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门外,埃里卡立刻就受到早就等在那儿、一定要陪伴她的敞开的世界的欢迎。埃里卡越是推开它,它越是急不可待地要陪伴她。一阵猛烈的春天风暴打着旋地把她卷了进去。风从她腿底下掀起大摆裙,立即又胆怯地放了下来。充满排出废气的空气向她迎面扑来,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风中一些东西打在墙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穿得时髦鲜艳的母亲们躲在春天风暴的后面弯腰挑选商品,她们对自己的任务十分认真。年轻的母亲们在纯洁的茄子和其他进口货物上检验她们由烹饪术精萃杂志上得来的知识,孩子们得到一段较长时间的自由。在质量不好的物品面前,这些女人像看见一条龙纹蝰蛇从茄子上抬起可怕的脑袋一样猛的一下缩回去。没有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在这时候到这条小巷闲逛,这儿没什么他们要找的东西。蔬菜商贩在入口处摆上摞在一起的盒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含维生素的瓜果蔬菜,新鲜的程度各不相同。有专业知识的女人们在里面翻腾。为了检查瓜果蔬菜新鲜的程度,或是看看外壳上是否有为了抵御虫害使用的化学防腐剂,她们顶着风暴,令人讨厌地把东西都摸索一遍。化学防腐剂可是受过教育的年轻母亲们最害怕的。这儿,这串葡萄上可以看见一层绿菌状的膜,这肯定有毒,有人还把这串葡萄连着梗使劲冲洗过。有人把这串葡萄拿到系着一条浅棕色围裙的女菜贩面前,证明化学又一次战胜了自然,可年轻母亲的孩子吃了,身体里可能会潜伏下致癌的病菌。在这个国家里,人们不得不经常检验食品有没有毒。对此大家比对有的老首相的名字还熟悉,问卷调查的结果无疑说明了这个事实。现在中年女顾客也在注意生长土豆的土壤的质量,但是可惜由于长期食用受到污染的蔬菜,中年女顾客的身体已经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而现在潜伏的危险还在增长。最后她买了橙子,因为可以剥皮,环境造成的污染可以明显减小。对于这位家庭主妇来说,想在店铺里借助炫耀关于污染的知识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完全没用,因为埃里卡已经从旁边走过去了,没有注意她。而晚上这个女人的丈夫同样也不注意她,而是为了早点得到消息,读可能是他刚刚在回家路上买来的明天的晨报。孩子们也不会再赞赏精心烧好的午餐,因为他们已经长大,根本不在家里住。他们早就结婚,热心购买就他们那方面来说有毒的果实。总有一天,他们将站在这个女人的墓前,而且在半路上哭泣,然后就是他们的时光了。现在他们摆脱了对母亲的担忧,他们的孩子将不得不为他们担心。
埃里卡这么猜想着。
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埃里卡几乎是迫不得已地看着到处都是人和食物在死去,她难得看见有什么东西生长,繁茂成长。至多是市议会公园门前或人民公园里的玫瑰和肥硕的郁金香挺拔地伸向高空。但也别高兴得太早,枯萎的时刻已经隐藏在其中。埃里卡想到这一点。一切都证实了她的想法。照她看来,只有艺术长久存在。它受到埃里卡的爱护、修剪、捆扎、除草,最后采摘下来。但是谁知道其中有什么会不合理地消失呢?每天都有一段音乐、一篇、一首诗歌死去,因为今天已经不再有存在的理由。可能永恒的东西依然会重新消失,没有人再知道它。虽然它本来应该延续下去。在埃里卡的钢琴班里,孩子们已经在开始抨击莫扎特和海顿了,高年级学生则掠过勃拉姆斯和舒曼的滑板,用他们的蜗牛黏液覆盖钢琴文献的林地。
