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她亲切的第三生产队的地界了。周围一片空荡,没有什么声音打乱这冬日的寂静……
突然,玛丽娅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一阵低沉模糊的人语声。她把系得紧紧的、用帐篷上的帆布缝制的头巾松开一些,仔细倾听起来。是的,在覆盖一层积雪的草垛那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又听见两个也是孩子的声音在劝说着,玛丽娅清晰地听道:“别哭啦!你听见了吗?跟你说呢!别哭啦,要不然德国人来了,咱们都得被吊死……”
老伙计和达姆卡竖起耳朵,一会儿看看草垛,一会儿看看玛丽娅,整个神态都表示:草垛里有人。这两条狗对新主人已经熟了,它们没有冒失地扑过去,没有对情况不明的危险狂吠乱叫,而是在等待主人发信号。
玛丽娅警告地举起一只手,尽量不踩得积雪吱吱作响,小心翼翼地向草垛走去,走到草垛旁停下来,低声对狗说:“别出声!”
草垛里传出的还是那个孩子微弱的说话声:“别哭,达申卡!听见了吗?别哭!难道就你一个人想吃东西吗?丹娘也想吃东西,娜塔莎也想,拉腊也想,安德留沙也想,大家伙儿都想吃东西,可你看,他们都不哭……”
玛丽娅绕着草垛走的时候,看到雪地上有一条踩出的小径。
从高耸的草垛里面,透过微融的雪层,隐约可以看见有一缕透明的气流枭枭上升。玛丽娅的心抽紧了。“是孩子!”这个想法在她脑中闪过。“是小孩子!迷路了……还饿着肚子……”
她俯身扒开草,看到一个瘦削的小女孩的黝黑面孔,看到她那双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惧的褐色眼睛。
“别害怕,孩子们,”玛丽娅声音不高地说道。“出来吧!这儿没有德国人……只有我一个人……我叫玛丽娅阿姨……出来吧,求求你们啦……”
草垛里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黑眼睛女孩,她是那么疲惫不堪,那么瘦弱,使玛丽娅心疼得浑身一颤。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孩子们,你们一共几个人?”
她搂着这个女孩问道。
女孩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倒在雪地上,用不听使唤的手臂搂住玛丽娅的双腿,嘟嘟哝哝地说道:“我们有好多人……七个……我们是从列宁格勒,从保育院出来的……是疏散的……火车拉我们走了好久,后来,德国人来炸火车,我们的老师被炸死了,好多孩子被大火烧死了……我们几个活下来的就跑了,现在就剩下七个了……那十一个——三个女孩和八个男孩——都是在路上饿死的……您可别欺负我们哪,好阿姨……好阿姨……我们都很冷,都想吃东西……”
玛丽娅蹲下来,把褴褛得衣不蔽体的小女孩的瘦削身躯搂住,痛哭得哆嗦着喃喃地说:“我的宝贝们……亲爱的孩子们哪……出来吧,全都出来吧……我让你们吃饱喝足,我给你们洗澡……咱们一块儿过。我是一个人,孤单单的一个人……很久没有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了……”
孩子们钻出草垛。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备受恐惧与饥饿的折磨,眼里含着泪花。他们围住痛哭不止的玛丽娅,自己也哽咽着哭起来,搂着她的脖子、抱着她的肩膀,偎倚着她,在她身旁抽抽嗒嗒。
玛丽娅想拥抱所有这些孩子,使他们感到温暖,她吻着她们肮脏的膝头、叫人看着心疼的瘪瘪的肚子、很久没有理过的、横七竖八地挂满麦芒的头发……
他们沿着大雪复盖的草原,一个跟一个地走去,就象一支在密林深处迷路的孤独伤队,对清澈的天空,对没有暖意的太阳和被严寒封住了的冷漠大地,她们一概不予注意。玛丽娅走在前面,双手抱着两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叫达莎,就是她的哭声暴露了这些孤儿躲藏的地方,另一个是同样大的男孩,叫做安德留沙。黑眼睛的加利娅在这群迷途的孩子中间被看作大姐姐,停背着虚弱不堪、已经睡着了的奥莉娅。淡黄头发的娜达莎同另外两个小女孩——丹娘和拉腊——磕磕绊绊地、勉强迈着步子蹒跚地跟在后面……
整个晚上玛丽娅都一直在炉子上烧水,用德国行军厨房的铝制保温桶挨个儿给孩子们洗头洗澡,给他们喝了热牛奶,安顿他们睡下,自己便开始洗他们的破衣烂衫,不时看几眼熟睡的孩子。
没睡着的只有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子——加利娅和娜塔莎。她们俩半合着眼睛看着玛丽娅,不时地叹息,轻轻地翻身,后来忍不住对玛丽娅讲起她们漫长而又可怕的苦难来——她们低声讲着,以免惊醒熟睡的孩子。
“有一天夜里开来几辆汽车,把我们保育院的人从列宁格勒带出来。”加利娅悄声说道。“天很冷,我们的车在冰上走了很久。德国飞机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还扔炸弹。这时,探照灯照着黑漆漆的天空,咱们的高射炮手开炮打德国鬼子……后来把我们拉到一个火车站,装上火车,可又没有人告诉我们是上哪儿去……”
“列宁格勒人人都在挨饿,没有水,因为德国人把城市包围了,”娜塔莎回忆说。“我们保育员还能领到面包和果泥……一小块面包,小得就象火柴盒似的,每人一茶勺水果泥……我们保育员饿死的孩子不多,只有九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加利娅若断若续地叹了一口气说:“那里的人就死在大街上。一个人走着走着,倒下来就死了……躺在人行道上好长时间才有人把他埋掉……我们隔壁一栋楼里住着一个医生,他女儿把自己的皮凉鞋煮了,用刀子割着吃……她天天吐,后来就死在他们那座楼的大门旁边……”
“德国人轰炸我们那列车的时候,可怕极了,”娜塔莎说。“他们是清早飞来的,我们还睡着。我们一听见爆炸声便跳起来,这时候车厢已经起了火,就要翻到路基底下。保育员叶夫根尼娅·瓦西里耶夫娜在我们那节车厢里,她可好啦,是个上了岁数的妇女……她总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戴着眼镜,因为她眼神不好……我们一跳出车厢,就看见叶夫根尼娅·瓦西里耶夫娜已经死在路基底下,她的头断了,血直流……断了的头滚到草地里。别看眼睛闭着,可那眼镜还戴着哪……”
加利娅把头扭向墙壁哭了起来……
“别哭,孩子,”玛丽娅说。“别哭,什么也别怕。现在全都会好的……我原来也有个儿子,叫瓦夏……就象你们这样大……也人德国人给吊死了……”
玛丽娅也哭了,这回是加利娅安慰她:“您别哭,阿姨,不要哭。您自己不是说,全都会好的吗?”
