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孩子被一只手抚摩醒了。爷爷的手很凉,他刚从外面来。孩子不由得瑟缩起来。
“躺着,躺着,”爷爷呵热了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又把手掌放到他的胸口,放到肚子上。“你大概是生病了,”爷爷担心地说。“你身上滚烫的。可是我还在想:他怎么还躺着呀?该上学了啊。”
“我马上就起来,马上就去,”孩子抬起头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快别起来。”爷爷把他挣到枕头上。“你生病,谁会送你去上学?来,把舌头伸出来看看。”
孩子还是要起来去上学:“老师要骂的。她最不喜欢有谁缺课……”
“不会骂的。我去对她说说。快,把舌头伸出来。”
爷爷仔细看了看孩子的舌头和喉咙。摸了老半天脉搏。爷爷那干粗活磨得又粗又硬的手指,十分神妙地在孩子滚烫、汗腻的手上探索起心的搏动。老人家心里有了数,于是宽慰地说:“谢天谢地。还算好,有点儿伤风。你是着了凉。今天你就躺在被窝里好啦,睡觉前我用温热的羊尾巴油给你擦擦脚心和胸口。出一身透汗,兴许明天早上就能起床,又像匹小野驴一样了。”
莫蒙想起昨天的事,想到还可能发生的事,脸色就阴沉下来,坐到外孙被窝里,叹了一口气,沉思起来。“随它去吧!”他又叹了一口气小声说。
“你这是什么时候病的?你怎么不说呢?”他对孩子说。“昨天晚上病的,是不是?”
“是昨天傍晚。我当时看到河对面有鹿,就跑回来告诉你。后来就觉得冷起来。”
老人家不知为什么用一种负疚的语调说:“噢,是这样……你躺着吧,我出去一下。”
他起身要走,但是孩子叫住了他:“爷爷,那就是你说的长角鹿妈妈,是吗?那一头白的,像牛奶一样自,那眼睛看起人来,就像人的眼睛一样……”
“你这傻孩子,”莫蒙老汉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吧,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也许,那就是它,”他低声说。“也许那就是仙鹿妈妈,谁又说得准呢?……可是,我想……”
爷爷的话没有说完。门口出现了奶奶。她匆匆忙忙从外面赶来,她已经探得了一些情况。
“快去,老头子,到那里去,”奶奶一进门就说。莫蒙爷爷一听这话就垂下了头,显出一副可怜、丧气的样子。“他们在那里想用汽车把木头从河里拖出来,”奶奶说。
“你赶快去,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噢哈,天啊,牛奶还没有烧呢!”奶奶忽然想了起来,便去生火、拿碗碟。
爷爷皱起了眉头。他想反驳,想说点什么。可是奶奶不让他开口。
“去吧,你呀,还愣着干什么?”奶奶火了。“你还犟什么?咱们没什么好犟的,你呀,真够我受的。你有什么本钱跟人家顶?你看看,来找奥罗兹库尔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汽车又是什么样子的?就是装十根大木头在山里开也没事儿。奥罗兹库尔睬都不睬咱们。不管我怎么劝,怎么求他,都没有用。他不叫你女儿进门。你那不生不养的女儿还呆在谢大赫玛特家里。眼睛都哭肿了。她在骂你,怪你没有脑筋……”
“好啦,够了,”爷爷听不下去了,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说:“给他喝些热牛奶,这孩子是病了。”
“给他喝,我会给他喝热牛奶的,去吧,去吧,行行好吧。”她送走了爷爷之后,还在嘟哝:“他是中了什么邪了?从来没有顶撞过谁,平时低声下气,见人矮一等,谁知一下子会这样!还敢骑奥罗兹库尔的马,骑上就跑。这都是因为你,”她恶狠狠地朝孩子瞪了一眼。“值得为这样一个孩子去闯祸……”
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碗浮着一层滚烫的黄油的热牛奶。牛奶烫嘴。可是奶奶硬是要逼着他喝:“快喝,趁热喝,别怕。喝热的才能治好伤风。”
孩子烫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于是奶奶一下子心软了:“好吧,就凉一凉,稍微凉一凉好啦……真倒霉,偏偏在这种时候生病!”她叹了一口气。
孩子早就憋不住要撒尿了。他爬了起来,只觉得浑身软绵绵、晕乎乎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在奶奶猜到了。
“等一等,我来给你拿尿盆。”
孩子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将尿撒到尿盆里,他觉得奇怪:尿那样黄,那样热。
他感到轻快多了。头也不那么疼了。
孩子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他很感激奶奶的照料,并且心里在想,明天早晨病一定会好的,而且一定要去上学。他还在想,他到学校里怎样来讲他们森林里来的三头鹿,他要讲讲,那头雪白的母鹿就是长角鹿妈妈,它身边那一头小鹿,已经很大很结实了,还有一头强壮的、角特别粗的褐色公鹿,公鹿十分威武,有它保护着长角鹿妈妈和小鹿,是不怕狼的。他想,他还要告诉大家,要是鹿留在他们这里,不往别处去了,那样的话,长角鹿妈妈不久就会给奥罗兹库尔姨父和别盖伊姨妈送一只神奇的摇篮来的。
清晨,三头鹿下山来喝水。当短暂的秋日的太阳在山脊上露出半边脸的时候,三头鹿便从上面的林子里走了出来。太阳越升越高,山下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暖和。森林沉睡了一夜之后,又醒来了,又显得绚丽多彩,一派生气。
三头鹿不慌不忙地在树丛中走着,时而在林中空地上晒晒太阳,时而扯几口树枝上带露水的树叶。三头鹿还是按原来的次序在前走:前面是大角的公鹿,中间是小鹿,最后是腹部下坠的母鹿,也就是长角鹿妈妈。鹿所走的路,正是昨天奥罗兹库尔和莫蒙爷爷往河边拖那根惹祸的木头的路。拖木头的痕迹还留在黑色的山土上,就像刚刚犁出、还到处是破碎的草土块的犁沟。这条路正是通向滩上的,卡在河底石头里的那根松木还留在那里。
鹿爱往这里来,因为在这里喝水很方便。奥罗兹库尔、谢大赫玛特和两个来装木料的人也正朝这里走,他们是想看看怎样能把汽车开得离木头更近些,以便用缆绳把木头从河里抱上来。莫蒙爷爷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跟在大家后面走着。他不知道,昨天闹了一场之后,他该怎么办,拿出什么样子,做些什么事情。奥罗兹库尔准不准他干活儿呢?
