭庄园”要造成大河市的标志性高档社区,把江南特色的小桥流水人家来个模拟照搬,再加入些洋派点缀,一定会形成独领风骚的亮点。他很有信心。
沈岁亭说“苏杭庄园”之所以比照江南民居风格并融人洋派元素,不仅仅表现他在海外漂泊了几十年的江南情结,还想寄托一种情怀,一种情思,一种割舍不断的眷恋,江南有过他情窦初开的懵懂,有他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的情债,也有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愧疚感和负罪感,他要把“苏杭庄园”建造成他洗礼灵魂的标志性建筑,为后人树起警示牌:感情的东西万万不可随意宣泄,那是要负责任的!或许,你们不会体会到一个因为曾经的放纵情感而惹下大麻烦的男人此时此刻的心情:苦涩、羞愧、自责、悔恨……当然,也幸福,只是这种幸福感的附加成分太多,足可以把人压垮掉的。
当晚,贺苏杭在《黄金时间》播出了“苏杭庄园”气势宏大的开工典礼,亲身聆听了沈岁亭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段动情的同期声,她的灵魂被触动了,百感交集。直播下来,她在一号演播大厅的出口处晕倒了。
顿时,在场的记者们乱了方寸。这个说得赶快叫120急救车,救人要紧。那个说不知道贺苏杭患了什么病,千万不能随意搬动她的姿势,搞不好会雪上加霜。
巴日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贺苏杭的上半身搂在自己怀中:“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苏杭没病,只是连日过度劳累,体力不支而已,一会儿就会没事的。”她用拇指掐住贺苏杭的人中,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乔智端来一杯糖水:“我知道苏杭平时有低血糖的毛病,劳累过度,营养跟不上,都会让她身体不适的。”
不等乔智把一杯糖水喂下去,贺苏杭便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己清醒过来:“对不起,让大家操心了,我没事的,请大家放心好了。”
记者们说了一些关心的话,陆陆续续地走了。巴日丹和乔智陪着贺苏杭来到她办公室,上官银珠先到了一步,她说她的长篇《独来独往》写到了高潮处,却遇到了困难,想进一步观察生活,进一步探究人们的心理活动,所以就想再来看看贺苏杭,为她的积累些素材。
“作家可真够鬼道的,专门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想方设法来揭别人的伤疤,然后把它变成自己的财富。不过,总也得挑挑时候吧。”巴日丹冲着上官银珠颇为不满地说:“你没看见苏杭太累了嘛。”
“我没事的,上官银珠写,也是一种高雅职业,无可厚非吧。”贺苏杭的额头又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巴日丹说是身体虚弱的表现,上官银珠拿出纸巾,贺苏杭说她自己擦擦就行了,搞得兴师动众的,实在不好意思,她的笑容是无力的,也是惨白的。
上官银珠问要不要把金凯瑞叫来,当医生的见多识广,看看苏杭到底哪里出了毛病,也好帮助调理调理。
正说着,贺苏宁来了,她说是采访回来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大姐。
“鬼丫头,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谁还能看不透你啊,是不是来侦察侦察,看看你那位白马王子海威有没有挣脱了缰绳,跑到你大姐这里撒欢啊?”巴日丹心直口快,连珠炮似的,搞得贺苏宁好不自在。
“不是的,刚才我在朋友那里看了今晚的《黄金时间》,沈先生讲得情真意切,直把我感动得两眼泪,肯定也会对我大姐有影响的。”贺苏宁拉起苏杭的一只手:“大姐,沈先生的错是历史造成的,你就看开一些好了。”
“苏杭总躲着沈先生,也不是事啊。”乔智说。
“什么困难都有解决的办法,就是心灵深处的东西不好办。”巴日丹说。
“大姐,咱爸咱妈整天犯愁,你和沈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嘛,还有那个花教授,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你不能对他们太绝情了。不然,咱爸咱妈都快吃不消了。他们担心落埋怨,怎么就教育出来你这么个不近人情的女儿呢?”贺苏宁说。
贺苏杭默不作声,任凭泪水打湿心灵,却不让泪水经脸庞流淌。
第二天一早,金凯瑞刚到贺苏杭的白色木格窗下,楚美娟也拎着煲好的鱼汤来了。郝阿婆说她什么汤都能煲,没必要这么老远拎来拎去的。楚美娟说她睡不着觉,闲着也是闲,于是就给大女儿苏杭煲了她最爱喝的鱼汤送来,给她补补身体。