沉默了一会,加利娅又把伤心事讲完:“德国人把我们的火车炸坏了,孩子们跑得四分五散。我们火车上总共有一百六十个孩子……有的炸死了,有的烧死了。别的孩子究竟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草原上,在树林里走了好久。在灌木丛中或是草垛里过夜,免得让德国人发现。我们有时侯走进村子,妇女们都哭,给我们吃面包、腌猪油和鸡蛋。有两个村子的妇女想把我们收留下来,分到各家去住。可是有一回我们看见了真的德国人,他们全都喝醉了,只穿着小裤衩和脏衬衣,还卷着袖子。他们拿自动步枪对着人、对着狗、对着猫就开火……我们吓坏了,所以天一黑又跑到草垛上……我们走了好久,好多天,渴极了。有一次我们捡到一些空罐头盒,拴上铁丝,做成小水桶,走到池塘或是小河边的时候,就把它们盛满水拎着走……”
“那你们吃什么呢,可怜的孩子?”玛丽娅问道。
“碰上什么就吃什么。因为我们没有火柴,没法点火堆,就挖土豆生吃,也吃向日葵籽,还嚼各种草和叶子。我们找到一个没人管的果园,摘了一些苹果随身带着。”
“那三个女孩和八个男孩呢?”玛丽娅问。“他们怎么了?是饿死了吗?”
“是的,”加利娅平静地说。“饿死了。他们先是拉肚子,他们光靠喝水走路,后来浑身没劲儿,两天工夫就死了。我们把他们埋了,用树枝做了些十字架竖在他们的坟头,哭了一场,又接着走。”
玛丽娅在女孩的黑发上抚摸了一会儿,又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睡把,孩子,”她低声说,“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咱们会等到自己人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七个小流浪者、列宁格勒一所保育院的孤儿,就这样留在玛丽娅温暖的地窖里,同她一道住下来。玛丽娅在战壕收集、洗净、储备起来的破布这下子全派上了用场。她为了给衣不蔽体的孩子们缝衣服忙了好几天,用结实的大衣呢缝了小大衣、便鞋和帽子,把褪了色的军服拆开,裁成小块的包脚布,给一个个孩子都穿得暖暖和和的。
随着孩子们的到来,玛丽娅仿佛复活了,她给孩子们讲村子、讲德国人的入侵,讲伊万、小瓦夏和菲尼娅的死,讲她怎样在玉米地里埋葬萨尼娅,后来又怎样埋葬不幸的维尔涅·布拉赫特和指导员斯拉瓦,讲那些牛、狗、羊、马、鸡是怎样为了寻找人而聚拢到她这里,鸽子又怎样飞到变成一片瓦砾场的村里来的。
她依旧天天去干活,叮嘱孩子们哪儿也不要去,除非极端必要才许走出地窖,不许高声说话,免得惹人注意。
几天来,她给孩子们吃咸马肉汤、拌牛奶的玉米粥,后来又宰了一只羊、五只鸡。她眼看着消瘦不堪的孩子们开始胖起来,面色又变好了,瘦弱干枯的脸上出现了红晕……
小安德留沙头一个把她叫作妈妈。一天傍晚,玛丽娅从地里回来,走下地窖,这个小男孩从铺上蹦起来,搂住她的脖颈悬起身子,高兴地喊道:“妈妈回来啦!妈妈回来啦!”
三岁的达莎拍着手跟着说:“妈妈!是我们的妈妈!”
玛丽娅忍着眼泪说道:“是啊……是妈妈……是你们的妈妈……不是你们的妈妈还能是谁的妈妈?”
这天晚上,加利娅、娜塔莎、丹娘、拉腊和奥利娅围着玛丽娅,腼腆地问:“我们也叫您妈妈,可以吗?”
“我本来就是你们的妈妈呀,”玛丽娅声音喑哑地说。“我原来只有一个独生子,现在有了你们这么多孩子,而且又都是这么招人疼爱的好孩子……”