会不会像昨天他想用马去拖木头的时候那样,又把他赶回去呢?要是奥罗兹库尔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对你说过了嘛,你已经给开除了!”那又怎么办?要是奥罗兹库尔当着大家的面臭骂他一顿,把他撵回家,那又怎么办?老人家顾虑重重地走着,就像去受刑一样,不过还是走着。奶奶还跟在后面。她好像随随便便地走着,好像是去看热闹的。但实际上她是在押送老头子。她撵着快腿莫蒙去同奥罗兹库尔和解,撵着他前去做事,以求得奥罗兹库尔的宽恕。
奥罗兹库尔神气活现地大步走着,摆出一副当家人的派头。他一面走,一面大声地哼哼哈哈,威风十足地朝两边张望。虽然因为酒喝多了,他的头还在疼,但他觉得出气出得痛快。他一回头,看到莫蒙爷爷跟在后面,就像一条被主人打了一顿、依然忠心耿耿的狗。“等着瞧吧,我叫你尝的苦头还在后头呢。我现在睬都不睬你,只当没有你这个人。你早晚还得跪倒在我的脚下!”奥罗兹库尔想起昨天晚上他用脚踢老婆,踢她出门的时候,她在他脚下不要命地嚎叫的情形,不禁得意起来。“就这样好!等我把这两个装木头的人打发走了,我还要把他们父女弄到一起咬一场呢。这会儿她恨不得要把老头子的眼睛挖出来。她简直疯了,像只母狼一样,”奥罗兹库尔同一个来人边走边谈,在谈话的间隙里这样想着。
同他谈话的人叫科克泰。这是一个黑黑的、粗壮的汉子,是湖滨地区一个集体农庄的会计。他跟奥罗兹库尔已有多年的交情。十二年前科克泰自己造了一座房子。奥罗兹库尔供应过木料。他将原木贱卖给他锯板。后来他给大儿子娶媳妇,又给新婚夫妻造了房子。也是奥罗兹库尔供应他木料。现在科克泰要将小儿子分出去,又需要木料造房子了。又是亏得老朋友奥罗兹库尔答应帮忙。没法子,过日子真难啊!一样事做过了,就想,好啦,这下子可以安安生生地过下去了。谁知过着过着,又出现了新难题。现在不找奥罗兹库尔这样的人又不行了……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不久就可以请你吃新屋酒了。到时候你来,咱们好好地喝几杯,”科克泰对奥罗兹库尔说。
奥罗兹库尔得意洋洋地习惯地抽着香烟,喷着烟圈:“谢谢了。有人相请,却之不恭;无人相请,不能强求。只要你来叫,我一定到。我去你家作客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不过,现在我在想:你是不是等到晚上,趁天黑把木料运出去?要紧的是,经过农场时不要被人发觉。要不然,万一被截住……”
“这话倒也不错,”科克泰犹豫起来。“不过,到晚上,还得等很长时间。还是悄悄地走吧。我们这一路不是没有检查站吗?……不过,万一碰上民警或者别的什么人……”
“就是这话了!”奥罗兹库尔嘟哝说。他因为胃里发烧和头疼,难过得皱着眉头。
“因为公事在路上跑上一百年,连条狗都碰不上;可是在这一百年当中运一趟木料,说不定就会出事。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他们都不做声了,各人想着各人的事。奥罗兹库尔想到昨天不得不把木头丢在河里,感到十分恼火。要不然的话,木头是现成的,夜里就可以装上车,天蒙蒙亮就可以把汽车打发走了……唉,真倒霉,偏偏昨天出这种事!这都怪老混蛋莫蒙,他竟敢造反,想跳出掌心、不服管了。好的,你就瞧着吧!别的事能饶你,这种事不会马马虎虎放过你的……
鹿在对岸喝水,这时几个人来到河边。这些人真是怪物,那样忙忙碌碌,吵吵嚷嚷。
他们忙着自己的事情,忙着说话,竟没有发现站在对面、只有一河之隔的鹿。
三头鹿站在朝露未干的红红的河滩林的树棵子中,站在齐踝骨深的岸边浅水里,脚下是洁净的砂砾。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不慌也不忙,喝喝停停。水是冰冷的。鹿一面喝水,一面晒太阳。太阳晒得身上越来越暖和,越来越舒服。一路上从枝头落在背上的很多露水慢慢干了。三头鹿的背上都留着淡淡的水气。这是一个非常宁静、非常惬意的早晨。
几个人一直没有发现鹿。一个人回去开汽车,其余的人还站在河边。三头鹿不时地摆动着耳朵,仔细倾听着偶尔传来的人声。当带拖车的汽车在对岸出现时,三头鹿不禁一怔,浑身抖了一下。汽车轰隆哐啷地开了过来。三头鹿动了一下,打算走开。但是汽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轰隆哐啷地响了。鹿迟疑了一下,后来还是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因为对岸人们说话的声音太大,而且动作太紧张了。
鹿顺着矮矮的河滩林中的小路慢慢走去,鹿的背和角不时地从树棵子里露了出来。
这边的人还是没有发现它们。直到鹿穿过山洪冲出的开阔的干沙滩时,人们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们。在淡紫色的沙滩上,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三头鹿分外显眼。几个人全都呆住了,全都张大了嘴巴,各人保持着各人的姿态。
“看,看,那是什么!”谢大赫玛特第一个叫了起来。“梅花鹿!咱们这地方哪里来的鹿?”
“你叫什么,有什么好嚷的?这哪里是梅花鹿,这是马鹿。我们昨天就看到的,”奥罗兹库尔大大咧咧地说。“哪里来的鹿?不用说,是外面来的呗。”
“乖乖,乖乖,好极了!”粗壮的科克泰高兴地喊。他由于兴奋,解开了勒得喉咙难受的衬衣领子。“一身好膘,”他兴奋地说,“吃得真肥……”
“那头母鹿多肥!瞧,它走路的样子,”司机瞪大了眼睛,接他的话头说。“真的,就像一匹两岁的母马。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呢。”
“那公鹿有多棒!瞧,好大的角!它怎么能顶得动啊?!而且一点也不怕人。奥罗兹库尔,这鹿是从哪里来的呢?”科克泰追问说。他那小小的暴眼睛忽闪忽闪的,露出贪婪的神色。
“不用说,是保护区跑来的,”奥罗兹库尔带着当家人的气派、大模大样地回答说。
“是从那边翻山过来的。为什么不怕人?从来没受过惊吓,所以就不怕人。”
“嘿,这会儿有枝猎枪就好了!”谢大赫玛特突然随口说。“能搞到几百公斤鹿肉,不是吗?”