“妈,有郝阿婆就行了,您就别再为我操不完的心了。”贺苏杭身裹白色睡衣,一头刚刚洗理的秀发冒着热气。
“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不操心谁操心嘛。”楚美娟给苏杭端上鱼汤,苏杭噙着泪花一口气喝了下去。
“苏杭,妈想让你到咱家那边住几天,陪妈聊聊天,也好让妈给你调养调养身体。你看行吗?”楚美娟说得小心翼翼,似乎透出心灵深处那层薄薄的隔膜,这种隔膜是突然意识到的,是前所未有的,也是令人说不出口的。她越是想掩盖掉这层隔膜,而这层隔膜越是要张扬放大。
“不了,我可能是这些年一个人过独了,已经不大适应一大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妈,你不会怪女儿吧。”贺苏杭说。
“不怪,不怪,妈怎么会怪我的宝贝女儿呢。”楚美娟强颜欢笑,说得轻松,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她的伤感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她拎着饭盒下楼时,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冲出了眼眶,打湿了她那颗饱经沧桑的心脏。
贺苏杭隔着白色木格窗送走了楚美娟的背影,她回转身时,发觉金凯瑞正在盯着她,于是她说:“怎么,金医生不会还讲我患了抑郁症吧?怎么当医生的,我这么一个性格开朗、乐观豁达的人,你都能给诊断成抑郁症,这个世界上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被你定为抑郁症患者呢。”
“说,继续说啊,我倒要好好看看你是怎么豁达开朗的。”
金凯瑞端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左右大腿,慈眉善目的,好像一尊活菩萨。
“干吗,搞得跟拍电影似的,那么郑重其事。”贺苏杭强打精神。
郝阿婆送来泡好的碧螺春,看了看金凯瑞,又看了看苏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杭问郝阿婆有什么事。郝阿婆说,既然金医生来了,就让金医生好好看看,可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的。
“妮妮还好吗?”金凯瑞问。
“蛮好的,只是做梦总喊爸爸,一觉醒来,两只大眼睛也总是水汪汪的,蛮让人揪心的。”郝阿婆说。
“多亏郝阿婆照顾我们娘俩,妮妮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我的工作也一直不错。”贺苏杭说。
郝阿婆说她甘心乐意,说她这辈子没有大本事,但总算替她大姐,也就是花教授的奶娘还了心愿,即便是她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她说得很伤感,转脸进了厨房,一会儿又拎着菜篮子出来说,她菜市场去买鱼,今天中午要炒几样拿手菜,请金医生务必留下吃了午饭再走。金凯瑞答应了。
金凯瑞瞅了一眼五姐妹灿若阳光的笑脸:“苏杭,你真够任性的。顾菡已经不在人世了,天天看着这么一张照片,你会觉得很开心吗?我说你患了抑郁症,你还跟我耿耿于怀呢,你这叫什么,能说你心里充满阳光吗?”
“我这是留恋阳光灿烂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吗?这跟抑郁症有什么关联,你少跟我耸人听闻吧,我的金大医生。”贺苏杭说。
屋里的气氛不再那么沉重,贺苏杭脸上也挂了笑容。谁知,金凯瑞的话锋一转,贺苏杭又不吱声了。
“你的养父母疼你爱你,把你拉扯成人不容易,你心存感激,总怕伤害他们,总想报答他们,这是你天生善良的一面。但你想过没有,你的生母生父虽有他们不负责任的一面,你怨他们,你恨他们,可他们毕竟给了你完好无损的生命,他们对你也应是恩重如山的。”金凯瑞说。
“你要我怎么样?去认花教授?去认沈先生?如果那样,就是对养育我三十多年的父母最大的背叛,等于拿着刀子去捅他们的心啊!”贺苏杭说。
“你咋就整不明白呢,客观存在你有生父生母,承认不承认,他们都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了,你的养母养父都是大善人,怎么能看着你愣是不认你的生身父母呢,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啊,兴许他们会觉得你的不通情达理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教女无方,是他们对不住花教授,对不住沈先生。你信不信?”