埃里卡•K坚定地走进春天的风暴中,希望在另一端平安地走出来,即横穿过市议会前的这片空场。她身边的一条狗同样感觉到一丝初春的气息。她讨厌动物性的肉体的东西,这是呈现在她面前的路上的一个永久障碍。她也许不像残疾人那样行动受阻,但是她的活动自由已经受到限制,因为大多数人会亲热地向着亲人、同伴走过去,这是他们早就渴望的。如果有一次音乐学院的一个女同事挽住她的手臂,她会觉得这是过分的要求,马上缩回去。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埃里卡,只有艺术的轻盈绒毛才允许冒着在其他地方安营扎寨的危险,在微风中飘起,落到埃里卡身上。埃里卡把手臂贴在身体的一侧,贴得那么紧,使得乐师的第二只手臂无法突破埃里卡和埃里卡手臂之间的墙,只得重新胆怯地垂了下来。人们常常爱说,这样的人不可接近。没有人接近她,别人事先就绕道躲开了。大家宁愿迟疑后等一会儿,只是为了不至于和她接触。有些人努力使别人注意自己,埃里卡不。一些人打招呼,埃里卡不。有这样的人,那样的人,一些人情绪好,蹦蹦跳跳,用假嗓子唱歌,叫喊,埃里卡不。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埃里卡不知道。
两个女学生或女教师大声嬉笑着紧紧挨在一起,脑袋相互交叉,像两颗塑料珠子。她们如此相互依恋,可爱的小果子。如果其中一个或另一个的男朋友靠近她们,她们肯定会立即摆脱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的状态。她们立即从亲热友爱的拥抱中脱身出来,把她们的吸盘转向男友,像一只盘状的水雷往他皮肤底下掘进。以后有一天腻烦了,女人又离开男人,那时再去发展一种已经荒废了的才能,却为时已晚。
人们几乎不能单独站立或行走,总是成群结队,仿佛他们不是独立的,这对地面来说已经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独行者埃里卡这样想。没有形状的裸体蜗牛没有立足点和支柱,毫无预感!不被任何魔力感动和战胜,不被音乐的魅力所吸引。它们的皮挨着皮,不带起一丝丝风。
埃里卡用手轻轻拍打裙子和针织夹克,想把自己弄干净。在风暴中一粒灰尘粘得很结实。路人在看到她之前就已经躲开了她。
那是这些可恶的微光闪烁的春日中的一天。这一天科胡特家的女人们把已经完全认不清方向、已经糊涂了的父亲送进下奥地利州疗养院。本来施泰因霍夫旁的国家精神病院要接受他,并邀请他住下来。甚至外地人从阴郁的谣曲中也已经知道了那个地方。他早就想去了,现在如愿以偿。
他们一直光顾的肉食店的老板,一个有名的自己屠宰的肉铺师傅——他好像从来没想到过屠宰自己——自愿承担了用他的灰色大众汽车运送的任务,平时他的汽车里摇摇晃晃运载的是半扇半扇牛肉。爸爸乘车驶过春天的田野,呼吸新鲜空气。和他一块运去的还有一件绣上字母图案的行李。甚至每一双袜子都绣上了字母K。一种精细的手工劳动,但他早已不能对此赞赏或评价了,尽管这灵巧的手工对他有好处,的确能阻止痴呆的诺沃提尼先生或维特瓦尔先生不是恶意地穿他的袜子。他们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别的字母,但是躺在床上的衰老的凯勒凯勒这个名字的缩写字母也是K,和科胡特的缩写一样。先生怎么办呢?埃里卡和母亲可以满意地相信,现在他住在另一个房间。他们的车开了,而且不久就将到达。他们从鲁道尔夫高地旁驶过,经过弗伊尔施泰因、维也纳森林湖、皇帝井山、约赫沟山和科尔莱特山,他们在过去困苦的日子里还和父亲一起去过。假如他们不先拐了弯的话,差点就到了布赫山,在山的另一边至少有白雪公主在等着呢!她穿着华丽的衣衫,高兴地笑着,又一个人来到她的领地。一栋扩建的可住两个家庭的房子属于一个出身乡下、靠逃税积攒财富的家庭,这个家庭为了经营和经济地利用精神病人而建造了这栋房子。这所房子用这种方式不仅服务于两个家庭,而且是许许多多精神病人的避难所,使他们得到保护。住进来的人被允许选择手工制作或散步。这两件事都有人看护。但是在制作时附带产生垃圾,散步时有危险(逃跑、动物咬伤、跌伤),而新鲜的乡村空气是免费的。每个人都能吸,愿意吸多少、需要吸多少就吸多少。每个病人通过官方监护人按国家规定的价格付款,以便他能被接纳,留住下来。