一直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的莫蒙忍不住了。
“谢大赫玛特,你不要乱说。鹿是不准许打的,”他小声说。
奥罗兹库尔用阴沉的目光朝老人家斜瞟了一眼。“你还敢在我这里多嘴!”他恨恨地想。他想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可是他忍住了。毕竟有外人在场。
“用不着来教训人,”他看也不看莫蒙,恼火地说。“在养鹿的地方,鹿是不准打的。我们这地方不是养鹿的。我们用不着管这一套。明白吗?”他咄咄逼人地望着张皇失措的莫蒙。
“明白,”莫蒙顺从地回答说。说完,就低下头,走到一旁。
这时,奶奶又一次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能不能不做声?”她小声责备他。
大家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接着又一齐去看那几头顺着陡峭的小路越走越远的鹿。鹿一个跟着一个,正在朝陡峭的岸上攀登。褐色的大公鹿倔傲地擎着它那威武的大角,走在最前面,随后是没长角的小鹿,殿后的是长角鹿妈妈。在纯净的粘土断层背景上,三头鹿的身影显得非常清晰、非常优美。鹿的每一动作、每一步都历历在目。
“嘿,真美啊!”司机不禁赞叹起来。这是个暴眼睛的年轻小伙子,样子非常斯文。“真可惜,没有带照相机,要不然的话……”
“好啦,美,美够了,”奥罗兹库尔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的话。“别站着了。美不能当饭吃。你快把汽车朝河边倒开,开进水里,尽量开近些。谢大赫玛特,你脱掉靴子,”他吩咐说。他觉得自己大权在握,心里得意极了。“你也去,”他又指挥司机。“你们去把缆绳拴到木头上。动作快一点。还有事情呢。”
谢大赫玛特使劲脱脚上的靴子。靴子太紧了。
“别发愣,去帮帮他,”奶奶暗暗地捅了捅老头子。“你也脱掉靴子,也下水去,”她恶狠狠地小声催促他。
莫蒙爷爷跑去帮谢大赫玛特脱下靴子,自己也很快地脱掉靴子。这时,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在指挥汽车:“朝这边,朝这边来。”
“往左边一点儿,往左。就这样。”
“再开近点儿。”
走在小路上的鹿听到下面又传来不习惯的汽车马达声,加快了步子。慌慌张张地回头望了几次,就跳上陡岸,钻进桦树林里。
“啊,跑掉啦!”科克泰好像猛醒过来。他的叫声带着一种惋惜的意味,就好像已经到手的东西又跑掉了。
“没关系,跑不掉的!”奥罗兹库尔猜到了他的意思,并且因此很得意,就夸口说。
“今天晚上你别走啦,我来访客。算你有口福。我请你好好地吃一顿。”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奥罗兹库尔也会高兴的。
“好的,要是这样的话,那我遵命,——你既然请我,我就沾光了,”粗壮的科克泰表示接受邀请。他笑得露出了黄黄的大板牙。
汽车已经开到河边,后轮有一半已经在水里。司机不敢冒险再往深处开了。现在得把缆绳拉到木头跟前。要是缆绳够长的话,用不着费多大的事,就可以把木头从水底石头夹缝里拉出来了。
缆绳是钢丝编的,又长又重。必须下到水里,把缆绳拖到木头跟前。司机很不情愿地脱着靴子,担心地望着河水。他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穿了靴子下水好呢,还是脱掉靴子好?“恐怕还是光着脚好,”他想。“反正水是要灌进靴筒的。水这样深,差不多要到大腿了。水要是灌进靴筒,就得穿一整天湿靴子。”可是,他也想象得出,这会儿河里的水该有多冷。于是莫蒙爷爷就抓住了这一时机。
“孩子,你别脱靴子了,”他跑到司机跟前说。“我和谢大赫玛特下去好啦。”
“这可使不得,老大爷,”司机不好意思地推却说。
“你是客人,我们是自家人,你就开车好啦,”莫蒙爷爷劝他说。
当莫蒙爷爷和谢大赫玛特将短棒穿过绕成圈儿的钢缆,拖到水里去的时候,谢大赫玛特尖着嗓门儿喊叫起来:“哎呀呀,这哪里是水,这是冰!”
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大大咧咧地笑着,给他打气:“忍一忍,忍一忍吧!等会儿有东西给你暖身子!”
莫蒙爷爷却一声不响。那彻骨的寒冷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为了尽量不引起注意,他将头缩着,一面光着脚在溜滑的水底石头上走,一面只顾祷告真主,但愿奥罗兹库尔不要叫他回去,不要撵他走,不要当着众人臭骂他,但愿能饶过他这个不幸的糊涂老头子……
奥罗兹库尔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仿佛没有注意到莫蒙在陪小心,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然而心中却洋洋得意,觉得他终于把造反的老头子制服了。“这样就对了,”奥罗兹库尔阴险地暗笑着,“爬过来,跪在我的脚下了。可惜我的职权还不大,要不然,再神气的人我都能制得服服帖帖的!不管有多神气,我都能叫他们在地上爬。就给我一个集体农庄或者国营农场也好。我一定能管得好好的。现在的领导人对老百姓太纵容了。可是自己还要抱怨,说大家对主席不尊重啦,对场长不尊重啦。随便哪一个放羊的,都要跟领导人平起平坐。糊涂蛋,不配掌权!难道对待底下人能够这样吗?从前的时候,人头纷纷落地,可是没有人敢吱一声。那才像个样子!可是现在又怎样呢?连顶窝囊的人也顶撞起人来了。好吧,你就给我爬吧,爬吧,”奥罗兹库尔得意地担着,只是偶尔朝莫蒙望上一眼。
莫蒙这时正冻得抽搐成一团,跟谢大赫玛特一起淌着冰冷的水将钢缆朝前拖,而且他觉得奥罗兹库尔好像饶过了他,正因此感到高兴呢。
“你饶了我这个老头子吧,我不是有意的,”他在心里对奥罗兹库尔说。“昨天我实在出于无奈,才骑上马跑到学校去接外孙。他没爹没娘,不能不怜惜他啊。今天他就没去上学。害起病来了。忘了吧,别计较吧。你跟我也不是外人。你以为,我不希望你和我女儿幸福吗?要是真主开思,要是我能听到我那女儿、也就是你妻子的新生婴儿的哭声,我就立地死去,也心甘情愿。我敢发誓,我一定会高兴得哭起来。但求你别欺侮我女儿,但求你对我别计较。要说干活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干下去。什么事我都做得好好的。你只要说一声就行……”
奶奶站在河边,打手势,做样子,向老头子示意:“使劲干吧,老头子!你看,他饶了你了。你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孩子在睡觉。他只醒过一次,是一声枪响把他震醒的。随后又睡着了。昨天夜里又生病、又没有睡好,他太困乏了;今天他就睡得很香、很安稳。他在睡梦中都感觉到,这会儿不发冷也不发烧了,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体,躺在被窝里有多么舒服。要不是奶奶和别盖伊姨妈的话,他恐怕还要睡很久的。她们尽量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拿碗盏时弄出了响声,于是孩子醒了过来。
“你拿着这个大碗。再拿一个盘子,”奶奶在前面房里兴致勃勃地小声说。“我来拿桶和箩。唉呀,我的腰呀!真够呛。咱们干了多少事啊。可是,谢天谢地,我太高兴了。”
“噢唷,这还用说,妈妈,我也太高兴了。昨天我简直不想活了。要不是古莉查玛,我早就寻死了。”
“可不能这样想,”奶奶开导她说。“胡椒拿了没有?走吧。是老天爷将礼物送上门,让你们和好的。走吧,走吧。”
临出门时,别盖伊姨妈在门口向奶奶问起孩子:“他还睡着吗?”