金凯瑞说。
两人都沉默了。
“都别再逼我了,好吗?”贺苏杭一脸的苦不堪言。
“不是我逼你,我只是在提醒你,谁让我俩是好姐妹呢。”
金凯瑞给苏杭开了一个调理身心的处方:“目前你的体质很弱,既有劳累过度的一面,也有心理问题,再好的药物再好的补品,都不可能让你容光焕发。只有标本兼治,才是唯一的出路。你可得遵守医嘱喔。”
“行了,我的好大姐,我的好医生。”贺苏杭说。
两人又闲扯了一阵,说巴日丹和马欢,说乔智和上官银珠,说马欢和上官金珠,说上官银珠的长篇《独来独往》。突然,金凯瑞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苏杭,我非常欣赏你父亲沈先生,他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男人!”她一脸的向往。
“你?”贺苏杭不觉地一愣。
大河市的五月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月份,整个城市就像一座大花园,纵横交错的大道缠绿裹翠,法国梧桐的枝条在风中摇曳出百态千姿;头一茬月季吐露的芬芳把角角落落都给染醉了。楼堂馆所门前欧式铁栅栏缠绕的蔷薇红嘟嘟的,娇艳欲滴,谁都不忍心去触摸她的芳容,唯恐把她羞得提早凋零。
花香凝乘上午的班机来到大河市,正赶上阳光明媚百花多情的正午时分。她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浏览市容市貌。的士司机说,大河市已被评定为国家级卫生城市,人们的文明意识相对提高了,对大河市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了,说现在的大河市不比沿海城市差多少,市场繁荣,环境优美,人们安居乐业。
他问:“这位女士是头一回来大河市吧?”
“不,前不久还来过的。”花香凝说。
“您是来探亲访友呢,还是来旅游观光?”的士司机透过反视镜看到了端庄大派的花香凝,粉绿色小立领上衣,托出一张粉嘟嘟的姣好容颜,眉宇间透着成熟,透着智慧,也透着妩媚。
花香凝没有马上回答,稍稍犹豫了片刻:“我是来工作的,顺便看看……朋友。”她没有说来看恩人,没有说来看恋人,也没有说来看女儿。她的心头袭过一阵莫名的慌乱,像撒了谎的孩子似的不住地摆弄手指。
“看你的样子像是南方人吧,讲究得很有水平,也够味道。”的士司机再次透过反视镜观察花香凝,他又说:“现在大河市的女性也很会打扮,也很舍得打扮,只是搞不出南方女性的味道来。南方女性看上去就是不一样,高贵高雅,让人养眼。”
“谢谢。”花香凝随声附和道。
的士途经大河电视台正门前主干道,花香凝拼命扭着脖子往里瞅,希望能发现贺苏杭的身影。她失望了,转动酸痛的脖子,轻轻了摆了摆头,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车窗外边。大约过了十分钟,的士车停在沈岁亭住的酒店,她付了车费,酒店服务生已将行李车推到的士跟前,将东西装上行李车,她跟的士司机挥了挥手,微笑着跟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她来到服务台,问沈岁亭的房间附近有没有空房,服务生快捷地点击,说沈先生已经退房了。她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时间退的,服务员回答:“昨天。”她猛地意识到事情不大妙,莫非沈岁亭故意躲她?转尔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先住下再说。于是她请服务员给开了一间朝阳的房,站在窗边恰好可以看到大河电视台高高耸立的发射塔。
一切安顿好了,花香凝站在窗边发呆。她摸不透沈岁亭到底怎么回事,但她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自从上次在那半场婚礼上与初恋情人沈岁亭重逢,她似乎看到了生命中又一次曙光来临。三十多年前,他俩两情相悦偷吃禁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清晰可触,她挺着肚子东躲西藏,最终在奶娘的帮助下躲过家人的眼睛,保住了名声。然而,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上女儿的哭声,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如今,那个被她遗弃的女儿苏杭险些成为她朝思暮想的初恋情人沈岁亭的妻子,这位初恋情人就是女儿的父亲!这种今古奇谈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那年,在沈岁亭杳无音信的情况下,花香凝嫁给了体育教师庄国栋,婚后两人的感情马马虎虎,不久有了他们的女儿庄妍。正常日子没过几年,庄国栋得急病撒手人寰,花香凝拉扯着幼小的女儿庄妍苦苦挣扎,她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一个人独来独往,靠着对初恋情人沈岁亭的思念和对已故丈夫庄国栋的怀念打发时光。
想必老天开眼,她不仅找到了亲生女儿苏杭,也找到了她一生的最爱沈岁亭。在她看来,女儿嫁给父亲那半场婚礼已经谢幕,正常人就得过正常的日子,女儿还得寻找自己的爱人。
父亲也不能一辈子独来独往,继续漂泊,与其是再去寻找生命中的女人,倒不如两个初恋情人重续情缘,手牵手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
于是,她把研究课题选择在大河市,想创造机会跟沈岁亭多一些接触,不想沈岁亭得知她要来,却做了退房处理。她困惑了,难道沈岁亭果真不念旧情吗?估计不会,但也说不准。
她开始在窗前来回踱步,脑海里倒海翻江,但她的思绪仍在沿着一定轨迹摸索,不仅要得到女儿苏杭的宽容和承认,还要争取到和初恋情人沈岁亭再爱一次的机会。最终,她拨通了女儿苏杭的好朋友上官银珠的电话,讲明意图,寻求理解与帮助。
“请花教授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帮助您。”上官银珠被花香凝的诚意打动了,认为花香凝的考虑合情合理,也完全可以操作。她挂断电话,赶紧洗脸化妆,拿出最漂亮的时装套在身上,拎起手包就出了家门。
按照花香凝的要求,第一步能不惊动苏杭,就先别惊动她。如果沈岁亭没有松口的意思,再做苏杭的工作也不迟。上官银珠觉得说服沈岁亭要比说服苏杭容易些,沈岁亭非常理性,也非常理智;而苏杭容易感性,也容易冲动,尤其在这件事上。
上官银珠的推断有道理,但并不准确。当她在海威公司找到沈岁亭时,似乎他早有预感,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花香凝来了。上官银珠一愣:“原来沈先生知道花教授要来,为什么不见人家呢?”