至于各种专门的花销,则按照病人的病情和肮脏的程度而定。女人住在三层和阁楼上,男人住在第二层和公开被称作车库的侧翼,因为它已经成了屋顶漏雨、滴滴答答流水的真正的小屋。不必担心病院的轿车会发霉,因为它们停在露天里。有时有一个人待在厨房里特殊供应品和廉价供应品之间,借助手电筒的光挑拣。扩建的规模大小是为了停放一辆欧宝车,里边正好可以插进一辆车,既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后。四周人们视线所及之处都拉上了结实的铁丝网。家人费力地把病人送进去,并为他付了一笔巨款后,不会立即把他又接回去。房主肯定会用这些收入给自己在别的什么看不见傻子的地方买下一座宫殿。为了能从为这些人的操劳中得到休息,他们肯定会单独住。
父亲的眼睛近乎失明,但是安全地被人领着,在离开了祖传的老屋之后,肯定渴望他未来的新居,分配给他的一间漂亮房间已经在等着他;必须有一个人拖了好久后死去,才能进一个新人。这个人有朝一日也得腾地方。精神残疾的人比一般正常人更占地方,他们不让别人用什么借口搪塞,至少需要像一条中等大小的牧羊犬所需要的那么大的活动场地。院方解释说,我们总是满员的,我们甚至可能增加床位。但是个别入院者可以调换。他们肯定大多数时间必须躺在床上,因为这样可以少弄脏一点,又节省地方。可惜不能突然对一个人收双倍钱,否则他们会这么干的。有什么人在那儿躺着,粘在那儿,付账——这对房主家庭来说值得。有谁躺在哪儿,就待在那儿,因为他的亲属这样命令他。他最多是日趋恶化。房间里摆着清洁的单人床,每个人有一张自己的小床。床很小,所以可以有更多人进来。床与床之间大约有三十公分的空,刚刚放下一只脚。这样有特殊情况时,病员可以站起来,也可以偶尔全身放松一下。在床上不允许这样做,以防他会变得精神暴躁。再则他比他的床铺卧具值钱,会被带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去。常常会有人有理由地问,谁曾躺在他的小床上,从他的小碟子里吃东西,或在他的小箱子里翻腾来着?这个小侏儒!锣声响了,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小矮人们成群结队地出现,朝房间里挤,他们的白雪公主以优美的姿态在那里等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她爱他们每一个人,惦记着每个人。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女性,皮肤洁白如雪,头发像乌檀木一样漆黑。但是那里只有一张大食堂餐桌,上面为这些可怜虫摆上耐酸、可冲洗、不怕划割的硬塑料板,因为他们不知道在桌旁吃饭时应该如何动作;餐具都是塑料的,这样傻子不会打疼自己或他人。没有小刀子、小叉子,只有小勺。如果有肉也会是事先切好的,但是没有这样的情况。他们相互挤压自己的肉,推打、碰撞、拧掐,以此保卫他们狭小的侏儒位子不被别人侵占。
父亲不明白为什么到这儿来,因为这儿不是他们的家。许多事禁止他做,剩下的事也不愿意看见他干。他干什么都错,这一点他倒也已经习惯了。他的妻子就这样看他,甚至什么也不让他拿,不让他动。他应该克服一刻也不停歇的状态,静静躺着,这个不间断散步的漫游者。他不能带进来什么脏东西,不能把主人的财产带出去。屋里屋外不能混淆,各有各的位置。在外边甚至衣服也得换或加上一件。那件衣服先前被邻床偷了,使得父亲在外边很扫兴。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坚持要出去,差点让人把他放到衣帽间里。但是他还是被关起来了,不得不留在那儿。否则他的家人怎么能得到没有干扰的舒适?房主如何能得到他们的财产?一方需要他继续留下,另一方需要他在这儿居住。一方的生活靠接受人住院维持,另一方靠让他走掉,不再在她们眼前出现。再见,多美啊!但是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当她们离去时,父亲应该在两个穿白罩衣的、并非自愿的助手的搀扶下向他家的两个女人挥手告别。