“让他睡一会儿好啦,”奶奶回答说。“等肉烧好了,趁热给他端一碗肉汤来。”
孩子再也睡不着了。外面有很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别伊盖姨妈在笑,古莉查玛和奶奶也一齐跟着她笑。
还有一些不熟悉的声音。“这大概是夜里来的人,”孩子心想。“就是说,他们还没走哩。”就是没有听到爷爷的声音,也没有看到爷爷。他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
孩子听着外面的声音,盼着爷爷回来。他很想跟爷爷讲讲昨天他看到的鹿。冬天很快就要到了。应当在林子里多给鹿留一些干草。好让它们吃。要把鹿养熟,让它们一点不怕人,还要让它们一直过河到这边来,到院子里来。来到这里,要给它们吃一些它们顶喜欢吃的东西。真想知道,它们顶喜欢吃什么呢?最好能把小鹿养熟,让它跟着他到处跑。那才有意思哩!也许,还要跟他一起去上学呢……
孩子在盼爷爷,可是爷爷没有来。谢大赫玛特却忽然来了,不知因为什么他非常开心。快活极了。他摇摇晃晃,自己对自己笑着。他来到眼前,一股酒气冲人的鼻子。孩子很不喜欢这种又臭又辣的气味,闻到这种气味,就想起奥罗兹库尔的蛮横,想起爷爷和别盖伊姨妈的苦楚。但谢大赫玛特和奥罗兹库尔不同,他喝了酒,就变得和气、高兴起来,而且完全成了一个十分随和、傻里傻气的人,虽然他清醒时也算不上聪明。在这种时候,在他和莫蒙爷爷之间常常会有大致如下的一番对话:“谢大赫玛特,你傻笑什么?打架打够了吗?”
“大爷,我太喜欢你了!说真话,大爷,我拿你当亲爹看。”
“唉。你年纪轻轻的,真可错呀!别的小伙子都会开汽车,可是你连自己的舌头都摆弄不好。我要是在你这样年纪,至少也要坐坐拖拉机。”
“大爷,部队首长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不行。不过,大爷,我是步兵,没有步兵,到哪里都不行……”
“还步兵哩!你是懒蛋,不是步兵。可是,你看你老婆……老天爷没长眼睛。有一百个像你这样的人,也抵不上一个古莉查玛。”
“所以,大爷,我们就呆在这里好,因为在这里只有我一个,她也是一个。”
“跟你没有什么好讲的!身子结实得像一头牛,可是,脑筋呢……”莫蒙爷爷失望地将手一摔。
“哞哞哞……”谢大赫玛特学起牛叫,跟在老人家后面笑着。
走了几步,又在院子当中站了下来,唱起他那支古里古怪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
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快点儿把红酒拿来!
我骑褐牛下了褐山,叫一声穿褐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快点儿把褐酒拿来!……
可以这样没完没了地唱下去,因为他下山可以骑骆驼、骑公鸡、骑老鼠、骑乌龟,可以骑一切能走动的东西。喝醉了的谢大赫玛特甚至比清醒时更叫孩子喜欢。
所以,当一身酒气的谢大赫玛特来到时,孩子很亲热地对他笑了。
“哈!”谢大赫玛特惊异地叫起来。“我听说你病了。可是你根本没病。你为什么不到院子里玩玩去?这样可不行……”他倒在孩子的被窝上,一阵酒气扑来,他的手上和衣服上还有一股新鲜的生肉气味。他缠着孩子,又抱又吻。他腮上那又粗又硬的胡子扎得孩子的脸生疼。
“好啦,够了,谢大赫玛特叔叔,”孩子央求说。“爷爷在哪里?你没看到他吗?”
“你爷爷就在那里,真的,”谢大赫玛特的两手在空中划了一圈,叫人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是我们……我们把木头从水里抱出来。就唱了点酒暖暖身子。这会儿他正在烧肉呢,真的。你快起来。穿好衣服,咱们一块儿去。这怎么行!这可不对头。我们大家都在那里,你却一个人在这里。”
“爷爷不叫我起来,”孩子说。
“算了吧,你爷爷没这样说。咱们瞧瞧去。这种事儿可不是天天有的。今天是大开荤。碗也泡在油里,勺子也泡在油里,嘴也泡在油里!快起来!”
