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图洛•贝雷兹 本章:第十六章

    法格斯在镇上没看见伊柏•马克维奇,返回塔楼的路上也没见到。他把摩托车停放在棚子旁,狐疑地四处张望。小松林、峭壁边缘,以及往下延伸到小海湾和岩滩的斜坡石头上,丝毫没有克罗地亚人的踪迹。下午已经开始偏斜的太阳,将战争画师静止不动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走进塔楼。昔日的工作经验,磨炼出他在危机四伏的战地里移动的能力,他知道此刻可得留心双脚踩踏的位置。他再次环视周遭,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因为马克维奇前一天已警告过他,他已经非常接近那条漆黑的死亡线了。

    塔楼内有一股烟味,烟蒂熄灭的味道。这有点诡异,因为窗户是开着的!而且法格斯出门前才把访客用来当烟灰缸的芥末酱罐子洗干净。这一点非常确定,他看着罐子里的三根烟蒂,困惑地得到这个结论。随即靠近闻了闻,皱起了眉头,烟蒂刚被捻熄不久。警告信号在他脑海里瞬间响起。战争画师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伐,仿佛马克维奇可能正躲在某处。这不合常理啊,当他谨慎地爬上旋转梯时想着,这也不像马克维奇的作风。然而,他到了楼上确定塔楼里没有别人时,心情才平静下来。他坐在行军床上,找寻四周还有没有其他马克维奇留下的踪迹。肯定没错,当他在镇上时,马克维奇曾经来过。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让他立刻从床上起身,打开底层藏着猎枪的木箱。枪不见了,子弹盒也不见了。马克维奇不仅恣意打探,还采取了预防措施,甚至毫不掩饰。

    这次的疼痛感倒是没背叛他,来袭时还算轻微。随后,疼痛感渐渐加深,预先对他警告了即将来临的刺痛,就某个角度来看,它是忠心的。伴随疼痛或它的前兆而来的,还有一种适度的漠然。更是见鬼了,下楼梯时他想着。凡事都有好坏两面,不论是一条街道,一道战壕或一次疼痛皆然。那股刺痛本身,使他必须忍受某些事,却也让他对其他事释怀。此刻,马克维奇不过是现实风景里的某个元素罢了。那是先后次序的问题,时间和期限的问题。当真正的剧痛终于到来,一阵抽搐使法格斯的腰部麻木僵硬,他早已从盒子里取出两颗药片,喝一杯水吞下,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他蹲下来靠着墙面,而在他头部的正后方,是一只狗正在啃咬尸体的炭笔线稿。法格斯咬紧牙根,耐心等候,这时刺痛达到最高点,随即渐渐散开、减弱,直到消失。他的眼神这时望向对面壁画,紧盯着门口左侧的赫克托耳出征前正和安卓玛卡[1]道别的图案。他想起奥薇朵在罗马时说过的一句意大利文:别出声,歇息吧,吟唱在此结束(Tacieriposa:qui sispego)。