“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沈岁亭说。
“所以,您就不给花教授跟您见面的机会吗?”上官银珠问。
“我的‘苏杭庄园’刚刚开工,实在太忙了。”沈岁亭说。
“再忙总有空闲的时间嘛,要不……沈先生定个时间,我也好给花教授有个回话。”上官银珠说。
“我的确很忙,你也看到的。”沈岁亭说。
“那好,沈先生不给我面子,我只好请苏杭出来当说客了。”上官银珠原本只想激一下沈岁亭的,谁知沈岁亭紧接着问:“苏杭好吗?我太想看见她了,却又根本不敢跟她照面,这鬼一般的日子够我难受的啊。”
“苏杭没事的,您就放宽心吧。”上官银珠说。
“苏杭晓得花香凝又来了吗?”沈岁亭问话时,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楚,他说:“我们做长辈的没有给她幸福的生活,也就别再刺激她了,一切顺变吧!”
贺苏杭接到上官银珠的电话时,正在跟金凯瑞打羽毛球,短衣短裤运动鞋,清一色的洁白,浑身冒着热汗,越发显得她皮肤的白净细腻和滑润,就像出水芙蓉般的诱人眼球。
“谁的电话?”金凯瑞把球拍扛在肩上的动作娴熟老练,一看就是个打羽毛球的老手。
“上官银珠的。”贺苏杭回过话,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像是要回避什么。
“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你接电话吧,我去整点水喝。”金凯瑞做着挥拍接球的动作走了,边走边哼唱起关牧村的拿手曲目——《打起手鼓唱起歌》来,她的背影是欢快的。
上官银珠完不成花香凝交代的任务不好交差,只好在电话里跟贺苏杭实话实说。这回,贺苏杭的坦然,令上官银珠一惊:“你也愿意让他们俩重续旧缘啊?”
“不存在我愿不愿意的问题,只要他们俩能够再续前缘,也不是什么坏事嘛。”贺苏杭在电话里说。
赶在《黄金时间》开播前两小时的空当,贺苏杭拨通了沈岁亭的电话:“是我,我是苏杭。”语调平缓纯净,多少带些陌生感:“我已经晓得她来了……她也蛮辛苦的,大老远来了,你们还是见见面好了……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帮助你们约好见面的地方。”
这是沈岁亭自打那半场婚礼之后第一次听到苏杭的电话,他兴奋得声音竟有些失真:“好吧,既然你肯讲话,我就去见见她好了。”
贺苏杭怀着极其复杂的心理安排生身父母在绿阴广场见面,她却躲得远远的。贺苏庆恰好经过这里,问大姐干什么,贺苏杭指了指广场对面,什么也没讲。贺苏庆顺着大姐所指的方向望去,好不容易辨认清楚大姐所指的目标,她不解地问:“大姐,你怕他们干吗,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吗?”