他用酒后格外笨拙的手来给孩子穿衣服。
“我自己穿,”孩子隐隐地感到一阵阵头晕,想不叫他穿。
但是喝了酒的谢大赫玛特不听这一套。他认为这是在做好事,因为他觉得不该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今天又是这样的日子:碗也泡在油里,勺子也泡在油里,嘴也泡在油里……
孩子摇摇晃晃地跟着谢大赫玛特走出屋子。这一天山里有风,多云。云块在天上迅速移动着。孩子走下台阶的工夫,天气就剧烈地变化了两次,从阳光耀眼的晴天,一直变成暗沉沉的阴天。孩子因此感到头疼起来。一阵风吹来,将一股柴火的烟气吹到他脸上。熏得眼睛非常难受。
“大概今天又洗衣服了,”孩子心想。因为往常在大洗衣服的日子总是在院子里生一堆火,支一口老大的黑锅烧水供三家人使用。这口锅一个人是拿不动的。别盖伊姨妈和古莉查玛两个人才能抬得动。
孩子很喜欢大洗衣服的日子。第一,在露天里生火堆,就可以玩玩火,这在房子里是办不到的。第二,将洗好的衣服晾开来是非常有趣的。那一件件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有白的、蓝的、红的,点缀得院子里非常好看。孩子还喜欢悄悄地走到挂在绳子上的衣服跟前,拿脸去蹭蹭湿乎乎的衣服。
这一次,院子里一件衣服也没有。可是,铁锅底下的火烧得正旺,热气从烧滚的铁锅里扑扑地直在外冒,铁锅里装满了大块大块的肉。肉已经煮熟了:肉香和烟火气直钻入的鼻子,引得人馋涎欲滴。别盖伊姨妈穿着红色的新连衫裙、新皮靴,裹着披到肩头的花头巾,正在火边弯着身子。用大汤勺在撇泡沫。莫蒙爷爷跪在她旁边,在拨弄锅底下的柴火。
“瞧,你爷爷在那里,”谢大赫玛特对孩子说。“去吧。”
他刚刚开始唱: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
只见手执斧头、挽着袖子、剃光了头的奥罗兹库尔从棚子里钻了出来。
“你跑到哪里去啦?”他厉声喝问谢大赫玛特。“客人在这里劈柴,”他朝正在劈柴的司机指了指,“你倒唱起歌来了。”
“来了,马上就好,”谢大赫玛特一面说着,一面朝司机走去。“给我吧,老弟,我自己来。”
这时孩子来到跪在火边的爷爷跟前。他是从爷爷背后走过去的。
“爷爷,”他叫道。
爷爷没有听见。
“爷爷,”孩子又叫了一声,捅了捅爷爷的肩膀。
老人家回过头来,孩子简直认不得他了。爷爷也喝得醉醺醺的。孩子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看到爷爷喝过酒。要说有过这样的事,那也只是在伊塞克湖畔一些老人的丧宴上,在丧宴上,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内,都是要喝酒的。但是像这样无缘无故地喝酒,爷爷还不曾有过。
老人家向孩子投来一种疏远、奇怪而粗野的目光。他的脸热辣辣的、红红的,当他认出外孙时,他的脸更红了。满脸通红通红的,但马上又变得煞白煞白的。爷爷慌忙站了起来。
“你怎么啦,嗯?”他将外孙搂到怀里,低声说。“你怎么啦,嗯?你怎么啦?”
除了这句话,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的慌张不安,引起了外孙的慌张不安。
“你病了吗,爷爷?”孩子担心地问。
“没有,没有。我没什么,”爷爷含含糊糊地说。“你去吧,去玩一会儿。我在这里烧火呢,真的……”
他几乎是把外孙一把推开,好像他再也不管世上的一切,又转身去烧起火来。他跪在那里,头也不回,哪里也不去望,只是烧火。老人家没有看见,外孙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就朝着正在劈柴的谢大赫玛特走去。
孩子不知道爷爷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会儿院子里是怎么回事。直到他走到棚子跟前,才注意到有一大堆鲜红鲜红的肉堆在一张兽皮上。那张兽皮毛朝下摊在地上,兽皮边上还流着一道道模糊的鲜血。远处,在扔脏东西的地方,狗一面呜噜呜噜地哼叫着,一面撕食扔掉的下水。在肉堆旁边,有一个大块头、黑脸膛的陌生人像块大石头一样蹲在那里。这就是科克泰。他和奥罗兹库尔手里都拿着刀在割肉。他们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地将分割开的带骨头的肉分几堆放在摊开的兽皮上。
“美极啦!这气味多好闻啊!”粗壮的黑脸汉子一面拿了一块肉闻着,一面瓮声瓮气地说。
“拿去,拿去,放到你那一堆里吧,”奥罗兹库尔很大方地对他说。“这是天赐美味,迎接你的光临。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得到的。”
奥罗兹库尔说这话时不住地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他时常站起来,抚摸几下他那胀鼓鼓的肚子,他好像吃得太饱了,并且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他又是哼哧哼哧地喘粗气,又是仰头,都是为了缓气。因为得意和醉酒,他那像奶牛乳房一样的肉嘟嘟的脸变得油光油光的。
当孩子看到棚子墙根下带角的鹿头时,不禁毛骨悚然,浑身冰凉。
砍下来的鹿头就扔在土地上,地上是一片片黑糊糊的血迹。这鹿头很像被扔在路旁的一块带树枝的木头疙瘩。鹿头旁边还放着四条带蹄的腿,是从膝关节处砍下来的。
孩子胆战心惊地望着这一可怕的场面。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面前是长角鹿妈妈的头。他想跑开,但是两脚不听使唤。他站在那里,望着血肉模糊、已无生气的白色母鹿的头。就是它,昨天还是长角鹿妈妈,昨天还在对岸用和善而亲切的目光望他;就是它,昨天他还在心里跟它讲话,求它用角送一只带铃裆的神奇的摇篮来。这一切一下子就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堆肉、一张剥下来的皮、折断的腿和扔在一旁的头。
他是要走开的。可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懂,怎么会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的。那个正在割肉的粗壮的黑汉子用刀尖从肉堆里挑出一块鹿腰子,递给孩子。
“拿去,孩子,到炭火上烤一烤,才香哩!”他说。
孩子动也没动。
“拿去吧!”奥罗兹库尔吩咐说。
孩子木然地把手伸了过去,他还是站在那里,冰冷的手里握着还很热乎、很软和的长角鹿妈妈的腰子。这时候,奥罗兹库尔抓住鹿角,提起了白母鹿的头。
“嘿,好沉啊!”他掂了掂鹿头说。“单是鹿角就够重的了。”
他将鹿头侧着放在木墩上,抓起斧头就来劈鹿角。
“这鹿角真不差!”他一边说,一边用斧头朝鹿角生根处咔嚓咔嚓地直劈。“咱们劈下来给你爷爷,”他朝孩子眨眨眼睛。“等他一死,咱们就把鹿角放到他坟上。让人去说咱们不孝敬他好啦。还要怎样孝敬?有了这样一对鹿角,哪怕今天就死,也不亏啦!”他哈哈大笑,一边拿斧头瞄着。