    他的头部缓缓地动了一下,并在紧咬的齿间低声重复着那句话,视线仍然停在壁画上。别出声,歇息吧,吟唱在此结束。那是阿尔贝多•希里科[2]某首诗的第一句,奥薇朵很喜欢那首诗。她首次提到这行诗句的地点非常贴切,当时他们两人正好在罗马参观乔治•希里科的故居,阿尔贝多正是这位画家的胞兄。他们在西班牙广场上散步;距离通往山上圣三一教堂的阶梯还剩下几步路时,奥薇朵停在三十一号门牌、一幢已变成私人住宅的古老宫殿前,望着四楼和五楼的窗户说:“小时候父亲常带我来这里拜访老乔治先生和伊莎贝拉。我们上去看看吧!”画家的故居目前由一个基金会接管,尚未变为博物馆,但是门房完全理解奥薇朵的笑容和小费,他们有半小时的时间可以在里面逗留。头上高挑的天花板泛着湿气留下的斑痕,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嘎嘎声响,小推车里放着沾满灰尘的渣酿白兰地和基安蒂红酒,客厅的墙上有几幅静物画,还有一架希里科花了好几个小时观看无声影像的电视机。奥薇朵望着静物画喃喃低语:无言的生命。在希里科新古典主义阶段的画作里,叫人心神不宁的无脸假人模型的影子延伸到黄、赭、灰的沉郁色彩之间,那些色彩构成的虚无空间逐渐缩小,仿佛随着时间的消失,画家已经开始害怕自己画出的荒谬及虚无所引起的颤抖。他有一幅一九五八年完成的画,复制了四十四年前他曾在《命运之谜》(El ealidad)里画过的那只红手套,不过,有时候会伪造自己作品日期的艺术家所署下的时间实在令人怀疑。奥薇朵在屋内若有所思地观看一九五八年的那幅画,并以意大利文喃喃念着“别出声,歇息吧,吟唱在此结束”那行诗。“你的生命之歌在此结束。你的昔日哀歌在此结束。”然后,她以极度悲伤的眼神看着法格斯,并在那片如鬼魅般照亮房子的罗马白色阳光之中,告诉他这里以前并不是这样,以前客厅还有其他的家具和古代画家的画作,而且楼上的画室里,也摆放着希里科早期画中的机器人或假人模型,孩童时期的她,最怕那些阴森森的高大假人。奥薇朵边说边肯定地点点头,还补充说:“真的,法格斯。那时父亲带我来过这里,我们通常会在附近的哈斯勒饭店过夜,但是看过假人的那晚,我总是无法入睡,每当我闭上眼睛,脑海就会浮现出那些假人模型的冷笑,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才那么讨厌‘小木偶’的故事吧。”语毕,奥薇朵离开画布,还停下来入神地看着四周。她突然说:“有两幅希里科的画非常特别,你一定知道,也许你应该知道;因为其中一幅《离别的忧郁》(Melaida)很像你的照片,到处都是量尺、框架和工具。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幅吗?你一定知道,就是伦敦泰德美术馆那幅,而另一幅是《抵达之谜》(Enigma de la llegada)。很精彩的两幅画,不是吗?”她相当认真地说着,并伸出一只手亲昵地摸了摸法格斯的脸庞,没再补充任何话。然后独自游览那些房间,法格斯则跟在后面看着她,跟踪着一位小女孩的身影,那女孩曾拉着父亲的手在屋内到处走动,然后经过一个静静坐在无声电视机前的怪老头面前。

    疼痛感消失后,止痛药如往常般遗留下和缓的清醒感。法格斯站起来,眼睛仍然盯着赫克托耳和安卓玛卡。他这个姿势维持了几秒钟,然后走近桌子准备起画笔和颜料,开始画面。画师从阴暗处画到光亮处,此刻阳光从敞开的大门洒在地面上,缓缓前行的金黄色矩形强光照亮了塔楼内部。从门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画面左后方那座火山爆发的遥远泛红光线上,而一旁的山下,则是以长矛拼杀或等候进入格斗战场的骑士们。在壁画的底层和上方,蓝与灰的层次和加强距离效果的泛白透明颜料同时把那个区块的色调变得更冷了,使得现代城市的钢骨玻璃帷幕大楼在那两种光线之间更显得突出。那是一座崭新的特洛伊城,城市的前方,特洛伊国王普赖姆的儿子和媳妇以真人比例在画中的前景道别。战争画师含糊地低语着:“泪涔涔的你,某个穿着青铜盔甲的希腊阿该亚人将会带你一起远走。”为了画那个场景,法格斯简直陷入了痴迷的地步,先是直接到阿雷素(Arezzo)的圣方济教堂观摩,然后在所有找得到的书本里,仔细研究弗朗西斯卡画在教堂正殿右上方的《亚当之死》(La muerte de Adán)旁的两位年轻男女的肖像。如同乌切罗的图画,那些十五世纪的壁画与法格斯的塔楼壁画有着密切关联,尤其是《君士坦丁之梦》(El sueino)——他画赫克托耳的武器时,灵感隐约来自其中一位哨兵以及《希拉克略之战》(Batalla de Heraclio)和《君士坦丁战胜马克森提》(Victoria de osobreMajencio)。法格斯从弗朗西斯卡画中的年轻女子身上得到启发,画出安卓玛卡的形貌,她怀里抱着小男孩,裸露出一边肩膀和乳房,由混乱的几何图案勾勒出的衣服皱褶像是她刚从床上起身,尤其是她那迷失在战士肩膀后方的悲伤眼神,好像在浏览着圆形壁画中从战场到逃离焚城的难民,仿佛她能够事先在其他女人身上看出自己即将成为征服者的战利品。而在她面前,骇人的赫克托耳拿着步枪以及难分古今的武器装备,穿戴着钢盔以及介于中古世纪和未来主义派的灰色棱角盔甲——哪儿学,就哪儿卖,法格斯再次无情地剽窃了壁画画家奥罗兹科和里维拉的手法,他举起一只金属臂铠,往小男孩那边伸去,让男孩吓得躲入母亲怀里。在地上,由三个不完整的影子组合而成的一整块阴影,就像预言一般令人费解。