可父亲没有挥手,而是不理智地把手拿到眼前,恳求别打他。这给正在乘车驶去的家庭主要成员心中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因为爸爸从来没挨过打,肯定没有。爸爸从哪儿得来这个想法,乘车驶去的家庭主要成员想从静谧、善良的空气中得知,然而没有答案。肉铺老板的车比来时开得更顺畅了,因为送走了一个危险人物,松了一口气。他还想和孩子们去足球场,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他的休息日。他用事先小心翼翼找出来的话安慰她们。他用挑选出来的词对她们表示同情。他说话就好像问题涉及到在里脊肉和煎牛排之间选择。他说他平时使用职业术语,虽然今天是星期日,是用假日语言说话的日子。店铺关门了,但一个好的肉铺师傅总是在岗位上。科胡特家的女人们也掏心窝子说了肺腑之言,肉铺师傅用专业眼光判断说,这些话至多适合于当作喂猫的猫粮。她俩唠唠叨叨地说,她们也很遗憾,但是不得不如此,已经耽误了!她们很困难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他们相互客气着。肉铺师傅的供货人要价更低。但是这个肉店老板有固定不变的价格,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要,公牛肉多少钱,煎牛排的肋排多少钱,火腿又值多少钱。女人可以省了好多话,相反在买香肠和熏肉制品时她们应该更大方,现在她们非常感谢肉店师傅,否则他星期天就开车去游玩了。徒劳的只是死神,生命值钱,一切总有一个终结,只有香肠有两端。乐于助人的小店老板说着大笑起来。科胡特家的女人们悲伤地赞同他的意见,因为她们家就有一个成员离开了,但是她们知道,对于常年的老主顾来说,什么是值得的。可以把她们算作常年老主顾的肉店老板由此受到了鼓舞:“你不能给动物生命,但是可以让它死得痛快。”干这血腥营生的男子变得严肃了。在这一点上科胡特家的女人们也感谢他。但是他应该更注意道路,否则转眼间可怕的咒语就得到验证。周末的开车人有些没有经过严格训练。肉铺师傅说,对他来说,开车早就成了习惯。女人们无话反驳,她们不想把自己的血肉抛洒出去。可惜,刚才她们不得不花了很大的代价,把对她们来说非常珍贵的血肉存放到挤得很满的大房间里。肉铺师傅不应该以为,这对她们来说很容易。她们身体中的一部分跟着走了,留在那儿,瑙伊伦巴赫疗养院。专业人士问,那是特殊的一部分吗?
不一会儿,她们进入自己如今空了一些的住所。这个洞穴,保护性地关上了的洞穴,如今比过去有了更多用于业余活动的空间;寓所不随便接受每一个人,只接受属于这儿的人!
一阵新的风暴刮起来,像一个巨人用无比庞大、柔软的手掌把科胡特小姐推向一家光学仪器商店的橱窗玻璃,里边的玻璃闪闪发光。一副大型眼镜挂在那儿,装配着紫色的镜片,在商店门外颤动,在燥热风的吹打下对路人构成了威胁。然后突然一下子完全静下来,仿佛空气喘息了一下,被什么吓住了似的。在这一刻母亲肯定正好舒适地躲进厨房,为共同的晚餐在油里煎炸什么,等晚上冷了后端上来。接着一件手工活已经在等着她,一块白色的花边小桌布。
天空飘着边缘清晰的云朵,边上泛出红色。云彩没头没脑地似乎不知道往哪儿去。埃里卡总是几天前就知道,几天后有什么在等着她,即音乐学院的艺术工作,或者是不论以何种方式与音乐这个吸血鬼有关的事情,以及埃里卡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接受下来的,装在罐头里或刚烤出来的,有时当作粥,有时当作节日食品的东西,自己想做的或者是别人命令干的事情。