“你小孩子懂得什么。”贺苏杭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哎,大姐得赶快去台里了,不能误了今晚的《黄金时间》的。”其实时间还算宽裕,她是不想跟苏庆对话,才借故离开的。她不知道该怎样跟苏庆对话,因为苏庆问的没错,既然是亲生父母,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不是怕,是心中的结太多也太大,一时半会儿仍没有找到解除心中千千结的良方。
贺苏杭走远了,贺苏庆却慢慢地靠近广场对面那张长椅,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沈岁亭和花香凝的谈话。
“那么多年的海外生活,吃了不少苦吧?”花香凝问。
“嗯,也不苦。”沈岁亭往外趔趄一下身子,他不愿意太靠近身边这个女人,觉得她很陌生,觉得她根本不是那位让他思念了大半辈子的初恋情人,他下意识地侧目看了她一眼,她依旧美貌如花,依旧高贵典雅,依旧与众不同,只是感受不到她的温暖温柔,撩拨不动他的情怀了。
“这些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想像着你容颜的变化,想像着有朝一日能跟你重逢,想像着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像着跟你有个家……我是靠无限的想像保持你在我心中鲜活形象的,所以,当我在苏杭家里见到你的照片时,一眼就能认出你来的。”花香凝往长椅中间挪了挪,想靠近沈岁亭,而沈岁亭却往外挪的更多。花香凝苦苦地一笑:“干什么嘛,我又没有传染病。”
“噢,不是……”沈岁亭不大情愿地往回挪了挪:“有什么话你就讲好了,我的事情蛮多的,待会儿还想看《黄金时间》呢。”
“你应该晓得我想讲什么的。”花香凝的声音变得柔美,透出女性特有的甜韵。
“你心里想什么,我怎么会晓得嘛。”沈岁亭冷冷地说,在他看来,一个不顾亲生女儿死活,而只顾个人名誉的女人,不再可爱。那个能把亲生女儿丢弃的花香凝离他远去了。这是他突然给花香凝下的定义。
“我做梦都和你在一起,是不是我自作多情啊?”花香凝也意识到了什么,她胸中鼓荡着满腹的委屈:“当年我们俩都小,本来生孩子是两人共同的事,你却远去法国再无音讯……把女儿丢弃,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啊!现在,女儿找到了,你也回国发展自己的事业……我想和你有个家!”她发觉沈岁亭没反应,便问他怎么想的。
“江南大学蛮不错的,我从网上查到不少你们学校的资料。”沈岁亭游离了主题,令花香凝很是失望。
不远处大树底下,贺苏庆基本上听懂了沈先生和花教授谈话的意思,她舞动红舞鞋忘我地跳一次,却挥不去心中的遗憾。
当晚八点,贺家老小欢聚一堂,庆祝苏庆圆满完成硕士研究生学业。
苏庆特意换上大红色舞蹈服穿上红舞鞋,把欢快喜悦的舞姿跳得满堂彩,她那修长挺拔的身段,喜滋滋红嘟嘟的小嘴,善解人意的明亮眼睛,满脸的孩子气,谁看见都觉得心里舒服。
“苏庆这孩子要把我愁死掉的,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就只会用舞蹈表示心情,我真担心这孩子将来找不到婆家。”
楚美娟说。
“妈,今天是我们全家的大喜日子,人家拿到了硕士学位了嘛,人家高兴跳支舞又怎么了。”苏庆收住了舞步,一下子腻在妈妈怀里。楚美娟点着苏庆的鼻头:“叫你找不到婆家。”
“谁讲人家苏庆找不到婆家啊,”苏宁摆出揭老底的架势:“这几天我几乎天天晚上看见苏庆在绿阴广场跳舞,完了就有一个男孩子接她去对面的麦当劳吃东西,今天晚上我还看见了呢。”
“乱讲,我才没有呢。”苏庆噘着小嘴,小脸红得鲜亮。
“你敢说今晚你没有在绿阴广场跳舞,我亲眼看到的。”苏宁不依不饶。
“跳舞又怎么了,我是想凑近些听一听沈先生和花教授都讲些什么,才没有男孩子接我呢。”苏庆说。
“花教授又来了吗?她来干什么?”楚美娟有些警觉。
“来就来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花教授是沈先生的初恋情人,他俩见面还能干什么嘛。”贺青山说。
“苏庆,你听到他们讲了些什么?”楚美娟问。
“花教授想跟沈先生组成一个家,我看蛮好的,可偏偏沈先生不同意,也不晓得沈先生到底怎么想的?花教授真是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要社会地位有社会地位,她配沈先生蛮合适的嘛,而沈先生干吗不同意啊,蛮可惜的。”苏庆说。
“噢,我倒是也想到了,花教授如果真能和沈先生重新走到一起,的确是一件大好事啊。”贺青山说。
“感情的东西很微妙,不是可以招之即来的。花教授和沈先生分别了三十多年,别说没有感情了,就是有感情基础,也得有一个恢复温度的过程。现在花教授主动提出要跟沈先生组成家庭,客观条件具备,主观条件尚欠火候。我了解沈先生,他这个人虽然浪漫,但也很实际,他对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不会轻易吐口的。”来克远说。
“花教授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沈先生的态度肯定会让她伤心的,蛮可怜的啊。”楚美娟的眼圈红了。
“妈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善人。”苏宁也腻在妈身边:“妈,你不怕花教授把大姐从你身边夺走啊。”
“不可能的,你大姐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再说了,我们娘俩感情深得很,谁也别想破坏我和你大姐的感情。”楚美娟话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并不踏实,说出的话免不了有些负气的成分,不由得呼吸变得不大均匀了。花香凝是谁?堂堂的江南大学教授,江南大户的千金小姐,苏杭的生身母亲。她想到这些可以给花教授定位的头衔,心里就直往上泛酸的,越比越不如人家,肯定不是滋味的。而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要比担心苏杭变心更不是滋味。于是,她沉默不语了。