    法格斯齿间叼着画笔,退后几步观察成果。“不错。”他满意地自言自语。午后的阳光也补足了剩余的部分。法格斯将画笔洗好晾干,选了另一支较宽的画笔,直接在墙上调色修饰赫克托耳的脸部,为了强化脸部下方的前缩透视效果;他把白色和蓝色涂在土黄色上,让肩颈上的钢盔阴影变得更加暗沉,战士坚定的刚烈气息也相对更加浓烈,他身上的冷色调与妻子身上和脸上渐渐和缓变化的暖色调形成强烈的对比,那种人类不得不向生命规则低头的姿态,僵硬得好像只有在军事讽刺漫画里才会出现。“我说嘛,没有男人躲得过自己的命运。”法格斯又低声咕哝了起来,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而且,他最早期的一张战争照片与那个画面息息相关:普赖姆的儿子和媳妇跳脱了中学里的古希腊文翻译课程,照片中的那些人拥有真实的脸孔、声音和泪水,而且以精确的对称方式,在一连串不可能的偶然下,也说着荷马的语言。在真实生活里,法格斯第一次听到安卓玛卡放声痛哭是在尼科西亚[3],那时法格斯才二十三岁。那天战争刚开始,布满天空的土耳其军队降落伞在城里从空而降,同时,广播呼叫着新兵火速到军营报到,法格斯这时候拍下当地数百个男人狂奔到新兵中心之前和妻子道别的景象,后来全世界有一半的媒体头版都用了他的其中一张照片:清晨水平光线照射下,一个表情僵硬的希腊男人身上各种色调对比鲜明,他胡子未刮,以全速把衬衫随便塞入长裤里,正与妻儿相拥道别,同时,另一个五官相似,也许是他兄弟的男人,在一旁拉着他的手臂,催促他赶快动身。第二个场景中,有一辆车门敞开的车子,远处有一道乌黑的烟柱,还有一位留着白色大八字胡的老人拿着猎枪瞄向天空,白费力气地对着土耳其轰炸机连开了好几枪。

    卡门•耶尔斯肯于五点十五分出现。法格斯听见她到来的声响。他清洗双手,穿上衬衫后,出去迎接客人。卡门对眼前的景色赞叹不已,并往海湾上的悬崖探身,以便从高处眺望观光游艇每天经过的地方。她的头发放下来,穿着一身长至脚踝的伊比萨岛细肩带套装,脚上仍是早上那双凉鞋。她说:“这真是个又安静又优美的好地方。”然后微微一笑,“好让人忌妒啊,”她补充说,“至少有点忌妒,住在这里真是独一无二的感受。”战争画师想着“独一无二”这字眼的含意,并回答:“没错,可能吧。”法格斯看着大海,然后再看她;他确认卡门正用早上在咖啡座时的好奇目光观察着他,也注意到她在眼睛和嘴唇上了点妆。他若有所思地将视线移向小松林里,并暗忖伊柏•马克维奇现在到底人在哪里,然后引领卡门•耶尔斯肯进入塔楼内。当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她杵在壁画前,为眼前的景象大为震惊。

    “这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法格斯没问她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只是耐心等着。卡门将袒露的双臂抱在胸前,轻轻地搓着手臂,仿佛塔楼或壁画让她感到凉意。过了一会儿后她说:“虽然我不太懂画,但我觉得这幅画真不简单,好令人震撼,我是说真的,太震撼了!这幅画有名字吗?”