在音乐学院前,埃里卡已经在侦察几条小巷,像她习惯的那样,四处寻找,像在这条路上一只有经验的猎犬一样到处嗅个不停。今天她抓得住一个男学生或女学生吗?他们没有音乐课,有太多的时间,将会用于私人生活。埃里卡想挤进这片不受她的监督,虽被分成一块一块的,却还在继续扩展着的空旷地带。有血有肉的山,生命的田野,应该紧紧抓住不放。教师有权力这样做,因为他代替家长的位置。她一定要知道,在其他生活中有什么事情发生。一个男学生,还没等到他在埃里卡面前退回去,还没有等到他进入自以为没人盯着、可以干坏事的自由空间,埃里卡就已经哆哆嗦嗦地准备主动靠近他。她会突然在拐角处跳出来,意外地从走道中冒出来,在电梯间使自己显灵,这个带有能量的瓶子里的精灵。为了培养自己的音乐兴趣,然后灌输到学生身上,她有时去听音乐会。她用一种解释与另一种解释权衡比较,用她的成绩尺度毁了学生,因为按她的标准只有最伟大的人才能接受她的艺术。她跟踪,不被学生看见,但是常常在自己的视野之内;她甚至在橱窗的玻璃上根据陌生的踪迹观察自己。在众人的口中会称她为一个好的观察家,但是埃里卡不属于大众,她属于引导、指挥民众的人。甚至在她的身体被吸到完全懒散的真空中时,她啪的一声拉出瓶子的开口,放到一种事先选好或没有意料到会出现的陌生存在中间。她的间谍活动从来不让人觉得是故意的。然而在各个地方已经开始引起对她的不信任。有时她突然在某一刻在场,可那时人们不希望有目击证人。女学生的新发型会在家里引起包括母亲的指责在内的足足半小时的激烈讨论,母亲故意把女儿关在家里,好让女儿不能到外面四处走。最后也许对女儿来说也迫切需要做一种新发型了。但是这个不再敢打她的母亲像一棵牛蒡或一只有传染性的水蛭挂在她埃里卡身上;母亲从她骨头里吸骨髓。她知道,埃里卡通过秘密观察知道了什么,实际上埃里卡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她妈妈知道得更清楚,她对孩子的里里外外都了解。谁寻找过,就能发现她正悄悄盼着的有失体统的事。
自从三个快乐的春日以来,自从换了节目,埃里卡已经在约翰内斯巷的地铁影院的门前发现了隐藏的宝藏,因为那个脑子里顽固坚持肮脏、卑鄙想法的学生早已放弃了他的疑虑。他的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电影剧照。现在正在上演一部软性的色情片,虽然孩子们在他们比较狭窄的圈子里正走在向音乐前进的半途中。站在照片前,一个学生仔细评判每一幅照片,另一个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挂在那儿的女人身体的美,第三个人执著的理想是想看到看不见的那部分,女人身体内部。两个年轻男子正就女性乳房的大小激烈争吵。这时钢琴女教师像从吹风机中甩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如同一颗手榴弹爆炸了。她朝他们脸上投去一瞥,那是含有默默的惩罚,却又带点惋惜的目光,人们简直不相信,她和照片上的女人属于同一性别,就是说,属于美的性别。如果单从外表看的话,不知道的人可能把她归入特殊人种。但是一张照片表现不出内心,这样比较对于科胡特小姐来说也不公平,内心世界才正是丰富多彩的。科胡特没多说一句话,继续向前走去。没有交换意见,但是学生也知道,他将会又一次耽误练习,因为他的兴趣在别的什么地方,不在钢琴上。
在玻璃橱窗里陈设的照片上,男人和女人相互缠绕在一起,在这场费力的芭蕾舞中发泄情欲。他们干得大汗淋漓。男子趴在女人身体上,这儿、那儿地啃咬、挤压,而且他可以公开表现干这个累活儿的结果。就是说,他射精,喷射到女人身上。就像在生活中大多是男人必须养活女人,按照他们的供养能力对他作出评价一样,那么在这里他给女人温暖的食物,给她在体内微火上煮熟的食物。从剧照上看,女人在大声呻吟,但是看起来,她的呻吟只是礼节性的,拘泥于形式,她为赠品和供货人而高兴,叫喊声越来越大。剧照上当然没有声音,但是在电影院里等着呢。在那里女人为了感谢男人的辛劳喊出声音,观众只是为此才买入场券的。
被抓住的学生表示尊敬地拉开距离,跟在科胡特身后匆匆走着。他埋怨自己说,他伤害了她的女性尊严,因为他仔细观看了裸体女人,也许科胡特把自己也当作一个女人,如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下次如果女教师蹑手蹑脚地走近时,他的心就会怦怦跳个不止。