鹿角纹丝不动。原来,要把鹿角劈下来,并不那么容易。喝醉了的奥罗兹库尔老是劈不准,越是劈不准,他越恼火。鹿头从木墩上落到地上。于是奥罗兹库尔就在地上劈起来。鹿头一再地蹦了开去,他就拿着斧头跟着劈去。
孩子打着哆嗦,每劈一下,他都不由自主地朝后一退,但是他又不能离开这里。就像做着一个噩梦,他被一种可怕的、不可理解的力量钉在了地上。他站在那里,感到十分惊愕:长角鹿妈妈那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的眼睛竟一点也不理会斧头。眨都不眨一下,也不吓得眯起来。头早就在泥里、土里打了许多滚,可是眼睛还是清澈的,而且好像依然带着死时一声不响、呆然不动的惊愕神情望着世界。孩子真怕喝醉了的奥罗兹库尔劈到眼睛上。
鹿头还是纹丝不动。奥罗兹库尔越来越恼火,越来越蛮,他再不管那一套,不管是斧背还是斧刃,举起斧头朝鹿头上乱砸。
“你这样会把鹿角砸坏的。让我来!”谢大赫玛特走了过来。
“滚吧!我自己来!砸不坏的!”奥罗兹库尔一面挥着斧头,一面声嘶力竭地喊。
“好,那就随你的便吧,”谢大赫玛特吐了一口唾沫,朝自己家里走去。
那个粗壮的黑汉子跟着他走去,那人用麻袋背着自己分到的肉。
奥罗兹库尔酒后却特别固执,他继续在棚子外面劈长角鹿妈妈的头。看那架势,他好像是在报多年的冤仇。
“你这混帐东西!”他口吐白沫,用靴子踢着鹿头,好像死鹿的头能够听见他说话似的。“哼,你休想捣蛋!”他抡起斧头,一斧又一斧地劈去。“要是制服不了你,我就改姓了。叫你试试看!试试看!”他猛力劈去。
鹿头破裂了,碎骨片四面飞去。
当斧头恰巧碰到眼睛时,孩子哇地叫了一声。
破裂的眼珠里进出浓浓的黑汁。眼睛不亮了,没有了,眼窝空了……
“再硬的头我也能砸个稀巴烂!再硬的角我也能劈断!”奥罗兹库尔对无辜的鹿头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和仇恨,还在不住地吼叫着。
终于,他把鹿的头顶骨和额头全劈开了。于是他扔下斧头,用脚将鹿头踩在地上,两只手抓住鹿角用野兽般的力气扭将起来。他拼命地撕扯,鹿角咔嚓咔嚓地响着,就像树根断裂时那样。这就是那一对角,孩子就是祈求长角鹿妈妈用这对角送一只神奇的摇篮给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的……
孩子感到一阵恶心。他转过身,手里的鹿腰子掉到地上。他慢慢地走了开去。他真怕自己会跌倒,或者当着别人的面一下子呕吐起来。他的脸煞白煞白的,额头上冒着粘糊糊的冷汗,来到铁锅旁边。铁锅底下的火正熊熊燃烧着,一团团的热气从锅里直往外冒,可怜的莫蒙爷爷依然背对着大家坐在那里烧火。孩子没有去惊动爷爷。他想快一点到被窝里躺下来,连头蒙起来。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听。全忘掉……
他迎面碰到了别盖伊姨妈。她打扮得很妖艳,但是,被奥罗兹库尔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留在脸上。她高兴得有点儿反常,她那瘦瘦的身影今天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为“大开荤”忙活着。
“你怎么啦?”她喊住了孩子。
“我头疼,”孩子说。
“哎呀,我的好孩子,你生起病来了。”她忽然动了感情说,并且拼命地吻起他来。
她也喝得醉醺醺的,身上也发出叫人恶心的酒气。
“这孩子头疼起来了,”她心疼地说。“我的好孩子!你大概想吃点东西吧?”
“不,不想吃!我想睡觉。”
“那好吧,咱们走,我带你去睡觉。你干吗一个人孤单单地去睡觉?大伙儿都要上我家里热闹去。也有客人,也有咱们自己家里人。肉也烧好啦。”她便拉着他朝她家里走去。
当他们两个人从铁锅旁边走过时,浑身是汗、脸红得像红肿的乳房一样的奥罗兹库尔从棚子后面走了过来。他得意洋洋地把他劈下来的鹿角摔到莫蒙爷爷跟前。老人家欠起身来。
奥罗兹库尔没有望他,提起一桶水,朝自己直倒过来,一边喝,一边冲洗身子。
“你现在可以死了,”他停住喝水,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去喝水。
孩子听到爷爷轻声说:“谢谢你了,孩子,谢谢你。现在死也不可怕了。当然啦,这是看得起我,孝敬我,所以……”
“我要回家去,”孩子觉得浑身无力。
别盖伊姨妈不依他。
“你一个人去躺着,多没意思。”她差不多硬把他拖到她家里。让他睡到角落里一张床上。
在奥罗兹库尔家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开席了。炖的,炒的,样样齐全。所有这一切,都是奶奶和古莉查玛忙活着做的。别盖伊姨妈就在家里和院子里肉锅之间奔跑着。奥罗兹库尔和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靠在大花被上,腋下垫着枕头,品着茶,专等着大开荤。他们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拿起了派头,觉得自己成了王公。谢大赫玛特不时地给他们斟茶。
孩子一声不响地躺在角落里,又拘束,又紧张。他又发冷了。他想爬起来走掉,但他怕自己一下床,就会呕吐起来。所以,他为了不叫哽在喉咙里的一团东西冲出来,憋得抽搐着。他一动都不敢动。
一会儿,女人们把谢大赫玛特叫出去。接着,他就用一只老大的搪瓷碗端着尖尖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肉进了门。他好不容易把这碗肉端了进来,放到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面前。女人们随后又送来各种各样吃的。
大家开始就座,刀叉和碟子也都摆好了。这时谢大赫玛特挨个给大家斟酒。
“今天我来当伏特加总指挥,”他指着角落里的几瓶酒,哈哈大笑。
最后来的是莫蒙爷爷。今天老头子的样子非常奇怪,而且显得比往常更为可怜。他想随便凑到边上坐坐,但是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很慷慨地请他跟自己坐在一起。
“到这边坐,老人家。”
“谢谢。我们是家里人,随便坐坐好啦,”莫蒙想推却。
“但您总是最年长的,”科克泰一面这样说,一面拉他坐在自己和谢大赫玛特中间。
“咱们干一杯,老人家,恭喜您这一次马到成功。该是您来开酒。”
莫蒙爷爷迟疑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愿这一家过得和睦,”他好不容易说出这话。“孩子们。谁家过得和睦,谁家就幸福。”
“这话对,这话对!”大家一面附和,一面端起酒杯唱起来。
“您怎么啦?不行,这可不行!您祝女婿和女儿幸福,自己却不喝酒,”科克泰责备发窘的莫蒙爷爷说。
“好吧,既然是为了幸福,我有什么好说的,”老人家连忙说。
使大家惊异的是,他将几乎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一阵头晕,头晃了几晃。
“这才像话!”