    “没有。”

    战争画师没再说话。她则默默地沿着圆形墙面走动,观察着每个细节。她在大腿沾满血迹的女人以及在地上以匕首互相刺杀的男人前面停了好一会儿。显然燃烧中的城市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仔细看了古城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转身面对法格斯,脸色看起来有点茫然。

    “您就是这样看的吗?”

    “您是指?”

    “怎么说呢,我指的是任何事情……您所画的东西……”

    “这不过是一幅壁画。这里只是一幢拿故事当装饰品的老建筑物。”

    “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历史场景。除了古老的气息,还具有现代感,仿佛是……”

    她的话突然打住,并寻找适当的字眼。法格斯等着,看着卡门敞开的领口,少了内衣束缚的丰腴胸脯晒得黝黑,双肩上的细肩带要支撑那袭套装似乎显得有些单薄。

    “恐怖。”她最后说出这两个字。

    法格斯微微笑着。

    “不是恐怖。”他说,“那就只是人生,某部分的人生。”

    此时她眼中的蓝色瞳孔显得格外专注。卡门•耶尔斯肯凝视着他的双眼和嘴唇,企图从中找出对墙上那幅景象的解释。

    “我想,您应该有个……”她突然说,“奇怪的人生。”

    战争画师这次在心里窃笑着。没错,就是如此。即便伊柏•马克维奇和法格斯这类人的双眼曾目睹那么多骇人的震撼场景,对一般的观画者而言,那根本无关痛痒,那就是从未亲临战场的人看到壁画时的感觉。法格斯看着墙上画到一半的水泥玻璃大楼,他更正想法,或者更正确的说法是,那是误以为自己不在战场的那些人的感觉。

    “我的人生不会比您或任何人的更奇怪。”

    她诧异地思索着那句话,摇了摇头,好像在拒绝一个无法接受的说法。

    “我从来没看过画里那种东西。”

    “没看过的东西,并不代表不存在。”

    女人微张着嘴,眼睛依然带着笑意,表情却有点茫然。法格斯注意到那件棉质宽松套装可以修饰她稍嫌宽大的臀部。

    “您一直以来都是画家吗?”

    “不是。”

    “您以前从事什么行业?”

    “摄影。”

    卡门问:“是哪种摄影?”法格斯指了指依旧放在桌上画具之间的《战争之眼》。她翻了几页,惊讶地抬起视线。

    “是您拍的照片?”

    “对。”

    卡门继续翻阅作品集。最后她慢慢地合上书,低头思索着。“现在我懂了,”她说。然后环视壁画一圈,定神地看着法格斯,带着质问意味。

    “我所画的,”法格斯说,“是我无法拍摄下来的照片。”

    这时她已经走向墙面,站在逃亡队伍最前面一景的女人旁边,士兵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女人表情扭曲地张嘴尖叫。

    “您知道吗?您身上有种东西我并不喜欢。”

    法格斯谨慎地莞尔一笑。

    “我想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

    “那就是我不喜欢的地方。就因为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瞪直着眼凝视着他,眼睛看起来已经不带笑意。一会儿后她再次转过身看着壁画。

    “这画里充满邪恶意味……”

    她看着男孩在被强暴的母亲身旁哭泣的画面。法格斯突然想到,那是一幅角色颠倒的圣殇。之前他从来没想到那点,甚至画那个场景时也没想到。也许需要有个女人、有个有血有肉的真人在场,才能让画面具有完整的意义。就像有一次在普拉多美术馆魏登的《卸下圣体》(Desto)前面,他身旁有个参观者突然心脏病发,在拥挤的观众、医生、前来处理尸体的护理人员、担架和氧气筒之间,那幅画和展览厅意外地别具意义,犹如沃尔夫•福斯特尔[4]的一种“偶发概念”。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讨厌您。”卡门•耶尔斯肯解释,“事实完全相反,我觉得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是个英俊的男人,如果您容许我这样说的话……您的年纪多大了?……五十岁?”