女儿们都蛮聪明的,谁都能猜透妈心里的八八九九,也就不再提花香凝的名字了,变成直往妈心里灌蜜糖的话题。苏宁说,妈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善良的母亲,能做妈的女儿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下辈子还做妈的女儿。苏庆说,妈是家里的功臣,话音落,她在妈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又把自己的脸贴在妈的脸上。
楚美娟抬手打了一下苏庆的头,说她的几个女儿都是蜜糖水灌大的,净说些甜言蜜语。她笑了,女儿们也笑了,有一种其乐融融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是可以给人激动的。
来克远看见儿子就高兴,高兴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兴,是角色变化的高兴,也是为自己的高兴。而不像事业上取得成就时的那种高兴。那种高兴是为社会的,是被动的,只有社会承认时,才会有的高兴,高兴是一时的,而不是永久的。做父亲就不一样了,儿子是永久的,高兴也是永久的;儿子是自己的,高兴也是独自品味的。事业上的成就带来的高兴具有不确定性的,因成就而带来的高兴也是会发生质变的。你曾经为金融专家银行专家的头衔高兴过,那是事业上的成就带来的附属品,就像攻读硕士学位一样,拿到了学位证书,又给封了个优秀大学生的称号,都是附属品,即便是附属品。也一样有符号代码的,这个符号代码就是你的名字,有了你的名字,你就得从里到外负责任,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知不知情,也不管你明不明白,你都要为你的附属品所给你带来过的荣誉付出代价的。尽管你只想干好银行业务,而不想要那个专家的头衔,但并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可以抛到黄河里去的。如果想让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你的那顶光怪陆离的头衔就是被人瞄准时的准星,抛到哪里都会跟你三点成一线的。
不然,马野还有什么会比你有银行专家金融专家头衔更容易让他瞄准目标呢?他的责任都推到了你的附属品上,也就等于推给了你。因为你就是附属品,附属品就是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入化的,大姐来了跟你打招呼,怎么就不见有动静呢。”苏越推开书房的门,发现来克远背着手面向窗外。听到苏越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光与影的反射,他的脸是模糊的,他的表情也是模糊的,他的身影很轻,像是被光托着的。书房与客厅一门之隔,另一间是卧室,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平摆着两床素花棉被,紧挨着的全是宝宝用品,铺的盖的穿的用的,像商店里的儿童用品专柜,苏杭拿来海蓝色羊毛毯摆在最上面,图案是国宝熊猫吃竹子,很有意境的。都是原木原色不上彩漆,苏越说宝贝儿子的小木床是环保型的,不含甲醛等有害气体,不会伤害了宝宝。苏杭说宝宝真有福气,摊上了有智慧又细心的妈妈。苏越笑了,像所有伟大母亲骄傲时的表情一样,听到大姐的赞许,她是笑着抬起下巴的。而这一刻,她的美丽是与生俱来的。
宝宝贪睡得很,任凭大人怎么捏他揉他,他都不理会的,弄得他痛了,他会咧咧小嘴摆出要哭的表情,令大人心疼地赶紧收手。宝宝的聪明也是与生俱来的。
贺苏越看了来克远一眼,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的石英钟,正是上午工作时间,按常规也是银行业务最繁忙的时间,来克远却在家里,一开始贺苏杭并不在意。但从贺苏越的眼神中可以读到:焦虑,不满,期待,还有说不出的无奈。
宝宝醒了。贺苏越撩起衣襟露出硕大的乳房给宝宝喂奶,她一脸的幸福,一脸的惬意。宝宝吸吮奶头的样子蛮可爱,而每一根血管的涨满都是随着宝宝的吸吮动作变得畅快淋漓的。
贺苏杭记不起来了,哪本书上有过这样的描写,像苏越这种挺拔圆润饱满的乳房,又有较大红润乳头的女人,当属女性特征最为标准也最为有诱惑力的,足可以令男人销魂。她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自己的乳房,坚挺圆润,膨胀感令她不得不控制住呼吸的速度和深度,不觉地面红耳赤了。
“克远,那事还没了啊?”贺苏杭问了—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问题。
“了什么,不把问题搞清楚,恐怕还会有大麻烦的吧。”贺苏越说。
“也好,不然忙得要死,哪有时间陪苏越啊。”来克远说。
“老狐狸!看来马野不把嫁祸于人的戏多演几场,就不晓得他害人的水平有多高。我绝不相信天下无公理,也绝不相信他真能黑白颠倒到底!”贺苏杭欲言又止,有些问题没有绝对把握,她不可以泄露,这是爸特意交代的。她晓得检察院已经将马野的问题进入办案程序,只是因牵涉面太复杂,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贺苏杭正准备离开,一开门,正好看见沈岁亭捧着一束粉白相间的百合花来了,两人都一愣。贺苏杭二话不说,头一低走了。沈岁亭愣了半天,痛苦地摇着头说:“报应啊!”