后来,在钢琴课上,这个学生,这个情欲的麻风病患者,受到有意的冷遇,别人的目光都回避他。紧接着音阶和指法练习后弹奏巴赫的曲子时,他越来越没把握。这个错综复杂的曲目只能忍受旁若无人的演奏者有把握的手轻柔地牵动缰绳。主题被弄乱了,次声过于突出,整体不流畅,像是一块涂了油的汽车玻璃。埃里卡讥讽学生弹的曲子像一条小溪,断断续续,被小石块和泥土堤坝堵塞,咕隆咕隆通过它那脏乎乎的河床。埃里卡详细解释巴赫的曲子:它是一个与激情和苦难有关的巨大建筑物,是一个与键盘乐器的平均音律和其他对位法的东西有关的复杂结构。为了使学生感到屈辱,埃里卡有意把巴赫的作品捧到天上。她宣称,巴赫在他演奏的地方又重建了哥特式的主教堂。埃里卡觉察到两腿之间发痒,只有由艺术,并且为了艺术挑选出来的人,当他说起艺术来时,才有这种感觉。她撒谎说,浮士德式的对上帝的渴望就像呼唤基督受难曲的开场合唱一样,同样呼唤来了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尽管他本来并不正好是在一座教堂那儿弹奏。埃里卡暗示,上帝最终也创造了女人。不经意间她开了个小小的男人的玩笑。过后,她又收回了玩笑,严肃地问学生,知不知道怎样面对一个女人的照片?应该带着肃然起敬的心情,因为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也是一个女人,不多不少。学生答应了埃里卡对他提的一些要求。为了感谢,他得知,巴赫的能力体现在他那些各种各样的对位法的形式和技巧中,这是娴熟手艺的胜利。手工活埃里卡精通,如果只是练习就成的话,数分数,她是胜利者,甚至能把别人击倒!巴赫对上帝的信奉就写在这儿使用的音乐史教科书中,埃里卡得意地说,这本书由奥地利联邦出版社出版。埃里卡打出了更大的王牌,把巴赫的作品奉为向为了得到上帝的恩宠而搏斗的北方专业人士的自我表白。
学生决定,尽可能不再到裸体女人的照片跟前去。
埃里卡的手指像受过正规训练的狩猎动物的爪子紧紧抓住什么东西那样颤动,在课堂上她一个接一个地折断自由意志,但是她内心中十分渴望顺从。为此她在家里有她母亲,但是老妇人如今越来越老了。一旦有一天她垮了,成为令人遗憾的需要护理的人,不得不听从女儿,埃里卡将会怎么样呢?埃里卡绞尽脑汁地考虑她面临的这个困难任务,她完成不好,这样她一定会受到惩罚。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不是对手,在巴赫的神奇作品面前他已经失败了。如果给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演奏,他会失败得怎么样呢!他根本不敢按琴键,按错了会使他当场出丑。只要有一点表示,一个漫不经心的目光,她就能使他立即屈服,使他感到害羞,想出各种各样后来根本不能实现的主意。谁能让她服从一个命令——肯定是除她母亲之外的发令人,他炙热的犁铧耕耘过埃里卡的意志——他将从她那里得到一切。靠在一堵结实、不塌陷的墙上!有什么东西在牵着她,扯着她的双肘,加重她的裙子花边的分量,一颗小铅弹,一种微小的、结成团的重量。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脱开链子会闯多大祸。这条灵敏的狗,它的上唇下垂的部分高高挺起,沿着栅栏蹭来蹭去,后颈的毛竖起,但是离开它的猎物恰恰有一厘米,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声,瞳孔中放出红光。
她期待着一个这样的命令。在这个雪堆里冒着热气的黄色小窟窿里,一只盛满尿的小杯,还是温乎的,这泡尿,一会儿窟窿就冻住,成了雪堆上一个黄色管道,那是滑雪人、乘雪橇者和漫游者留下的痕迹。这说明,不久前有人在这儿走动,但是埃里卡继续朝前走去。
她懂得奏鸣曲和赋格曲的结构。她是这个专业领域的教师。然而,面对最终的服从她的手充满渴望地抽动。最后的雪丘,隆起的高地,荒漠的里程碑慢慢延伸到平原上,光滑平展地伸向远方,成了镜子般反光的冰面,没有一点痕迹。另外一些人成为滑雪的胜利者,男子顺坡滑行第一名,女子滑行第一名和各种综合项目的第一名!