“我们这老头子跟人家老头子不同!”
“我们的老头子是好样的!”
大家都在笑,大家都很满意,大家都在夸老头子。
屋子里又热又闷。孩子躺在那里非常难受,他一直感到恶心。他合上眼睛躺着,听到喝得醉醺醺的一桌人在狼吞虎咽地吃长角鹿妈妈的肉,在吧嗒嘴,在咀嚼,在哼哧哼哧地倒气,还把好吃的肉块让来让去,还听到碰杯的声音、将啃光的骨头放到碗里的声音。
“真嫩,什么肉都比不上这种肉!”科克泰一面咂嘴,一面称赞说。
“住在山里不吃这种肉,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傻瓜,”奥罗兹库尔说。
“这话不错,我们住在山里是干什么的?”谢大赫玛特附和说。
大家都在夸长角鹿妈妈的肉好吃:奶奶也在夸,别盖伊姨妈也在夸,古莉查玛在夸,连爷爷也在夸。他们也用碟子给孩子端了肉和别的吃食来,但是他不肯吃。他们看到他不舒服,也就随他了。
孩子躺在床上,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不吐出来。但是,最使他难受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本事,拿这些打死长角鹿妈妈的人毫无办法。他出于孩子的义愤,出于绝望,在想着各种各样的报仇办法。他在想,怎样才能惩治他们,让他们懂得他们是犯了不得了的大罪。但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在心中暗暗地召唤库鲁别克前来相助。是的,只有叫那个穿水兵制服、在那个暴风雪的夜里跟许多年轻司机一起来运干草的小伙子来。这是孩子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能制服奥罗兹库尔的人,只有他能当面给奥罗兹库尔一点颜色看看。
……听到孩子的召唤,库鲁别克开着卡车飞驰而来,他横挎冲锋枪跳出驾驶室:“他们在哪里?”
“他们就在那里!”
两人一起朝奥罗兹库尔家里跑来,一脚踢开房门。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库鲁别克在门口端着冲锋枪厉声喝道。
大家都慌了神。全吓呆了,都坐在原地动不得。鹿肉在他们的喉咙眼里卡住了。他们这些酒足饭饱的人,一个个脸上油光光的,嘴上油光光的,油光光的手里还拿着骨头,全都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
“你给我站起来,坏蛋!”库鲁别克拿冲锋枪抵住奥罗兹库尔的额头,奥罗兹库尔浑身打哆嗦,趴到库鲁别克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饶……饶命,别打……打死我……我!”
但是库鲁别克不理他这一套。
“出去,坏蛋!你完蛋啦!”他朝奥罗兹库尔肉嘟嘟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奥罗兹库尔只得站起来,走出门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全都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
“站到墙根前!”库鲁别克朝奥罗兹库尔喝道。“因为你打死了长角鹿妈妈,因为你劈掉了它挂摇篮的角,判你死罪!”
奥罗兹库尔趴到地上。一面爬,一面呼哭、哀叫:“别打死我吧,我连孩子都没有呢。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啊。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
他那种蛮横、霸道的样子完全不见了!简直成了一个胆小如鼠、低声下气的可怜虫。
这样的家伙真不值得一枪。
“好吧,咱们就不打死他,”孩子对库鲁别克说。“可是,要叫这个人离开这里,永远不准回来。他呆在这里没有好处。让他走吧。”
奥罗兹库尔站了起来,提了提裤子,连头也不敢回,就慌慌张张地连忙逃跑,跑得脸上的肥肉直哆嗦,连裤子都要掉了。但是库鲁别克喊住了他:“站住!我们要最后告诉你几句话。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你是个又歹毒又下流的人。这里谁也不喜欢你。森林不喜欢你,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棵草都不喜欢你。你是法西斯!你滚吧,永远别回来。快点儿滚!”
奥罗兹库尔头也不回地跑了。
“嗖嗖……嗖嗖!”库鲁别克在他后面哈哈大笑,为了吓唬他,还举枪向空中打了两梭子。
孩子心满意足,高兴极了。等到奥罗兹库尔跑得没了影子,库鲁别克就对满脸羞臊地站在门口的所有其他人说:“你们怎么跟这种人搞在一起?不觉得害臊吗?”
孩子觉得非常痛快。做坏事的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幻想,简直忘记了他这会儿在哪里,忘记了这会儿奥罗兹库尔家里正为什么在狂饮。
……一阵哄堂大笑,把他从美满的境界中拖了回来。他睁开眼睛,仔细听起来。莫蒙爷爷不在屋里。他大概到外面去了。女人们在收拾碗碟,准备端茶了。谢大赫玛特正在大声地讲着一件什么事情。坐在桌旁的人一面听,一面笑着。
“后来怎样?”
“快往下讲!”
“慢点儿,听我说,你讲,你要重讲一遍,”奥罗兹库尔一面笑得要死,一面要求说。“你是怎样对他说的?怎样吓唬他的?哎呀呀,真笑死人!”