    法格斯没回话,画在墙面上的图像完全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凭直觉感受到的对称突然变得扎实牢固。仿佛那是一张工整的格线纸,上面标示着每一道画笔线条、他记忆里的每一个时刻,以及实际上的每一个夹角。男孩的表情暗示着监视逃亡者的那个刽子手士兵的容貌。瘫躺在地的母亲的身影在逃亡人群中不断重复着,直到无限远。“你脑子里的东西真是该死。”他这样想着。卡门•耶尔斯肯并没有错,那是幅把邪恶当作画景的作品。文绉绉地把邪恶称为极至恐怖的人,只不过是把显而易见的单纯说成哲理罢了。

    “您在港口为什么跟我说话呢?”

    法格斯费劲地将自己拉回现实。那女人站在他面前,套装细肩带下裸露着双肩。他突然发现她有种特别的气味,一种熟悉却几乎被遗忘的气味,健康强壮女人的气味。

    “我已经说过,我每天同一个时间都会听到您的声音。而且,您是个漂亮的女人。如果这样说不会冒犯您的话。”

    突然一阵沉默。她移开眼睛,再度望着壁画,但是这次她的思绪却像是停在别的地方。然后她看着战争画师的双手,神态有些犹豫不决,好像正在期待某句话或某种反应。但是法格斯仍不发一语,杵在那儿。女人稍微挪动了身子,似乎觉得不太自在。

    “感谢您让我看这部作品。”

    “是我该感谢您的光临。”

    “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

    卡门•耶尔斯肯朝门口走去,停在门槛看了看四周。她说:“这一切都非常奇怪!就像您本人一样。”然后又转身面对着他,外面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身影,那双蓝眼睛看着法格斯。若有机会,他会以普鲁士蓝调上白色让那双眼睛的颜色更淡些。法格斯知道如果他再向前一步,伸手让古铜色肩膀上的细肩带滑落,套装将会毫无阻力地掉在她脚下,外头的光线会把她裸露的躯体染成金黄色。他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抖,稍纵即逝。每件事有它该发生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而那不是时候,不可能是时候。他移开目光,看着地面,轻轻地耸了耸肩。他内心讶异地想着,事实上,要让事情保持原状一点也不难,也不费劲了。因此他走过女人身边,步出塔楼,等她也跟过来。经过时轻碰到她,法格斯直觉地感受到她的茫然无措。女人慢慢地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走到他身边时,女人露出一抹笑容,微张的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那时,法格斯陪她走到小径的起点,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站在那里看着她渐渐走远。消失在松林间的下坡路之前,卡门•耶尔斯肯还回头往后看了两次。

    法格斯回到塔楼时,太阳已经往邪恶角缓缓沉落得更低了,从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把对面墙上的白色底漆染成泛黄色调,东边窗户下方介于布勒哲尔和戈雅画风的那些炭笔人物草图,就在现代眼睛看到的残暴边界,在爆发中的火山脚下秩序井然地延伸下去:以火绳枪枪托把受伤者置于死地的士兵、掠夺死者财物的男人、啃咬着尸体的饿狗、处决的场面、当成刑具的滚轮、像果实般吊在树上的躯体。那是理智无法掌控的邪恶,以及有如出自于人类本能的邪恶。战争画师看着那一个画景,突然呆住了。卡门•耶尔斯肯刚刚以局外人清醒的直觉说出:充满邪恶。就是那个字眼,此时那四个字在法格斯的记忆里盘旋着。他拿起画笔,继续进行那个部分,并斜眼盯着“邪恶”,它已化身为士兵以及地上母亲旁边那男孩的眼神。那张令人不安的童稚脸孔,并非画师凭空想象,那张脸孔不仅曾确实存在于时间和空间里,也有影像证据,就在桌上那本摄影集的第四十二页。那是法格斯最简单也最恐怖的照片之一,一个微笑的男孩,一座空荡荡的足球场。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像那次那么可怕的战争灾难。