埃里卡的头发没有竖起来,衣服没有飘起来,身上没有落上尘埃。花样滑冰的女运动员穿着短裙和白冰鞋。光滑如镜的冰面向远处延伸,从一处地平线到另一处,越来越远!风在冰上嗡嗡作响!活动的组织者选对了录音带,所以这次没放出大杂烩式的音乐集锦。冰刀发出的无伴奏的嗡嗡颤鸣越来越变成致命的金属切割声,闪了一下火花,发出一种大家不理解的旧时代的莫尔斯电码【莫尔斯发明的一种拍电报用的电码,用点、短划和间隔的不同排列表示字母和数字。】。女滑雪运动员鼓足劲,把身体缩成一团,聚集起在这唯一可能的十分之一秒内爆发出来的运动潜能,作了一个向前转体两周半的动作,分毫不差地落到预定的地点。起跳的冲击力把女运动员又重新压得弯下身来,她承受了至少双倍的自重,并且现在把这个重力挤压到不会塌陷的冰面上。女运动员的冰鞋在钻石一样坚硬的镜面上切割,压力落在她的韧带的柔软的支杆上。现在是一个蹲坐着的曲体旋转。腾空跳起!女花样滑冰运动员成了一个圆柱形管道,一个油井钻头,空气被推开,冰粉打着旋飞走,呼出的气在消散,响起了一阵哀号似的锯木声,但是冰是坚不可摧的,没有受损的痕迹!现在旋转和缓下来,人们可以从优美的姿势中重新认出来,她那模模糊糊像圆盘的浅棕色小裙子开始摆动,一张一合。接着在取得名次之前她又向右、向左各作了一次转弯,她一面挥动花束致意,一面飞快地跑开。但是竞争者还留在那儿,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许这个姑娘只是认为,他们在那儿,是因为清楚地听见了喝彩声。穿着领口绣花紧身衣的身躯成了人们静静注意的中心。天鹅绒的裙衣和裙褶在穿着鲜艳的玫瑰红色长筒袜的大腿上拍打、蹦跳、飘动、摇摆。在流畅的转体动作中姑娘滑走了,渐渐变成远远的一个小点。
母亲坐在厨房里大口喝着咖啡,同时发布她的命令。然后如果女儿从家里出去了,她便会安心地打开上午的电视节目,因为她知道,女儿到哪儿去了。现在我们看什么?阿弗雷德•丢勒的节目还是女子滑冰?经过白天的操劳之后,女儿对着母亲大声说,最终让她自己管自己的生活。就她的年龄来说,母亲必须承认这一点。女儿生气地大吵大闹。母亲每天回答,母亲比孩子懂得多,因为她从不停止做一个母亲。但是女儿渴望独立生活,顺从总有一个最高限度,在遇到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小巷时,看守人必须让开路。左右两边是磨平的墙壁,通往高处,没有拐弯或过道,没有壁龛或凹洞,只有一条窄道,通过它必然到达另一端。她还不知道,那里等着她的是一片冬天景色,那儿没有突然耸立的救助的宫殿,再没有通往远方的小路。或者等待在那里的只是一间没有门的小屋,一个配有家具的小屋,有一张带水桶和手巾的老式盥洗台,房屋所有人的脚步一直在接近房屋,却总走不到,因为没有门。在这无边无际的远处或没有门的狭窄空间,动物也会十分害怕,一个大点儿的动物,或者只是这张放在那儿供使用的带轮子的小盥洗台,也会使它害怕。
埃里卡克制了好久,直到感觉不到体内的情欲。她让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因为没有人为了搂过这具身体朝她扑过来。她等着,默不作声。她给身体提出费力的任务,由于有隐藏的陷阱,困难可能会增加。她向自己发誓,每个人都会遵从情欲,愚昧、未开化的人甚至不怕在露天里把这事儿解决。
埃里卡•科胡特在纠正巴赫的乐曲练习,到处补课。她的学生眼睛往下呆呆地看着扭成一团的双手。女教师从他身上望过去,在他的另一侧只看见挂着舒曼去世时的面膜像的墙。在那一刹那她感到一种需要,真想抓住学生的头发,把脑袋往三角大钢琴的琴身上猛撞,直到琴弦血淋淋的内脏发出刺耳的尖叫,鲜血从盖子底下喷射出来,这个捣蛋的乡下人就不会再出声了。这个念头在女教师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什么行动。
学生答应,如果给他时间的话,他将改进。埃里卡同样希望如此,要求练习贝多芬。学生不害臊地想得到夸奖,尽管他不如克雷默尔先生那么有受赞扬的瘾,由于虚荣,克雷默尔的关节大多数时候都嘎吱嘎吱响。