“别着急,我知道你很痛苦,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时间会医好一切创伤的。”来克远示意苏越把百合花接过去。
沈岁亭说来看看宝宝。
贺苏越一时弄不准让宝宝怎么称呼沈先生,她发出一声干笑,挺不自在的。
沈岁亭仔细端详了宝宝一番,只是点头,倒没说客套的夸奖话。
“工地那边顺利吧,‘苏杭庄园’的宣传攻势搞得蛮大的,我看肯定会有好的市场回报。”贺苏越说。
“这也是我的一个心愿啊,只能搞得最好才是。”沈岁亭的手机响了。金凯瑞说苏杭的体质很弱,需要好好调养一阵子的。沈岁亭表示由衷的谢意。金凯瑞在电话里又说:“建筑工地的事情就让海威多费费心吧,再咋整你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可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拼呀搏呀,你也需要好好调养调养啊。”
金凯瑞的话说得沈岁亭心头一热,竟升腾出一种感动。随即,他答应了与金凯瑞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酒吧见面。
傍晚时分,金凯瑞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香水湾酒吧,淡蓝色套裙,白色小丝巾,淡妆素裹,仪态万方,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急切地望着窗外,没有看见沈岁亭的身影,便收回视线看一眼手腕上的瑞士菊花,离约定时间还差一刻钟,索性脸朝马路,看车来车往。她欣赏沈先生的感觉是从见到沈先生的第一面开始的。那时,沈先生是她闺中好友苏杭的男朋友,后来成了苏杭欲拜天地的准丈夫,她记不起跟苏杭讲过多少次,羡慕苏杭的命好,能遇上像沈先生这样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男人,劝苏杭好好把握住机会,别让到了跟前的幸福跑了。苏杭倒是把握住了机会,欢天喜地披上圣洁的婚纱,挽着沈先生的胳膊就要共人洞房的,谁知,命运之神残酷地露出本来面目,父女错爱的大幕陡然关闭了。她同情苏杭的遭遇,同情沈先生的不幸,一个机会结束的时候,另一个机会也许正好开始。她不想过独来独往的生活了,沈先生成了她追求的目标。她听说沈先生的初恋情人花香凝想重温旧梦,如果他俩一拍即合,她的目标又消失了。不能让目标消失!她要参与竞争。竞争本身是残酷的,谁获得成功,或许谁就获得了幸福生活,她想过上有男人的幸福生活,于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抛开女人的爱面子心理,抛开女人的被动心理,她这个东北女人决定直接向沈先生进攻,不打迂回战。
沈岁亭是掐着点来的,米白色休闲裤,米白色休闲鞋,海蓝色T恤衫,银丝边眼睛,清清爽爽,大大方方,步态轻盈,腰板挺拔,看不出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之所以肯来赴约,也不单单为了金凯瑞给他心头的那一热,为了那一点感动,而是有某种自我回归的企图,有某种寻找起跑线的自愿。花香凝怎么样?他的心中曾经为她一热再热,心中眼中再也容不下任何女人,到头来,她却亲手丢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导演了人生的连环悲剧!他想尘封那段历史,忘我地活一回,他却忘不掉。花香凝蛮可怜的,也蛮值得心疼的,只是她不再是当年的花香凝了,不再有当年花香凝的单纯,更不再有当年花香凝的可爱。苏杭怎么样?谁晓得上帝安排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呢?这对母女让他倾尽了半辈子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到如今,他落得爱人不是爱人,情人不是情人,仇人不是仇人,父亲不是父亲,什么都不是,什么又都是,他理都理不清的。他太累了,太想有个避风避雨避灾避难的巷湾,想有个知冷知热知己知彼的爱人,人生还有几个五十年呢?金凯瑞,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两人的视线相遇了,都朝对方迎了过去,握手问好,让座,没有刻意的寒暄,没有刻意地表现,也没有刻意地寻找噱头,自然得体,家常如故,像是老相识,像是老知己,也像是漫漫征途偶遇驿站的旅者。