    那件事发生在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界有争议的边界线上,还不到乌科瓦。那个乡镇叫德拉哥瓦奇(Dragovac),镇上有一间东正教教堂,一间天主教教堂,一栋乡政府办公室和一座综合体育场。一个安静的乡下地方。即使巴尔干半岛的冲突扫荡过那里,却不见表面上的喧扰,唯一看得到的痕迹,是以前天主教教堂矗立的位置,现在已被夷为平地。除此之外没有一间燃烧过的房舍,没有废墟,也没有打斗或枪战过的痕迹。镇民专心于农事,几乎看不到士兵。如果没有一个细节卡在中间,这一切简直有如田园生活般安宁:谣传有一场屠杀,让德拉哥瓦奇在一夕之间消失了一百多个克罗地亚人。那里只剩下塞尔维亚人。因此,法格斯和奥薇朵拿到南斯拉夫军队的通行证,开车沿着弗尔巴斯河岸旁的公路行驶。他们早晨抵达德拉哥瓦奇,那时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在田里工作。两人把车停在乡公所前,便开始到处走动,途中没受到任何人的打扰,既没有遭到敌意,也没有获得帮助,人们不是闪躲他们的问题,就是保持缄默。没有人知道任何关于克罗地亚人的事情,没有人看到克罗地亚人,没有人记得他们。在天主教教堂平地上发生了唯一的插曲,那时两名戴着绣有塞尔维亚老鹰帽子的民兵向他们要证件,并警告他们不准拍照。Verboten。禁止拍照。一开始法格斯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民兵把音发成verbluten,而这个字的意思是流血致死[5]。后来他想,其实根本没错,或许那正是民兵想说的字眼。多亏奥薇朵一个适时的微笑,附带几根香烟和几句闲聊让气氛缓和下来。民兵也不知道克罗地亚人的下落。法格斯最后说:“没事了,我们走吧!”他们回到车上,正要离开乡镇时,刚好经过综合体育场。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生灵。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便停下车。他们坐在车内,法格斯双手握住方向盘,奥薇朵的照相机包放在膝上。两人对望了一下,然后,不发一语地下车徒步。除了远处一棵枯树旁有个小男孩正看着他们之外,什么人都没有。空气中飘浮着某种不祥的气息,鸦雀无声的灰色水泥建筑物是那么阴暗,空荡无人,甚至连鸟儿也不在那上空飞翔。当他们走过入口的拱门,来到一片没有草地的足球场,被翻过的泥土带着怪异的色泽,奥薇朵停下脚步,打了个冷战。她低声说:“他们全部都在这里。”就在那时,小男孩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他一直跟着他们,此时在运动场的阶梯上就近坐下。他应该有八或十岁,削瘦,金发,眼睛的颜色非常淡。一个塞尔维亚小男孩,一把粗糙的木制手枪塞在短裤腰带上。那时,他们两人都没说话,男孩笑了笑。“你们在找克罗地亚人吗?”男孩以学校教的蹩脚英文问话。然后没等他们回答又笑得更开了。“在镇上你们一个克罗地亚人都找不到喔,”他开玩笑地说,“一个也没有。这里没有也不曾有过克罗地亚人。”那时奥薇朵又打了一个冷战,宛如有一阵冷风吹过。她喃喃低语,“那个小男孩像我们一样清楚真相。”但是法格斯摇着头说:“他比我们更清楚,而且他喜欢。”然后举起相机对准男孩的脸孔:男孩的眼睛冷如冰霜,带着一抹无情、邪恶的笑容。

    译注:

    [1]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Héctor)抛下爱妻安卓玛卡(Andrómaca)与幼儿投入十年特洛伊战争,且接受希腊将领阿喀琉斯的挑战而家破人亡,失去家园、丈夫及小孩的特洛伊女人因而沦为希腊人的取乐对象。

    [2]阿尔贝多•希里科(Alberto de Chirico,1891—1952)为意大利作家兼画家,也是形而上绘画艺术运动的成员。他的胞弟是著名画家乔治•希里科(Gio de Chirico,1888—1978),以强调暧昧气氛的画作而成为超现实主义的先导。

    [3]尼科西亚(Nicosia)为塞浦路斯(Cyprus)首都。境内的希腊裔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多居住在南部地区;而土耳其裔人民则占据北部,一九七四年宣布独立建国,双方因此冲突不断。

    [4]沃尔夫•福斯特尔(Wolf Vostell,1932—1989),世界知名的德国雕塑家兼画家,也是摄影艺术、环境雕塑及偶发概念的先驱之一。

    [5]Verboteen皆为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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