各种形式、规格、价钱的玫瑰色肉体没有任何障碍地蹲坐在地铁影院的橱窗里,越来越多,泛滥成灾,因为埃里卡这时不能在电影院前守着。座位的价格是规定好了的,前排比后排便宜点,虽然前边靠得近,也许可以往身体里看得更清楚。染红的、特别长的指甲刺进一个女人的身体,一个尖的物体刺进另一个女人身体,那是一条马鞭。它在肉上压出一个坑,这向看客表明,谁是这儿的主人,谁不是;看的人也感到自己也是主人。埃里卡似乎也亲身感到了那种钻刺,这明确地暗示她处于观众一边的位置上。由于快感,一个女人的脸走了形,因为男人只能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他给了她多少快乐,多少情欲没得到利用就被浪费掉了。屏幕上另一个女人的脸由于痛苦变了样,因为她刚刚挨过打,虽然打得不重。女人不能把她们的情欲作为一种物质的东西表演出来,因此男人看到的完全是她个人的陈述。他从女人脸上照本宣科地看出情欲。女人身体抖动着,为了躲避鞭打,她闭上眼睛,头向后仰着。如果眼睛不闭上,也许会向后转。她的眼睛很少朝男人看,所以他得更费劲,因为他不能通过脸上的表情更随意改进结果和收集落点。女人在亢奋中不朝男人看,她舍本求末,她只朝自己的身上看。男子,这个熟练的机械师在处理一辆坏汽车,工件是女人。在色情电影院比在一般关于劳工世界的电影中更需要多劳动。埃里卡擅长观察那些非常努力的人,因为她希望有一个结果。从这方面来说,艺术和情欲之间本来很大的区别就微不足道了。埃里卡不大愿意看大自然,她从不去林区,而其他艺术家在那里修缮农民田庄。她从不登山,从不光顾湖边。她从不躺在海滩上。她从不迅速地驶过雪地。男子拼命憋着,等待性欲高潮到来,直到最后满身大汗地躺在那里。为此他今天的进账大大提高。埃里卡早就在一家郊区影院里甚至看过这部片子两次,那儿人们全不认识她(只有售票处的女售票员认识她,把她当作仁慈的夫人欢迎)。她常常不进去,因为如果要看色情电影的话,她偏爱特别刺激的片子。那些打造得十分妩媚的样本在内城的影院里映出时,没有唤起任何痛苦,而且没有痛苦的可能。痛苦本身只是想要享乐的结果,而且想要在一种情欲的最高表现形式中毁灭、崩溃。埃里卡可能会跨过谋害自己的界限。在郊区笨拙的交尾中更有希望看到痛苦的具体形象和细枝末节。这些衣衫褴褛的业余演员活儿干得更卖劲,比他们出现在一部真的电影中更耐看。他们是有毛病的,皮肤上有斑点、脓包、伤疤、皱纹、焦痂、皮疹、肥胖的赘肉。染得很糟的头发。汗、脏脚。在配有沙发软椅的豪华影院,从审美角度要求的影片中人们几乎只看见男人和女人的表面。两个人紧裹着保证排污的尼龙薄膜,耐酸、结实、耐高温。而廉价色情电影中情欲无遮无掩,男人带着贪婪的性欲进入女人身体中。女人不说话,假如开口的话,就是“还要!”“再来!”对话就此完结。男子更好久不说话,因为他吝啬地希望保持高潮,并尽可能出现新的高潮。
这儿,在软性的色情电影中一切都缩减到表面上。这对爱挑剔的埃里卡这个尖刻的女人来还说不够,因为她想紧紧抓住相互搂抱在一起的人,想研究有什么事隐藏在底下,这么折磨人的感官,使每个人都想干,或者至少是想观看。通向身体内的一个管道只能不完善地解释其中奥秘,增加怀疑。不能为了得到里边最后的残余而把人体撕开。在廉价色情电影中,人们看女人看得更深入。在男人身上用不着深入那么远,但是最后一点没看见,甚至当男人把女人切割开时,看见的也只是内脏和内部器官。在生活中积极的男子在肉体上也更向外发展。最后他得出期待的结果,或者是不成,如果有成果,人们可以从各个角度公开观看,而生产者为他的自产品感到高兴。
男人必须经常有感情,埃里卡想,女人在她的器官陷入混乱的情况下对他隐瞒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正是这最后的隐瞒刺激了埃里卡,一再想观看新的更深入一点儿的禁区内的东西。她一直寻找新的闻所未闻的向里边看的机会。在刮胡镜前埃里卡叉开腿的标准姿势中她的身体还没有一次泄露过沉默的秘密,没有一次出卖过它的女主人!于是屏幕上的身体把一切都保留着,为了那些想观看它,却还不了解自由市场上女人身上的东西的男人,也为了埃里卡,这个封闭的女看客。
埃里卡的学生被贬抑,受到了惩罚。埃里卡把一条腿松松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对于学生半生半熟的贝多芬乐曲演奏说了些嘲讽的话。不用说更多,他立即要哭了。
她绝不认为,今天给他本来想许诺的位置是合适的。今天他从女教师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他发现不了自己的错误,那谁也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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