“是这样的。”谢大赫玛特又乐滋滋地讲起他已经讲过一遍的事情。“我们当时骑着马朝鹿走去,鹿就站在树林边上,三头鹿都在那里。我们刚刚把马挂到树上,老头子就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咱们不能开枪打鹿啊。咱们都是布古人,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啊!’他望着我,那样子就像个小孩子。还拿眼睛恳求我。我简直要笑死了。可是,我没有笑。相反,我倒板起脸来,说:‘你怎么,想坐牢是不是?’他说:‘我不想。’我说:‘这都是财主老爷们编造的神话,那是财主老爷们在他们掌权的黑暗时代,编出来吓唬穷苦老百姓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听了,张大了嘴巴,说:‘你说什么?’我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快别说这种鬼话了,要不然,我可不管你年纪这么大,我要写状子告你去。’”
“哈哈哈……”在座的人一齐大笑起来。
奥罗兹库尔的笑声比谁都响。他笑得非常开心。
“这样,后来我们就悄悄走了过去。要是别的野物,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可是这些呆头呆脑的鹿却不跑,好像不怕我们。我心想,这样才好呢,”喝得醉醺醺的谢大赫玛特连讲带吹。“我拿着枪走在前面。老头子跟在后面。这时,我忽然犹豫起来。我这一辈子连只麻雀都没打过呀。现在打鹿能行吗?我要是打不中,鹿朝森林里一跑,找都找不到。再也别想看到鹿的影子。鹿就会翻山跑掉。放掉这样的野味,谁又不觉得可惜呢?我们这老头子就是个好猎手,当年连熊都打过的。我就对他说:‘把枪给你,老头子,你来打。’可是他怎么都不肯!他说:‘你自己打吧。’我就对他说:‘我喝醉了嘛。’我一面说,一面就摇晃起来,好像站都站不住了。他是看到咱们把木头从河里抱出来以后,一起喝过一瓶酒的。所以我就装作喝醉了。”
“哈哈哈……”
“我说:‘我要是打不中,鹿就会跑掉,不会再回来了。咱们是不能空手回去的。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就瞧着好啦。派咱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他一声不响。也不接枪。我就说:‘好,随你便吧。’我把枪一丢,做出要走的样子。他跟在我后面。我说:‘我倒没什么,奥罗兹库尔要是撵我走,我就到农场干去。你这么大年纪到哪里去?’他还是一声不响。于是我就故意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
“哈哈哈……”
“他相信我当真喝醉了。就走去拿枪。我也走了回去。在我们说话的工夫,三头鹿走远了一点儿。我说:‘好啦,你看吧,鹿要是走掉了,就别想找到了。趁鹿还没有受惊,开枪吧。’老头子拿起了枪。我们就悄悄追上去。他像痴了一样,一股劲儿地嘟哝着:‘原谅我吧,长角鹿妈妈,原谅我吧……’我就对他说:‘你当心,如果打不中,你就跟鹿一起跑远些吧,最好就别回去了。’”
“哈哈哈……”
孩子闻着恶臭的酒气,听着大声的狂笑,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闷。头又涨又跳,非常疼痛,简直像要炸开似的。他觉得好像有人在用脚踢他的头,用斧头劈他的头。他觉得好像有人拿斧头对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头晃来晃去,拼命躲避。他正烧得浑身无力,忽然又掉进冰冷冰冷的河里。他变成了一条鱼。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鱼的,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而且还在疼。他在宁静、昏暗、冰冷的水底游了起来,并且在想,现在他要永远做一条鱼,再也不回山里来了。“我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
谁也没有注意,孩子从床上爬下来,走出了屋子。他刚刚转过屋角,就呕吐起来。
他扶住墙,呻吟着,哭着,并且含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嘟哝说:“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要游走,离开这里。我还是变成鱼好。”
在奥罗兹库尔家里,醉汉们在狂笑,在叫闹。孩子听到这种疯狂的笑声,就如雷轰顶,觉得非常痛苦和难过。他觉得,他身上难受,就是因为听到了这种奇怪而可怕的笑声。他歇了一会儿,就迈步朝外走。院子里空荡荡的。在已经熄了火的肉锅旁边,孩子撞在醉得像死人一样的莫蒙爷爷身上。
爷爷躺在灰土里,与长角鹿妈妈被劈下来的角在一起。狗在啃着鹿头的碎块。再就没有别的人了。
孩子弯下身,摇了摇爷爷的肩膀。
“爷爷,咱们回家去,”他说。“回家去吧。”
老人家没有回答,他什么都听不见,他连头也抬不起来。而且,他又能回答什么,说什么呢?
“快起来吧,爷爷,咱们回家去,”孩子说。
谁知他那孩子的头脑是否懂得,莫蒙爷爷躺在这里,是在为自己那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的幻灭而痛心;是否懂得,是爷爷违心地背弃了自己要他终生信奉的东西,背弃了祖先的遗训,背弃了良心和自己珍贵的信念,而干这种事是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也是为了他这个外孙……
现在,老人家因为痛苦难支,羞愧得天地自容,才像死人一样脸朝下躺在这里,不答应孩子的呼唤。
孩子在爷爷身边蹲了下来,想把爷爷弄醒。
“爷爷,抬起头来呀,”他唤道。孩子脸色煞白,动作软弱无力,手和嘴唇都在打哆嗦。“爷爷,是我呀。你听见没有?”他说。
“我好难受啊,”他哭了起来。“我头疼,好疼啊。”
老人家呻吟起来,动弹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爷爷,库鲁别克会来吗?”孩子突然含着眼泪问道。“你说,库鲁别克会来吗?”
他缠着爷爷问。
他终于使爷爷侧过身来,当老人家那沾满了泥和土、只有乱糟糟几根胡子的醉脸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浑身发抖。孩子此刻好像看到了刚才被奥罗兹库尔劈碎的白色母鹿的头。孩子吓得往后一跳,他一面朝后退,一面说:“我要变鱼。你听我说,爷爷,我要游走了。要是库鲁别克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变鱼了。”
老人家什么也没有回答。
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
谁也不知道孩子变了鱼顺着河游走了。
院子里响起醉汉的歌声:
我骑骆驼下驼背山,叫一声驼背的老板。
请你把门儿开开,快点儿把苦酒拿来……
你游走了。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非常遗憾,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为什么你不朝大路上跑呢?要是你在大路上多跑些时候,你一定会遇上他的。你老远就能认出他的汽车。你只要招一招手,他马上就会停下车子。
“你往哪里去?”库鲁别克会问。
“我来找你!”你就这样回答。
他就会让你坐进驾驶室。你们就乘车前进。你和库管别克就在一起了。前面大路上还奔跑着谁也看不见的长角鹿妈妈。但你是能看见它的。
可是你游走了。你知道吗,你永远也变不成鱼。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白轮船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现在我只能说一点: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暂的一生,就像闪电,亮了一下,就熄灭了。但闪电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还有,人是有童心的,就像种子有胚芽一样。没有胚芽,种子是不能生长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远存在……
孩子,在同你告别的时候,我要把你的话再说一遍:“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白轮船》[苏联] 力冈译
(译自苏联儿童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白轮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