同一时间,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咖啡厅,吴世祖和马野这对老相识老知己正在憧憬未来的大好前程。
马野的目标是成为人大主任宝座的主宰者。他认为,既然走上了仕途的不归路,就得走出人人仰视的派头,前呼后拥,众星助光。他直后悔这辈子下手太晚了,错过了年龄优势。前些年傻,只知道为共产党卖命,搞政绩,找成绩,总想好好表现,绕得弯子太大了,耽误的时间太多,不懂得抓主要矛盾的厉害。想当官不跑不要,单等着组织来关照,统统傻蛋!现在觉悟了,想明白了,也没有后悔药可买的。话又说回来,虽然白白流失了大好时光,但也还为时不晚,好在赶上仕途的末班车,可得好好风光风光。
吴世祖不敢想像太大的追逐目标,他能到副台长的职位上过把瘾,也只是想为自己为弟兄们的业务环境拓出一片宽松的天空,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所以,他只能瞄准副台长的宝座,有朝一日能坐上去,就算谢天谢地了。
“哎,干吗这么低调啊。”马野往吴世祖跟前凑了凑,红蜡烛的火苗在他们脸与脸之间一闪一闪地晃动,就像心脏跳动时出现不大规则的频率,不一会儿,就闪出一片暗沉。服务生换上了新的烛台和蜡烛,重新点燃,火苗由弱到强,嘟嘟地往上蹿,不再是一闪一闪的,光亮的范围也大了许多,亮度也大了许多。他俩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表情,甚至脸上的胡茬子。
“不是我低调,我是比较实际。一个副台长的位置就这么难办,哪还敢再攀高峰啊。”吴世祖说。
“这就是中国特色的组织人事制度,拖拖拉拉不讲效率。所以,中国改革的发展进程的快与慢,都得跟干部体制说事儿。不解决干部体制问题,很难快速推进中国改革的整体进程。想用一个干部,要按程序走的话,那是需要一个非常严肃的过程的,从培养对象到拟提拔对象,再从拟提拔对象过渡到提拔对象,直到最后的提拔使用,哪个环节都得经过自下而上的民主推荐与测评,光折腾也快把人折腾得不行了。其实那都是闲扯淡,给那些端组织饭碗的人找点下锅的米而已,也都是对普通老百姓撒的烟幕弹,糊弄人罢了。俗话说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如果有背景有后台,来个暗箱操作,鬼知道谁是不是人才,完全可以不拘一格嘛,完全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过程环节,事在人为嘛!”马野说。
“噢,我的过程也经历得差不多了,都快把我磨得没有棱角没有锐气了。”吴世祖说。
马野又往前凑了凑,整个上身直往吴世祖跟前倾斜:“据我了解的情况,市领导已经对荣毅没有太大兴趣,打算趁着广电改革扶持新人,为将来新成立的大河电视台增加活力和现代意识。多好的事啊,我是得着机会就往前推你,扩大你的影响,加深市领导对你的认识程度。一旦时机成熟,必须得把荣毅弄走,由你取而代之,我看你行!我这也是对大河电视台的前途负责。”
吴世祖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把眉宇间皱成了“川”字纹:“这可得绝对保密!我现在任副台长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想对荣台取而代之,有点操之过急;贺苏杭的架势喘喘逼人,也不是太好对付的,某种程度上,她的确要比我更有优势。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对荣毅取而代之,而是对付贺苏杭的措施必须得见效。”他稍作停顿,发狠地说:“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我就不信斗不过一个女流之辈!”
马野也发狠:“咱俩说的都不矛盾,只是短期目标和长远目标如何统一的问题。我觉得贺苏杭不难对付,只要能让她总是不消停,领导就不会启用一个问题太多的人物。你懂吗?”
吴世祖说他懂。
然而,随即传来贺苏杭被选为市人大常委的消息,弄得他俩都一惊:不行,这样会坏事的。
第二天,荣毅的训斥令贺苏杭不知所以然,“有偿新闻”
四个大字如泰山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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